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树,花正孤,借问阴阳得类无?
雄鸡卵,难抢雏,背了阴阳造化炉。
女子无夫为怨女,男子无妻为旷夫。
叹迷途,太模糊,静坐孤修气转枯。
--张三丰曲词《无根树》
公元1282年夏天。福建。邵武县城关。
七月流鶯,夏日炎炎。风儿静,云不动。天才至上午时分,便显得有几分燥热,张子冲在书院里闲来无事,被树上的知了叽叽声叫得心烦,突然想起许久未见到好友吴明忠了,此时很是想去会会他。于是便向镇上的一家客栈租借了匹好马,偏身上马一路径直往城里飞驰而去,马蹄声声叩击乡间古道,一溜青烟飘逸而行。不消二个时辰,已来到邵武县城东关吴明忠的府邸外。
这吴明忠却是何人?他乃闽北名士吴伯卿之孙,年龄与张子冲相仿,也是个十八岁青春年华的英俊青年,端的是长得一副好相貌,他身长七尺,体格魁梧,虎背熟腰,浓眉大眼,神采奕奕,而且性格豪放大气、耿直刚烈,是个铁骨铮铮的性情中人。张子冲自前年与他在一次樵川诗友会上结识后,二人气质秉性相同,几次交往下来惺惺相惜,互为仰慕,便结为了知心的好友。张子冲不仅喜欢他文章诗词作的好,更敬重他身上的那一股少年英风侠气。
这天近中午时分,吴明忠身着紫色战衣,腰佩一把宝刀,一副武林人士的打扮,正欲要出门外出,却一眼看见张子冲正巧进得大门而来,不由得喜出外望,高声嚷嚷道:“呵呵!早起有喜鹊叫,原来是君宝兄弟来到,别来无恙!什么时候进得城来,也不事先告诉兄弟一声?”
张子冲答道:“你别耍贫嘴,我从禾坪书院一口气跑来,就径直来这看你,还问何时进城?幸好还算来得及时,否则差点错肩而过,上哪里去找你?”
吴明忠高兴的手舞足蹈,连忙招呼张子冲进家中叙谈,一边埋怨道:“这许多日子不见了,想煞兄弟我也!”
张子冲笑道:“你却不去乡间看我,我这乡土人只好进城看你,却还埋怨我起来?对了,看你这一身行头打扮,正是要出门的样子,却是欲往何处?”
吴明忠道:“哈哈!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瞒你说,如果今天你没来,我本要到禾坪书院去看你的,只不过先去看望我那严叔爷再往你处。”
“哪个严叔爷?”张子冲眨了眨眼睛问道:“莫非就是你常常提起的诗坛怪杰,抗元豪侠严羽他老人家么?”
吴明忠不无自豪地道:“正是严羽他老人家,前几天他刚从中原之地的抗元前线回来。”
张子冲听了心中大喜,严羽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众多事迹皆为佳话。他乃赫赫有名大理学家朱熹的三传弟子,眼下他的作品风靡当朝,一是他的《沧浪诗话》是继钟嵘的《诗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后最重要的诗歌理论专著。几乎涉及到诗歌创作一切重要方面,构成一个完整的诗学体系,乃是点评“李太白诗全集”的第一人,被众多文人学者所推崇。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是极有声名的诗论大家,更是一个叱咤风云、壮怀激烈的抗元英雄。他秉性忠耿,极重名节,不屑仕途,文武双修。有过相当长的军旅生涯。青少年时期起,就随着祖父和父亲从军西北,在玉门、碛西镇守边关长达十余年。曾数次在国家边关危急之时,毅然奔赴抗元前线,欲血军中阵前,以一介书生而奋勇杀敌,立下赫赫战功。
最后的一次,是南宋忠臣文天祥镇守福建南平时,严羽以其年迈之驱离家,再一次投军前线。抗元失败后,他回到邵武老家,隐居在城郊田野间,埋头著书论述,其独到的诗论学说,令世人耳目一新,名震中国南北。时有当朝名士专门赋诗,称赞他曰:“严羽天资高,不肯事科举,风雅与骚动,历历在肺腑,持论伤太高,与世或龃龉,长歌激古风,自立一门户。”
因此,张子冲对严羽崇敬有加,尤其是他的忠义国家气节,让张子冲佩服之至,严羽在他的诗中流露出的气势和豪迈,令人高山仰止,望尘莫及。像他诗中的:“把酒送君天上去,琼琚玉佩鹓鸿列。丈夫儿,富贵等浮云,看名节。天下事,吾能说;今老矣,对西风慷慨,唾壶歌缺。不洒世间儿女泪,难堪亲友中年别,问相思,他日镜中看,萧萧发。”严羽诗中这类名言珠句彼多,让人读来品味不止,反复吟咏,赞不绝口。
当下张子冲迫切地道:“你怎不早告诉我这消息,莫若今天你带我一起去拜见他老英雄如何?”
