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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人的死签 活棺材 暗生活

作者:六郎 | 发布时间:2011-08-16 08:08:00 | 字数:101261

兽兽禽禽(长篇小说)

六郎

一、雷人的死签

炭窑文化自己把自己抹黑,也污染人间的清白。

藤条都有水桶粗,取一段下来就像活立木,你说被它攀援的树有多大?顶天立地在葫芦村的葫芦蒂,这个地形好像一个葫芦的村庄从此就有了挂靠。这里原是一片天然林,百窑千窑的木炭都可以烧,或许就是这一窑不能烧。七月送来了点心,现在连个吃点心的树荫和干净的地方都没有。

她站在一片地瓜园上,东看西看放那里都不是。就近炭窑的人开口说:“往窑里来吧,”“在窑里吃罢。”一个个扔下锄头就山沟那点有限的水渍搓搓手掌,朝炭窑钻去钻去。

山下的稻田,旱裂的旱裂,禾苗枯焦的枯焦。没裂没焦的虫害放肆:飞蝉、螟虫、金翅蛾都有。全村人就指望这片绿地了。地面的瓜藤蔓蔓,有锄头柄长,可以翻藤拔节了。不翻不拔,枝节落地生根影响头瓜的生长。地下的瓜果也有成年男子胯下那么脖发生机,总是一大把也抓不过来了。再松松厢土,锄锄杂草,就是亩产万斤葫芦里藏秘密了。全村人都没有点心吃,只有耕山队有点心吃。虽然说也还是一种汤多粥少的七粒花,吃饱饱撒一泡尿尿就没有了。但是有吃总比没吃好,有的人吃饱了这一餐,还把晚饭省略了。一个劳力一个炖罐,拿回家给老婆孩子吃。

盘螭最后一个拿起葫芦瓢,舀了一碗给七月。队长吕天利横了他一眼,说:“小叔子这样敬嫂子?”七月知趣地往后退说:“这是你们劳力吃的,我不饿。”接着一直退到了窑门口。盘螭也不为难她,更不在乎队长反对,那一碗稀粥放在篮子里留着,面朝队长说:“这一碗算我的。”自己再舀一碗时,吃快的人又来打第二碗了。

天色突然暗淡下来,远处有雷声隐隐响动。窑里的燥热和烦闷仿佛都为一个个肚子的亏空显得虚无而渺茫,一个“吃”字似乎可以囊括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了。七月站在窑口也并不感觉清凉多少,看走过来的路也就是她要走过去的路,阴森而恐怖,有一种被生吞活剥的惊险。雨点大滴降落在她的脸上,雷声隆隆的从远方滚过来,闪电像长鞭一样甩打着脚下的村庄和跟前一山梁。回头再看窑里,男人们已经吃完点心,有的还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打一个饱嗝。盘螭在帮她收拾碗箸,先前替她打装的一碗稀粥和吃剩的半碗糟腌的挂菜被放进原装稀粥的空桶,菜篮里重叠着不沾一粒米粥的空碗和干净如洗的一双双筷子。她想进去挑走空担,再看窑外又犹豫不决了。

大雨已经被老天那个巨大的筛盘筛扬而下,狂风也跟着耍起威舞,雷霆打到了炭窑的顶上,一次比一次动怒。有人瞟一眼七月说:“这种阵势赶狗都不出门啊!”七月听不出是好心留她还是恶意驱逐她。她本来就是“狗娘养的”“狗崽子”,她默然认了。

雨越下越大,老天仿佛把几个月来没下的雨水今天做一次性的倾泄。雷也越炸越响,围绕着炭窑一周爆炸一声,围绕着炭窑一周爆炸一声,久久不肯退去。窑里的男人被打得一惊一怍,小眼瞪大眼的。队长这时发话说:“我看今天这雷总要在这里打一个人才肯罢休。不知这个人是谁。”这时候又一个惊雷当顶滚动,好像是历史的车轮从顶上辗过,震得窑壁沙土刷刷的降落。众人附和说:“是啊,赶快得把这个人找出来推出去给雷打,免得混在这里面连累大家。”盘螭看那窑壁上尘土剥落,呈现出几行鸟爪挠一样的字,不知是哪个鸟人又是什么时候用木炭写的:“天庐庐,地葫芦,禽兽不如鼠;车山山作瓢,无了有,有了无。”这好像是一首问卦的签诗,如有所悟时他自言自语道:“时间是鼠年,地点在葫芦。人物嘛,禽兽不如……是哪个呢?该听天由命吧。”他走到窑口,好像要对老天诉说什么,看到门口生长着几株“天青地白”草,就弯下腰郑重地拔起一株来,举草代香向苍天鞠了三次躬。

天青地白草也就线香粗细,光溜溜的草梗在顶尖叉生四叶,从上往下看去好像一个十字架。山里庄稼人每逢不阴不阳的天气,要判断天晴和下雨,就采撷一茎来当顶撕开,看里面的颜色作出判断:出现青色就是天晴,出现白色就是下雨。盘螭回身清点人数,连同七月在内,一共十三人。他随手将草梗扭断十三截,双手捂着只露出平整的一头,高高举起说:“我手里有一段最短的草梗,谁抽到谁就是雷公要找的那个人,自己主动走出去给雷打吧。”

队长应允。以示公平,领头抽出一支,当众亮相有两个指节长短,他得意地说:“这一支一定不短吧?”马上有人应和说:“不短,”“够长。”接着一人抽一支出来,手指捏着举着,互相比较着长和短,可见队长确实不短。

窑里气氛顿时庄严肃穆,凝重至几近窒息。有的涨红着脸,有的圆瞪着眼,有的手指在索索的发抖。抽动时发抖,没抽时也发抖。这一茎小草虽然轻如鸿毛,却是举轻若重,决定着要不要被雷打的命运啊!当草梗举示十一支,有目共睹,有十支与队长那一支都差不多长,差不多短。这些人这时候才各各相视而笑,举轻就轻,长长舒出一口气。最后都把眼睛盯住最后两个人:一个是七月,一个是盘螭自己。只见七月这时突然把眼睛闭上,伸手随便抽了一支,手也不抖,眼也不看,正要出示。盘螭率先举起剩下的最后一支,高高举起来说:“我的最短,该我出去啦。”好像英雄就义,凛凛然然,令人顿然生出许多尊敬。

大伙细看他中指和食指之间的小草,只露出指甲一般的长短。这时七月已经在众目睽睽下举示草梗:却有一个指头的短长。就在大伙欢呼人顺天意的决绝冲动之中,队长忽然抓住盘螭高举的那只手腕,大叫道:“不对,拿出来看看!”当他掰开盘螭的指头,裸露的原来也是一段两个指头长的草梗,它大半给他深深地掩埋在他的指缝之间了。

人群一阵骚动,闹闹唣唣。有的说:“为了一个女人去找死,不值得。”有的说:“嫂子嘛,可以理解。”有的说:“毕竟还没有过门呢。”有的说:“雷打谁还不知道呢。”队长宣布:“盘螭公开作弊,今天不计工分。”七月什么也没有听清楚,把那段草茎放进口袋,挑起点心担默默地走出炭窑,走进大风大雨。她把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七年的吉凶祸福全部抛在了脑后。雷也不存在,雨也不存在了。隐约听到背后有人在叫她,有人在追她:“嫂子,你等等,你等等!”她也没有停住脚步。感觉头顶有了遮护,肩头见了轻松的时候,是盘螭给她戴上一顶斗笠,给她接过担子。

忽然,身后一声霹雳暴动,好像山崩地裂了。

二、活棺材

炭窑背后是一个好大的花榈树头,树头斜对面是七月爷爷的坟墓。炭窑下面还横着一截没有被烧成炭火的空心树木。空心树木再滚下去就是盘姑家的土楼。七月在前面走到空心树旁,弯弯蛇腰,钻进了树洞。盘螭把篮子和碗筷放在树洞外边,木桶提着也跟着猫进去。

外面大雨还是如注,雷声也没有远去的意思。盘螭看这树洞两头通,好像一个巨大的吹火筒,长有大部的棺材那么长,宽可以容得下两个人对面屈起膝盖,背靠古树而坐。砍这棵大树时,盘姑是不肯的,说会破坏她下面房子的风水,曾经抱住树头,让劳力无从下斧。是大队长吕天顺亲自出面破除迷信,先挖了斜对面那座地主老财的坟墓,才降服了盘姑的封建头脑,使她意识到:如果一个人的热情被什么点燃,那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如果一群人的热情被哪个调动起来,那就整个天地都会被毁灭。她只提出留一部做棺材的木料给她备用,今天也才有叔嫂两个年青人躲雨和避雷的地方。

七月坐在盘螭的对面,绻作一团,身子瑟瑟发抖,眼睛无神地呆望着洞外。盘螭以为她还在担心雷会追下来打她,欠欠地对她说:“我刚才本来是想跟他们闹着玩,没想到偏偏让你抽了那条死签。你不要怕,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雷要打人,打他们才是。”

七月开口说话,牙齿还在捉对打战:“我不是怕雷,是怕到了你姑的房子……”盘螭听到一种弦外的不祥之音,伸手摇摇她的膝盖问:“我姑也在欺侮你吗?看她对你娘还是挺和善的。”七月伸手捉住盘螭的手紧紧不放,悲哀地说:“不是你姑啊……”

她知道盘姑不仅没有看轻她母女俩,还正在接济着她们呢。她有一次来她家串门,看到她养了一只雄地鸟,说自己也偷偷养了一只母鸡。但是,没有公鸡给母鸡打蛋,母鸡不会生蛋,养了也白养。娘说:“那你就悄悄抱过来试试看吧。”母鸡刚来那天,那地鸟还会去啄它。一鸟一鸡在一个窝里困了一夜,第二天鸟就在鸡面前翩翩起舞了。当它扇着翅膀,绕着它转半圈,像跳高运动员一样,就“背跃”到位了。但是尾巴一扣,太长了,抵到了地上。还是七月拿来剪刀剪去了那个美丽的尾巴,才见了它这一招体育运动春风得意呢。不久,母鸡生蛋了,那蛋比鸡蛋小,又比鸟蛋大。一天生一个,单日生的给盘姑,双日生的留下来归自己。七月喘一口气接下去说:“要地鸟还是要什么,大队长在那里等着我答复。”

洞外,一声霹雳震得洞里嗡嗡的响。盘螭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头向后一撞,咚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了树壁上,悲怆地号叫:“人渣啊人渣,我真不该挽救他!”

就在几天之前,吕天顺找他诉苦:说他得了暗病,两年来不知看过多少先生,吃了多少帖药,都不见起色。他让大队长拿出来看看,那个“巴巴子”粗是够粗了,就是软不邋遢,像一只死鸟,没有一点精神。不像肾亏,也不像中了什么毒。倒像是在做那事的兴奋之时突然受到某种惊吓和刺激造成的“半拉子工程”。其实是被点了阳关暗穴,这种病本来他不想给他治,后来只是考虑到这种患者也难找,师傅教他的单方从未用过,不知有效没有才拿他做试验的。这种药方很偏门很偏门,土话叫“人渣”,其实就是老虎的大便,吃人的老虎拉下来的大便。不想真的这么灵验。

盘螭哪里知道,也就是昨天下午,大队长尿急时就复活了。他看到天利的老婆夏蝉正要送点心上山,就把她叫到食堂楼上办公室试试。夏蝉先是不依,他瞎懵道:“你在半路天天偷吃劳力的点心,明天我总要找一个不敢偷吃的送。”不想也让他懵准了,那女人为了保住这碗稀粥也就顺了他了。

七月回想起昨天的一幕,至今还在心惊肉跳。她被夏蝉叫到他的办公室,就被他关住了房门。她回身要走,他也不拦,却是不紧不慢的问:“是不是要去田里抓泥鳅喂地鸟呀?”她双腿一软,险些站立不住。那鸡蛋虽小,她饿了,娘打一颗来给她充饥;娘病了,她打一颗定娘心。他尿急尿急地要解她的裤子,一边说:“你这头小牛犊让我给你桊一桊鼻子,你才会听话哩。”她想到娘正病重在床,正需要那鸟蛋吃。推搡着他说:“不要在这里。”他松开她说:“明天下午你来送点心上山,我在盘姑家等你。”

洞外的天雷又怒吼起来,操持着闪电的神鞭在洞口一亮一亮地威慑着。七月猛然掰开盘螭的膝腿,身子一下子扑将过来,在他的怀里滚动着,口里断断续续地说:“你快救我,救我。”他被她这种突然的举动闹懵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一边歪倒,头也抵到了洞口的木桶。他上身感到了某种压力和不自在,伸手一摸,原来背部押在了打斜的扁担上面。七月趁机一手拄着,一手努力把他上身扳直。他用手移了移扁担靠在了身子的一侧,上身和下身都自然摆正了,这才用力推搪着七月说:“你起来,我有话说。”七月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他把她向上再推,自己的嘴脸被牵动起来身子也要跟着仰起,语不成句地说:“你是我的嫂子,这样子真要遭雷打的!”她也话不成话地说:“让雷打死我吧,死了也干净!”

盘螭挺起腰杆说:“死是很容易的事,生就困难了。从一岁到一百岁都可以死,一岁一道坎,就有一百个坎。今年你遇上了这道坎,没有死总要走下去,这世界可以改变你,也可以因为你而改变。”

七月的头颅被抵到了洞顶,盘螭也挣脱了她的嘴巴撕咬,成句地说:“你不要急,哥有办法的。”七月哽咽地说:“他有办法,我早就是你正式嫂子了。你救人就要救到底,我的第一次应该是你们盘家的!”

田里的水干了,小鱼小虾不见了,泥鳅也很难找到。前几天她拿着渔紧下溪捞小鱼去。人追鱼逃脚下一滑,身子倒在了激流中。这一冲被冲刮了衣服,爬上岸时只剩下一条短裤。她发现这里正是她看过的豆园,那园地的后面有一个山洞,她看豆时常在那里歇息,这回正好往那里躲去。不想,刚刚进洞就来了一条豺狗,不近不远的看着她。她从地下拾起石头土块扔它,它退一退叫一声,退一退叫一声,叫了三声过后再来就是一群了。一只只比前面那头都大都凶恶,竖着耳朵,呲牙裂嘴,伸出滴血一样红红的舌头,就要吃她的样子。她又拾起一条木棍守在洞口,不时舞动着。那些豺狗有的蹲着,有的趴着,有的站着,眼睛里都闪烁着刀锋针尖一样的光芒。只有一只小的,也就是最先来的那一只,依壁靠山,悄悄地接近她,到达一定距离又后退了。

她听村里人说,豺狗是集体行动猎取食物的,靠的就是一群一头小小的豺狗精。这头豺狗精最狡猾,碰上像牛这样的庞然大物,就是它最先跳上牛背,然后趴到牛头拉小便,让自己的小便从牛的头额流进牛眼睛,牛的眼睛被这种又辣又咸的尿水一辣一腌,眼泪就涌出来了,模糊了视线。这时候,这头豺狗精又从牛头溜到牛尾,在牛的屁股搔痒痒。搔到痒处,牛尾巴就翘起来,露出了屁眼,豺狗精趁机用爪子伸进去往外一掏,掏出了肠头。那牛一痛,便跳将起来,豺狗精把肠头往就近的树枝一挂,那牛奔跑多远,肠子就拉出多长,直至掏空倒地,一群豺狗就围拢过来会餐吃大食堂了。她想,这群豺狗一定是看上了她这身又嫩又白的皮肉,这只豺狗精正要趴过来,然后跳上她的头顶拉尿迷糊她的眼睛,然后从背上下来把爪子伸进她的裤裆里搔痒搜肠头。起初,她光光的身子还怕人看见,现在她情急大喊“救命”了。

好像是从地底下突然冒起来,好像又是从天上突然降下来。有人挥舞着毛竹筅杀进了豺狗的包围,冲至洞前,一筅对准豺狗精叉去,那只小豺狗一声惨叫,尖尖的竹枝头一尾一枝已经刺中了豺狗的身体,那些没刺到身上的竹尖也卡住了它身上的其它部位,让它挣扎不了也脱逃不得。其余的狗们一哄而散。她这才看清是盘蛟,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紧紧抱着他。闭上眼睛哆哆嗦嗦好一阵,才镇定下来。身体感觉有了温暖,有了春天来了的那种意思,他才发现盘蛟光着脊背,穿着裤叉,抱着头蹲在洞口哭泣。他的外衣和长裤已经穿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胸口居然还挂着就在这个岩壁捡来的一个食指长短大小尖尖的老虎门牙,脖子上的挂带湿湿的还没有风干。

三、地下活动

七月顿时感觉盘螭的身体冷冷冰冰。是雨水浇湿了他的衣服,衣服粘贴在他的肉体,没有一点温软。她还感到他的内心也是一片凉飕飕的令人生出寒意来,好像什么时候风干了,也不会滋润。她解开自己的纽扣,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感化他,让一个青春的生命获得应有的复苏。树洞里的光线暗暗淡淡中忽然在他眼里闪出两团惨白来,他知道那是少女的乳房,摆头正要转移视线,有一个小小的挂件吊在她脖子上,垂坠到他的眼前。他伸手一抓,见是一指尖牙,带着她的体温和煦可人。他似曾见过这个尖尖的牙齿,只有食指长短和大小。细细触摸下端还有边棱,像是老虎的门牙。这种牙齿他有一个,是下牙;他哥也有一个,是上牙。两个都是打虎的祖宗传下来的。娘说挂在身上狗看见了都会腿软,狼也不敢接近。或许是哥的那个送给她了。他再试试牙尖秃了一些,更像他那个下牙。本来一直是他贴身佩戴,两年前丢掉的,怎么会落到她的怀里呢?

