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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意犹未尽

作者:钟红英 | 发布时间:2017-09-29 16:31:36 | 字数:4416

近20年来,于我而言,如若除却我们一般人都在普遍经历的“庸常”人生,那么民族成分更改为畲族,或可算是我人生中最最不一般的大事了。

这一年,是1988年春,我的家乡久泰村迎来了恢复畲民族成分的盛大庆典活动。

这恰如我在文章中多次提及,这一天,村庄沸腾了起来,村民们和我一样,第一次在村庄的墙报上,知道了畲族始祖忠勇王、三公主和盘蓝雷钟四姓的故事。

然而,典礼过去,一切回归平静。仿若除“来”时的热闹,“去”便如潮水般消隐,了然无声。

但依然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沉醉其中,且甚为得意,因为父亲不经意对我说起,有一个畲族人的盛大节日“三月三”即将来临。他说,这是一个畲族人的独特节日,除家家户户都要吃传统的乌米饭外,全村还要举行盛大的歌会。

我没见过乌米饭。在我们这个村子里,逢年过节见到最多的是糍粑和年糕,以及以鼠曲草或苎麻叶为原料做的清明粿等。父亲也仅听说,在畲族的历史上,曾有一个民族英雄雷万兴率领畲军抗击官兵,被围困在了大山里,粮食断绝之时,以乌稔果充饥渡过了断粮难关。又是一年三月三,取得反围剿胜利的雷万兴突然念想起乌稔果来,就吩咐兵卒出营采撷。可是,这时的乌稔尚未开花,士卒们只好采了些叶子回来。没想到,他们将乌稔叶与糯米一起炊煮,发现做出来的乌米饭虽乌黑乌黑的,却味道极佳,香甜异常。雷万兴吃了很喜欢,感慨万端之余,下令士卒们大量制作乌米饭以纪念抗敌胜利。由此相衍成俗,乌米饭成为畲族三月三独特的美食。

这样的美食一如畲家的故事,每每令我着迷不已。我期待着这样的节日,私底下还有一个更热烈的愿望,那就是期盼一睹畲家歌会的风采。应该说,作为一个曾经的客家村,客家山歌早已唱遍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我不知道客家山歌与畲族歌言在我这个村子里有过多少交集与融合,但综观现在诸多关于“畲”“客”的学术研究,有一个不容忽视的观点即是作为中原移民的后来者——客家人,他们无论在文化还是习俗上都受土著民族畲族的深刻影响。因此,即便久泰村在开基之时便已失落了畲族文明,我也确信,在我儿时听到的我的父辈们在田间山头此起彼伏的对歌,是潜藏着畲族的文化基因的。只不过这样的对歌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日渐式微,以至如我这个年龄的畲族人,如若能在生活里遇到一二,便已属一种“巧合的机缘”,如此,更遑论畲族歌会了。

这样的期许自然令我激动。激动着的我在三月三这天放学回家途中路遇我的英语老师时,竟骄傲而轻率地发出邀请,盛情邀约老师“到我家来过节哟”。

可惜的是,正如老师一脸茫然的微笑,三月三这天,我没有如期等来乌米饭,更没见到传说中的歌会,它让我尴尬,也让我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难以释怀。“为什么成了畲族人却不过畲族人自己的节日呢?”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节日”是不可能像庆典活动一样,可以“做”起来的,它须有约定俗成的共同文化心理认同作为支撑。

就这样,我在各种各样的表格上填写着“畲族”的民族成分,却依旧以一个客家人的汉文化心理,度过了初高中6年如水的日子。

其间,村庄发生一个比较大的事情,是村部从浙江请来两个师傅,风风火火带领村民办起了“民族竹木加工厂”。还有一个越来越显见的事实是,我们这个村庄的畲民,可以享受多生一个孩子的待遇。这便是我作为一个学生能看到和感知到的久泰畲村与别的汉族村庄最大的不一样了。

但在1994年,“畲族”两字在我身上不再是隐匿的基因,而是突然间醒目了起来,为此,我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受惠于国家少数民族政策的女大学生。

