萧家的人最近忙于挽救显雄的生命,萧继孟十多天没回家了,也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直到显雄病愈,石芹才发觉继孟好长时间未曾回家。继孟三天两头在外面是常有的事,像这么长时间不踏回大院,倒是头一回。继孟失踪了,石芹急,萧家的人也急。石芹对继孟虽没什么感情可言,但他毕竟是她的结发丈夫。他们两人结婚二十多年,彼此也有过相亲相爱的日子。要不是继孟那年去广州,误入烟花巷,学会吃喝嫖赌,两人也不至于义淡情薄。自从继孟染上了恶习,就不再顾及生意和家庭,整天嫖娼狎妓,醉生梦死,这令石芹寒心,夫妻感情愈来愈差。
大家一边安慰石芹,一边分头去找。继孟常去的地方有三处,一处是艳香楼,一处是福寿馆,另一处是城隍庙。显武估计继孟最有可能去城隍庙里赌钱,就决定先往那里找。
儒子要随显武去找继孟,显武不让去,觉得女人抛头露面满街跑不好。显武带上二弟显雄来到城隍庙,庙里的赌徒跟显武嚷道:“哼!他欠我们的钱,我们还要找他。这几天连影子都找不着哩!”赌徒们还纷纷喊着要显武替他还赌债。
兄弟俩离开了城隍庙,又往福寿馆去找。福寿馆是鸦片鬼抽大烟的地方,馆里乌烟瘴气,熏得他们兄弟俩睁不开眼。显武好不容易找到福寿馆的老板,却被告知他也好几天没见萧继孟了。
离开福寿馆,显武带着显雄来到艳香楼。一个个涂脂抹粉像妖精似的女人站在门外搔首弄姿,招揽客人,兄弟俩看着恶心极了。这些人见显武高大魁梧,英姿勃勃,嗲声嗲气地拉扯显武,要他进去玩玩。显武告诉她们,他是来找萧继孟的。老鸨一听,立刻拉下脸,翻着白眼说:“这里没有你们姓萧的客人,以后别来这里搅浑生意。”
萧家的人找了几天,都没找着。萧继孟无踪无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过了好几天,劳亚湖来到萧家大院,绘声绘色地告诉显武:“继孟搂着戏子的腰,一路吧嗒吧嗒地亲着戏子的嘴,往广东方向走了。”劳亚湖说得极认真,亲眼目睹一般。两个男人怎么亲得起嘴来?儒子在一旁听得恶心,觉得不可思议。继孟跟戏子走了,萧老太爷恨得咬牙切齿。他要去祠堂禀告祖宗,断了父子关系。他执起棍杖抽打着继孟的衣服,嘴里发着毒誓不再认这个逆子。他还烧香照烛祷告天地,以示自己与继孟了断父子关系的决心。
另一头,石芹的情况也不亚于萧老太爷。她又气又急,恨丈夫不争气,恨自己嫁错郎。这几天,她怒火攻心,一个人发了疯似的,一会儿拿起剪刀剪头发,闹着出家当尼姑,一会儿拿着绳子欲悬梁自尽,要了此残生。儒子熬了西洋参,给她下火,也无济于事。石芹喜怒无常,一整天要么哈哈大笑,笑时露出狰狞的面孔,比哭还难听难看,要么哭哭啼啼的,凄厉的音调又尖又长。有时她在半夜里凄厉的哭声,整条街的人都能听见。儒子怕石芹真会出事,就让自己的陪嫁婢女玉叶寸步不离地伺候她。
就在萧家人对石芹的病情一筹莫展时,萧家大院来了一位老和尚,年逾八十,满头青丝不夹杂一根银发,双目炯炯有神——他就是闻名遐迩的平原山广福寺伏虎和尚。据说,有一年隆冬腊月,老和尚布教回寺,路上遇见一只猛虎朝他眈眈相向。他临危不惧,不慌不忙盘起腿就地而坐,双手合十,微微闭目,默默诵起《大佛顶首楞严经》。老虎被经义感动,流着泪摇头摆尾地伏在老和尚身边听起经来。后来,佛界人士尊他为伏虎和尚。这次,伏虎和尚来南禅寺讲经,路过萧家大院,闻得石芹的惊叫声,善心大发想来施救。他踏进萧家大院,双手合掌询问儒子:“贫僧路过贵府,耳闻尊老夫人惊恐呼号,一定是魂魄不定,精神不宁。贫僧想来救助施主,不知意下如何?”