这时,七月幽幽怨怨地说:“这个虎牙陪着我已经两年了。是你丢在我看鸟的那个山洞外的石壁上。”盘螭此刻才想起来他头一次来姑姑家踏看移民房子和村里村外环境的时候,他哥说:“只要那地方容得下我们哥俩,四周有山,山上有鸟有兽,我们就投家姑去。”那时候,古田旧城做水库,移民搬迁有一条就是投亲靠友。山上有鸟的印象就在那个山洞形成的。那天他从葫芦溪边溯源而上,翻越那个溪南山包,就看见一片田园插着几杆纸作的小旗在随风飘展,还有一个饭碗倒扣的风铃在叮叮当当响。园地里一畦一畦一穴一穴的,他知道,这是山里人栽种的豆子怕鸟儿来吃所制造的人势和声势。还看到一个小姑娘穿着花衣裳从田头跑到地尾,“啊啊”的乱喊乱叫。就在他下山的南山脚下,有一只又大又笨的地鸟从豆园从眼前一飞而起,“咯”的一声惊叫向东面山脚飞去。他飞速摘下头上的尖顶竹笠,朝它甩飞过去,嘴巴里还作出几声苍鹰的叫啸。那地鸟的天敌正是天上的老鹰,看那斗笠的阴影也正像苍鹰从蓝天上猛扑下来,地鸟顿时吓得收起翅膀重新降落在园地上,慌不择路地朝山边草丛嗖嗖而窜,正碰上小姑娘从对面赶将过来,那鸟一折,就从草丛里折进了山洞,一头只往里面的小洞穴钻去。不想这是一个死洞,把那个尾巴长长的显露在外面。小姑娘奔进洞里,活生生的捉住了地鸟。盘螭的斗笠在豆园上空打半个圆圈,落在了山洞顶上的峭壁之间。他从洞旁攀援着青藤树条而上,倒退下来时不知不觉把身上的虎牙遗落在那里了。也就在洞边草丛,他还发现了豺狗的粪便和脚印。这时,小姑娘抱着美丽的地鸟要给他,声音碗铃似的发出清响:“谢谢你,你帮我消灭了这只很会偷吃豆种的地鸟。”他没有接受,一边从石壁上扯下一道藤条把两只还在她怀里挣扎的鸟足绑在了一起,一边拾起木棍给她说:“这里还有豺狗出现,手上要拿个武器作防备呢。”从此,他知道她叫“七月”,她也知道他姓“盘”。一个很小很少的姓,小到少到只在老人们讲的故事里才听到的那个姓。

七月从盘螭手上接过虎牙,没有要还给他的意思。她这时才对他坦白说:“这是我第二天上豆园山洞,在那里采山花发现的。我知道是你丢掉的,但我不还你。”他问:“是这个牙很宝贵吗?”她说:“再宝贵我也不要,是你们占了我家的老房子,我才有意气你的。”七月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也渐渐感觉盘螭的身体也慢慢恢复了原有的温度,连说话也有带着几分暖意抚慰着一颗恐惧而无望的少女之心:“你这就错怪我们兄弟了,你的老房子被村里没收后又转卖给我们移民,我们也不是白占便宜的。再说,你如今又成为我们自家的人,这房子不又回到你的手中了吗?”

洞外的雷声滚滚而去了,风雨也缓慢了下来。七月的呼吸却又加紧了,摸索着盘螭的腰带,要解脱他的裤子。嘴里喃喃地说:“我没办法,就要给大队长了。你们盘家也不要怪我,我娘病在床上离不开那只地鸟。”盘螭一手护住自己的裤头,一手却揽着她,生怕她就此走掉似的,说:“你不要急,我怀疑大队长那种暗病还是我哥给点的穴。这是我家祖传的阴招,爹当初教我,是我不想学。今天我学会了救他,明天哥还会把他点回去的。”

七月迟疑了一下,脑袋嗡嗡的开始眩晕起来。突然感觉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把她与盘螭分开,身子不由自主的滚到一边去。接着,又是这股神奇的力量让他把她紧紧的搂抱,在树洞里滚动着,令人不知去向,不知道是倒回过去还是走向未来。停止下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耳朵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先前是她全身压在盘螭的身上,现在是盘螭全身压在她的身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和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同时向她袭来,使她一时手足无措,索性闭上了双眼,放松了四肢。

盘螭分明也感觉到异样。抬头看去,堵在洞口内的木桶不见了,放在洞口外的菜篮也不见了,摸摸身边扁担,硬硬直直的还在,却是再也不能轻易移动。他想把它抽回来却抽不回来,送出去也送不出去。伸手摸摸脑袋,木桶还在顶上,不是正正的放在洞口,而是斜斜的靠在了树壁。他从七月的身上爬起来,跪拜着洞口,伸手绕过木桶向前探索,一堆泥土封死了树洞,一点空隙都不存在。他心中一悸,转过头来,从七月身旁爬到树洞的另外一头,那洞口也是出不去了。一块巨石挡在那里,用尽吃奶的力气来推,也是纹丝不动。边边角角还存在一些缝隙,有的只容一只手臂伸出去,有的只容两个手指伸出去。他心里一慌张口喊叫,却没有叫出声来。突然悟到什么,就坐起来,颓然背靠树壁,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上,默不作声,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

七月这时浑身感觉闷热,看左右洞口黑咕隆冬,知道一时也出不去了,内心反而平静下来。不平的洞底没有适合她的曲线,令她慢慢坐起来,脱光了上衣,只留一个肚兜;也脱了外裤,只留一件内裤。把衣裤同时往下一铺,然后重新躺下。这时才感觉肚子在咕咕叫唤。今天下午,她比平常多走那么多山路,在炭窑里,在树洞里,又折腾了两回,肚子早已空空落落,在反复抗议了。耳际鬼魂似的回响起大队长的声音:“那个‘七粒花’你就不要贪嘴了,我会带两个饭团让你吃个饱。”刚才没有打雷下雨,她也许就在盘姑家吃那绵软可口的饭团;刚才盘螭没有追逐出来,她也不会躲进树洞。会给雷打死就打死,没打死还是在盘姑家吃饭团。总之,饭总会吃得饱饱的。但是,自己同时也是被吃,听大人说,头一次被吃还会疼,然而,疼到什么程度呢?是针扎?是刀割?还是牙咬?又说是看你乐意不乐意,乐意就小痛,不乐意就大痛。或许她这时正在接受大痛的煎熬。

盘螭好像猜透了七月的心思,慢慢地爬回刚才钻进树洞的那一头,摸到木桶,盖在桶口的毛巾不见了。他一边手扳直木桶,一边手伸进去,首先接触的是掉到桶里去的毛巾。他这时才醒悟:自己的双手刚才在泥石上乱摸乱抓,一定带着泥沙。重新拿出来双掌对搓一通,又拿到桶边擦拭一回,再缩至裤腿磨磨挲挲。自以为干干净净了,才从木桶里提取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搭在肩头上。伸手木桶再摸时,发现装稀粥的碗歪侧一边,装糟菜的碗倒盖在桶底。他扶正两块碗,手指在桶底触到粘乎乎的东西,是稀粥,他尽量用手指捞起来装进了粥碗。手指触到滑溜溜的东西,是糟菜,他就装进菜碗。再捏一片糟菜压在粥碗上,双手捧出来叫七月吃。

七月爬起来,伸手先摸着盘螭的头,然后再顺着头脸摸下来,通过他的双臂摸到饭碗上,嘴巴伸过去咬定碗口,就用手指往嘴里扒拉粥食,就用嘴唇往口里吸取稀汤。一下子吃进去大半碗还没有感到这稀粥是什么味道。到她拿起那片糟菜撕咬了一口,才慢慢嚼出咸咸酸酸的味道,泪水也跟着出来了。她忽然想起爹对她说过,自己的哪一个祖宗原来也是很穷很穷,“跑反”避乱深山岩洞抱的就是一瓮糟菜,而财主是一瓮银子。结果财主守着一瓮银子饿死,而祖宗吃一口糟菜配一口山泉倒是活了下来,白白得到那一瓮银子,买了田地就当上了土地的主人。刚才这一碗稀粥少是少了点,但是盘螭有心关怀她才留下来的,至少有一半是属于他的。她将半碗稀粥连同被她咬了一口的糟菜推向了这时还在抱着饭碗生怕她失手的他。肚子还是空空,嘴上却说:“我饱了,你吃罢。”

盘螭也将饭碗往她一边推了推,说:“我的肚子早就吃圆了,现在是要屙尿了。”趁机松开手,侧侧身子趴到树洞的另外一头去小便,一边说:“树洞里又闷又热,你如果现在不把这碗粥吃光了,不到晚上就会变馊变味,不仅难吃,就是吃下肚子也会闹起肚子的,到时候往哪里拉呀?人粪不比人尿,臭荤荤的,这个树洞又两头都不通,到时候又往哪儿躲呢?”经盘螭这么一说,只听七月唏哩咕噜就几口,吃尽到碗底。她仗着眼前一片乌黑,盘螭也见不着自己的贪吃模样,伸出长长的舌头从碗沿到碗壁,一舌一舌地舔卷一遍,连半粒饭渣一点米汤也不留,象狗舔小孩大便那么干干净净。这时盘螭又折回来提起木桶,再爬到另一头往桶里拉尿。

四、土楼故事

吕天顺在食堂楼上看到七月担着点心出发后,走到厨房里对夏蝉说:“你给我抓两个饭团来,我要上山看看耕山队。”夏蝉拿了一罐劳力炖罐,用筷子把干饭挑出来捏成团。一时心生妒忌,就从屋角捡来两粒老鼠大便,一个饭团塞一粒。他把这两个东西用报纸裹了一边衣袋放一个,准备在下面“改造”七月的时候的上面一点一点的喂她吃。让她尝尝甜头,肚子饥饿时主动找他“改造”。

他优哉游哉地走到盘姑的家,七月已经到达炭窑。他习惯地推开这家大门就回身上闩。穿过中厅,到达里落打开后门迎候七月。这是一个独家小楼房,两进四柱格局,如今就住盘姑一人,这时候也正在食堂帮厨,没有天黑鬼叫是不会回来的。

前厅主房盘姑上了锁,里落客房门也是虚掩的,打开看当面一架单人床,草蓆后壁折叠着长条形的单被。他兴奋地朝床铺一躺,四肢平展,眼望顶上的天花板托着横梁,梁与梁之间相距正好男人的肩膀宽窄。这间房子虽说是客房,其实是他的包房。从他第一次在这里发现女人的秘密以来,他就和这里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一年他才二十来岁,还没有接触过女人。在后山砍柴火的时候,有一头小麂子吊着一条腿跳到他的跟前不走了。他知道它受了伤,后面有野兽或是猎人在追击。他按它埋伏下来用柴枝遮住了它。来的不是猎人,却是几条豺狗。远远的朝他吠吠,不敢近前。那叫声好像一群大男子伤心到极点发出的声声无泪的低哭,都说凡人听到豺狗的哭叫是要见衰倒霉的。他怒吼着,挥舞着柴刀追杀过去,这才吓退了那群豺狗,不再听到那种可怕的哭叫。回家时柴火也不要了,只抱个麂子下山。就在这后门,碰上山盘姑。那时他丈夫过世不久,头上扎着白带正在为他守孝。她见麂子的那边腿还在流血,起了善心,就地拔起几株野草放嘴里咬咬嚼烂了往那里敷去,鲜血就被止住了。盘姑不仅会草药治病,还会跳神驱魔。在村里算半个医生半个神仙,加起来就是一个人物。他对她说:“还医什么医,你帮我腌了它做腊肉,头脚和肚子里的东西就全归你了。”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银元递给他,爽快地说:“我正好缺一个伴,你也做一回功德吧。”

从此,这头麂子就跟定了她。脖子系着个两个小孩子佩戴的项圈银铃,镝铃铃,镝铃铃,上山采药也跟着,登门捉鬼也跟着,盘姑没到,声音先到,后面还跟着一群小孩和妇女凑热闹。

也就几天工夫,他不明不白的一条手臂乏力,连饭碗都拿不停当。好像正应了那头麂子当时四肢吊起来一肢的征兆,他连夜上盘姑家找草药救治。乘着朦胧的月色来到她的大门口叫门,一直叫不开。那时他个头瘦小,就从狗洞里爬了进去。看见前厅厢房有灯光,里面隐隐约约传出说话的声音。心想,莫非是她耐不住寂寞,正在屋里偷汉子?好奇心驱使他轻手轻脚地趴在窗户沿窥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转到后落窗户,借着从厢房门户射向里间灯光,不看则已,一看傻住了:盘姑正脱得赤条条的横躺在床上,头颅靠着床后板壁,双腿垂在床沿,由那头小麂子用嘴巴拱着,用舌头舔着她的下身。她闭着眼睛,双手搂着枕头,口里哼哼地说:“麂郎啊麂郎,你几更再来玩?”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人兽相亲的场景,抵不住一种兽性的发作和人欲本能的冲动,悄悄地回到前厅,从窗口爬进去,在地板上也是四肢作野兽一样的爬行,爬到里间床前,伸手拉开麂子,衣服也不解,单单脱下裤子就交接了麂子的工作。

那麂子呦呦一鸣,似乎并不甘愿退出这种“食野之萍”。当她听到麂子的鸣叫身下也同时感觉异样,睁开眼睛看见他骂了:“哪来的野种,也不告诉老娘一声!”一边举起枕头来打他。他接住枕头,上身顺势全力镇压下去,不让她爬起来,再从衣袋里搜出那一枚银元,重叠着塞进她的嘴里,说:“还给你,求你一把草药。”起身后,盘姑给他一指头“鹿蹄胶”。说:“麂子和梅花鹿和麒麟,这些带着鹿边的野兽特别灵性,身上还会发出一种时有时无的淡淡的香味,好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得到的麝香,真是教人迷醉。人还不如麂,不如这个灵兽呢。”

从盘姑家回到自己的家,他那条手臂不用敷涂什么“鹿蹄胶”草药,也不明不白地灵活自如了。仿佛盘姑身下的“鹿衔草”就是一丸灵丹,就是一剂妙药。而这回吃了盘螭的“人渣”虎大便,那人鞭也有如虎鞭的厉害,昨天鞭一个夏蝉不过瘾,今天又生机勃勃,依稀回到十多年前青春焕发,要结结实实地鞭一回含露带青的黄花闺女了。他一时臊热起来,解了上衣扣子,脱了长裤。

天忽然阴沉下来,雨接着倾盆而下。他躺在床上望着房门,想象着七月出现在门口,象一朵刚刚出水的芙蓉,剥去她的衣服就是拨开绿叶,让她裸露出粉白的娇姿。他要做一回麂子,让她做一回盘姑,他还要让她做一回麂子,他也做一回盘姑。由人而兽由兽而人的让她不能自己。他还要做一回屠夫,让她做一回杀猪,让那声声绝望的惨叫为隆隆的雷声所掩蔽,让那默默的抽泣为奄奄的一息所代替。而他的种种权力和所有体力同时发挥到极致极致。

人顿时轻飘飘起来,天在眼前旋转,房子也在转动,床铺倾斜了,有一种吱吱呀呀的分解的声音结合着伏咚伏咚的整合的声音在喧嚷着。他又被重重地摔到了地下,眼前一暗,闪电看不见了,雷声也听不见了,风风雨雨也都没有了声息。

感到肩膀的疼痛,两条手臂已经不是自己的,一点也不能动弹。胳膊像被什么压着,喉咙也被什么卡着,用力喊叫也只有自己能够听到。双腿还会蹬动,感觉有什么在那里爬上爬下,好像是老鼠,在咬噬他的口袋,细细碎碎,点点笃笃,做出要走又来要吃不吃的样子。这就是“偷”的过程,对他他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耻辱,对它它好像在边吃边玩,表现出一种在人前的从来没有过的兴奋。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没有白天,都是黑夜。他只有从老鼠的动静里判断现在、过去和未来。它们咬破他的口袋,在吃口袋里的饭团。那东西一边在吃,一边在互相取闹,这就是黑夜。它们吃饱了伏在他的脚边歇息,不动也不叫,那就是白天,一个轮回就是一夜一天。他感到口渴,喉咙发烧的时候,有一只老鼠还在他的腿边拉尿,他的短裤湿湿的有巴掌大那么一块。这鼠尿现在就是拉在他的口里,他也甘愿领受,尽管它很臊很臭,他也会憋一口气把它喝下去,这就是“嘴干喝盐卤”的无奈吧。再一个一夜一天,他肚子饿得生痛,好像是蛔虫先在那里饿得发慌才噬咬他的肚子。老鼠掏光了他的口袋,在撕扯他的衣服,都要咬到他的皮肉。这时候,他一直盼望它会爬到他的头脸来讨食。如果是这样,他等它爬到他的嘴边,他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定它,咬到哪里算哪里,会把它一寸一寸的啃食,或许象老蛇一样把它整个儿含在嘴里先咽了它的气,然后连毛带屎慢慢地将它生吞下肚。那两只老鼠又好像在互相撕咬,在他两腿之间跳来跳去,互相攻击。它们不是在相互攻食杀取吧?这种同类相吃的现象,水中的鱼有,空中的鸟有,地上的人都有,何况是不耻于人类的老鼠呢?

真正可怕的还不在这里。有一只分明在咬噬他的短裤。他不能让它得寸进尺,咬进去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他心里清楚。虽然他的两条腿还会上下屈膝伸直,却不能互相合并,中间隔着条柱子似的木头把它们遥遥分离,以致不能相互照应。这时他发现那只老鼠咬破他的短裤,停在那里慢慢地嗑噬,好像在咀嚼裤子的原料。吃的只是布衣而已吧,他因此而忽然窃笑起来:昨天下午在食堂楼上与天利老婆取乐,短裤也来不及脱,那“巴巴子”直接从裤脚出来春耕弄脏了短裤,在那里结成一块硬硬的象锅巴,还带着多少腥酸味道吧,饿鼠哪里肯放过它呢?

五、谁当这个家

吃饭是食堂一天一天天大的事,谁也不愿意落后。今天下午雨还没下时许多老人、妇女、小孩就来等开饭了。劳力们多数都在葫芦东那面田园锄地打虫,下雨时躲进田寮,雨停时成队走出来,成队进食堂。开饭时食堂照常是闹哄哄一片,盆盆罐罐声、说话声、桌椅碰击声,声声杂乱。桌有桌长主持公平,大堂有大队长在居高临下。

突然间,“桃花颠”一路叫嚷着奔进食堂,爬到一个空桌上手舞足蹈,呼嚎道:“完蛋啦,耕山队完啦,葫芦也完啦!”全场都安静下来,就听他一个嚎叫。往日里,他绝对没有这么“疯狂”,只是半癫,进来拿起份内的饭菜,然后躲到外面那个角落吃了,还会把空罐空碗送回来。这时大伙儿的目光都在搜寻大队长,大队长吕天顺也不见了。

食堂空出了两桌人。一桌是劳力桌,也就是桃花颠站在上面的那一桌。桌面上摆了一圈大炖罐,罐里是炖熟的米饭。望着桃花颠这时有人窃窃私语,感到灾难已经降临。也有人根本不相信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朝桃花颠喊了:“大队长来了,快跑!”