应该说,大学4年,是色彩缤纷的4年。每天,我都能够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全国各地少数民族别样的神采与风情。其间,与畲族有着类似图腾信仰的苗、瑶少数民族,还在校园内举办了自己民族的“三月三”。这多少勾起了我的1988年情结,但却依然无法真正以一个畲族人自觉的文化心理认同去融入这样的节日,这多少与我所在的中文系民族气息不太浓厚有关。那时,我们这个汉语言文学班除两个汉族学生外,与我一样民族特征不太明显的实在不在少数,大家每天在一起学习、生活,却鲜有民族的、文化的碰撞或曰隔阂,这一方面自然让我的大学时光如鱼得水,另一方面却也留有遗憾,因为我的畲族基因并未因着民族大学的美丽光环而有所激活。

日子如流水,转眼又过去了15年。

15年间,久泰畲村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15年间,久泰畲村除了村子中央那个青砖黑瓦的“颍川堂”,已再难觅旧时的味道。

而我,也在这15年间,远离京城与家乡,在“有福之州”榕城,开始了一个与文学结缘的时代。

只是,恰如大学生活虽处民族大学却无缘激活我的畲族基因一样,我在榕城的文学日子,也并未因福建是全国畲族人口的主要聚居区而对畲族文学有所偏好和侧重,我依然冠着畲族的民族成分,从事着汉民族文学的书写。一切视若当然。

然而,2009年6月,我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大典前夕,意外地以畲族作家的身份参加了民族文学杂志社和中国少数民族学会等单位在北京主办的全国少数民族作家“祖国颂”创作研讨班。

现在想来,这个由55个少数民族作家聚首首都的短短10天,于我而言,不啻是一种民族意识觉醒的强大催生剂,它确如一些作家在会上所言:“55个少数民族就有55种文学的穿透力。”它让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并开始反省:我的身上流淌的是畲族的血液,而我的文字我的文学,是否也应该对我的民族有所反映有所担当?带着这样一种迟来的反思,我在后来的创作谈中写下了一段发自心底的话,《民族文学》的编辑老师将它概括道:“畲族女作家钟红英觉得,作为一个在汉民族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少数民族作家,民族身份的认同艰难而复杂,通过与多民族同胞的交流,她更加渴望文化的认同感、渴望文化的故乡。”

正是源于这种文化意识的觉醒,我开始广泛搜罗、阅读畲族文化专著,杨澜的《临汀汇考》、浮云的《畲客风俗》、哈·史图博与李化民的《浙江景宁敕木山畲民调查记》、施联朱的《畲族社会历史调查》、蓝雪霏的《畲族音乐文化》、谢重光的《畲族与客家福佬关系史略》、郭志超的《畲族文化述论》、刘大可的《传统与变迁:福建民众的信仰世界》和《中心与边缘——客家民众的生活世界》、邱国珍的《浙江畲族史》、陈泽远与关祖祥的《畲族医药学》、石中坚与雷楠的《畲族祖地文化新探》、钟伯清的《中国畲族》、宁德师范学院等编的《畲族文化新探》和一些地方畲族志、畲族民间故事集成以及畲族歌谣等,在此基础上着手创作了第一本畲族婚育文化大观的专著《南山畲韵》,于2012年3月由中国人口出版社出版。该书获中国人口文化促进会、中国作协、中国美协等单位联合举办的第十四届中国人口文化奖。

随着阅读的增长,对于畲族文化和畲族文学也有了越来越多的认知与反思,尤其注意到,与畲族文化研究的相对热闹相比,畲族文学创作堪为阙如,处于严重的“不在场”状态;而畲族文学与其他一些少数民族文学相比,无论创作队伍还是文学创作本身也都严重滞后。这种状况让我惊讶,也多少令我失落,我意识到,或许有必要来创作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专题畲族文学作品。