“我家二伯娓因急愁发病,这几天的确疯疯癫癫的。老师父真是菩萨,想必有什么法力让她平安无事?”儒子见和尚料事如神,如遇救星,十分虔诚地合十还礼。
老和尚答道:“贫僧修炼不够,谈不上什么法力,只是我有一剂药可治她的癔病。你将它拿去碾磨成粉,往病人嘴里送去,必能药到病除。”说着,从布袋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儒子,转身就走。儒子要施舍一些钱给他,在后面追喊,老和尚装着没听见,直往院外走去。
老和尚一走,儒子急急忙忙打开纸包,发现里面竟然是几粒像金钱饼一样的黄牛粪。儒子想扔掉,又不敢,心想,和尚是行善之人,不可能做缺德之事,也许这东西能给石芹治病。儒子将信将疑,按和尚交代的法子,劝石芹服上。
“你这个毒妇,真狠!竟敢拿粪便给我吃。”石芹闻见脏兮兮的牛粪,破口大骂,将牛粪末泼到儒子的身上。儒子的衣服被牛粪弄得脏脏的,很生气,然而见石芹是个病人,也就没跟她计较。儒子将衣服上的牛粪用手抖落后,要竹秀和玉叶强制把石芹身子按住。竹秀望着石芹凶悍的眼睛,心里十分害怕,呆呆地站着,迟迟不敢上前帮忙,儒子催了好几遍,她们才壮着胆子抱住石芹。
儒子抱起石芹的头,将粪末子往石芹嘴里硬灌,石芹偏头抿嘴就是不配合,儒子三人花了好长时间,才强行让石芹服下。说来也神奇,刚服下不大工夫,药到病除,石芹神志就清醒过来了,原来黄牛粪有下痰功效。石芹是因急火攻心,一股痰涌上堵了心窍才会神志不清,牛粪能对症下药,病自然好了。
石芹对自己辱骂儒子的事十分悔恨。她又想起前段时间不服儒子当管家,隔三差五地找儒子的碴子,时不时地与儒子作梗,心中更是忏悔不已。她责备自己心胸狭窄,小心眼,鸡肠子一副,没有一点儿气度,对儒子做得太过分。她不能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特意来到儒子屋里赔礼道歉,恨不得跪下求得原谅,弄得儒子既尴尬又别扭。“您有病说错话,那是正常的事。您老就不要放在心上啦!”儒子以德报怨,反而安慰起石芹。
“呵呵!都是我家的死鬼,让我闹心的。如今我心淡了,不再想那么多啦!”石芹笑着自我解嘲。
临出屋子,石芹又转过头来,说:“自家人锡茶壶是打不烂的,以前多有得罪,你就多多原谅啦!”