桃花颠从桌面一跳而下,伸出双臂要揽抱一桌炖罐,一边大摇脑袋说:“死人吃,吃死人。不得了啦不得了!”他一罐也没有抱住,空着双手又跑出去了。

盘蛟吃得下一口两口,就吃不下三口四口了。那两个空桌,一桌都有他的一个亲人。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坐立不安。他向管理员领了丈母娘白鹇的那份饭菜,连同自己那份剩饭一起,直奔兔耳房。所谓兔耳房就是正屋墙边的单层附属建筑,像兔子的耳朵一样伏伏贴贴地贴在主房旁边。过去白鹇住正屋,下人住兔耳。现在是盘蛟住正屋西房,白鹇母女住兔耳。西墙的葫芦门本来是关着的,里面上闩,外面加扣。今天七月这时还没回家,盘蛟才把这道门开通,以便照顾病人。他把饭菜送到病床前,只说一声:“我们晚上迟回,你吃了就先困吧。”顺手取几片松明就匆匆走了。

半路上,已经有人吼哭,有人呼唤“救命”。他循声拐至葫芦西看见这里去掉了一片房子。象有一把巨大的快刀,由一种超人的力量操持着,硬是把一个也是一样巨大的葫芦切去了一半。只剩下一个“瓢”。房子倒塌的地方,椽瓦铺地。流动的泥沙再在上面盖上一层,好像要遮掩人间丑陋,回归自然。山崩地裂原来是这样的惊心动魄!像西天的残阳有意在这里泻下一片惨痛的血光,在吓唬着善良的人们。有人自救,从瓦砾下挣扎起来;有人在救人,挥舞着锄头这里挖挖那里挖挖。

盘蛟折向后山,拼命地奔跑。在陡峭的地方,双手也放到地下,就像野兽一样的爬行。地瓜的新绿像一园软缎在遮遮掩掩烧焦的山坡,只有不屈的树头像灵牌一样,坚定不移地竖立在那里,在召示一种生命的顽强和魂灵的存在。陆陆续续,有人相继上山喊叫着亲人的名字,像在招魂。一只白脰环的大乌鸦落在一堆塌方的新土上呱呱地叫,又像在与人们争着叫魂,又像是对人们的一种回应。人们只是认走站在地瓜园地的锄头,在半塌的洞穴,新堆的泥地里这儿探探,那里掘掘。盘蛟拿起盘螭留下的锄头,无从下手。他茫然四顾,也没有七月留下的任何遗物。他也是这里那里盲目的呼唤着:“盘螭、七月;七月、盘螭”。空空的山谷,回荡过来的只是自己发出内心的那种声音。

这时夏蝉来到他身边,对他说:“本来都是我来送点心,今天大队长偏要七月来送,我也没办法呀。”在她的眼里,盘蛟是有办法的男人,是一个“打虎英雄”。自己的丈夫吕天利和大队长吕天顺两个男人加起来,还没有他一个的分量。盘蛟回答说:“这不能怪你。你说说,耕山队平时最喜欢在哪里吃点心?”夏蝉手比远处一棵叶大如扇的梧桐树说:“大睛天,那树下也有吃。”接着又比东坡的一个大墓坪说:“阴天里那个坟前的砖地也有吃。”最后指点上上下下的炭窑说:“下雨天躲在炭窑里面吃。”

这时文书吕挂菜也来了,他好像是专找大队长而来的。盘蛟对他说:“大队长也生死不明。这个几百号人的大家,你要当起来了。要把全大队劳力组织起来,点起火把,连夜从地下救出被埋的人。”挂菜似乎担当不起这个重任,见盘姑从坡下上来就说:“我这个挂菜人就是挂菜命。只便挂在菜穴锄头壁的半壁间,上不上下不下的,平时哪个肯听我的?还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由盘姑来当这个正好塌了半边的家吧。”盘姑平时做事大大咧咧,象个男子汉。这时候也毫不含糊,走近就说:“我们眼前就是三件事。第一件是我妇联主任该做的事,安顿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和老人。这个由夏蝉帮助我,先安排食堂楼上、楼厅、办公室,再安排白鹇老屋和天顺的房子。第二件由文书你召集全体劳力救人。一半在倒塌的房子里救,由文书自己负责。一半在这里抢救耕山队,由盘蛟负责。第三件事由大队通信员连夜跑步赶往公社报告灾情,请求支援。”

几人分头行动后,盘蛟看看夜幕就要降临,就在大批劳力没有上山之前先组织现有的大男小女拾来干柴,就在耕山队留下锄头的附近,选一个大树头点起自己带来的松明生起一堆篝火。借着火光的跳跃,盘蛟的记忆闪现两年前走过这里的情景。他曾经惊诧这里的一棵花榈老树,没有五六个人抱拢不过来。这棵大树后来烧成了木炭,一个偌大的炭窑就设在大树头下方不远。他坚信:找到这个树头,就找到了炭窑,找到了炭窑就找到了吃点心的耕山队。

别人的锄头尽在虚土低陷的地方开挖,他的锄头却在虚土高堆的地方寻找着什么。也就是在刚才那只白脰环大乌鸦站立的脚下,当他一锄头掘下去了又弹跳起来,再掘下去,再弹跳起来,他的心也跟着跳动了。就这样他的心跟着手中的锄头跳动一圈,就是五六个人牵手的范围。挖开一角,露出了焦黑的树头,锄下一块,拿起来嗅嗅,酸酸的刺鼻,舌头也有了口水。这就是花榈木味道,还夹着微微的清香。从这个树头起点,他踩着流方的黄土走了五步,回头一看,又走了两步,再回头看看,就捡起一条断枝插在脚下竖起一道标竿。以这点为中心,以锄头柄为半径,划了一个圆圈。他叫人就在这里开挖,搬运。就近的地瓜园也挖去两畦地瓜,园地用来堆放新土。地瓜摘下来有鹅蛋大小,堆在篝火旁边,用炭火烧烤,做为夜间的点心。

劳力上山,盘蛟安排轮班作业。轮到自己歇息已过夜半,他从炭堆拿了两个烤熟的地瓜下山去。到家发现受灾户已经搬进来两户,一户住对面前落,一户住对面里落。去看白鹇也没睡,灯头小小,照见晚饭还好好的放在床头,一口也没吃。她见到他,眼泪就整把的出来了,轻声问说:“七月呢?”他撒了一个谎:“她下午就跟通信员一起去公社了。她说公社有药今天晚上就抓回来;没有药,明天还要进城去买。”昨天晚上,盘螭给白鹇号过脉,开过方,药方就压在膳厅八仙桌上。白鹇居然也信了,掏出手巾抹了抹眼泪说:“这女孩懂事时很懂事,不听话时很不听话,欠你太多了。现在连我也在欠。”他伸出手捂了捂她的额头,掏出一颗地瓜,居然还会热,就剥了皮喂她。一边说:“养好了病,就什么也不欠了。”

白鹇强撑着坐起来,接过地瓜咬了一口吞下说:“外边闹哄哄的,好像出了什么事?”盘蛟轻言淡语说:“还不是闹虫荒,夜里点火烧呢。队里顺便烤一些地瓜做点心。”白鹇转转手上的地瓜,说:“这么小就开始吃了,怎么吃到冬呢?”盘蛟说:“大的先挖出来吃,小的还会长大吧。”白鹇三口两口就把一个地瓜吃完了。盘蛟又从口袋里搜出一颗剥了递过去,她没有接,看着他说:“你吃什么?”盘蛟放下地瓜,拿起炖罐说:“我吃饭。”说着走出房门,在灶头点起小油灯,坐在八仙桌前,筷子一撬,就去了一口,撬撬几下一罐饭就见了底。还有一罐劳力罐也从桌面篦笠下拿出来继续吃。吃到一半,看一眼通往后园的门户,突然停下来,他要留给明天喂七月的地鸟,拿筷子戳戳剩饭,又藏进篦笠里去了。

盘蛟再到白鹇床前,白鹇又把第二颗地瓜吃了。原先惨白惨白白纸一样的脸色也见了一些血色。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去,脑袋里一直浮现盘螭的印象,挥之不去。爬起来坐又感觉隔壁盘螭睡的房间空空如死。他索性又回到白鹇那里。白鹇也不想睡,张开口要说什么,坐起来时一用劲,屁股下面发出一个响亮的屁笛,她掩嘴一笑,下面又像唢呐吹奏一般吹出一支迎宾的曲子,两个人同时禁不住开怀大笑。

六、吕字两个口

天边呈现酒槽发霉那种白毛毛的颜色,这里人叫做“打醭”。打醭本来是鸡叫的时辰,现在一声也听不到,白鹇只感觉后园有劈扑劈扑的响动,是早起的地鸟打起了翅膀,或是母鸡在那里也不甘寂寞。她其实一夜都没有睡,是盘蛟说着说着打起盹,就那样把头枕在靠背椅的搭脑上困着了。这时候天打醭鸟打扑也没有让他清醒过来。没有鸡叫的早晨有一种甜蜜,说“天光的眠是夹骨的肉”,很补,就是那种吃不如困的养生补体。是一种不能分离的骨肉之情,一种十分美丽的梦尾。

但是,没有鸡叫的早晨也是一种恐怖,一种末日到来的死寂,让人一时不知所措。她想起十多年前的那种没有鸡叫的日子,是一群败兵从这里经过。湖西主村的王保长来派吃。有米出米,没米出鸡。“石米斤鸡”,好像那鸡不是米吃大似的。而没鸡没米,女人来抵,来水尾神庙架锅煮饭。鸡吃光了吃鸟,晚上到后山树林里打白鹇。那鸟夜里还真有鸟盲,一枪打中就从树上摔下来,打不中也飞翔不起来,不是再被补上一枪也是撞到哪里自己掉到树下来。也就是这天晚上,游击队悄悄的来了。败兵打鸟,游击打败兵。一个从树上摔下来,一个从树头倒下去。枪声响起来时,大家都觉得很好玩。枪声静下来时,人家又悄悄地走了。白鹇原来是这片古老森林的白色的精灵,成了树的神。而树又是这片土地的魂,人只是经历这片地土的虫。后山老树一棵又一棵,树头下埋葬的就是一只又一只这样的小爬虫和小毛虫。

盘蛟睁开眼睛,看见白鹇正想起床。他上前按住她的肩膀说:“你今天还是不能乱动。不然,我的功夫也白花了。”白鹇说:“不起来也罢,”手比墙边衣橱顶上的神龛,“你替我拜拜那个虎观音。”盘蛟听话地整整衣装,走过去面对神龛,双掌合起来,大幅度地鞠了三次躬。白鹇这边也在闭起眼睛,口里念念有词:“你要怪罪下来就罚我白鹇吧,罚我白鹇吧。”

那个神龛里供奉的其实只是一片老虎的头骨。这头骨浅浅的生在老虎的眉眼之间,又小又薄,只有人的鼻子长短和宽窄,也只有人的指甲厚薄,但是该凹的凹,该凸的凸,整体线条形象酷似观音菩萨像。所以人们称它“观音骨”。就在两年前,盘家两兄弟被大队长派上山去打老虎,虎是两人打,肉是全村吃。她只让盘蛟取回这个观音骨当做观音供着,祈求虎神谅解,祈求观音大发慈悲保佑他们平安无事。

盘蛟喂了地鸟母鸡,安顿好白鹇早饭才上山。山上挖掘的地方已经形成一个巨大的圆井,有两人那么深。这时人们在井旁围成一圈看下面动静,桃花颠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头上戴着一圈青藤,藤叶之间开着朵朵白花。有人问他:“耕山队在不在下面呢?”他嘻嘻一笑,旁若无人的尖叫:“棺字两个口,吕字两个口。”又有人再问:“下面如果有人,是死是活呢?”他转身又跳又叫了:“吕字两个口,棺字两个口。”人们你看我我看你,说不出话来,心里都怕有什么坏事免不了发生。看井旁虚土不时脱落,井下几个后生土也不敢挖了,纷纷撤退上来。盘蛟带几个人又回到村里,抬来大梁削尖一头打桩加固。井上的人几个木棰重重敲打,只见靠后的那条桩忽然松动要脱落的样子。井上井下合力将它拔起来看时,下面出现空洞,已经到炭窑了,再看还有人影。盘蛟对着窑下大喊几声,下面却是没有回应。

盘蛟顺着木桩爬上来,对围聚在井口的人们说:“大家都尽量散开,井口只能留两个抓绳子拉人。说罢,从场地上拿来绳子,一头捆住自己的腰,一头交给吕棍吕球两个壮劳力,自己拿起一条钢钎只身下井去。吕棍吕球握紧绳头,看他在下面操动钢钎在那个木桩洞口周遭穿穿刺刺,最后整个人高高跳起来,又双脚落地重重地顿下去,井口两人只觉双手一沉,炭窑窑顶就塌陷一个大口子,盘蛟整个人吊在了半空。他抓住绳子剔了两下,井口两人知道他要下窑,就慢慢放松绳子。

炭窑已经崩塌一半,看不见哪里是进出的窑口。窑里横横竖竖,歪歪斜斜的人样没有一个会动弹。盘蛟一个个鼻子摸过去都是冷冷冰冰,没有出来的气,也没有进去的气。他心里一沉:都死了。而心气一浮,又有了一线希望在升腾。这里没有盘螭和七月,他们两个跑到哪里去呢?他记不得手上的绳子捆绑了几个人了,也无法记清凝固在他们脸上的最后的表情。他们有几个手指脱皮,甚至指甲脱落,说明已经在这里寻找过出路,并且努力突破,但是指头破了,重围没有破。他们有几个全身都是泥土,口里含着的是饭粒和血浆。好像是被人从泥土里挽救出来,是吃太饱了被压破了内肚。他们中有几个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破损也没有一点惊慌。只是没有他们需要的空气,静静地窒息而死。

花榈的盘根在炭窑的后部强力的支撑,毕竟坚持了窑洞的半壁江山。十一具尸体吊上井口之后,盘蛟又叫了人下来,从炭窑里面向门口方面掘进。退进来的土把窑洞的空间填满,窑口出现了。没有发现盘螭和七月,也没有发现大队长。盘蛟住手不挖了。吕棍这时候也跟在他的身边挖土,边挖边道:“你太累了,上去歇会儿吧。”盘蛟说:“炭窑倒塌,大家已经吃过点心。”吕棍也停手问了:“你怎么知道?送点心的七月又不在里面。”盘蛟说:“有几个头勾勾的你没有看到?嘴巴里还含着粥粒和血。”一旁的吕球晃然明白:“是呀,下大雨的时候都过了半午,中午吃的饭早就变成屎了。”盘蛟又说:“没有下雨,炭窑是不会说塌就塌的。下了大雨,他们又怎么会走得出去呢?”吕棍这才醒悟过来,说:“对了,雨没下时他们已经就离开炭窑了。”

三个人都歇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上中天,正正地照射着他们。从地下到天空好像就是一个巨大的高炉,在不可抑制的熊熊燃烧,人人都处在一种不可逃避的火焰之中。公社干部也来了一帮,有的戴着斗笠,有的撑着雨伞。他们看到现场也禁不住鼻子酸酸的掉下了眼泪。一片无遮无护的山地上,人们好象都没有晒干似的还要“晒一晒”。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抽泣和痛哭,这声音连在一片地会动,山也会摇。一堆就是一家人,他们拿来床上的睡席盖在亲人的身上,身下就是他们开垦的地瓜园。地瓜的叶蔓绿绿油油,在身旁牵绕一圈,好像要为他们做最后的装饰。地瓜的瓜头被他们的头颅枕着,正在泥土里暗暗地生长,告慰着一个个饥饿的灵魂。其中有一家没有用草席遮盖,而是扛来一个晒谷子的“大竹箦”铺在那里,看去灰灰素素,有那么一层“白晒”“晒白”的意味,令人的心寒到发出阵阵的颤音,而外人又不能听见。疲惫至极的劳力东一个西一个躺在瓜沟里,头脸上遮着尖尖的竹笠,一条腿还挂在瓜厢上,久久也懒得动弹一下,看去也叫人心里难受。食堂的午饭已经送达,一个超过半人高的饭甑由四条大汉用木棍扛着,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后面跟着两桶酸菜汤,咸菜淡蔬以及碗箸也由一个人挑来。最后这人超前来选择新土培堆的那处土坪把担子放下,那几个也跟着把饭菜放在这里。除了这些送饭送汤的,没有一个人走过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个个好像没有看到这里有大锅饭吃,没有闻到这里有香喷喷的大米饭,没有意识到已经可以开饭。或者没有一个人肚子饥饿似的,又好像是没有一点力气,连一块饭碗也拿不起来似的。盘姑走近一个戴着斗笠绾着裤腿的干部面前说:“萧书记,你也在这里吃一口吧。”

萧书记低声说:“先入土为安吧。”他身边一个干部比划着说:“你看,这里,那里都是一个又一个荒窑,现成的坟墓。”

盘姑站上一个高高的树头,大声说话:“劳力再辛苦一下,四个人一组,四个人一组把他们先安顿在山上的炭窑里。”劳力们一个个从地下爬起来,自动组合一组一组,抬起死人,各自寻找就近的炭窑安葬。哭声、叫声、喊声又一次响成一片,然后渐渐分散开来隐隐地退去。不知哪里飞来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在空中久久地徘徊,盖住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

忽然,桃花颠远远的跳着叫着:“有木也是门,无木也是门;有门也是闾,无门也是吕。”人们感到,半癫的半真半神来。但不知此话又怎么解释。他先前说的“吕字两个口”,葫芦大队除了后来的盘家,都姓吕,两个口。炭窑有个进出的门口,还有一个顶上的出气口,也是两个口。耕山队在炭窑里生,去炭窑里死,最后也在炭窑里长眠,似乎是一个定数。

七、砍杉树

炭窑的上口下口两口一封,耕山队十一人就算入土安息了。这时盘蛟和吕棍、吕球利用井壁的木桩和哪家人扔下的谷箦在饭甑上方搭起一个简易的凉篷。劳力和耕山队亲属这时候才感觉肚子饥饿,围聚来凉篷下装饭夹菜。萧书记看看群众情绪已经稳定,干咳两声,发表讲话:对死者表示哀悼,对亲属表示慰问,对自救精神进行表扬。最后要求广大群众化悲痛为力量,重建家园。并且将慰问品亲手送到家属手上:两丈布票和几十斤粮票。

接着,盘姑重新调整救灾人手。山上留下十个劳力继续挖土寻找大队长、盘螭和七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余劳力一律下山集中食堂分配工作。之后,一群人怎么上来也就怎么下去了。

盘蛟吃了一碗饭,就放下碗箸,走下山去。可是走到半路却又停住脚步,一直回望山上。他本来想速速下山,照料一下白鹇的午饭,再快快上山。又觉得寻找七月和盘螭的下落更加紧要,就踌躇不前了。他看脚边的黄土流方渐渐平缓,人走在那里应当也会躲避过来。从脚下到那个吃点心的大窑,大概只是百步的距离,七月要是被黄土掩埋也就在这百步之内。那么盘螭呢?他为什么也要离开炭窑呢?是他有什么悄悄话要跟七月说?然而叔嫂在那么多人前又怎么可能呢?是他发觉吕天顺心怀鬼胎而暗中跟踪保护?或者在哪里发生生死搏斗?

山上的人们好久没有这样放开肚皮吃大甑饭了。起初还要用菜配,空心菜虽然空心,但是藤老梗粗,没有咬细是不能咽下喉咙的。咸带鱼刺多又利,吃快了也要刺嘴穿舌的。现在,青菜嚼完了,咸鱼也啃光了。剩下大桶清汤正好水到渠成大灌大送。一甑屎楻一般大的米饭,本来就煮得干干的,没有多少水份,足够百人大吃一顿。结果在盘蛟走到半路的时候饭甑就已经见底了。吃到碗里还能够看到锅里,本来是对贪心贪吃的嘲笑。而吃到碗里看不到甑里,肚子还没有饱,这时候又有什么感想呢?