吴明忠应道:“这有何不可,我正有此意相邀你同去也。”
张子冲问道:“听说他老人家前几次回到邵武,厌烦尘俗扰扰,均是隐居在大山之中,不知现在何处,离这儿远否?”
吴明忠道:“不远!不远!我这叔爷行径独特,喜静不喜闹,这些日子他都在城西富屯溪垂钓做腹内文章,我们上那寻他定能寻到。”
张子冲迫不及待地道:“那还愣着个啥!我们即去拜见他老人家便是。”当下,二人便往富屯溪沿岸向西寻去。
富屯溪西郊溪畔,小河流水清澈,汩汩如泉,除却听到几声知了鸣蝉,四处一片宁静无声。但见柳荫下面有一须眉雪白的老人正在垂约,时近中午,赤日渐显炎炎,热浪滚滚灼人,而他老人家却反穿着一件羊裘背心,看那件羊裘衣似乎从未洗过,显得油垢重重,灰尘沾衣,看上去有些邋遢之样。此时他头戴一顶草笠,双目似睁似闭,一副旁若无人之态,半躺半倚,显世外高人之相貌。
吴明忠远远地瞧见了严羽,对着张子冲高兴地道:“哈哈!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喏,那溪边端坐着垂约的人便是怪人严羽也。”
就在二人向严羽行近的时候,不曾想有几个官差打扮的仆人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人,已先行近严羽的身边。此人正是本县县尉施大头,昨日他带着手下几个喽罗到邵南大埠岗一带收取所谓的“前线防务费”,正巧遇上肖家坊镇有位土财主的儿子结婚大喜,土财主见是县尉大人来此,自然巴结不及,当就顺便请他喝喜酒,土财主自以为很有面子请得有身份的县衙中人,为儿子婚礼增辉添色,却不料施县尉见新娘子长的颇有姿色,竟起了淫心歹意。当天夜晚,乘着酒醉闯进新房强行与新娘求欢。新郎见状,那里呑得下这奇耻大辱,自然怒不可遏,当即与施大头厮打起来,可新郎那里是施大头的对手,不上几个回合便被施大头打倒在地,昏晕了过去。尔后施大头强行与新娘云雨了一番。那土财主知道后捶胸顿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直怨自己引狼入室,后悔莫及。却又敢怒而不敢言,一家人只是抱头痛哭,大喜事变成了大丧事。
施大头酒醒次日过来,见新郎头脸青肿,新娘欲寻死觅活,知道自己做事有点过于猛浪霸道,心中却无一点悔罪之意,假装不知道有昨夜的禽兽之事,只是大大咧咧地说了声叨扰了!便丢下哭哭啼啼的一家人,与手下打马回了邵武城。此时正好经过此地。
严羽听得身边有些动静,便微微睁开双目,用余光睨了这些人一眼,並不起身,又闭上眼睛,口中慢悠悠地吟道:“郁郁驱流俗,悠悠叹乱离;羊裘终隐去,渔钓复何之……”
那施大头见一个怪老头横躺于地上,大咧咧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不由心中生气,一股无名火顿起,皱着眉头大声呵斥道:“你是何人?见了本官怎不行礼也不让路?”
严羽闻声睁开眼睛,摘下头上的斗笠,一语双关慢条斯理地言道:“嘿嘿!这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溪边道虽小,却也尽可容你侧身从容通行,何怪老汉我挡了你的前程?”
施大头听得话中有话,拿眼仔细一看,才睨清楚原来挡路之人,乃是本地的名人狂士严羽,心想难怪敢如此傲慢无理,竟然敢叫他侧身而过。不由官火更为上升,怒叱道:“你别以为本官听不懂你的冷嘲热讽,定你个不敬之罪是轻!”