“没事,没事,牙齿和舌头再亲也有咬着的时候。”儒子十分大度地说。儒子为治石芹的病尽心尽力,石芹感动得五体投地,逢人就夸她贤惠能干,老成持重,是个好媳妇、好管家。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前些天,黎背村遭水灾,萧老太爷去了一趟黎背村,看望受灾的乡亲们。他在黎背村住了一宿,回到萧家大院,感到身体不适,躺在床上时烧时冷。他让福根用刮痧疗法,给自己治病。
福根屈起食指,熟练地往萧老太爷脊背处猛力地刮,然后喷上一口冷水。萧老太爷被冷水刺激,打了个寒战,背部的皮肤渗出了斑斑血点。
福根连续几天给萧老太爷刮痧,不见疗效。儒子把城里有名无名的郎中,先后请来给萧老太爷医治,病情仍不见好转,反而一日比一日地加重。萧家上下都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萧老太爷是萧家一棵遮阴乘凉的大树,要是他老人家倒下了,萧家会群龙无首。萧家的人都在祈祷,希望上天保佑萧老太爷平安无事。显武和儒子更是着急,两个人为萧老太爷的病奔走,身心疲惫,憔悴了很多。
汀州城里的郎中找遍了,他们都觉得回天乏术,也就不愿再给萧老太爷治病。一家人一筹莫展之际,儒子忽然想起了外国教会办的福音医院,自己的同学苏红在那里当护士。她跟大家商量是否去福音医院找苏红帮忙,请西医来给萧老太爷出诊。
石芹本不信西医,可眼见中医治不好萧老太爷的病,只好催着儒子去请:“快去!快去!死马当作活马医吧!”石芹嘴粗,比喻不当,令儒子反感,又不好埋怨她。
福音医院坐落在卧龙山脚下,老古井旁,离萧家大院不远,不消一刻工夫,医生就来到了萧家大院。来的医生姓张,是个留日医学博士。据说,当时日本流行痢疾,他利用鱼腥草泻肠火的药理,治好了许多患者。他又根据临床经验,写了一篇关于鱼腥草药用价值的论文,深得导师的赞赏和肯定,获得了博士学位。后来,汀州人都叫他“鱼腥草博士”。
张医生走到萧老太爷的病榻前,问明了病情,量了体温,又用听诊器在萧老太爷胸前背后听了几分钟,走出来告诉儒子:“老人家的病情很严重,心音很不正常。正常人的心脏都是‘怦怦怦’地跳,而老太爷的心脏是‘噗噗噗’,还伴有杂音。这种症状西方人叫疟原病,我们中国人叫打摆子。这是由蚊子传染给人的病,身体强壮的人抵抗力强,不吃药也会好的。唉!只是老太爷的身体太虚弱了……我给你开些药吧,能治好那是你们家的造化。”说着,张医生在出诊箱里拿出几盒“金鸡纳霜”来,配了些辅助药,让儒子给萧老太爷一日分三次按时服下。
吃了张医生开的药,萧老太爷病情有些好转。他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嚷着要去洗澡。萧家人都不同意,认为老太爷的身体这么虚弱,洗澡很危险。萧老太爷坚持要洗,说全身臭汗不除不舒服,大家只得依了他。
中午洗完澡,晚上萧老太爷的病情就加重了。他躺在床上,嚅动着嘴巴喃喃地不停地说胡话。站在旁边的人,都听不懂他含糊不清地说什么。显武把头贴在他嘴边,竖起耳朵,才听清楚,萧老太爷在断断续续地跟逝去的父母交流:“叩见父母大人,孩儿要与你们团圆了。”显武听后很伤心,估量这是爷爷离世的前兆。
萧老太爷的病情愈来愈严重,萧家人紧张万分。儒子又把张医生请来给萧老太爷号脉,张医生摇着头说:“老太爷的病,感染成心肌炎了,生命迹象越来越差。根据现在的医疗条件,我也回天乏术了。你们还是准备后事吧!”张医生说得很认真,一点儿不含糊。
儒子极其悲痛,欲哭却无泪。她问显武:“爷爷病成这样,我们怎么办?”显武也不知所措,急得六神无主,直搓双手,不断拍打自己的脑门。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想不出办法来救治萧老太爷。大家沉闷了好长时间,最后玉田出了个主意:“我去东岳宫找神灵,求矮爷菩萨捉拿恶魔,保佑他老人家平安无恙。”
玉田要动身去东岳宫,儒子哪敢让她老人家去,便劝阻玉田:“玉田伯娓,你年纪大了,腿脚又不方便,还是让我们做侄辈的去吧!”说完,不管玉田同意与否,便拉上显武直奔东岳宫去。
东岳宫在城南,建于五代时期,因年久失修,有些破旧。前来进香的香客也不多,显得十分冷清。宫殿里面森严恐怖,两边走廊里塑着地狱里受刑恶鬼,有下油锅的,有剖腹掏心的,也有断头锯腿的。这些恶鬼都是在世间造孽,被打入地狱,接受严厉惩罚。大殿中间坐着高大威严的阎君大帝,两边站立的是手拿笏片的高爷菩萨和紧握铁链的矮爷菩萨,左右两侧摆放着十殿阎君。
儒子见到恐怖的场面,心生恐惧,握住显武的手,跟在后面,两腿战栗地走进大殿。显武夫妇给阎君大帝上了香,十分虔诚地跪下,磕了几个响头,不敢耽误时辰,急忙去宫内找张道长。
他们来到功德堂,道长正铺着黄纸画符,显武忙上前拱手施礼:“老道长,我们有一事,恳请您施恩!”