本来吃这一顿饭就像过去清明那天祭墓的野餐“祭午”,是见者有份的。吃起来庄严肃穆,吞下去是多少的悲哀和忧伤。吕棍用竹筷敲打着空碗说:“饿了一年多了,肚子里一点油也没有了。好不容易碰上这一餐,还是吃不饱。一个上午提了十一条死尸,衰到哪里去了,还找什么大队长,让他见鬼去吧!”吕球一边愤愤不平,一边抬起腿,一脚就把饭甑踢翻了。

打工吃东家,米饭不够吃,人们就把饭甑放倒,表示不满。闽东这一带饭甑是用杉木做成的,也就是流行的说法叫饭桶的那东西。俗话说“厚陶薄桶”,坛坛罐罐,要厚,磕磕碰碰不容易破损。桶要薄,容易上手。可是,如此粗大的特大饭桶,桶壁就要做厚,杉木就要选老,本来就是做屎楻的料,不能称之为桶,只能叫做“楻”了。这么大的楻,这么大的甑,两年前就破天荒的制作下了。好一段时间是吃不空的,餐餐顿顿都这样吃,剩下倒掉,所以才叫放开肚皮吃。打工做粗的人图的就是填饱肚子,要不然三餐碰头头一句话怎么就是“吃了没有?”“吃饱没有?”把东家的饭桶扳倒了就是“没吃饱”,美其名曰“砍杉树”,而不叫“扳饭桶”,也就给足东家面子了,第二餐多煮一些米饭也就没有杉树砍了。这时,又有人接着说:“听说晚上还是照样吃炖罐,要砍杉树也没有杉树砍了!”小孩子们并不知趣,还在那里齐声大叫:“砍杉树啰,砍杉树啰!”

“砍你个头啊!”不知是谁大喊了声。只见吕棍抢上来两步,一手抓饭甑口,一手托饭甑底,双手高高举起大饭甑走到开挖的那个窑井旁边,将饭甑重重地扔下井窑。只听轰的一声,好像有闷雷从深深的地底下生成,惊人的震撼不亚于天雷的爆炸。众人齐声呼喊着:“打钣甑啰,打饭甑啰!”那声音沧凉雄浑,在上空久久回荡。

那个偌大的饭甑落到井下,竹篾的圈箍断成几截,长的长,短的短,松松散散。杉木板也分崩离析,东一片,西一片,不成其甑,不成其桶,不成其楻了。恰如荒村野屋的兔耳一样的吊脚“茅房”,长年没有人在那里高空作业,茅片被风吹走,屎楻在下面日晒雨淋,箍朽楻散,也不成其楻了。大男小女、老老少少发出一片呵呵的叫喊,甚至叫嚣,一个个手持空碗,筷子,条羹,一边敲打着,一边围聚到那个破窑枯井旁边往井池下面扔去扔去。光芒刺人的骄阳下,但见空中好像有数不清的白色蝴蝶不知从那里飞来翩翩起舞,有众多蜻蜓穿梭其间编辑一个无形的网络在这里捕捞什么。紧接着,是叮叮当当一片脆响,好像是不断的铃声钟声在宣告一场远古的荒唐的角斗在这里结束。而观众的激情并没有因此落潮,还在不断高涨,寻找着一种沉寂已久的喷发和发泄。不是代表胜利,也不是代表失败,只是一种盲目的冲动。

盘蛟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无心上去理会。他在半坡流方的黄土地爬上爬下,横穿斜走。一会儿抱两块石头叠在一起,一会儿检一条柴棍插在脚下。都是在做一个记号,又一个记号。

这时候有人陆续下山来了。他们才发现原有的下山道路已经被黄土掩埋,已经没有路走了。地瓜园一畦一畦是打横向开辟出来的,纵向是坂壁陡峭难行,畦头畦尾挖有踏步脚阶提供上下方便。虽然没有路了,走起来却是哪里都是路。横走畦沟平平直直就是路,直走坂尾坂头顺阶而下。如果想要贪便直溜,瓜畦上可以打横跨越,坂壁上瓜藤垂挂,一片蔓蔓,又可以顺手牵扯借力攀上攀下。

到处都是路,到处都有人在走。就有九个人是顺着塌方黄土走到盘蛟跟前的。这时盘姑也上山来了,盘蛟凑上去问:“走啦?”盘姑应道:“看也看了,泪也流了。”盘蛟问:“怎么说的?”盘姑眼睛一红说:“留下几千斤米票,几十斤油票给食堂。还有十几床棉被,几百斤糠票。”吕棍赌气说:“票、票、票,没钱买还是一卷草纸。”盘姑流下了眼泪说:“是我没本事,就讨了这些。萧书记说国家也困难,我们只能自救。”吕球瞪着眼睛说:“糠票拿来干什么?把我们当猪喂呀?还要出钱买猪名。”

盘蛟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个你就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啦。你娘前月水肿,脚脉手脉指头按进去一个洞一个洞的,盘螭拿什么药给她吃你知道吗?”吕球应道:“不就是几粒‘蕉巴’吗?你弟还说吃的时候没讨味的一口一粒囫囵吞枣才见效。一粒一粒又黑又臭青,吞下去就半天,肿就开始消退了。”众人都有同感,点头称“是”。盘姑说:“那就是我侄子拿木耳菜拌糠搓成糍粑模样给你们治病的。‘蕉巴’的名字还是他自己取的。水肿病水多,两条大腿光溜溜晶晃晃的,好像就是多水多汁的芭蕉树。去汁去水,也就是把汁拧干,把水倒了。这一倒,芭蕉两个字倒过来就读做蕉巴了。”

吕球挖挖头皮说:“本来是吃水不忘掘井人,现在是去水不忘做‘蕉巴’给我们吃的人。盘姑、盘蛟你们说,朝哪里挖?我就是再累再饿也要把盘螭和七月挖出来!”盘姑说:“还有一个人呢,就不挖啦?”吕棍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握着锄柄把锄头举得很高很高,随地狠狠挖了下去,挖出一团土块上来,还把锄头顶倒过来,又狠狠敲击下去,但见那土块在锄下变成粉碎。他说:“挖呀,怎么不挖?”

盘蛟握握他的手问:“你说说看,当初我姑留下来的那个空心树头又在哪里呢?”大伙儿都拿眼睛看盘姑,盘姑的脸还是红红的,说:“当时好说歹说留下一段来做棺材的料。没想到,我人还在,棺材先入土了。”盘蛟朝众人比划着他先时摆放的标记,说:“路是这样走上去的是吧?”他人也顺着标记弯来拐去往上走。走到那处叠着两块大石的地方,盘姑叫了:“你站住,就在那里了。”她也跟着走上去,抬头望望前面那个炭窑井,又回身看着刚才走上来的路程,口气坚决地说:“没错,左旁还有一丛苦竹。”

盘蛟看过去,左旁地瓜园的陡壁上果然生长出两株幼竹,在山风中簌簌地颤抖。他心里沉甸甸的,想起爹妈临死时都叮嘱他要照顾好弟弟,他没有办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味让他皱皱眉头,说:“这是两株没有爹娘的笋。”盘姑看他触动了心事,就伸手摸摸他的头说:“傻瓜,白鹇不是你的娘吗?”吕棍不以为然地说:“才大盘蛟几岁呢,怎么做娘。”盘蛟再看那竹子,两株已经被风雨折了一株。这是一种由笋刚刚变成竹子的笋竹,一节一节翠绿之上的关节还包裹着没有退落的笋壳,正在拔节成长,竹枝也开叉不久,叶子半卷半卷的正在慢慢舒展开来。苦竹实心,空洞很小,是农民做锄柄,渔夫撑船,女人晒衣服的上等的竹竿。没想到有一株就这样被风雨摧残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向他袭击过来,他抱着头蹲下地,哭了:“姑啊,我是挖怕了,一个个挖出来都是死啊!”

盘姑指着四近的山坡说:“这里虽然砍伐过,烧炼过,但是竹根还深深地埋藏在地底,没有死,又悄悄地在这一角冒出笋来,由笋变竹,锄园的人看见了也没有拔掉它,锄掉它,就是认为它将来是有用之材留下了它,没想到你这么脆弱,经不住磨炼。”

不是所有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惊叹某种生命的顽强,对它由衷的赞赏才留着它。苦竹本来是因为它生出来的笋吃起来苦苦的,才叫这竹为苦竹。这片多窑的炭山是烧焦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笋应当更多一层焦苦焦苦是吧?

八、石膏白虎汤

盘蛟他们这回开挖流方,不是寻找炭窑那种掘井方式。而是采用濠沟掘进,直取那截空心树头。盘姑看他们已经动手,也就退下山去了。十个人挖到大阳快要落山,还没有什么发现。一个个又乏又饿,盘蛟只便下令收工。

回到食堂,才知道山下也尽是坏消息:失踪的一桌人只挖出三个死的,六个伤残的,还有三个生死不明。全村笼罩在一片阴森森的氛围里,在食堂开放的时候也鸦雀无声,安静得好比一个默哀无尽的灵堂。

白鹇本来病情有了回颜起色,中午还会自己走到食堂吃饭。在饭桌上听到村里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多少人还没有找到,七月也在其中。才知道盘蛟一直在瞒着她,午饭一口也没吃,晚饭也没吃一口,躺在床上头上直冒虚汗,嘴里咬着牙关打哆嗦。盘蛟一看不对劲,赶忙去食堂楼上找盘姑。盘姑来摁摁白鹇的额头,又号号脉,说:“这是急火攻心,导致高烧不退。必须‘白又白’双汤齐下,才能镇住它。”盘蛟问:“什么叫‘白又白’双汤呢?”盘姑说:“头一白就是‘白虎汤’,石膏白虎汤;尾一白,就是‘白鹇鸟的屎’。”盘蛟平常也听弟弟说过石膏白虎汤,知道此味汤药很猛,用于压制高烧和大热燥渴。但是这药用得不好不仅是“凡药三分毒”了,而是“金丹变鸩毒”。所以,老人们有一句口头话叫做:“别人的孩子石膏白虎汤,自己的孩子不敢当。”说的就是医生看病的一种心态世相,对别人的孩子开出石膏白虎汤,立竿见影。而对自己的孩子却迟迟不敢下此猛药。盘蛟搔搔头脑说:“白虎汤盘螭的药房里就有,可是白鹇鸟的大便哪里去找呢?”盘姑说:“尾巴这一白是清凉解毒的,没有它配合着熬着吃,那头一味药我也是不敢乱用的。毕竟人命关天哪。不过,没有白鹇屎,用‘金不换’草替代也可以。”

金不换那种小草盘蛟也见过。那草也就是寸把高矮,常常躲藏在大森林的落叶底下,不轻易为人们的眼睛所发现。梗儿只有火柴粗细,叶片只有指甲大小,叶脉网着金丝,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开着米蒂大的花,结着米粒大的果。那白鹇鸟吃它又屙它,屙出草籽来落土又发芽。于是,顺着白鹇的足迹就能找到金不换。白鹇成了金不换的播种者,也成了人们寻找金不换的好向导。盘蛟去老屋盘螭开设的药房里找到金不换和石膏两样药物来,盘姑已经在白鹇的灶头生起了炭炉。两味药合在一个大陶罐里放在炭火上现熬。这时葫芦西那边来人说,又挖了一个受伤的人上来,请盘姑去看看。

盘姑背起药箱,把盘蛟拉到一边说:“这女人平时沉默寡语,要苦自己心里苦,这苦味一直积在心里没有吐露,需要男人替她排解,阴阳才会协调。汤药只是汤药,还要男人的阳气助力才有效果。等下药熬开了,你必须一口一口地含在自己的嘴巴来喂她。”盘蛟点了点头,接着小声问:“她会不会中了什么邪?你要不要给她‘降一僮’来着?”所谓“降僮”就是天降神童,也是“跳神”请神的意思,请动神童的神气神威来驱邪。盘姑狡黠地笑笑,附着盘蛟的耳朵说:“你就是神童。到了半夜烧如果还不退去,你就要来个神童附体,切记,切记。”盘蛟一时灵魂出窍,傻住了。盘姑背着药箱从白鹇灶前走出去许久许久,盘蛟还楞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来。

汤药熬开时,他才清醒过来。把药倒进一个碗里拿着,一边朝它吹凉,一边走里屋。白鹇这时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汗是没有了,气也微弱了,快断快断的一息尚存。他坐在白鹇的床头,把她扶坐起来,斜躺在自己的怀里,一手持碗,一手搂抱着她。说一声“该吃药了,”自己先饮半口热汤,在嘴里含温了,凑至白鹇的嘴巴,用舌尖顶开她的双唇,顶开牙齿,然后慢慢地把药汤一点一点地吐进她的口腔。看她也有所反应,喉咙的皮肉微微地牵动一下,好像吞了下去。接着,他又如法炮制第二口。这时他自己的头脸也发烧起来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只有在人们闹新房的时候见过新娘和新郎在表演“鲤鱼吐水”的节目。两个人,你饮一口酒,把它吐进我的嘴里喝下,我饮一口酒,把它吐进你的嘴里喝进去。新娘往往不会喝酒,第一口就呛住了,往新郎那里一喷,喷了一个大花脸。闹房的乐趣就从这里产生了效果。今天,他好像把她当成新娘了,她不知道,也没有把他当成新郎。他仔细端详眼前的女人,在她还没有成为自己未来的丈母娘的时候,他只觉得她是一个影子,一个来无响去无踪,忽然在眼前一闪就不见了的影子。

头一次,是他们兄弟俩刚刚搬来住的那天。姑来帮助收拾房子,拍打着这边闩着的葫芦门,朝外面叫喊:“白鹇,白鹇。”听到一声清脆的回应,那是村里大姑娘才有的那种银铃一般的响声,姑又叫道:“借一把扫帚用用。”一边叫他去大门外边拿。他走到大厅,只见门口有个蓝色的影子一闪就不见了,看见的只是一把扫帚靠在了门旁。第二次是打麻雀战的时候,他从兔耳的后园墙边经过,看到有一只麻雀出现在后园上空,拿出弹弓快速打击。那鸟被石子击中掉在了园里。那时候打鸟计算成绩是以鸟爪为准的,两只爪子算一只麻雀,剪下来社员交到大队登记,大队交到公社汇总。没有爪子,打了麻雀也是白打。他来到兔耳的耳门口想要叫门,门只开了一条缝,缝隙里一个花花的影子一闪,倏地就被门扇掩盖了。门口的鹅卵石路面却有一只小小的麻雀在那里伏地挣扎,再也飞不起来。还有一次是打老鼠的时候,她和七月一起来要老鼠夹。才知道她已经是一个女儿都可以出嫁的母亲了,看去还象一对亲姐妹。她也看错了人,把他当做盘螭了。他是打鸟标兵,盘螭才是灭鼠标兵。盘螭不在家,他也不去挑明,只打开他的药房,随手拿了一个鼠夹给她们。即使见了面她也很少说话,还是七月在说:两只大老鼠住在她们后园,两只之间还经常咬架,咬的头破血流。

半碗药汤全部喂下去,盘蛟放下空碗,试试她的头额,烧好像有退了一些,但是嘴唇还是红红的,如同抹了胭脂。鼻翼不时一摊一摊的,也是火气还旺的表现。她闭着眼睛,伏伏贴贴的偎在他的胸膛,看去正是楚楚可怜,远远不足为人母亲的分量。他想起下午在山上时吕棍说的话:“才大几岁,怎么做娘呢?”心里思忖着:做老婆倒是见得多。不是有一句老话叫做:女大三,呼郎做心肝吗?他不知她当时怎么会和姑一起给他和七月撮合这门亲事,两个人的年龄相差近一轮十二岁。他自己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会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七月也真是,答应得快,拖延得也迟,一拖就是两年。人生有几个两年呢?年下自己就要过“川”了。虽然七月现在也同意结婚了,但是他总觉得这不是她的本意,是为了母亲为了他们兄弟俩和自己的面子才这样做。这样的婚姻一下子伤了三个人,代价太大了。这些杂乱无章的头绪被这场无情的风雨打湿了,似乎还没有把它刮走。还是那样牢牢的扎根在他的脑里,像头发一样理了又长,拔了又生,永远也不会消失。因为他衷心希望他们还活着,有了青春的存在,有了生命的延续,爱情的羽毛才会焕发出最美丽的色彩。

他轻轻地把她放下躺着,心想让她睡一觉,出一身大汗就好。不想,她开始叫冷,一边还在说胡话:“老爷,你抱紧我,我冷,我要冷死了。”盘蛟再从隔壁把七月那床棉被拿来给她加上,她还是在那里瑟瑟发抖,好像六月天发“鸬鹚寒”,那鸬鹚要藏进酒瓮里去才躲得过这一关。这时他抻手捂捂她的鼻尾,好像只有进去的风,却没有出来的气息。她担心她今夜过不了半盲。这乡间有一种风寒就是过不了半盲的。他今天见过了太多的死人,他不忍心再见到自己的亲人就这样死去,如果这样,他什么也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想到盘姑刚才临行的叮嘱,要给她补充阳气,是死是活就看这最后一招了。

他想到他那次下溪挽救那个被旋涡卷进溪潭的女人。她叫秋荷,是吕春旺的老婆。他不是自己跳下去救她的,他不会游泳,只能站在一条搁在水潭边的段木上干着急。大队长本来也在上游指挥妇女洗铁沙,这时候也追到了潭边,朝他吼叫:“怎么还不下去救人?”不知怎么,脚下的段木忽然滚动起来,把他滑下了水潭。他慌忙伸手从身后一捞,反扣住段木,一手在水里乱划,脚也在底下乱蹬着自救。那木头竟然朝着那女人漂浮过去,她双手在水里乱抓救命稻草,居然也给逮住了段木的那一头。这时上游还有人跑下来搭救,把他们两个都拉上岸来了。

他这才意识到,他是被人推下水里去的。是大队长的脚推动了圆木,圆木才搓滑了他,搓倒了他。是一种另外的力量让他下水救了一个垂危的女人。

九、砻砻谷

盘蛟面朝衣橱顶的神龛虎骨观音深深拜了一拜,双手抱起它放到膳厅的八仙桌上。走进来就脱了衣服爬上床,掀掉上面一床棉被,身子就钻进下面一床被子。白鹇虽然一边在说着胡话,对他的到来却是也有感应似的,一条手臂就搭了过来,要搂抱他。盘蛟的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好像当时落到水潭中,总觉得是有一种力量在把他推搡着上床,推动着他拥向白鹇,把她紧紧地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并且解开她的衣扣,扒了她的肚兜,让她的皮肉贴着自己的皮肉直接领受男人的阳刚之气。

白鹇这时不那么颤抖了,只是说话也还是含含糊糊,她在央求说:“老爷,我们做‘砻砻谷’吧。”接着口里就断断续续地念着:“砻砻谷、谷砻砻。糠养猪,米养人,瘪谷饲鸭母,鸭母生蛋还主人……”所谓砻谷,是闽东农村妇女的一项重要的家务,就是通过拨动土砻的旋转,把谷子砻去皮壳,变成糙米,然后再由男人挑到水车碓里碓。碓出了白米后又由女人生火造饭,放到锅里去煮。做饭吃做饭吃就是这么做出来的。小时候他往嘴里扒饭把饭粒扒飞地下,爹捡起来问他:“这米从哪里来你知道吗?”难怪他会回答说:“从土砻里出来呀。”