严羽仰天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戴纱帽的官儿没几个通文理的,大都是七上八下,肚中空空,哄人过日,假装斯文体面,实际上却没有成色,衣冠之中,欺世盗名颇多,终日只在钱眼里过日子,见了钱便软作一堆,看见平头百姓却全身硬质,若到火上一烧,便露了马脚。没料到你这个八品县尉倒是听得懂人话的官,真正是失敬了。”
施大头又被嘲讽了一通,欲要发怒,但知道严羽不是个好拿掐之人,以此教训他不是个正当理由,反让他拿了把柄,落个不尊文人志士的闲话。想了想,厉声喝道:“严羽!本大人正要寻你不着,今天你却送上门来了!你可知罪么?”
严羽闻得一声喝,立从地上起身,故作一副恐慌神情道:“哎呀呀!真真是吓死我了!敢问县尉大人,我严羽闭门读贤书,开门延好客,出门寻山水,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不知愚民何罪之有?”
施大头厉声呵斥道:“哼!何罪之有?你平日里聚集一些文人骚客吟诗撰文,嘲讽官府,抨击时事,当下元兵南下,国难当头,你身为一个读书人,不思报国效力,却暑天反穿着羊裘在此招摇,行径乖张,其用心何在?”
严羽听罢爽声哈哈大笑道:“呵呵!原来是这样?真是无知之极,可笑也!真是可笑也!”
施大头喝道:“你笑个屁!难道本大人有说错么?元兵乃蛮荒胡人,而胡人一向穿皮衣、着羊裘,你有意如此,不就是存心盼望元兵南来吗?”
严羽收住笑声,敛色厉声道:“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否!你有何资格说这种话?你身为习武之人,却有上过前线,抗击过胡人么?你老子在前线抗击胡人,血溅沙场之时,你却在后方不仅吃喝玩乐,更巧立名目横征暴取,中饱私襄,还有什么脸面在此与我严羽谈论什么胡人不胡人!”
施大头被严羽责问的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不由恼羞成怒地道:“那炎炎大暑之日,你为何反穿羊裘?你说这是何意?”
严羽哈哈讥讽笑道:“之所以我言你无知可笑,说你是笨拙之极!一点也不有辱于你,如今元兵侵我河山,滥杀我人民百姓,而似你等这样的人不思国家艰难,同仇敌忾,抗击外虏,反巧立名目大发国难财,就好比是日月颠倒,寒暑不分,忠奸莫辩。我大暑天穿羊裘,忍受炎炎酷热,正是与水深火热之中的国家同命运,同感受之举动,这又何罪之有?”
施大头被严羽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涨得满脸通红,好半天才呵斥道:“你这是强辩之词,本大人看在你是一个愚痴的读书人份上,且饶了你这一次,不与你一般见识罢了。”说着自找台阶下,欲从严羽身边绕过而行。
严羽却往路中一站,双手交臂于胸前,冷声笑道:“你且站住别走!我还有话未说完,倒要与你论理则个,算算细账!”
施大头闻言怔了怔,倒真停下脚步,喝问道:“算账?你与老爷我算什么账?我给了你面子,你倒是好不知趣起来,有什屁就快放,老爷公务繁忙,没时间与你在此纠缠罗嗦!”
严羽正色道:“你给我听好了,古云,公门里面好修行,若是欺公夜夜惊。莫说衙门好赚钱,小心才是养生田。愚民不可生欺诈,抬起头来便有天。众人怕你,我严羽却不怕你!这些日子以来,你行前线军晌为晃子征税收费,实际上是借名横征暴敛,伙同群蟲们克扣了多少民脂民膏,中饱私镶,在这其中你又贪污了多少银两?逼死了多少人命?你害得邵武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这个账你说怎么算?”
做坏事的人总是难免心虚,施大头不知今日触犯了什么霉头,被这个严羽当众好生一顿教训,他越听越窝火,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声骂道:“你他娘算哪根葱!不知有几斤几两,竟敢教训起老爷我来,真真是狂妄至极!我当下定你一个藐视官员罪和诽谤罪,一点也不算冤。”说着命令手下差役将严羽拿下,押往县衙待审问罪。
手下的差役们听得命令,便抛出了铁链欲要拿下那严羽,不曾想严羽古稀之人竟然甚有臂力,那差役们刚靠近严羽身边,先头的一个差役已被严羽一个推手,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摔了个狗啃地。几个差役见状同时涌上要捉拿严羽,毕竟严羽年事已高,难敌这些虎狼之差。正在这时,吴明忠与张子冲已出现在众人面前,猛然喝道:“朗朗乾坤,竟敢欺负一个抗元英雄,天理何在?”