道长单掌放在胸前,问道:“信士来敝观,有何事请求神灵?”显武回礼道:“爷爷病魔缠身多日,麻烦老神仙施展法术,为他老人家驱邪祛病,以求安康!”
道长闭上双目,嘴里念着谶语,像是与神灵对话。他好一会儿才睁开半眼,神秘兮兮地对他们说:“求神心要诚,心诚才显灵。你们俩现在倒回庙观门外,再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跪着爬进来,以表你们的诚心!这样,神灵才会被感动。”
显武夫妇求神心切,匆匆倒回山门,沿着山石铺成的台阶,一路爬进大殿。他们足足爬了半个时辰,鲜血渗出了两人的裤面,膝盖皮被沙石磨得血肉模糊。道长被他们俩的孝心和虔诚打动,决定去萧家做一场法事。
做法事这一天,萧家大院锣声鼓声吆喝声响彻大院的每一个角落。小道士们打着鼓,敲着锣,跳着神。张道长从备好的笼子里抓出一条乳狗,用利剑割开它的喉咙,将狗血洒在大厅的每一根柱子上。随后,他左手拿着八卦照妖镜,右手握着挂有符纸的长剑在大厅里上窜下跳,一会儿跃身剑指天空,一会儿剑刺纸人,口里还振振有辞:“玉皇大帝敕令地曹判官、牛头马面捉拿……”
萧家的人除了显武和儒子长跪在矮爷菩萨面前,其余的人怕沾上煞气,都躲进了自己的屋里。法场的锣鼓声实在太响了,惊动了躺在病榻上的萧老太爷。“谁在萧家闹鬼?”萧老太爷昏迷中苏醒,指着房外,问站在一旁伺候他的福根。
福根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出实情,知道老太爷是不信这一套的。萧老太爷目光逼视福根,抬起手指向他的鼻子有气无力地骂道:“我还以为你是一个靠得住的忠厚老实之人,谁知你同他们狼狈为奸,一道来骗我。唉!我还没死,就想用这招数来气死我。”萧老太爷气得浑身发抖。福根于心不忍,不敢再隐瞒下去,老老实实地把显武和儒子到东岳庙求神,请来法师作法驱鬼的事抖了出来。萧老太爷听后大怒,命福根把他们立马叫来。
显武知道做法事惹怒了爷爷,心惊胆战地来到萧老太爷的床前。萧老太爷怒气冲天,指着显武大骂:“你这个读书人,怎么这般见识啊!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萧家从来不信鬼神?萧家是书香门第,是致中和、行中庸、尊孔孟。孔孟与鬼神避而远之。你,你,你们大逆不道!气死我了!”说着,身子抽搐了几下,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显武和儒子毕恭毕敬,默默地听爷爷训斥,不敢回他老人家一个不字。
萧老太爷缓过一口气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显武夫妇跪在床前,一再忏悔认错,才得到萧老太爷的饶恕。
不一会儿,萧家大院就停止了捉鬼的闹剧,大院霎时恢复了平静。萧家人心情并不平静,他们为萧老太爷的病情恶化更加紧张不已。
萧老太爷病得很重,随时可能西去。萧家人昼夜不停,轮流守候,生怕失去为老太爷送终的机会。
临终的那天,萧老太爷回光返照,意识出奇地清醒,浑浊的眼睛像一盏将要熄灭的油灯,忽然闪烁出一丝绿色的亮光。他努力抬起头,伸出一双干瘪得皱皮上只见几根凸起青筋的手,紧紧地握住显武夫妇,望着儒子饱含深情地说:“我的孙媳妇,萧家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要多为我操心哪!萧家在外人眼里非常风光,其实只是空衣架子,摆着好看而已。我走了,不知这个架子还能保多久。