土砻有土砻斗和土砻座,贯穿土砻斗和土砻座是一条又长又滑足有一握粗的土砻心。座和斗的外面都是用竹篾编成,里面夯实黄土。在土砻斗的底部和土砻座的上部一概用炒熟的竹签密密麻麻的装钉成磨坊里的石磨一样的八卦纹路,微微突出土面,这就是砻齿了。上下砻齿磨嗑就好像人们的牙齿嗑动谷子一样,那谷子从土砻斗里漏下去还是谷子,从土砻唇里吐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米粒归米粒,谷壳归谷壳了。而推动土砻斗一圈一圈打转的砻扒是“7”字形的天然硬木,扒钉搭拴在土砻斗的土砻耳。而推动砻扒的就是乡下女人辛勤的一双手了。

说到底一句话,砻砻谷就是给谷子脱衣服,让它裸露出秀色可餐的大米来。她还在念:“主人冇着厝,去过厝。过厝暗窿空,去栽葱。葱冇芽,去栽茶……”盘蛟听她一边念,一边还把手伸到他的“土砻座里”去捉“土砻心”。他一时也情不自禁了,由她将土砻心插了土砻斗,听她又哼又唱:“茶冇味,去栽柿。柿未黄,先摘两个请大王……”他忽然听到一种锦密的爆裂,象米花从大米里弹跳出来,象麝香从香囊里被挤兑出来,象空气从皮球里突破出来。不是昨天晚上她吃了地瓜而发出的那种通俗的音乐,也不是她青春期的头一次美丽的飞红,而是十年八载所沉积下来的晦气和怨恨化为乌有的顷刻一响。就在这一响之间,人生所有的愿景和生命的原创迅速升华为一片虹霓。

盘蛟这时看她双腮浅浅的泛红,嘴角也旋起两个小小的酒窝。身子已经不再颤抖,回暖至春和玉润,喘息也渐渐娇生了。只是眼睛还没有睁开,口里还在念念有词:“大王没牙齿,请乞子,乞子没手杖,请和尚,和尚不念经,去和尼姑亲。”盘蛟努努嘴唇,到她的额头亲亲,她的额头已经不再发烫了,只听她小声地说:“我饿了”。他赶快起来给她穿好衣服,掩好被头,自己也穿好衣服。

他退至膳厅,生起炭火,拿了一个大的陶罐装了半罐水放在炭火上烧开。然后用筷子挖出炖罐里的冷饭入罐里煮烂,装了一大碗让白鹇趁热吃。他搀扶着喂她,白鹇吃了几口,回忆说:“我见到了老爷,只是没有见到七月。”盘蛟羞红着脸说:“刚才你一直说梦话。七月你放心,我们有十个人在找她。”白鹇从盘蛟手上拿过饭碗说:“我没事。”接着自己动手,埋头把这碗饭吃个光,抬起头来,一边把空碗递给盘蛟,一边说:“你早早应该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一起承担是吧?”盘蛟一边手接过饭碗,把它放在一旁茶几桌上,一边手还是拥着她,说:“我是想找到了再告诉您。”白鹇看着他脸色灰灰,伸手抚摸着,说:“这两天你也累了,都瘦了一圈。”

这时窗外的风吹来,把茶几桌上的煤油灯吹得一豆火舌摇来摆去,两个人的头影映在对面墙壁也大幅度地摆动着。那头脸有时竟然凑在了一起,好像是在激动地接吻,身子也贴到一块儿左拥右搂的样子。白鹇看到了,不自在地挪着身子说:“你让我靠靠床壁歇一会儿。”这是一架老式漆木大床。顶上有葡萄架,三面都用大板圈围着睡眠的人,好像只怕人睡着翻身从床上滚到地板上似的。盘蛟扶她靠好,从床头站起来,眼前冒起了点点金星。白鹇对他说:“夜深了,你也该去困了。”

盘蛟这时候确实感到疲乏之极,从白鹇床上抱起七月的棉被,说:“我就在隔壁躺一躺,您有事叫了也听得见。”白鹇望着他的背影消逝在门口,才起身慢慢下床。她刚才吃了一碗热饭,体力得到恢复,尿也来了,里面粘粘乎乎的都有点怪怪的感觉。她刚才好像是做了一场青春美梦,梦到老爷,不是和老爷做什么别的事情,却是做一种“砻砻谷”的游戏。这个游戏也是老爷教给她做的,白鹇十二岁就到老爷家给“砻谷”,砻到十五岁,太太瘫痪在床,老爷就“砻”了她的“谷”。她太小,他让她趴在他身上做砻砻谷,两个人坐在大床上,面对着面两双手二十个手指交叉相握,你出手一推,我屈起手臂就顺势一拉你。我出手把你的手推出去,你就屈起手臂把我拉到你的怀里。这样子一拉一送的,一送一拉的,拉拉扯扯起来,好像就是女人在砻谷子,于是,才有“砻砻谷”这支歌谣在乡间吟唱不休。老爷砻她的谷的时候常常是先让她喂酒给她喝,那酒温温的装在锡壶里,他提着锡壶,让她嘴巴直接衔住壶嘴吸一口,然后把这口酒再对着老爷的口喂下去。这样喂一口,老爷还让她坐在他的身上做一回砻砻谷,边做边唱砻砻谷的歌谣。就这样喂着,砻着,唱着,喂着,老爷没醉,自己就先迷糊了。老爷收地租,也做香生意,出一趟远门回来都要让她做一回砻砻谷。这回也一样,只是那酒苦苦涩涩好难进口。

她扶着床栏转到后壁马桶弄拉了尿,出来再到衣橱前打开橱门拿衣服换。这时,她发现衣橱顶的神龛不见了。她自言自语说:“刚才盘蛟从七月房间抱出棉被来给我抵风寒,是不是把虎骨观音请到七月房里保佑她平安无事呢?这女婿也真是个傻女婿。七月在屋里的时候,叫他进去他又不进去;七月不在里面,他又跑到人家床上去睡。”

也没有多少天吧?天黑黑的只看到人影,七月回家时他跟在后面,背上还驼着一捆树枝。到她点亮油灯,她才看到她穿着他的衣服,他打着赤膊,还从柴捆里抱出一只死狗来。她看出其中一定有蹊跷,就回身把耳门闩起来,才回过头问是怎么回事。他淡淡地说:“七月碰上了豺狗,我把它打死了。好久都没有打到这种猎了,这回总可以吃个饱了。”她听说还是一只豺狗,脸色都吓白了,低声对他说:“你还是拿回去煮吧。我不敢吃。”这时七月换了一身自己的衣服从屋里走出来说:“怕什么?又不是偷来的。这豺狗,我们不吃它,它还要吃我呢。”说罢,不管母亲同意不同意,就坐到灶前去生炉子。盘蛟走过去说:“这种东西要放到大锅里才能捞得动。”他拿起锅盖,发现锅台是空的。七月说:“早给他们拿去炼铁了。”他说:“把我那个拿过来吧。”说罢,他就打开耳门,出去了。七月跟过去又闩了耳门,回过身来,打开通往老房子的葫芦门的门答,并且用门答在门板上敲了几下。就听到那边有拉门闩的声音,门开时盘蛟头顶一个大黑锅进来了。他放锅入灶,又提起水桶回到老屋的后落,在那里的水井里打了两桶水提将来,倒一桶入锅去。七月就用他背回来的柴枝生火,一时灶膛里火焰旺旺,大放光芒。把整个膳厅映照得暖洋洋的,让人重温一个家庭生活的旧梦。

不一会儿锅里开始吱吱有声,盘蛟从灶壁取下菜刀,走到通往后园的青石板去磨动,也是嚯嚯的响,配着灶膛里火花噗噗的笑,组成一曲“有吃有吃”的音乐,教人听了肚子里也发出叽咕叽咕的回应,口水也跟着流淌出来。锅里的水沸腾起来的时候,七月掀起锅盖,一片薄雾蒸蒸而上,直抵耳房的椽瓦。盘蛟一手提利刀,一手抓豺狗的两只后脚,倒提着入锅去捞了一捞,然后动手刮毛。一边捞一边刮,嘴里呼啸有声,吹着烫手的热气。白鹇、七月母女俩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刀下去就见锅里亮出一片雪白,一提起来眼前又是一团烟雾。刮刮捞捞,一条豺狗的浑身毛毛就在眨眼之前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他说一声:“先歇歇火。”就把豺狗平放在菜板上,砍头去尾,开膛剖腹,剜剐剔搠,干净利索。该丢的丢,该留的留,不过一柱香的光景,一头豺狗就已经收拾完毕。肉全部放进一个大陶罐里,加上一把盐巴,放在炉火上去熬,去焖。有用的杂碎回锅去炒煮,虽然没有油料打底,却也散发出阵阵香味,沁人心脾。这时,她看他脸色黑红,浓眉里暗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英气雄风。看他赤膊上下肌肉结团,大汗淋漓也顾不得擦。这时七月拿了一条毛巾,打了一面桶水给他擦洗。她心里说:“这样的男人换做我心都舍得割下来给他吃。”

兔耳房原来是老爷拿来放腌菜杂物的。就在葫芦门的斗砖下,老爷在那里挖了一个地窖,埋了一瓮老酒,在那里陈年备着。他走后就都没有打开过。她从灶门口拿起火钳,走过去撬起斗砖,打开瓮口包扎的棕片笋叶,就有一阵酒香扑鼻而上。她又到八仙桌上的篦笠下拿三个碗来,从瓮里舀出三碗老酒放在地下。再重新包扎好瓮口,盖上斗砖,抬脚踩踩,并用鞋底扫扫灰尘,回填砖缝。

十、谜迷

狗杂炒煮上桌,无非就是肝肚之类。肠子也捡来用,是因为这狗不吃大便。狗头没肉,盘蛟就取它舌头和两片耳朵。腰子他觉得弃之可惜,能吃就夹杂进去炒煮。两口儿忙乎这边活计,没有注意到她那边的动作,酒碗没到香气先来,令人神情先醉。她一碗接一碗,不知怎么变出三碗陈年老酒放到八仙桌上。她问他:“这酒要不要热一热?”他望一眼七月,说:“我看就免了吧?都说狗肉火气大,不知这豺狗的肉怎么样。”七月说:“我去叫二叔也来吃。”他说:“二叔给人看病去了,我们先吃吧。”

桌子上的篦笠拿起来,也就是她从食堂领回的七月的晚饭炖罐,还有一蝶青菜和一点虾苗。八仙桌一面靠墙,剩下三面放三条长凳,正好一人坐一个方向,比起食堂吃饭宽松多了,显得自由自在的可贵。盘蛟虽然肚里饥饿,礼貌没有遗忘。他拿起酒碗先敬她,说:“这酒有十年了吧?真有福气享受;我先喝一大口,你随意。”然后往她碗里夹狗杂,一叶是肝,一片是肚。接着又敬七月,说:“这一口给你压压惊,你也随量。”往七月碗里也夹了两箸,一箸是耳朵,一箸是腰子。他自己吃的是肠子。

她发现七月今天晚上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令她感到欣慰。本来对他爱理不理,看他有一眼没一眼,说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刚才帮他擦背拧毛巾,现在又频频站起来敬他的酒。第一口感谢他从豺狗的口里救了她;第二口感谢他背她回家,到村口怕人看见才放下来;第三口感谢他两年来对她的所有关心和爱护。她要她跟他喝交杯酒,她也照样喝了。就这样,一口接一口,话也说了不少,肉也吃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他也开心,只要七月有敬就喝,一碗酒最早见底。她又倒给他半碗,也喝了。

这时,她虽然喝几口,可是头也晕晕的了。一时兴起,竟然要求他们做“砻砻谷”。他笑笑说:“这是小孩子玩的游戏呢。我都快老啦。”七月倒是高兴做,站起来,双手举起来就朝他伸过去。身子却摇摇晃晃,要倒要倒的样子。他伸手去扶她,七月顺势就歪倒在他的怀里了。他扶她离桌进屋,七月却把手臂攀到他的肩上,说:“我要你背。”他就蹲下来背着她进屋,屋里传出七月的声音:“砻砻谷,谷砻砻,糠养猪,米养人……”

她这时真希望他留在七月房里不要出来,希望谷粒经过砻磨脱去谷壳变成可餐可饱的秀色。然而,他却出来了。七月里面也停止了歌唱。她问他:“你为什么进去?”他说:“她醉了。”她又问他:“你为什么出来?”他又应:“我没有醉。”她背着他说:“她过去不接受你,现在接受你。”他也背着她应:“是的。”她面对他说:“你过去要她,现在不要她。”他也面对她应:“是的。”她一阵眩晕,问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他扶她坐下,应道:“你不要急,急了会坏事,以后你会知道的。”

可是,事到如今,她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七月要他一起进屋,他跑了出来。七月生死不明他反而愿意睡在她床上。她拿着油灯,扶着板壁,慢慢地走出自己的房间,轻轻推开七月的房门,悄悄地走进去。她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微微的鼾音,看他睡得正香。心想他太疲乏了,不忍心惊醒他,慢慢地又退了出来。退出时环顾一周房间,也没有发现她那个安放虎骨观音的神龛。但是,她在膳厅的八仙桌上看见了这个神龛。她不知这神龛为什么要抱到外面来,她想抱回它,又怕抱不动它,就折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盘蛟起来烧了一锅汤,舀一面桶端进白鹇房间让她洗脸。看到她换下的衣服搁在椅子上,顺手拿出去放进脚桶里浸。接着又提半水桶汤进来给她,说:“你昨晚汗出了不少,顺便擦擦身子吧。”说罢走到窗口,关了窗户。她看他利利索索地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叹口气,说:“七月啊七月,这么知冷知热的男人这两天来一直在找你,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呢?”白鹇洗了脸,擦了身子,盘蛟又从食堂拿早饭回来送到她的床头了。面桶水桶的洗过的水一手持一桶出来倒了,还将神龛从膳厅抱进她房间,放回了原处。白鹇吃完早饭,他已经将白鹇的衣服洗了,晒在后园的竹竿上,还在后园翻了几锄头,翻出许多白蚁来让地鸟和母鸡啄食。

盘蛟要动身上后山的时候,白鹇从屋里颤巍巍地走到膳厅,说:“你让我也去看一看吧?”盘蛟扶她在八仙桌前坐下来,对他说:“你今天再休息一天,明天早上我背你上山。”她像个孩子似的听大人的话答应了他。

盘蛟走后,白鹇也不想再回里屋躺床。她打开后园的门,想到那里看看地鸟和母鸡散散心。却看到她的内衣内裤已经被盘蛟洗得干干净净穿在竹竿上架在竹筅上晒。这时候这里虽然还没有阳光照射,看去花花红红依然十分鲜艳,惹人注目。她凝视着这些女人的隐私,扪心自问: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婿为丈母娘洗刷这种东西呢?她想到昨天晚上梦里和老爷相会,醒来换衣服,就是感觉身下湿湿粘粘的难为情,他上手来洗衣发现什么没有呢?她脸上发烧,胸口也突突的跳动了。他背着七月回家都怕被人看见,怎么又说明天要背她上山?他简直是一个解不开的谜。然而解不开越想解,被他迷住似的就想接近他,就想了解他。她看到地鸟和母鸡在一处新翻的土壤不断的的厾厾的啄取什么,走过去看吓了一跳。

原来这里白蚂蚁成团成团的在滚动。她曾经在这里挖过蚯蚓,给老爷钓鱼,并没有发现这里有那么多的白蚂蚁。她走近看,那里发现有松枝的梗和腐蚀的针叶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面,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是他背七月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天都很黑很黑了,他背了一捆青青的松树枝从葫芦门进来,往灶门口一扔。七月从屋里出来问他:“这么青,怎么烧得着呢?”他回答说:“不是拿来烧的,而是拿来浇的。”七月又问:“你要把它种在后园吗?”他回答说:“是的,可浇的不是水,而是米汤。”七月赌气了:“浇米汤又不会长谷子。”他也玄玄地应:“它会长出喂鸟喂鸡的粮食。你以后再也不要到溪里去捉鱼了。”七月在阻止他:“你不要乱说呵。”她不便横在中间听两口儿说私密的话,就走了出去。

她回想起七月那天穿他的衣服回来,自己的那套衣服却不见了。她担心地问过他:“七月到溪里摸鱼出事啦?”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定定地应:“没有。”她说:“你要给我说实话哟。”他应道:“不信你去问七月。”

她怀疑,他和七月有过什么秘密约定。两个人合起来应付她。如今七月不知哪里去了,他还有什么秘密可守呢?