还是机缘使然。自从参加2009年“祖国颂”创作研讨班后,我便有了比别人更多的机会参与中国作协、民族文学杂志社等单位举办的全国少数民族作家采风和座谈研讨等,从而进一步扩大了与全国各地少数民族作家的互动与交流。2013年,中国作协在中宣部和财政部的大力支持下,开始启动“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工程”,其中一个重要的项目即是少数民族作家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恰于此前,我在进行畲族文化系统阅读,并有意识走访了十几个畲族特色村庄以后,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写一部关于畲族村庄的专题文化散文,其出发点就是想通过这些特色村庄,糅合畲族历史、文化的元素,以村庄为基点,以文化为血脉,去反映畲族作为一个民族的前世今生。为此,在结构上我作了一些思考。畲族在全国的人口分布状况是,福建和浙江占全国畲族人口的绝大多数,分别为53%和20%;畲族作为一个南方山地少数民族,其迁徙路线一个大致的方向是从广东出发,而后到福建,至浙江,再回迁到福建并扩散至赣、黔、湘、鄂等省,而广东潮州凤凰山则是畲族公认的民族发祥地和祖居地。因此,广东、福建、浙江三省是畲族文学无法绕过去的重要省份。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以潮州凤凰山为“凤头”,以福建闽东的上金贝、半月里,闽西的久泰村,闽南的漳州“种玉堂”、华安“仙字潭”,闽中的七里畲寨为“猪肚”,以闽西北的东坂村和浙江敕木山为“豹尾”,去写一部“大畲村”的历史和人文。

令我高兴的是,这样的一部畲族文化散文策划书案,很快就成为中国作家协会2013年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和福建省委宣传部2013年文艺发展基金资助项目。

随后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实地调研和采风过程。近两年时间,我几乎把福建重要的畲族村庄都跑了一遍,并利用在浙江景宁的文学采风活动和福建畲族商会筹办之机,到了景宁的敕木山村和广东潮州的凤凰山、石鼓坪村等进行调研。值得一说的是,文学采风、创作的过程既是一个认识和重新梳理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忧虑与反思并举的过程,尤其在走过大多数畲族村庄之后,面对现代文明对古老畲族文明的侵蚀,面对村庄光鲜容颜背后日益凋零的畲族文化和畲族记忆,目之所及、脑中所思,我的心中往往更多的是忧郁和感伤,为此,我觉得有必要写些什么,算是无奈之下的记住,或曰提醒。

佛家有言:世间万物皆因缘而生,因缘聚,则物在。

由此,我也想,这部书稿也是缘生缘聚的结果。在此,我不能忽视我的1988年、1994年和2009年,就像不能忽视久泰畲村、中央民族大学和“祖国颂”一样,我感谢每一个时间节点和每一处孕育、催生我畲族意识不断“觉醒”的契机和所在。

当然,我还应该感谢这么一个经历,在我畲族文学创作最困惑也最紧张的时刻,我作为副主编参与了中国作家协会《新时期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畲族卷》的选编工作。这个工作庞大而烦琐,但我在筛选、阅读、修改的过程中,第一次全面系统地了解了全国畲族作家和他们的创作状况,既有一种发现的惊喜,同时也深刻地感受到了畲族作家和畲族文学每一个脚步的努力与艰难。为此,我写下了《新时期畲族文学地理印象》一文,几经辗转得到中国作协机关报《文艺报》和《民族文学》的高度重视,其中《文艺报》还特配发了5位重点畲族作家的“创作谈”组成一个专版,成为有史以来全国畲族作家首次的集体亮相。它与《畲族卷》一起,既可看作是对新时期畲族文学的一个总结与梳理,同时也是对全国畲族作家和畲族文学的一个强有力的鼓励与鞭策。

衷心感谢畲族研究专家钟伯清教授在百忙之中为本书作序;感谢福建畲族商会和浙江景宁县委宣传部为我提供深入潮州凤凰山和景宁敕木山区进行畲族文化调研的机会;感谢王晋先生在本书的版式与图文设计上所作的倾力贡献;还要感谢陈争鸣、吴国群、徐希景、山哈、朱庆福、张廷驹、雷弯山、郭永仙诸师友用镜头为我提供如此众多鲜活而生动的畲族影像素材。谢谢你们!

尽管本书写了不少畲族村庄,融入了不少畲族文化和民风民俗等各种元素,也提出了一些忧虑和思考,但我深知畲族作为一个民族,远不是几个村庄可以完全表述的。

畲村永远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