我不敢奢望你能为萧家支撑一辈子,只求你尽心尽力,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当初我看上你,觉得你是名门闺秀,人很聪慧,又读过书,将来必能辅佐显武打理好这个家。”萧老太爷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又转过脸对显武说:“孙儿,玉春纸行得由你给我撑门面了。你是萧家的顶梁柱,只有你才能给我守住这份家业。我心里清楚,你的心志不在经商,也不是一块做生意的料,只是我苦心经营一辈子的玉春纸行,要关门,实在于心不忍啊!你在福州雄心勃勃,想要干一番事业,爷爷把你骗回来娶媳妇,你心里也许埋怨着我。可是,你哪里知道我的一番苦心!当今世道浑浊不清,我是担心你年纪轻轻,辨不明世事,误入歧途,毁了你一辈子的前程。爷爷送你读书,并不希望你走仕途。俗话说,‘一代做官三代绝。’做官免不了得罪老百姓,老百姓是衣食父母,得罪不起哪!一个人做清官好官不容易,要是做了昏官贪官那可是八辈祖宗都会被人糟蹋的。儒子是个好媳妇,你要善待她。萧家有你们俩,即使遇到天大的事,也顶得住。”萧老太爷花了好长时间,才断断续续把话说完。
显武见爷爷眼角溢出辛酸的泪水,心中很难过,嘴里又说不出一点安慰的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倒是儒子在一旁,劝慰萧老太爷:“您得的只是伤风感冒,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爷爷您宽心些,我和显武还等着给您抱曾孙哩!”
“生死命中注定,我的寿限到了,你们留是留不住的。俗话说,‘七十四八十三,难逃阎王鬼门关。’我走后,你们也别难过。人在世上都是做客,早走晚走都得走一遭。”萧老太爷吐字越来越困难,声音愈来愈小。显武和儒子隐隐觉得爷爷的大限可能到了。
这时,胡举人神色黯然地匆匆走来。他通晓阴阳学,对五行八卦颇有研究,今天是特意来交代萧老太爷后事的。胡举人拉着显武和儒子走出房外,交代他们:“依我观察,这两天老太爷身子一直往墙壁卧,情形不太对劲。这是坏兆头!估计他老人家时日不多了。我来时查了《通书》,今日是重丧日,你们绝不能让他走,一定要挨过今日的日脚。”胡举人特别强调今天是重丧日,是要萧家引起注意。重丧日是极不吉利的日子,据说,这天发生丧事,七七四十九天内,家中还会死人。儒子无奈地说:“生死能由得我们吗?能让爷爷度过今晚,那是我们做后辈的心愿,只是要看他老人家的福气了。”
胡举人从袖里拿出一根进口高丽参,对儒子说:“这是高丽国来的野生人参,贵得很。你把它切成片,蒸给他吃,也许能延长几个时辰。”儒子接过胡举人的人参,不敢怠慢,亲自去厨房蒸野参汤。
听了胡举人的话,萧家的人感到揪心,也开始准备萧老太爷后事。玉田取出萧老太爷的寿衣,对儒子说:“寿衣是上六件下四条的。死人穿‘上六下四’的衣服下地狱,阎王见了才会高兴。我把它拿出来,以防万一。”儒子接过寿衣看了看,心里佩服玉田想得周到。
萧家人千方百计要留住萧老太爷度过今天,结果没挨过当晚,还是撒手人寰。萧老太爷的归天,儒子虽有思想准备,但心里无法接受这场变故。她强忍内心的悲痛,振作精神,连夜办理萧老太爷后事。
萧老太爷的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大院内外,白灯笼、白对联、黑帐帏、黑挽联,将萧家置于黑白世界。低沉哀婉的鼓乐,早晚两遍的哭灵,不时地从大院传到院外。
萧老太爷的灵柩摆放在大厅后侧,用一幕蓝色帷帐把它隔开,帷帐中间挂着萧老太爷穿官袍的画像,前面是一张神桌,摆着香烛和供果。大厅四周能挂的地方,都挂满了亲戚朋友送来歌颂萧老太爷的挽联挽幛,最显眼处悬挂的是丘老举人亲笔书写的“义重桑梓”和“世大福人”两片挽联。