今天上午的后山工程没有什么收获。挖出来的土还是土,沙还是沙,石头还是石头。近午的时候,盘蛟说:“我回去送午饭来,顺便照应一下病还没有好的丈母娘。”吕球说:“这是两全齐美的事,我们是‘饭来张口’,多挖几锄头也是应该的。”说罢,一锄头奋力掘下去,翻了一大块泥土上来。大伙也将锄头柄握得紧紧的,都在为了盘蛟而努力。

盘蛟到食堂找管理员拿白鹇的午饭,管理员说:“刚才盘姑已经替她领走了。”他回到家里,看葫芦门果然开着。走到膳厅,看见通向后园的门也开着,有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一个笑着说:“你这么早就起来洗衣服,再发烧就没你的办法了。”他听出来,这是姑的声音。一个低声说:“哪里是我洗的。”这显然是白鹇的声音。他收住脚步听到一个又笑了,说:“我给你下的这一帖是什么药,你知道吗?”一个说:“不知道。”一个说:“这是一帖猛药,我想你有十年八载没吃了。”这回没有听到回应的声音。

一个又接着说:“这才是真正的白虎汤,金不换!熬了三十年的白虎汤啊!拿黄金来都不换的。”这回又有了回应:“白虎汤我也听说过,吃得好,见效很快,吃不好要人命哩。”一个又说:“他不会要你的命。”他生怕这话再说下去,他如何面对她,抬脚举步要走进去冲一冲。这时听她接着说:“这鸟蛋不像鸟蛋,鸡蛋不像鸡蛋的东西我不要拿了,你给盘蛟补补身体吧。你跟老爷学了不少文化,我来考考你:‘有木也是门,没木也是门;有门也是闾,没门也是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跨出的脚步又收回来了。这句话不是桃花颠说的吗?姑怎么会当真了。这时白鹇也应道:“我也听到墙外有人说过这话,疯子说话呢。”盘姑接着说:“可是,这个疯子的话都应验了。比如在食堂说的‘死人吃,吃死人’,应验了吧?又比如在山上说的‘棺字两个口,吕字两个口’,也应了一半吧?我侄子要在我留下来的那个空心棺材找人,我看是找对了!疯子有邪鬼附体,可以通神呢。”

白鹇口里念着:“有木也是门,没木也是门……”突然叫了:“那年清明,老爷带我上后山祭墓,我问他,那棵巨大的老树叫什么树。他就是说‘有木也是门,没木也是门;有门也是闾,没门也是吕。’后来他就教我一个‘榈’字,这棵树就是叫做‘花榈木’。”

十一、嗑噬

盘姑的土楼倒塌的时候,盘姑恰好在食堂帮厨。一人平安,也就全家得救了。她上去看过一回,看见墙倒了,屋子也坍塌,被埋在下面的东西该湿也湿,该坏也坏了,一时又不容易翻找回来。还是让劳力去抢救别人的性命要紧,这边的事也就怠慢了下来。

没有人来这里弄出动静,老鼠也出不来,似乎把一腔怨愤都倾泄到眼前这个东家不象东家,客人不象客人的吕天顺的身上。它吃空了他的短裤上那块“锅巴”,又在这里嗅嗅那里搔搔,寻找新的食物。他感到有一只已经从那个“锅巴”的空洞钻进去了,再一下一下的揪那里的毛毛。他张口大吆喝,也吆不出多大声音,吓不了它。只是屈膝蹬脚,蹬脚屈膝的在震慑它。刚开始一屈膝,那里的皮肉一收缩,它还怕他夹住,向后一退。等他一蹬脚,那块皮肉又松驰还原原来的样子,它又爬上来揪。他再做屈膝,它伏在哪里不动了。他努力把腿根往木头上硬夹,那里的皮肉仅仅隆起一点点,根本伤不了它。他想重复再试一回,这下可是惹恼了它,更加用力地拔那里的毛毛,拔不动时还咬进他的皮肉去,似乎要连头连根的把毛毛拔起来。拔得他头发根里都会一牵一牵地疼,人道牵一发动全身,设想牵一毛全头都痛。他只好垂直双腿,由它去揪,还减少一些痛苦。静下心来体会,这老鼠并不是有意要揪他玩乐,而是在咬食他的毛毛,从毛尖慢慢咬下去,咬断毛物时难免会有一抽一抽的感触。

原来毛毛也可以充饥,也可以延长生命。那头发油油,总有一些营养吧。平时的饭里菜里出现一条半条女人的头发,都会被他用筷子挑开去。其实这没有什么必要。还有人吓唬说,这毛发吃到肚子里去,会把肠子捆扎起来,通不了大便,这简直是放屁。肠子要从外面捆扎,头发却在里面打弯,象蛔虫一样怎么会捆人?说消化就消化,没有消化也是要被拉出来的。他抬抬肩膀,想动用手臂从头上抓一把头发来充填自己的空肚。但是,那两条手臂还是麻木不仁,并不关心他的生命。

又一只老鼠从那个“锅巴”空洞钻进去,在跟前面一条老鼠在那里分享这种风流的晚餐。自己的东西,连自己都吃不到,还要给别人拿去吃。他感到一种被撕咬被抽筋的悲哀和恐怖,这种感觉他似曾熟悉。那一年,他卖丁兵卖到过省去打战。枪一响,他吓出了小便,一头就往草丛里钻。这一钻,他钻进一个烂草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的蚂蟥,爬上了手脚、脖子,还往裤裆里钻。外面肉搏正紧,一片叫杀。他不敢喊叫,也不敢动弹,任凭那些东西在身上剥皮抽血。枪声远去的时候,他站起来已经满脸满身都是蚂蟥,好像这身子要散架,必须这东西来密密麻麻地码住它的样子。伸手拍打不管用,捏它抓它,它已经吃到肉里去了,它不疼自己的皮肉先痛。他的血就要被它们一点一点吸干,他的皮肉,就要被它们一个空洞一个空洞的打穿。他面向福建,大喊“陈夫人救命,陈夫人救命!”

来人不是陈夫人,却是一个老农夫。只见他从怀里掏出

一个木丸,只有指头大,黑乎乎的夹点白。他划一根火柴烤烤,就有一袭奇怪的香味从鼻底进来,下巴处就见几条蚂蟥松动,落下地去。那老汉手持香丸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围绕他走一圈,身上的蚂蟥落脱一地。他一边感恩不尽一边问他:“这是什么仙丹,这等厉害?”老人收丹入怀,说“这就是陈夫人说的榕楠精华所结的‘榕楠丹’”。香气一收,他才知道自己身下很臭很臭,老人笑笑说:“你已经吓出大便了。”

这时,两只老鼠仿佛啃光了那里的毛物,开始转移阵地,反转过来,头做尾,尾做头,朝他的那两颗“巴巴卵”探嘴探爪。这两个东西这时已经被吓得深深藏进那个皱皱的桔子皮里面去了。它们两个吱吱的叫,似乎在取笑他春种的时候知道出来大摇大摆,现在还没有秋成就收起来了,还没有到冬天就冬藏起来了。我们都是吃五谷的一族,都是吃五谷长大起来的,你瞒得了别族还瞒得了我族吗?它们两只,一只对准一个暗藏,同时发动攻击,用它锐利的爪子撕破桔皮,用它尖尖的嘴巴拱进去拱进去,仿佛要咬破那卵子的囊衣。那卵子同时也在里面滑过来滑过去,对它们耍起滑头来。这下子真的惹火它们了,双双张开口齿,朝那卵顶狠狠咬去。吕天顺张大嘴巴惨叫起来,虽然口气很大,可惜叫声很小,沙沙哑哑,好像哑巴在发怒,制造不出那种平常人的宣传声势。他改变策略,仿效当时蚂蟥缠体的那种做法,向神明求救:“陈夫人啊你在哪里?”

这一回好像不比上一回,怀揣榕楠丹的老农夫迟迟没有出现,连盘姑都没有叫人来清理自己的土楼。仿佛感觉这是报应,是后山那片老树林被烧成炭烧成灰对他的报应。他觉得领导也是神明,又喊了:“萧书记救我!”他敢破风水,他是一个不安分的人。爹让他学习农活,学习犁、耙、播,四季农时栽种。他拉了一天犁,第二天就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了。还问爹:“为什么不用牛来犁田,偏偏把人拿来当牛驱使?”爹说:“养一头牛要花多少工夫?又要专人饲养,又怕被老虎吃了,豺狗撕了,一年春耕就用上那么几天,不划算。再说屏南山田陡峭,丘头地尾人来拉,容易转弯抹角。”他怪政府无能,爹说:“我们当农民的命苦,不要怪政府。”爹让他学木匠,他跟着师傅吃东家,饭饱菜好,倒是乐意。只是头一回做一条凳子,发现一条腿长了,是榫头没打进去,他却去锯凳脚。这一锯没瞧准,另外三条腿又长了。他拿锯子来再锯,落地还是长短不一,磕磕歪歪,其实是地不平,他却再锯。就这样三锯四锯,高凳变矮凳,矮凳变木阶了。师傅说他“眼神”不行,爹又打发他去投石匠作磊墙打基。这种手艺最忌上行下行做出重重叠叠的“风流石”。他却秉性难移,不是明风流,也是暗风流。师傅只好请他另拜名师去。这个时候,他才走投无路卖丁兵。所谓卖丁兵,就是保里来了壮丁名额,什么“三丁抽一五抽二”,三个兄弟去一个,五个兄弟去两个。战争岁月,谁家愿意孩子去当炮灰?不去也行,出钱出米,总有人去。他单身一个,没有后顾之忧,就这样卖了壮丁。外人不知他的底细,只知道他有卖丁兵的胆子,又上过战场,还能够成功地从过省逃跑回来,一定有他过人的本事。老爷去外村收租带着他,租也好收,他也从中得了好处。好酒好肉喝足吃饱,还有工钱,一点力气也不花,何乐不为呢?

可是,收租也就是秋成一季,好日子一年到头没有几天,解放时他还是没田没地没老婆的无产者一个。也就是有了这个“无产者”,他让土改干部看上了。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不想做,天生就是一个做官的材料了。从此,他唯命是从,好运才开始。有吃有喝且不说,看上谁家老婆,就上谁家的床。盘姑也劝过他:“好好找一个成家吧。”他独来独往,做完事抬腿走人走惯了,就回答她:“这里半个,那里半个,加起来总有一个老婆吧?”这种双方取乐的事,神明也管吗?老鼠在楼板下胡搞,生了一窝又一窝,老狗在光天化日下魋来魋去,自古有谁去管过呢?就是他,那天夜里刚刚上了东家太太的床,被人逮起来掼了一个嘴啃地,从此两年起不了阳物。他怀疑,那是盘蛟盘螭的哪一个。就叫他们上山打虎做虎鬼,叫他下溪救人做水鬼,结果什么鬼也没做成,倒是自己这回要做鼠鬼了。

他越想越怕,一个大人怎么会败在两只老鼠的爪牙之下。接下来被咬去身下的两个卵蛋,他就要死了。那两只老鼠还会啃“巴巴子”,啃他脚趾,全身皮肉啃光光。想到这里,他浑身战栗了,皮肉寸寸生出疼痛来,顿觉屁股下一热乎,那两只老鼠这才退出这处冬藏的暗仓,溜到他屁股下面去了。

十二、一线生机

盘螭滋滋嘟嘟朝水桶屙了尿,就有一股臊味从桶底冲击上来。他拿毛巾摸着捂住桶口,那味道才渐渐隐蔽下来。他蹲在洞口,把头顶着石壁,眼睛虽然看不见什么,鼻子却嗅到似乎有一丝清清的气息若有若无的从石缝透露过来,教人顿时醒悟什么:地狱一样的封闭给他们留下了一线生机。

他兴奋地对七月说:“这一头有风,快把头转到这边来。”七月慢慢从树洞里爬坐起来,转身挪至那头。盘螭又将水桶提回了原处。七月趴在洞底,把脸贴着堵住洞口的石壁,果然感觉有一袭微弱的气流从石缝进来,像一股清泉,爽口润喉,一直沁入心脾,全身也凉快了不少。她曾经庆幸:她虽然困在这里出不去,而大队长也进不来,正好免去了做为女人最初的奇耻大辱。现在,她开始担心她的处境,娘的病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她真的出不去,又由谁来照顾她呢?

她睁大眼睛看,这一头树洞跟脚下那一头树洞一样,完完全全被封死了去路,没有一丝光明会从外面透漏进来。她出手使劲推那石壁,又冷又硬也是不可动摇。她朝后面叫了:“你也过来吧。”盘螭爬到身边时,她又说:“外面既然有风可以进来,总有松动的地方,两个人一起用力推推看吧。”盘螭对她说:“你把脚蹬住你那边树壁,我也把脚蹬住我这边树壁,我喊一、二、三,一齐用劲。”就这样“一、二、三,”“一、二、三,”盘螭连喊两次,两个人用了浑身的力气,洞口那块石头却是丝纹不动。

或许是刚才太用力了,把尿都憋急了,或许是喝进去的稀粥已经变成了尿。七月说:“我也要尿尿了。”盘螭紧接着说:“你不要急,我下去拿水桶。”七月说:“你呀,那水桶横空跨了一个桶柄,叫人屁股往哪儿放呢?”盘螭说:“那就先拉在碗里,再倒进水桶去。”七月说:“这还差不多,你在这边呆着,我知道碗在哪里。”她就趴在洞底倒退下去,然后翻身坐起来,摸到她吃稀粥的那个空碗,蹲着便拉。盘螭重复叮嘱:“不敢倒掉哟,日后怕是有用哟。”七月虽然不知这尿留着还有什么作用,只是以为他怕臭,就将自己那碗尿也倒进水桶,遮好毛巾。

七月这时似乎才感到害怕,她爬到盘螭的身边说:“现在雷也该停了,雨也该住了。炭窑里面那些人也该走出来了。他们如果知道我们被埋葬了,一定会说,你看,雷公没有乱打人吧?”盘螭说:“雷打的是他们呢。我感觉从那里跑出来后,有一个雷好像把炭窑打塌了。”七月也觉得奇怪,说:“是神明让你做签给他们抽,是神明在暗中保佑我们的。”盘螭说:“车山服从闾山,虎婆江夫人正是陈夫人暗结金兰的十姐妹呢。”七月说:“江夫人就是我们屏南女子,老虎要吃她,她对老虎说,‘你吃我可以,我也不跑。但是,你可要吃个干净,如果吃不干净,你就要归让我骑。’这是一头饿虎,开口就咬,又撕又咽。咬来咬去,有一只江夫人的手指头掉进岩石缝隙里去了,那老虎伸出虎爪要去拿,石缝太小,只是在石面上空留下一痕又一痕深深的虎爪印。这爪印就在天湖山上,我都看到了。”盘螭说:“这故事我也听说过,但是那虎爪石就是没见过。”七月说:“陈夫人的十姐妹是哪十个你知道吗?”盘螭说:“我就知道她和林九娘,李三娘三个人。在古田旧城就有七个陈夫人的宫观:北关龙源堂、二保后街佑灵宫、三角池夫人庙、六保街夫人庙、云梯境好生宫、四保街下境广济宫、劝农桥顺懿宫。每个宫观的正堂都供有这三尊三神。”七月说:“陈夫人就姓陈,名靖姑,是闽国的开国女神,又是闾山的山神。小时候她进闾山学习法术扶正祛邪,十八岁从福州下渡嫁到古田县临水村继续为民除害治病,二十四岁祈雨得道化神。闽王封她为‘顺懿夫人’,祖殿设在古田临水,分宫别观遍及闽浙两广,以及台湾东南亚各国。为了纪念她,至今这些女孩子十八岁和二十四岁这两岁没有出嫁呢。葫芦村就近临水圣地,求神保佑,神明应当听得见的。还有七个姐妹我也知道,他们是竹林欧夫人,南宫邹夫人和高、马、曾、许、阮五位夫人。”

盘螭握住七月的一只手,说:“你连陈夫人的十姐妹都记得,自己也想义结金兰吗?”七月另一只手也抓着盘螭的另外一边手说:“想是想,但是象我这样出身的人,哪个愿意和我结拜呢?”盘螭一双手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说:“我愿意和你结为金兰之谊,我做哥哥,你做妹妹。”七月用力抽回自己的双手,说:“我才不会跟你结金兰呢,要结,就结为夫妻。”她又重新握住盘螭,紧紧不放。

盘螭怅怅地说:“你今生今世只是我的嫂子,来世来生或有可能吧。过去,我是哥带大的,现在这种处境,也只有哥会来搭救我们的。”七月也慢慢松手抽了回来说:“闾山讲道义,还讲男女爱情,陈夫人到闾山学法三年,照样回来和爱着的人结婚。我就没有见过你们车山的人会这样,给哥,哥不要,给弟,弟也不要。”盘螭说:“我哥什么时候说不要你啦?我姑都劝你多少回了,你娘也劝你过门来,你就是不答应。”七月抽泣着,说:“都怪我自己,当时娘问我嫁给‘盘猎’愿意不愿意,我以为盘猎就是你了。我总感觉是你先看中我,把那只地鸟送给我,又替我家捉了两条大老鼠,是你央姑说的,就点头了。我一个姑娘家,哪里敢多问,连你把老虎牙掉在那里,我都以为是你有意送给我的,哪里知道,她说的是你哥。”盘螭说:“那这样拖着延着,也不是办法呵!”七月打住哽咽,说:“后来我被溪水冲走了衣服,躲在那个山洞里,不敢见人。豺狗又来了,是你哥救了我。我也就认命了。这时候,你哥又不理我了。你也不理我。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她又汲着鼻子,啜泣了。

盘螭伸手摸摸七月的头发,说:“你还不了解我们车山,车山人为民除害,性直口快,想的是别人,又会得罪人。为了别人,他可以去殉道,可以去死。打野猪见者有份,善待了有份的见者,穿草鞋打猎的人就少了一份,就被得罪了。”七月打住哭泣,说:“我知道做你哥也难,他知道我喜欢的是你,也有意成全我们。可是你姑和我娘又没有看出来,就是看出来也未必会同意。一个个都在那里意会,而不敢言传。最终苦的还是女人。你们车山怕什么,草鞋鼻向天,走人就是。”盘螭拍拍七月的手背说:“车山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我现在也脱离了车山了。车山走人是迫不得已的事,走的人都成为神,没有哪个道有这么多人变成神,这么多神让人设香火迎接。就我知道的近有屏南县的江夫人、汾溪林四公师傅。古田县永洋村的陆班旺师傅,富达雷丁勾师傅。远有候官县郑尾郎师傅、朱雀师傅、朱清师傅。远远近近郑一师傅,郑二师傅,郑三师傅,陈三师傅,陈四师傅,陈五师傅,陈六师傅,陈七师傅,陈八师傅……”

七月说:“你也不要再念了。我知道车山在你们盘家心中的位置。”盘螭伸手从七月胸前捉住她佩挂的虎牙,在掌心握着,说:“就在这个虎牙上,就依附着天湖江夫人的车山精神呢。我爹说过,打这头老虎,请的车山就是江夫人。”七月伸手握住盘螭的手,也说:“雷没有把我打死,土也没有把我们埋死,或许靠的就是骑虎的江夫人,就是这个虎神的护佑呢。”

盘螭在她手背加盖上一掌,说:“还有闾山的陈夫人。”七月问道:“我听说古田的临水殿还设有陈夫人三十六宫人,她们个个都是女神。”盘螭说:“对呀,第一宫就是古田县陈大娘;第二宫延平府顺昌县黄莺娘;第三宫福宁府宁德县方四娘。”七月接下去说:“第四宫兴化府莆田县柳蝉娘;第五宫建宁府建瓯县陆娇娘;第六宫福州府长乐县宋爱娘;第七宫泉州府晋江县林珠娘;第八宫漳州府漳浦县李枝娘;第九宫汀州府连城县扬瑞娘;第十宫邵武府泰宁县董仙娘;十一宫福州府连江县何莺娘;十二宫漳州府漳平县彭英娘;十三宫建宁府建阳县罗玉娘;十四宫泉州府南安县吴月娘;十五宫福州府罗源县郑桂娘;十六宫福宁府福鼎县张春娘;十七宫建宁府浦城县王七娘;十八宫福州府侯官县倪凤娘;十九宫汀州府长汀县包云娘;二十宫福州府闽县孙大娘;二十一宫福宁府宁德县赵娥娘;二十二宫兴化府仙游县周五娘;二十三宫福州府连江县程二娘;二十四宫福州府闽县叶柳娘;二十五宫永春府宁化县铁春娘;二十六宫福州府永福县云燕娘;二十七宫泉州府惠安县聂六娘;二十八宫邵武府光泽县刘娇娘;二十九宫福州府侯官县翁金娘;三十宫建宁府政和县潘翠娘;三十一宫福州府闽清县凌艳娘;三十二宫泉州府同安县邓三娘;三十三宫福州府闽清县朱巧娘;三十四宫延平府延平县金秀娘;三十五宫泉州府安溪县兰梅娘;三十六宫福宁府霞浦县胡大娘。以上三十六宫人原来都是闽王宫娥,闽王赐为陈夫人门徒和侍从。”