施大头与众差役们见突然有两个健壮如塔的年轻人出来相助,不禁都吃了一惊,施大头认得持剑在手的乃当地名望绅士吴伯卿府中的公子,更知他剑法了得,武艺高强,若真打起来,恐怕自己这几个人不是他的对手,更且施大头本就是个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的小人,当下面呈笑容道:“哦!原来是吴公子到此!怎么你和这严羽有深交之情?”
吴明忠正色道:“谁人不知严羽先生的诗学造诣八闽皆仰,乃是当代诗论大家、文豪名儒,更是人人敬仰的抗元老英雄!难道你竟如此孤陋寡闻么?”
严羽听了豪迈地哈哈大笑道:“不屑说!不屑与他说!贤侄你与他不学无术之人说这些作甚?”
施大头被二人讥讽,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神情十分地狼狈,不禁又恼羞成怒,欲又要发火的模样。
张子冲对施大头严辞道:“适才一幕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亏你还是衙门中人,不仅不知尊重文人志士,反而仗势欺人,分明是无理取闹。”
施大头在心里骂道:哼?文人志士?真是鸡屁股插羽毛--算个什么鸟?严羽与老子相比,什么狗屁都不是。但面上却做出一付大肚气量模样,笑问道:“呵呵,这位公子我倒从没见过,请问高姓大名?”
张子冲道:“你且莫问我出处,我与你两不相干。但今日之事,你必须向严羽老英雄赔礼道歉!”
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施大头觉得这个张子冲看来也是个狂妄之人,本要给他们一些教训的,反被弄得十分地没面子,想了想又一次忍住,今日之事不值得在此纠缠,来日有得是机会再教训他们。便言道:“哈哈!年轻人血气方刚,遇事爱两胁插刀,令人可敬可佩!今日我就看在吴公子的份上不再计较,给你们大家一个面子,只是下不为例。”一边说着招呼手下人前面开路回衙门去。
张子冲和吴明忠不肯就此罢休,欲要拦住他们论个清楚,却被严羽一把劝止道:“二位贤侄莫去,暂且不与他计较。”
待施大头一干人走后,严羽用目光上下打量着张子冲,问道:“这位小兄弟豪爽正直,气质不凡,不知是哪位人家的公子?”
吴明忠介绍道:“二爷爷,这位是我的好友张子冲,他乃本地禾坪镇坎下人。去年中了秀才,已经上闻朝廷,以备随时擢用。听说要奏补中山博陵令哩。”
严羽一边抚着胡须,一边欣赏地看着张子冲,频频点头道:“果然不错!这位小兄弟长得骨格崚峥,气宇萧爽,好是一身伟岸正气。年纪轻轻,便被朝廷擢用,真是可喜可贺!”
张子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先生过奖了!现今朝廷昏暗,政事腐败,戴纱帽的人分外要钱,若像当年的包龙图这样的官,料得没有几个是正气的!赃官污吏,不一而足。衣冠之中,盗贼颇多,终日在钱眼里过日子。不屑与他们为伍。况且我张子冲行为不羁,根本不喜官场作为,恐是与仕途无缘。早听说老英雄文武双全,不仅诗论第一,更有精忠报国之举,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也!”
严羽只管把目光认真地看着张子冲,略一会儿哈哈大笑道:“我虽然不会相面之术,但也阅人无数,被我所测之人,八九不离十。观你面貌神凝形正,俨然有山岳之气象;更兼双眉飞扬,两眼炯炯如寒星,你为人定是持才清傲,行事独特古怪;每当处艰难事时最有担当,遇患难时极重义气。最妙在鼻梁准头隆直,乃五岳朝归之像,今生当有一番大作为也!”
张子冲被他这一番言辞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涨红着脸道:“先生如此抬举晚辈,让张子冲诚慌诚恐,心中着实惭愧不已!”
吴明忠在一旁嚷道:“咳!要说回家说去!这里又热又烤,时至晌午该是用饭的时候了,不如咱们三人打道回府,开怀畅饮几杯如何?”