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伍家表兄也来了。他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他原本是个饱学诗书的正常人,只因晚清废除了科举,失去了考取功名的机会,一气之下成了疯子。他提着大宝、香烛等祭品,一路上哭哭啼啼,哀号着走来。伍家表兄一踏进萧家大院,直奔老太爷的灵前,跪下来悲恸哭号:“老舅公,你怎么走得那么快呀?我的老舅公,你就不等等我一起走呀!我的老舅公!”
大家怕伍家表兄来闹灵堂,都想把他撵走。“不行,是亲戚,我们都得接待,他是来吊孝的,怎能无礼待人呢!”儒子劝着他们不要乱来。
石芹也觉得侄媳妇说得有理:“嘿嘿!管他疯子不疯子,孝堂多一个人哭,好哩!何必撵人走!”石芹让福根给伍家表兄搬来凳子,让他坐着哭灵。
伍家表兄没闹事,一直在老太爷的灵柩旁哭号。那悲戚的哭声,把在场的人感染得泪流满面。
真正想闹事的人,是显武奶奶娘家人。他们来了一大帮人,怒气冲冲,非常吓人。他们一进萧家大院,就质问显武:“你为什么不来我家报丧?”说这话的是显武奶奶的侄孙,个子不高,脾气倒很大。他站在椅子上,居高临下,指着显武,大吵大闹。
显武怕他们闹丧,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回话:“显雄去了呀!”“哼!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让一个小孩来报丧,岂有此理!”显武无言以对,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石芹看不下去,她在一旁说:“男死本家事,女死娘家事。又不是你家的姑姐死了,要对你们恭恭揖也。哼!想来萧家闹孝堂?休想!”她觉得萧家对他们没有失礼,他们却胡闹,心里恨不得将他们赶出萧家。
儒子听到石芹说气话,急坏了。她不想石芹火上浇油,把事情闹大,赶紧打断石芹,把话接过,“老表哥,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们萧家人丁甚少,办丧事又特别需要人。要是显武挨家挨户去,十天半月也报不完丧呀!再说,你们敬了我爷爷一辈子,还是看在已故爷爷的面子上,让他老人家在天堂安息吧!这件事我们的确办得不周到,请你们做亲戚的,多多原谅!”儒子一席话,说得这些人哑口无言。
儒子见他们气消些了,就让显武带他们去餐厅,摆了一桌斋饭,吃好喝好后,将他们打发走。儒子刚把奶奶娘家人安顿好,又来了一位身穿白衣、头系白布条的五十来岁的女人,身后还跟着一位矮墩墩的后生仔。女人来到灵柩前,号啕大哭:“老爷,你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呀!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你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你怎么忍心撇下我呀!我生不能再做你的媳妇,就跟你到黄泉去做夫妻吧!”女人说着,匍匐在地上,嘭嘭磕头,额头顿时汩汩往下流血,滴到地上一片血迹。
儒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女人搞蒙了,看着她悲恸欲绝,想上前去劝慰,石芹伸手制止,“这个死妖婆,别理她!自作自受,让她哭死算了!”