盘螭说:“闾山正法现在还有‘上刀山’,‘过火海’,‘点穴’,‘封狗嘴’,‘打喉刺’,‘明针暗线’等等功法在乡间口口相传。而‘通天法’,‘透地法’,‘入水法’,‘穿墙越壁法’,‘摸心法’等等诸多法术已经失传。”七月说:“上刀山和过火海你姑在村里表演过,梯子上架着一把又一把利刀,打赤脚爬上去。一路上燃烧着熊熊的炭火,也是打赤脚走过去。看去都怕人,她却一点事也没有。”盘螭说:“这些都是一般的功法,高深的反而失传了。要不然,有了透地法,我们就也可以出去了。他们也可以进来找我们。”七月问道:“为什么会这样呢?”盘螭说:“这都是人的私心造成的。这些功法都是乡间一代又一代口授身传的,师傅传徒弟都喜欢留一手,以显示自己高明。你留一手他留一手,可惜呀,留下来的就越来越少了。”

十三、蛇鼠一窝

七月问盘螭:“那些法术,你学到什么?”盘螭回答:“做法都没学,只学了一些解法。比如大队长被锁了阳关,我用‘人渣’给开了锁。”七月举手一捶他的肩膀,却打到他胸脯,恨恨地说:“人渣,捶你这个药渣!”盘螭接住她的手腕,说:“我也画符念咒语,解除‘鱼刺卡喉’,还会打手劫封狗嘴。”“食堂那头大狗三餐都要大叫一通,我要你给我封封看!”她伸手去掩他的嘴,却把指头伸到他的嘴里去了。盘螭轻轻咬住她的指头,浑浑地说:“那个两条腿的大狗我可是封不住他的嘴巴的,你另请高明吧。”

七月的手也不拿回,由盘螭咬着。说道:“我也想去闾山学法,但是不知道闾山在哪里。”盘螭说:“闾山在福州。”七月说:“从这里出发,大人们说走路也就是三五天的工夫。”盘螭说:“走路倒还简单。可是浮南台,沉闾山。那闾山早已沉到水里去了。”七月叹息说:“没门啦?”盘螭说:“早先山门都说有开,还写着‘三十年一开门’。后来有个茅山的法师来斗法,在‘十’字顶上添了一撇,变成了三千年一开门。”七月拿手掌拍打了一下石壁说:“那我就没指望了。”盘螭捉住她的手,说:“你跟我学中草药吧,一样的去邪扶正。”七月说:“医生好是好,总没有陈夫人那么行侠仗义,痛快利落。”

盘螭说:“这也是莫道闾山路途远,举头三尺有神明。只要你心中有神,神就在你的身边保佑着你。”七月说:“也有道理。”盘螭说:“来神来鬼也就是一念之间,正也会变邪,邪也会治邪呢。”

七月回想那时候,食堂办起来有一阵了,全村的老鼠看到食堂有吃,纷纷集中到食堂去,偷吃油的偷吃油,咬布袋的咬布袋。一头一头养得又肥胆又大。大队长就把全村的猫也都集中到食堂来捕鼠,七月家的那只小花猫也被提拔到大队部去了。这一走,别人的家里怎么样不知道,七月的兔耳房里不知从哪里跑来两只老鼠。一头比一头大,还占领了后园屋檐下的猫窝,整日整夜在那里撕咬打斗不休,闹得母女俩心烦意乱。白鹇让七月去老屋叫盘蛟帮忙捉鼠,七月不叫盘蛟,却把盘螭叫来想办法。她把他带到后园门口,从门缝里看进去:这时有一只毛色咪咪黄的老鼠在猫窝里滚过来滚过去,好像小孩子在秋收的稻草堆里滚埕;接着,又有一只有她家小花猫那么大的灰鼠来了,也在那个猫窝里反复打滚。它仗着个子大吧,根本没有把那只黄鼠放在眼里。但是,黄鼠胆子并不小,一跳跳到灰鼠的肩背上,在它耳朵上口一咬,咬住不放。灰鼠头一甩,尾一摆,没有摆脱黄鼠。它就索性爬进楼板下的砖缝里用力往上顶,把黄鼠往砖缝上方的地枋上一撞,才把黄鼠撞下背来。

盘螭就在这个猫窝边上安放一个铁线盘绕而成的老鼠笼,在笼里放了几个食堂配饭的炒豆子,在笼门上方安一块铁片,设了机关。那两个冤家不知是灰的一个先进去,还是黄的一个先进去,总之,豆子没吃成,一灰一黄活生生都被关进了铁笼子。

在铁笼子里,两只老鼠还在唧唧嘶嘶,你咬我一口,我抓你一下。七月问盘螭:“这两个小畜牲,死到临头了还在争吵打闹,为了什么呢?”盘螭抓起黄的一个,翻过来看看它的胯下,说:“这只是公的。”他又抓起灰的一个,也看看那老鼠的胯下,说:“也是公的。”七月这才明白,说:“难怪好斗,原来都是公鼠。”盘螭抓起猫窝的稻草嗅嗅,说:“臭的猫尿。”又将两只老鼠抓起来闻闻,说:“也有猫尿的臭味。”他说:“公鼠本来就好斗,再沾一身公敌的尿味,这么一刺激,斗争也就更激烈了。”七月也说:“原来不是斗吃,还是斗气呢。这一斗,不要花猫来治,也是自取灭亡了。”

盘螭并没有把这两只老鼠马上处死。他对七月说:“你去外面捡一片破碗,用石头打得碎碎的拿进来。”七月出去制造半把瓷粉进来,看到盘螭正在阉鼠。那只灰老鼠阴囊已经被刀片切开,他两指一挤,就挤出了两粒卵蛋,那卵蛋又被刀片割了下来。然后从七月手上撮一点瓷粉塞进阴囊,再缝补起来,拿一点烟灰抹抹针口,放走老鼠。那两只老鼠阉的时候在叽叽惨叫,放开跑走的时候叫得更是惨痛三分。

一连几天几夜,从兔耳房到老屋,从老屋到食堂,从食堂到各家各户,全村都见有老鼠追逐撕咬,同族自相残杀。原来是这两只公鼠阉割时放进瓷碎,一动胯下就疼。看到同类,不论公母,无论大小,一律都视为攻击对像,一口咬定,两口三口咬死为止。老鼠的惨叫声比猫叫春还要激烈,还要惊心动魄。一只又一只的死鼠出现在堂前屋角,血淋淋的看了也可怕。仔细研究,公的多是在阴囊被咬掉而死。这显然不是猫的功劳,比猫更功夫的盘螭因此获得公社“灭鼠标兵”的光荣称号。

盘螭曾经问她说:“那两只‘鼠太监’最终不知道死在哪里。”七月这时如有所失地说:“你什么时候也能够把那头‘大老鼠’也阉掉呢?”盘螭笑着说:“到时候我把他按住,你来拿刀把它割下来。那么大的老鼠要两个人才能阉得动啊!”七月也笑了,说:“有你们兄弟俩帮我,我就不怕他了!”盘螭一拍七月的大腿说:“这时你才念我哥的好。”他感觉七月的大腿光溜溜的,好像裤子也没穿,又说:“你穿上裤子吧,没人敢动你了。”

七月固执地说:“这里又闷又热,尽出汗又没有水喝只能这样了,我看不见你有什么,你也看不见我有什么。不过一男一女这样做一堆,不是蛇鼠一窝也是鼠蛇一窝了。”

就在后园的两只老鼠消失两年之后,还有一种声音在那里劈哩啪啦的发作。这声音有时隐,有时现。七月打开园门看什么也没有,只见园地上的青草在微风中颤栗。后来听到还有小青蛙在拼命的叫,仔细再看是一条银环蛇在那里含着一只青蛙要咽没吞下去的。她惶惶再去叫盘螭的时候,盘螭正拿着一个小石锤往一个小石臼里捶打着药粉。他听说是蛇,一点也不惊慌。走进后园,看那草丛会动,走过去伸下手去就逮起来一条长蛇。他手抓在蛇尾,蛇还会弯着身子倒卷上头来要咬人的样子。他狠狠一剔,只见那蛇就垂直了身条不能动弹了。他把锅端到大门口露天的地方,架几块石头煮了那蛇。人围了一堆看热闹,煮熟时拿筷子叫大家夹蛇肉吃,没有一个人敢吃。就他们自家兄弟俩在那里吃得一块比一块有味似的。七月壮着胆也吃了一块,清清香香,夹着些微腥味就是。那蛇皮被盘螭剥落下来,反穿在一条锄头柄上凉干,后来被他做成一条皮带,扎在腰间,看去花花的一环一环就是一条蛇。裤子脱在哪里,哪里的房间一只老鼠也不敢来吧。

这时,她伸手去摸盘螭的裤腰,盘螭护着裤头,说:“嫂子,你放手。”七月把手停在那里,问:“还是那条蛇皮带吧?”她顿时感觉手里凉凉滑滑,也像是抓着一条蛇。

食堂里的米饭不够吃,夹着许多地瓜米的时候,娘吃了地瓜米,经常胃痛。吃饭的时候,她只好先用筷子拨掉浮在炖罐上面的地瓜米给七月吃,自已只吃米饭。这样,七月是吃饱了,她吃不饱,肚里空空,胃照样痛。七月把白米饭让给她吃,她又不肯,说小孩子在长身体,饭量不够不行的。七月正在为这事犯愁,找盘螭诉说。他问她:“你家后园最近还有没有动静?”她说:“好久没有见到老鼠和老蛇了。最近叽叽叽叽好像又有小老鼠叫的声音。”他神秘地说:“你带我去看看。”

盘螭在后园拿一把锄头,在靠近外墙的墙脚草丛里这里勾勾,那里拨拨,有所发现时说:“鼠洞就在这里了。”他几锄头挖下去,眼前竟然是变把戏一般变出了一窝稻谷来。一穗一穗码在那里,坚坚实实,令人精神一振。他小声对她说:“把门关好,拿一个篓子来装。”七月拿来竹篓,也就是过去人们所说的乞丐讨饭吃的“乞丐篓”,这一篓大概可以装二三十斤,刚好装满一篓,穗子都抵达了篓环。她问他:“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谷子呢?”他说:“老鼠藏旱粮,自古以来都是这么说的。我们去年在这里抓的那两只大老鼠,灰的一只是居家老鼠,只在家里讨生活。黄的一只其实是田鼠,这墙外就是水稻田,田鼠就近从耳墙基石缝进来打地洞,打了地洞就藏粮越冬。结果它的行踪被家鼠发现,家鼠不让它在这里抢占它的地盘,两个就打起来了。这一闹,蛇有所闻,也跟踪进来了。蛇鼠一窝都让我们端了,就剩下了这些陈年的谷子。现在青黄不接还有小鼠来,这谷子就没坏。”

他回填好鼠洞,又折进老屋他的草药房取来那个青石小臼,捋半臼稻穗的谷子进去,举起石锤就舂。舂得米粒和谷壳渐渐分离,一把接一把抓起来吹扬走谷壳,留下米粒,放进石臼里再舂。它示范完毕,就将锤子交给七月,说:“你就这样躲在家里慢慢捶碓,一天捶碓几把,一天捶碓几把,把谷壳脱干净了,米就可以煮了。”她就这样,一天舂两把白米,放进药罐里在炭炉上熬得稀稀的给娘充饥。娘问她:“米从哪里来呢?”她说:“是二叔从后园的老鼠洞里掏来的。”娘就说:“那你也应该给二叔煮一罐去呀。”她也给他熬一罐子去时,他吃几口就不吃了。他说:“这不是车山打野猪,见者有分。我们哥俩的粮食就放在山上存着呢,要吃随时去取都有的。”

十四、落白落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七月只觉得身体乏乏,眼皮重重的,瞌睡瞌睡的样子。她抚摸着盘螭的膝盖,手也往下一滑,顺着他的小腿滑到了他的脚背,身子也侧侧的倒在他的脚边了。盘螭还没睡的意思,他肚子咕咕的叫,半午的那碗点心已经化为尿水,晚饭又没有补充进去。他估摸着,现在应该是初夜入眠的时分。他从脚背上轻轻拿开七月的手,爬至尿桶那头,摸到那个放糟菜的菜碗,拿了一片糟菜,撕了一口,酸酸咸咸的,嚼嚼菜块,满口生津,连着口水吞下肚去,肚子就不叫了。他再撕一口,一边嚼动,一边把手伸进碗里数数,一共是六片,其中一片是七月咬剩的,只够半片,加上自己手上的半片,也是六片,一个人分三片。如果一天吃一片,也只能坚持三天时间,他不敢往下再想再计算了,放下了手上半片糟菜。那一口嚼了一半的糟菜也停止了牙齿动作,只含在嘴里卷作一团,用右尖拨来拨去,一时也没有舍得吞下肚里去。

七月闭着眼睛,脑子里迷迷糊糊好像还在甜蜜地回忆着盘螭教他捶碓谷米的情景。耳边却响起娘的声音:“这谷子要是放在水边车碓里碓,叫做硬碓。硬碓谷粒又干又涩,而碓锤是青石做的,又硬又重,轰隆下去,轰隆下去,碓出的米碎碎的,煮起饭糊糊涂涂的不好看也不好吃。”她停下手中的石锤,问道:“还有软碓吗?”娘眼睛迷迷地看着她手中的石锤说:“软碓就是碓‘砻模’。砻模经过砻唇的磨砻,这时候的谷子谷壳已经被脱落了,剩下光溜溜的米粒。碓锤落下去落下去滑滑的,越锤越滑,越锤越白,锤也光光,米也白白,男人们叫做‘落白落白’。”

落白的大米一粒一粒白白的,像珍珠。煮起饭来锦锦软软,吃起来口顺喉顺。七月多年没有吃到这种落白了。她看石臼里的谷子有一些已经脱壳,高高举起石锤,仿效水边车碓锤的自然锤落,轻轻放下去锤,也学起“落白”,但见那锤子还在谷子上面反弹了一下。当她再度高高举起石锤,娘伸手阻止了,说:“硬碓当然也可以落白。但是谷壳要勤勤剔除。”她把石臼里的谷米倒进簸箕里,扬飞谷壳,再倒进石臼里去让七月捶打。这样捶捶扬扬几遍,石臼里见米不见谷的时候,石锤再捶下去,就是落白落白了。

这时,娘一手帮她扶石臼,一手帮她提石锤,看她一锤一锤捶到底。她看娘在身旁嘘嘘的娇喘着,好像那石锤很沉很沉无力举动起来似的;腮边也泛起了浅浅的红潮,好像落在水面的哪一片桃花;眼睛闭成了一条缝,要睡眠睡眠的样子;身子也随着石锤的提起和捶落,一起一伏地战栗,好像化作锤下的石臼锤下的白米。她吐吐吞吞地说:“落白就是褪去谷壳,去掉米蒂,脱光米衣,一丝不挂地摆在那儿由那锤子捶下捶下,由人拿去拿去。你要过门去了,男人总是尿尿急,衣服也不脱,裤子也不脱,‘硬碓’伤人。要他‘软碓’才行,他全部都褪去,你也一点都不留。头饰也拿光,就剩一条头簪,防他落白‘骑马风’……”

光滑的青石药锤落在珍珠也似的白米之中,从臼口到臼底,磨擦出一种噗吃噗吃的声音,好像在享受一种特别的美餐。这时米也温温,臼也温温,锤也温温,在一片舂动的春和之中相互销蚀与销魂。

树洞的闷热也趋于温和,还有一丝阴阴的湿气从石缝里生成,从中可以闻出泥土的芬芳。七月发出均匀的口风鼻息,也已经进入梦乡。盘螭知觉夜已经深了,脱下外衣,摸索着轻轻盖在她的身上。自己也侧躺一边,背向着她闭合上眼睛。

七月醒过来,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她揉揉眼睛再看,也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才记起自己早就处在一个树洞之中。周围静寂如死,自己好像躺在一个棺材里,而棺材又躺在一个封闭的坟墓里。她感到恐惧,转过身来,伸手摸过去,摸到了盘螭的手臂,就停在那里不动。腿也抬起一条朝他那边一挂,搭在他的腿上。盘螭已经醒来,仰躺着思想怎么坚持,又怎么让外面知道他们就埋在这里。他没有作声,以为七月只是在梦中转身。七月见盘螭没有反应,也以为他睡得很死。就把手抽回来,腿也收了。在静静地等待他睡足起来。要照她的习惯,早晨清醒过来必然要拉一泡尿的。现在她不但一点尿意也没有,肚子空空,嘴巴苦苦,想吃,也想喝。她知道那水桶里只有她的一泡尿和他的一泡尿,菜碗里只剩几片糟菜。尿她闻了就恶心,糟菜好想吃,但要等他起来一起吃。

她心里默默地念着,从一念起,估摸念到一千他就会醒来。可是,当她念到九百九十九就绝望了,他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也不想碰醒他,因为醒过来就想坐起来,坐起来肚子就更觉饥饿,更想吃东西。

七月索性闭上眼睛,从肚兜里搜出那个虎牙,伸到后壁去,摸索着可以挖动下来的零碎木块,在那里戳戳钻钻。小时候,爹带她上山采蘑菇,她就在这棵大树下捡到一粒一粒红红的豆子,放到嘴里咬食,甜甜的还有一点臭青的味道。吃多了头会晕晕的,象喝了酒一样的醉人。豆子是从一排排的豆荚里跳出来的,抬头看那高高的树枝上还挂着许多豆荚。爹说:“这树叫‘花榈’,我们吕家的姓就在这种木头里藏着。”今天她就藏在这种木头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还能不能熬到那一天的到来。她心里想:既然这树长出来豆子可以吃,那树木本身也是可以吃的吧?她挖下一块来,放到嘴里一点一点啃动,只觉酸酸涩涩,不仅难以下口,而且坚硬如骨,很难啃动。爹这个“吕”幸好早早走出这个木门,不然也要被“关”住。说是去那个海岛买香,却是香烟杳杳,留下她们母女俩在这里受人欺凌。