严羽闻言便收起鱼杆,頻頻点头道:“哈哈?你小子还别说,老夫此时真是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了。”
于是三人离开富屯溪畔,来到吴明忠家中歇息用饭。吴明忠让家人炒了几样可口下酒小菜,当即你一杯我一杯畅饮起来,别看严羽是个近古稀之年的老者,但和两个年轻人谈的甚是投机,谈天说地,江河湖海,话题多多。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这顿酒从中午直喝到晚上掌灯时分,三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了,自然都在吴明忠家中歇下不归。
自此后,张子冲常到城里与严羽,吴明忠相聚,三人成了忘年的莫逆之交,一老二少,无话不谈。而且老少三人都是豪爽之人,有话便说,有酒必饮,常常是一醉轻王侯,醉后仰天眠。事大如天醉亦休,尽得醉中趣。一月二十九日醉,但愿长醉不复醒。
如此转眼就是月余,时间过得飞快。一日,严羽神情严峻地对张、吴二人道:“这些日子与俩位贤侄在一起好是快活惬意!我真是有些老夫常发少年狂之态,自觉得年轻了不少。然而,终究是岁月不饶人,常有近来惊白发,方解惜青春之感叹。不瞒二位贤侄说,我是面上今日老昨日,实际上心中醉时胜醒时啊。”
张子冲道:“老英雄今日何发如此感慨?定是有话要说。”
严羽道:“我天生是个劳碌命,此生注定要浪迹天涯,萍踪无定,明日我便要离开家乡也。只是有一事未竟,藏在心里许久,本想自己一人去完成它,但又恐年纪不饶人,身衰体竭,无力擒贼,反被贼辱,甚是左右为难,于心不甘也。”
张子冲与吴明忠二人闻言,感到有些突然和不舍,但都知严羽老先生的秉性,他所决定的事,无可更改和挽留,便问道:“不知老英雄有何心愿未了?可直言不讳,有事只管交待我们两个就是。”
严羽欲说又止住,摇了摇头叹道:“此事关系甚大,这弄不好危及性命的事,还是不说也罢。”
两个年轻人都是率性义气之人,见严羽欲言又止,更是着急上火,心里很是有些不痛快,一定要严羽告之何事?如此欲说还休,哪里是老英雄的一贯性格作风?严羽见二个年轻人着急,沉吟了半晌后,这才压低声言道:“不为别事,只因那县尉施大头利用手中职权,横行邵武,欺男霸女、白占田产、结纳狐党、霸截市肆,若见人家妻子或闺女们,稍有几分姿色,便明戏暗占,但有告状的,便接起呈状,颠倒黑白,反害人家,作恶太多,血债累累。邵武百姓只有忍气吞声,无奈饮恨心中。”
张子冲怒道:“早听说这厮在邵武欺诈百姓、胡作非为,良心尽失,就竟没有个有胆力的除去这个祸害,岂不让人可恼可恨。”
严羽道:“据我所知,这施大头最近借前线军费紧缺为名,又在策划一个重税方案,如若如此,邵武百姓又要叫苦连天,民财遭殃了,他实实是邵武百姓的一大祸害。可恨朝廷昏暗无道,官官相护,告之无门,奈何这施大头不得。我思考了许久,欲要除去这祸害,替冤死的百姓报仇,讨回公道:同时也给其它的贪官污吏们一个警告。所以思忖了多日,有心想请二位贤侄帮忙我完成此事,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吴明忠拍案道:“施大头这些年害死人命无数,邵武百姓们怨声载道,恨之入骨,我早也有此意欲要除去这恶贼!无须你老人家亲自出马,我二人就把此事搞定。”
张子冲点头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除去此人非老英雄的私仇个恨,你年迈之人尚有如此侠士之气,我张子冲自当为除去此贼一马当先。”
严羽听了大喜,说道:“我严羽晚生之年难得二位忘年交,此生无憾也,但此事关系重大,当细细谋划寻一个好时机下手才是,眼下二位千万不可鲁莽行事,何时动手?须等我安排周全了通知你们!”
张子冲、吴明忠二人应允道:“但凭老英雄吩咐便是!”
言罢三人又上酒痛饮畅谈一宿,次日才分手而别。张子冲先回禾坪书院,单等严羽的通知行事。
下午时分。禾坪书院。
且说这天下午,张子冲正在书院伏案自学,有守门的丁大爷进来告之他说,门外有一年轻的姑娘指名道姓要见你。张子冲奇怪道:“有一个姑娘要见我?她可有说什么姓名来着?”