“人家来哭灵,怎能骂人死妖婆?”儒子觉得石芹太不近人情。玉田叹了一口气,悄悄地告诉儒子:“唉!说来话长。这女人叫俞如花,是你爷爷原来的小妾。那年道贯会在汀州作乱,萧家为了避乱都到乡下去了。这女人不去,说要留下看守萧家大院,结果被道贯会帮主强暴了。你爷爷回到城里,知道了她被强盗糟蹋,大发雷霆,便以她不守贞操之名,将她撵出萧家。这女人苦苦哀求你爷爷,唉!可是萧家哪能容得下失身于匪徒的人呢!”
儒子知道了这女人的身世,心中十分同情。认为这不是她的罪过,有罪的,该是那千刀万剐的强盗。
玉田接着说:“这女人,后来嫁给葫芦村的一位老汉子。从此,她再也没有踏进萧家大院的门。”
俞如花哭了好长时间,没有力气号哭了,身子蜷缩在地上抽泣。矮墩墩的后生仔站在俞如花旁边,没有一点悲伤。
儒子非常怜悯这可怜的女人,觉得俞如花太多情多义了,要是换成自己,绝不会如此悲戚地念及前夫。她走上前去,要将俞如花扶起来。俞如花跪在地上死活不起,儒子让婢女玉叶倒上一杯热茶递给她。
俞如花喝了口热茶,不再那么伤心欲绝。她指着身边的后生仔,对儒子介绍道:“他是萧老太爷的庶子,小名叫矮牯铳。”说着,向矮牯铳喝道:“矮牯铳,还不给你父亲磕头去!”矮牯铳听后,扑通跪在灵前磕响头。
矮牯铳身高一米五左右,上身长下身短,看上去像碾米房里砻谷子的砻磨。他硕大的脑袋上长着一个狮子鼻,鼻翼两侧足足有嘴唇那么宽,两只不大的眼睛贼亮,天生贼目鼠眼。儒子怎么看,都看不出矮牯铳哪点像爷爷。
儒子见俞如花母子俩跪在灵前,长时间不肯起来,就让竹秀、福根把他们强行拉起,安置到后院闲屋里休息。
儒子留置他们母子俩,显武大为恼火。他对儒子说:“这母子俩是萧家的祸根,你自作主张将他们留下,萧家将来后患无穷。”儒子被显武一说,有点后悔。
“没事,没事,让他们在这住几天。办完丧事,他们还不走,你唱红脸,我唱黑脸,把他们赶出去便是了。”石芹见儒子焦急,走上前安慰她。
显武有先见之明,俞如花和矮牯铳,在萧家住了几天后,果真赖着不想走了。俞如花觉得自己是萧老太爷的老婆,是萧家的老夫人,理应住在萧家享享清福。矮牯铳是萧老太爷的亲生儿子,是萧家的血脉,也得留下享福。
儒子无奈,只得暂时将他们留下,待萧老太爷出殡后,再从长计议。不料,矮牯铳住了几天,就在萧家趾高气扬起来,仿佛他是这里的主子。他对萧家的长工婢女指手画脚,动不动骂张骂李,还向儒子要这要那。依儒子的性子,她绝不会让他们在萧家胡搅蛮缠,只是萧老太爷的丧事还未办完,怕他们闹丧,便一忍再忍,暂由他们母子胡作非为。
儒子忍让,矮牯铳自以为儒子好欺负,也就越来越不像话。福根迟点给他打洗脚水,挨一顿臭骂,竹秀未给他盛满饭,他就罚竹秀跪地板。他还闹着要儒子发零用钱,儒子想息事宁人,给他们母子俩偷偷地塞上几个银元,想打发他们走。俞如花却得寸进尺,闹着要分家产:“你们在萧家享尽荣华富贵,而我作为萧家的老夫人却无衣无食。要让我离开萧家,得将黎背村的田划到我名下,算是给我们母子俩多年的补偿。”
俞如花狮子大开口要田地,令儒子十分惊讶,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后悔当时不该收留他们母子俩,如今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撵走他们,急得直流泪。她跟显武商量如何撵走他们,显武不但不给主意,反而奚落她:“你引狼入室,自作自受。要撵走他们,找二伯娓呀!是你们俩非要留下他们不可的。”儒子抹着泪说:“要是二伯娓在,我还要受你的奚落?”