丁大爷神秘地笑了笑道:“呵呵呵,我自然是问过了,但她却不肯说与我知,只言道是你家的人,见了她面便知道。难道她是你的妹妹?”
张子冲道:“我哪有妹妹?”
丁大爷道:“这就奇怪了!不过这姑娘长得与你有些相像,可真是出众,我看禾坪方圆百里也难寻出第二!哎,我在这费什么话,你快去看看便知。”
张子冲听了便合上书本连忙来到书院门口,见不远处的大树下果然有个女子在向他招手,原来是上官翠云姑娘,张子冲心中又惊又喜,涨红着脸道:“是翠云姑娘来了,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上官翠云朝四处瞧了瞧,粉脸含羞地道:“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能找个僻静说话的地方么?”
张子冲点点头带着她便行,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镇外,不知不觉就行到了武阳峰下,这里少有人来往,倒是十分地安静,二人便在山脚下停了下来,此时翠云只是羞矜地低着个头,却又不说话,张子冲开口道:“翠云姑娘有事请讲,君宝等着你发话哩。”
“你真是性急!”上官翠云说着,这才解开手中的小包袱,从里拿出一双布鞋道:“奴家给公子绣了一双布鞋,但不知适脚与否?”
这双布鞋做的扎实,白布底、黑布面,鞋底硬实平整,足足有一寸多厚,针眼密密麻麻,分布十分均匀,左右两只的鞋底上一个绣着“君”字,一个绣着“宝”字,那字乃是录书体,显得清丽娟秀,饱满有力。张子冲看了欢喜道:“哎呀!做得好是精致!无功不受禄,君宝让姑娘费心了。”
一片红云飞上了上官翠云脸宠,她含笑道:“你先别夸!穿上试试,我不知你脚的尺寸大小,只是依着目测加猜想所做。”
张子冲迫不及待地便脱下左脚上的旧鞋,穿上新鞋一试,嗨,不大不小,正是十分地合脚,不由又称赞道:“翠云姑娘真是手巧,穿上竟如此地合脚,就如同知我脚的大小一般,不差分毫!另一只更不用试了。”说着脱下左脚上的新鞋,把在手上欣赏不已。
翠云见状,,轻声言道:“昨天我父亲托人到你家提亲去了,你知道么?”
张子冲楞了楞,应道:“哦?我还未回家呢。哎,我父母怎么说?他们知道是上官庆家的闺女,定然高兴的合不扰嘴哩。”
上官翠云有些失望地道:“才没有呢?听说你母亲倒是一口答应,但你父亲却说你尚在读书,且未到婚娶的年龄,还不着急。但是所托之人说看你父亲之意,似乎是不大赞成这门亲事。”
张子冲闻言不相信:“这绝对不可能的,我父亲没有理由推辞这门亲事呀?”
翠云反问道:“为什么没有理由推辞呀?”
张子冲见问也说不上来,口舌有些结结巴巴,翠云却紧盯着他道:“倒是说呀!你说为什么没理由呀?”
张子冲道:“当然没理由!因为全禾坪镇的人都知晓,你上官翠云姑娘是百里挑一,难得的一位美貌才情双兼的好女子。”
上官翠云不以为然地道:“众人是众人,你父亲是你父亲,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各人眼光有所不同。我还不知你又是如何看待奴家的?”
张子冲不加思索地道:“咳!这还用说,如若能娶到你这样美貌可人的好女子,君宝我三生有幸,不枉此生矣!”
上官翠云听了心中窃喜,两颊顿如桃花三月,一双杏眼明亮泛波,高兴之情溢于言表,她拿眼久久深情地看着张子冲,而张子冲见翠云不吭声,却为自己适才的大胆表白感到不安,唯恐言语轻浮冒犯了翠云。二人有就这么相对默默无言了好一会,才又听得翠云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据上门提亲的人分析,说是之所以你父亲婉言谢绝,是因为我上官家族祖上与你们张家老辈子的恩怨未了,所以你父亲才推辞了这门亲事。”
张子冲道:“张家与上官两家有恩怨之事?我却从没听说过。但就是真有,老辈们的恩恩怨怨,难道就要永久延续下去么?此事待我回家后再作了解,我想我父亲也是通达明理之人,会答应我们的这桩亲事。”
上官翠云听了心中感到欣慰。又言道:“前些日子,我父亲主动向你当面提及此事,你似乎也有婉言推辞过呢?”