儒子好想痛哭一场,发泄自己受俞如花母子俩欺辱的委屈。可她作为萧家管家,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心理。
儒子躲进誉园里痛哭,恰巧碰上石芹为萧老太爷超度亡灵,从平原山广福寺回来。石芹见儒子哭得如此伤心,惊奇地问起她:“儒子,怎么回事?我去平原山广福寺才几天,你怎么憔悴得不成人样啦!是不是显武欺负你了?”
儒子摇着头,大吐苦水:“俞如花在这才住上几天,就要做老夫人了,她还逼着萧家的人喊矮牯铳四叔。矮牯铳更是不得了,这几天可闹翻天了。”
“就为这事急呀!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呢!你别急,看我如何收拾她。今天我赶不走她俞如花,我就真得喊她婆婆了。”石芹气歪了鼻子。她走进灵堂,拿起孝杖棍,就要赶俞如花母子俩走。儒子拉住石芹的手,说:“不要吧,爷爷丧事还未办完,还是忍几天再说吧。要是我们跟他们一起闹丧,那会闹得满城风雨的,就连左邻右舍,也会笑话我们萧家。”
石芹管不了那么多,她撇开儒子,走到俞如花跟前,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这个松毛虫,吃了这山吃那山,偷了汉子被萧家赶出门,还想回来做太婆?我告诉你,别以为容你母子俩住上几天,你就是萧家的主子了。今天你知趣,就趁早离开萧家。要是还赖在这里,就要问我手中的孝杖棍愿不愿意了。”
俞如花哪里知道石芹的厉害,以为萧家的女人都像儒子那样温和善良,就故伎重演,又耍起刚来时的那一套把戏。她跪在萧老太爷灵前,哭着喊着,要死要活。这回石芹不管闹丧不闹丧,举起孝杖棍朝俞如花的双腿就打,打得俞如花乱蹦乱跳。矮牯铳看见母亲被打,跳将起来欲跟石芹拼命。石芹扔下孝杖棍,一头撞过去,让矮牯铳跌了个四脚朝天。
石芹怒打俞如花母子俩,萧家的人一个个都捋起袖子,也参与厮打。俞如花见势不妙,拉起矮牯铳就走,不一会儿,他们母子俩就跑得无踪无影了。
发靷这一天,来给萧老太爷送葬的人特别多,整条街都挤满了人。灵柩背后一片素白,那白茫茫景象非常肃穆。许多亲戚朋友临街摆设祭坛,为萧老太爷接风祭奠。鼓手一路朝天吹着长长的锡角,“呀呜!呀呜!呀呜”的声音,听起来好不凄凉。显武和儒子跟在萧老太爷灵柩后面,身穿麻衣,手执孝杖,见到路边有祭奠萧老太爷的祭坛,都一一拜谢。
一路上,儒子哭得最伤心,两只眼睛都哭肿了。她与萧老太爷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深切感受到了他老人家的严厉和慈祥。萧老太爷要上山了,她岂能不悲痛万分!
儒子痛心号哭,街道旁观的人也大受感染,不禁流出了眼泪。他们纷纷赞叹儒子:“萧家新娶来的媳妇,对萧老太爷真有感情,把丧事办得妥妥帖帖,还真是个又贤惠又能干的好媳妇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