张子冲连忙解释道:“如此却是你误解了!我不是在推辞,而是推迟也。当时我想学业未成,功名未就,你貌若天仙、贤惠端庄,是百里挑一的女子,好马配好鞍,如若我一介布衣白丁谈婚论嫁,怎对得起你翠云姑娘?想等到明年省上乡试会考后,我张子冲榜上有名,再风风光光到你上官家提亲,这才是我的真正想法也。”
上官翠云含嗔道:“翠云就知你是这个想法,其实你已取得了秀才名份,还听说待补中山博陵令,只不过你不想入仕而已,怎又拿乡试来说事?说心里话,无论你中与不中,有否多大功名?翠云我都不在乎!”
翠云说这话时神情坚决诚挚,毫无一点虚饰之情,也愈发显出一种女性的娇柔妩媚,楚楚动人,让人顿生敬慕与怜惜之意,张子冲指着远处的武阳峰,发出自肺腑地起誓道:“都说武阳峰十分地神奇灵验,今天我对它发誓,张君宝此生非上官翠云姑娘不娶!”
上官翠云闻言玉手指天,也对着远处的武阳峰起誓道:“今日上官翠云与张君宝同表心迹,君心似我心,上官翠云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此生非张君宝不嫁。不管天涯海角,志在四方,我翠云都永远相随,矢志不渝!”
张子冲随口又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但世事难料,如若我一时功名未就,十年八载回不来呢?”
上官翠云神情坚毅地指着挻拨的武阳峰道:“君就似这武阳峰,无论你去多久翠云都等着你,如同守着你一样守在武阳峰身边。”
张子冲闻得此言感动不已,第一次面对面地仔细欣赏着近在咫尺的翠云,她竟是那样的完美:双眼皮,高鼻梁,小嘴巴,瓜子脸;皮肤白里透红,细腻光滑;头发眉毛浓而乌黑,牙齿白而整齐,嘴唇薄而不翘,眼眸明亮有神,身苗条不胖不瘦,胸挻肩平,真是天生玉成的一个美女。他为能有如此一个美丽痴情的女子结为伴侣而幸运,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幸福来得太容易了,他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忐忑不安油然而生。
二人相对默默地许久,还是翠云打破僵局道:“听说你嗓音极好,我却从来没听过,此地安静无声,莫若你唱首歌来听听?”
张子冲不好意思道:“你听谁说的?言过其实也,我还怕被你笑话哩。”
上官翠云撒娇道:“不管听谁说的,此时四下无人,你且放嗓唱来便是。”
二人正说着,这时却从武阳峰山腰间传来了一男一女对唱声:
男:哎呀喽,上连韭菜下连葱,
你家十八岁连妹想老公罗。
女:哎呀喽,上连韭菜下连茄,
你家十九岁阿哥想老婆罗。
男:哎呀喽,一树杨梅半树红,
杨梅树上挂灯笼,好灯笼
要点烛,好连妹要老公罗。
女:哎呀喽,打鼓要打鼓当心,
连妹要连穆桂英,做官要做
包文正,日半阳来夜半阴罗。
男:哎呀喽,有菜爱吃黄金瓜,
吃得上家到下家,别人讲我
多情郎,连妹讲我管两家罗。
女:哎呀喽,天上乌云堆打堆,
常有北风有门吹,连妹却怕
将军锁,哪个情郎来打开罗?
这山歌声在此时此刻响起,似乎是专为张子冲与上官翠云而唱,二人静静地听着这悦耳的情歌,情绪涌动难止,各自在心里想着将来美好的情景。一曲山歌唱罢,又听到那女声扯起好听的嗓音喊道:“哥哥也!柴火砍足了么?”
那男的也放高声应道:“妹仔呀!柴满了!下山回家罗!”
余音在武阳峰的山峦之间重复地回应着,久久才平息下去。上官翠云回过神来,不期两朵红云早飞上了脸庞。她有些依依不舍地说道:“时候不早要回了,否则让爹爹在家中惦念。”张子冲见说点头同意,二人就此分道而别。欲知详情,请听下回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