盘螭听到树壁窸窸窣窣有声音,起初还以为是老鼠,伸手要去抓。后来感觉这声音却跑到七月身上那里啃动,才知道她已经醒了。他说:“饿了吧?我去拿糟菜来吃。”他起身挪至木桶那头,摸到菜碗从里面取出两个吃剩的半片,回到这一头递给七月一片,说:“把它吃了吧。”七月接过来咬了一口,说:“你呢?”盘螭说:“我也吃一片。”七月伸过手去,说:“给我摸摸看。”盘螭就把自己手上那半片递给她摸。七月接触到手,感觉和自己那片一样大小,说:“ 你是劳力,应该吃两片。”盘螭一边咬食,一边说:“在这里还算什么劳力?我们同舟共济吧。”七月不依,说:“劳力多吃,这是公共食堂的规矩,不能说改就改!”盘螭再一口就吃了自己那份,说:“好吧,你拿过来,给我咬一口就是。”七月拿着剩下的糟菜,只有一个拇指大小,盘螭促住七月的手,在那里啃了一口,只有指甲般的薄薄一片。却是吃得啧啧有声,好像猪在咬菜头的样子。摸摸手上那个菜头菜尾,没去掉多少,七月还是不依,说:“你再咬一口,不然我也不吃了。”盘螭扶着她的手,只好又在那里又啃了一口,也只有指甲片大小。一边咬食,一边说:“人家讲母猪心疼挂菜,丈母娘心疼女婿,看来嫂子你当不成丈母娘啰。”七月应道:“丈母娘心疼女婿我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嘛。疼女婿就是疼女儿,就是把自己对女婿的爱,变成女婿对女儿的爱。但是,母猪心疼挂菜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盘螭说:“在我们古田、屏南一带,挂菜有两种。一种是圆管的挂菜,秋天种,秋冬二季采食,一叶一叶的往里剥,剥到来年春天就抽心开花树旗竿了,这叫‘快挂’。还有一种叫‘慢挂’:管是扁的,冬天种春天收。不是零剥零取,而是整棵的拔起,晒几天太阳,再用米糟盐巴掩制起来,藏入瓮中,瓮口包扎严密最后还要用泥巴封闭起来做长年旱菜,随取随食。”七月说:“这个我知道,我还知道不管快挂慢挂都是种在菜穴锄头壁上,不在穴底,也不在穴面,而是挂在半空,所以叫挂菜。”

盘螭接口说:“其实就是芥菜,怕涝,又怕旱,这就像我们的‘望天田’,就是我们山区农民的挂菜命了。但是,这种菜一旦成长起来,就是菜中的大丈夫了,一叶一叶有蒲扇大,一棵一棵有人坐着高,抽起心来有一人高。快挂清甜,青煮青吃。慢挂带辣,母猪见了也不吃,所以说‘母猪心疼挂菜’。”七月应道:“母猪心疼挂菜,我们正好有更多的挂菜吃了。”七月说得高兴,也把剩下的一指糟菜一口吃了。

她这时嘴也不苦,肚子也不叫了。却回想起前面的睡梦,推搡着盘螭的肩膀,说:“我梦到你了。”盘螭问道:“我做什么呢?”七月说:“你在骑马”。盘螭又问:“骑去哪里呢?”七月说:“患了‘骑马风’。”盘螭笑了,说:“你乱说。”七月捶了他一下说:“口里还吐着白沫,眼睛也在翻白鱼,整个人在抽风筝似的一抽一抽。我慌慌忙忙的伸手摸头簪,却把脖子上虎牙拿在手,尖尖一端伸到你的屁股底下,就是那个尾巴蒂的骨节下狠狠地刺去。你说怎么样了?”盘螭哈哈一笑,说:“我一下子跳起来,得救了!”七月说:“不对。”盘螭不笑了,问道:“没救了?”七月说:“也不对。是虎牙不见了。”盘螭伸出手掌掩住了她的嘴巴,不让她再往下说什么。七月也由他掩着,只是伸伸舌尖,在他掌心舔来舔去。一会儿在那里画一个圈,一会儿又在那里点一个点。这样一会儿她又把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闷闷沙沙地说:“我好渴。”

盘螭挪挪屁股,顺势将她打横搂抱怀中。一边手臂揽着她的肩脖,一边手抱着她的细腰,把头埋下去亲吻她,用自己的嘴舌去打湿她干枯的嘴唇。她一边手绕到自己后背解开肚兜的系带,一边手从自己脖子上脱了肚兜的挂带,嘴里喃喃地说:“趁现在还有一点力气,你让我做一回妻子吧。”

十五、天堂的使者

盘螭知道,这是人在饥饿之中产生的最初的烦躁,也就是头两天挨饿最难挨的时候。他说:“你忍着点。”一边慢慢将她放下,自己就爬到水桶那边,摸到菜碗,一下子抓了两片糟菜,放在嘴上咬着,手又回到菜碗,计算着碗里的菜片。翻过来算,三片;复过去算,三片。捏起一片,又放下,捏起一片,又放下。最后拿手捂捂碗面,好像生怕它们生腿跑掉似的。他回到七月这一头,从嘴上取下菜片。咬了半片,放在嘴里嚼嚼,酸酸的,俯下身子,努努嘴巴,喂进七月的嘴里去。另外一片握在手中,那手臂撑在七月的身旁。七月听说要她忍着,以为他有她盼望已久的别的行动,平躺着身子迎他。肚兜已经脱下来,遮在脸上。当他的嘴唇接触到自己的下巴,就主动张口衔他的口舌。没想到还是一团咬烂的糟菜,又不好吐出来,也就顺口入喉吞了下去。当第二口糟菜团顶进她口里的时候,她还是没有感觉到别的什么举动,她想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第三口,她听到了盘螭嘴里的咬嚼声。虽然没有母猪吃蔬菜那么夸张,但是也会惹出口水的。她对他说:“你也吃一口。”这时他的喉咙确实也抵挡不住那种酸酸食物的诱惑,她一开口,他这一口就落下自己的肚里去了。最后这一口,盘螭喂她,她舌尖一卷,只咬了一半含在后腭,一半反哺给盘螭。盘螭也接受,连菜连她唾液一齐囫囵下肚。不知是饿得太乏,还是他心如止水。即使如此亲热,他身体也燥热不起来,身下那巴巴子只剩个漏气的皮囊,色即是空了。

七月这时也才心静下来,拿起盖在脸上的肚兜,擦了擦盘螭的嘴唇,又揩揩自己的嘴巴,打横披在自己的胸脯。盘螭也靠回原来的树壁坐着,说:“这样干饿肚子,连水都没有,我也是头一次才遭遇到的。”七月也说:“饿了一年多了,我也没有这般饿过。睁开眼睛看,不仅没有水,什么也没有啊。”盘螭说:“口渴吃盐卤,这糟菜也太咸了。”七月说:“那你再去喝几口尿吧。”盘螭说:“我原来只知道尿会治伤,只听说伤到多么严重,只要能够爬到尿桶边,就有救了。目鱼煮尿,也还是闽东这一带秋后吃补的老习惯。现在知道尿的可贵,是要解渴了,你也来几口吧。”七月说:“我怕那种臊味和辣味,闻重了都要吐。吐了刚吃进去的糟菜更可惜。”

盘螭也没有勉强她,自己爬到尿桶旁边,摸到七月吃稀粥的那个空碗,打开桶口毛巾,一边手板歪尿桶,一边手伸进去舀了半碗出来。立时,就有一股强烈的辣臭直冲上来。他憋住一口气,没讨味地将那半碗尿水一饮而尽。接着连吞两口口水将尿味压下喉咙去,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不知是刚才的几口糟菜打了肚底,还是这半碗尿汤补了元气,体力才回到他身上,裤裆里原先巴头巴脑,现在也长了头脸。这时,七月沉沉地困了。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七月清醒过来,只觉身子被树壁粘住一样爬不起来。她心里一虚,以为自己是死去了。用手指一扭大腿,还会疼痛,这才定下心来。感觉盘螭也躺在她的身旁,有一些烘烘的暖气在庇佑着她。假如就这样死去,她又愿意了。她怕他先她而去,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她不敢想像了,寂寞而死比饿死还要可怕啊。

但是,她这时却懒得说话。在想:他是在做梦呢,还是在死睡。做梦也会做到她吗?做到她又是在做什么?她闭上眼睛,头脑渐渐又模糊起来。仿佛有“沙沙”的声音在耳际响起,这里除了她和他没有一个生物,连一只蚂蚁,一只跳蚤都没有发现,她以为是错觉。可是,又有一阵风突然从眼前吹过,她变得更加迷离,胸口好像被什么压住,想喊喊不出声音来,举起手来又感到乏力。凉凉的,柔柔的,有什么在触摸她的乳房。她猜想是他,指甲也没有剪好,还会刮刺人呢。给你你又不要,这时候又来“偷吃”,她怀疑这是男人的本性。但又好像不是他,他哪里会有毛绒绒的感觉?是胡子,也不对,胡子粗粗硬硬,不是这种毛毛。她努力伸手去捉,就碰到一点尾巴,也是胡毛毛的手感。它又一下子溜到她下身去了。仰起上身努力看去,本来以为还是一片黑暗,但是她分明看到两点灰绿的幽光在下体一闪就不见了。表现为一种神秘的潜移和默化,像传说中充满诱惑的狐狸,或许是鬼火在暗中诱惑着什么,就要变幻成美女和美男的样子。她不敢叫唤,只把手伸到一旁,使劲扭了盘螭一把。嘴巴附在他耳朵轻声叫唤:“狐狸附在我身上了。”

盘螭其实醒着,快速朝她转过身来,一伸手就要抓,抓到她的一只乳房,硬硬的有一把,乳头还在指缝里不服气地弹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看什么也没有,却是受蛇咬似的缩回手,也附着她的耳朵小声说:“哪里有呢?”她又低声颤抖说:“跑到我下面去了。”他闭起眼睛顺手摸下去,摸到肚脐,再摸下去,又收回手说:“你骗我,狐狸的毛哪里是你那种稀稀的几条。”

七月这时只感到她的两条大腿间,都有毛毛在那里扫拂,还有小手在拉扯着她的短裤,还有什么在拱动她的神秘的领域,试图要占有。她吓得全身发抖,说话也哆哆嗦嗦:“我要被他拿去啦。”盘螭听口气不像是在撒谎,起坐转身伏下去睁大眼睛一看,这才看到有两点灰幽幽的朦胧之光近在眼前浮动。这是夜行的小动物眼睛发出的一种半明的暗火,虽然没有什么光芒,却也可以给人点燃某种希望的芒光。

他看定浮光伸手一抓,抓住了两束软软的东西,另一手再去抓时才知道是两只长长的耳朵。他心里一乐,抬起头碰到了树洞的顶壁,“啊”的一声惊叫了。七月以为他的手被狐狸咬住了,也抬起上身,胡乱出手去帮他,说:“出血没有?”盘螭抓紧那耳朵把手缩了回来,说:“是兔子,快拿绳子来捆绑,这回你我有救了!”

七月从脖子上脱下虎牙带子,连带着虎牙去捆绑兔子的脚。这时兔子被盘螭高高地举着,四个爪子都在那里又蹬又踢的挣扎。七月的双手碰到前脚,前脚在蹬她,不让她捆扎。七月的双手碰到后脚,后腿也在抗议她的企图。她一下子改变了主意,把这个挂坠挂在了兔子的脖子上,不紧不松的箍着。又在它的耳根扎了扎线头,让那个虎牙垂挂在它的额头,装饰着门面。她从他手上接过兔子,在怀里搂着,兔子就不再挣扎服服贴贴地依偎着她。整个儿也只有她的乳房大小,也象她激动起来的时候一样在那里隐隐起伏。

盘螭吩咐说:“小心点,别让它跑了。有了这只兔子,我们两个人再坚持几天是没问题的了。”七月问:“你要杀了它?”盘螭说:“不要刀我也会剥了它的皮。”七月说:“我怕杀生。”盘螭说:“会吃生就行,保住自己的生命要紧。”七月说:“我要放了它。”盘螭说:“这是车山是闾山放它进来拯救我们的啊!”他伸手去抢兔子,七月用身子掩护着它,死活不依。忙说:“放了它才有我们的生路。”他停住了。七月又说:“它能够进来,就能够出去,出去吃地瓜园的地瓜叶,只要有人看到它挂着这个虎牙,他们就会顺着它的行踪找到我们的。”盘螭一拍自己的脑门,说:“我真是饿昏了头,险些误了大事。”七月伸手抚摸着兔子,没有再说什么。盘螭接着说:“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我和哥上山打虎经过这里,那时哥指着路边有一个穿山甲新掏的地洞,问我有没有穿山甲。我打横看去有一棵半枯朽的虎皮楠树,还告诉说,穿山甲挖洞吃白蚂蚁,这个洞会通到那树头。后来这里开辟成地瓜园,穿山甲一定搬了家,兔子来这里安家落户了。”

兔子伏在七月的怀里,用爪子轻轻地搔动着她的心口,还用它开花的兔唇摩挲着她的乳头,让她身心都痒痒的,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切肤铭心的被疼被爱的感觉,使她重新躺回原来的位置,去重温这种艳遇的初始。盘螭对她说:“快放它出去吧。让它尽快给我们带来光明。”七月并不急于叫它就走。纤纤绻绻地用手指梳理着它的柔软的绒毛,对它说:“我的小乖乖,刚才你吓着我,我也吓着了你。现在我这里好花好草由你采由你吃,你就尽管享受吧。”那小生灵似乎听懂她的话,在那里重新潇洒走一回,又从她的身旁蹦蹦而去,两豆微弱的灯火在上下跳动。感觉耳旁有一阵风掠过,它就消失在树洞口的石缝之间了。

她静静地躺着,忽然耳朵里面嗡嗡的鸣叫起来,好像有蜜蜂在那里做起了窝。嘴唇也有多处发痛,分明是干燥开裂,没有象兔唇的样子吧?干咳了几声,也是哑哑的没有一点滋润。盘螭挪挪屁股说:“现在可以喝尿了吧,喝完了拿糟菜镇镇口臭就没事。”七月说:“我要喝就喝鲜尿,也不要糟菜配。那东西太咸了,越吃会越渴的。”盘螭说:“我前会儿又喝了半碗,多久都没拉了,这回或许有一点,我去拿碗来装。”七月说:“不要爬来爬去啦,让我看看有没有。”

她双手往后一撑,抬起屁股,双腿一屈,向前进了一步。上身到达盘螭的腰胯,下手就解他的裤带。盘螭手护裤头说:“这样不行呢。”七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里就算一级吧。”盘螭松开手,七月就说:“你摸了我,我要摸回来。”盘螭说:“我不是有意的,是为你抓狐狸才摸到那里去的。”七月说:“我也是舍不得点点滴滴漏掉才到这里来的。”她一边手扯下他的裤头,一边手把握住了他的尿。是真的有尿热产生似的,她的手心一下子膨胀起来,好像把住一个刚出锅的芋蛋。这个芋蛋剥了皮心想一口吞了它的时候,喉头就一热一热有一股暖流滋润着她,心田也久旱逢雨焕发出五谷生长的原色。

这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百滴水变成一滴汗珠,一百滴汗珠变成一粒米,一百粒米饭变成一滴血,一百滴鲜血变成一滴男人的精华。”这好像是娘的声音,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像是回应娘又像在自问:这一滴就是一万颗米饭,就是一亿滴水珠。她吃的这一口,有多少碗米饭,多少杯清水泥?她应该满足了。

盘螭并不在乎失去什么。他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也没有听说过这种故事,他知道那不是尿,是出了一身大汗的一种虚脱,一种施舍。全身所有关节都要散架一样,千头万绪也随着一起解脱。脑子一片空白,听凭头上三尺神明的左右了。不知不觉爬到尿桶那边,舀一碗尿水全部都喝进去。然后从菜碗里取出一片糟菜撕了一半放进嘴里清清口,一半分给七月,也让她的口因此爽一爽。

十六、祭鸟之命

盘蛟午饭送达后山,伙伴们已经挖到地皮。坡上窑井旁边的竹箦凉篷搬到了这里,遮盖在一条新掘的坑道的上空。伙伴们围在坑外一角吃饭,盘蛟走进坑里量一量,正好高抵肩膀,很像一条备战的壕沟,面对山坡底下一些破败的房屋,可以对准那些假想的目标和敌人射击,自己又不容易被对方看到。他蹲下来仔细看地皮,终于找到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两天了,他都处在一种虚浮的世界,一边高高地站在一片隆起来的土地上,好像是从原有的地方提升向天堂寻找着什么。一边随时都有坍陷下去的危险,被埋进九泉之下的地狱。

现在,脚下的土地板结,结板。有许多人和禽兽从这儿走过,但又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横跨两步,直走五六步,却是寸草不生,尽是一些早年树上落下来的败叶和一些已经腐朽的茅芒。依稀还有树皮在这里脱壳,东一片西一片遗弃在那里。他捡起来一片辩认,里面光光滑滑,外面也没有凹槽和裂纹,像是“花榈木”。

他叫了:“找到了,找到了!”一伙人嘴里含着米饭探头探脑,什么也没有看见。盘蛟补充一句说:“这儿就是先前搁置我姑棺材树的老地方,现在一定是被流方移位了。”人们嗯嗯哦哦的回应着,又聚回去吃喝。盘蛟再看直向的土壁,好像露出半环竹蔑,伸手抠抠,里面的牵连很牢固。他拿过锄头奋力挖掘几下,竟然露出了一排侧身排摆的饭碗。他一边挖掘,一边又叫喊了:“找到饭碗,找到饭碗啦!”

一群人再过来看时,午饭已经吃完。一个菜篮已经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特制的大竹篮,那篮周必须两个人才能抱拢过来,提动的篮环的空间,容得下一个在那里钻过来钻过去。篮子的中间平叠着两块盘子,盘子的周边侧放着空碗,排成两个对称的半月形状。碗块与碗块的缝隙之间还夹着零星的黄土,篮底和盘底也都沾着多少黄泥。两个盘子裂了一个,一个没裂。十几个碗块有的破了,有的还是无损。吕球伸手拿起一个说:“这个还能装饭吃。”吕棍看他一眼说:“人在哪里还不知道,这碗拿来做什么?”吕球爬上坑沿,对大伙说:“我有个建议,下午我们这一队人不能这样死挖了。眼前这一片流方一直流到盘姑的土楼,有一个肩歇的路程。这样死挖挖下去,挖到那里就是找到人,也是一把骨头了。”吕棍没等吕球说完,就开口:“那一段棺材树到哪里去了?总是往山下滚,不会往山上走。还是从这里硬挖下去,找到为止。”一时间,一队人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死挖”,从上到下挖到底。一派主张“活挖”,分散行动,尽快找到人。最后,两派都拿眼睛看盘蛟。盘蛟沉吟一会,说:“两班人马,同时行动吧。”

两班人一班四个,一班六个。四个一班以吕球为首,在发现菜篮方位以下的山坡流方,寻找一切可疑的地点动锄开掘。六个人一班以盘蛟为首,埋头苦干,沿着空心滚木的遗迹推进。到了收工的傍晚,死挖没有挖到死人,活挖也没有挖到活人。

盘蛟回到家,情绪本来很低落,不想说话。白鹇已经烧好一锅汤,舀了叫他洗脸。他洗了脸,擦了身子,白鹇又端来脚桶,备了温和的汤让他洗脚。他从来没有这么让人伺候过,顿然感觉有女人的家庭的温暖,脸上也渐渐回颜了。洗了脚,白鹇又从里屋拿出一双崭新的布鞋让他穿,一边说:“这鞋早年是我为老爷亲手纳的底,他的脚比你长,你的脚掌比他厚,也比他宽,试试看吧。”他的那双鞋这回在后山上上下下蹬破了,露出了“田螺头”一样的脚指。这时也不推辞,接过来就穿,正合适。他往后园倒了洗脚水,正想早些回自己的屋里歇息,白鹇又打开八仙桌的篦笠,拿出一碗老酒,酒里还泡着两粒小蛋儿给他,说:“补补身子回回力吧。”

他一个炖罐下肚,这时候还不知到哪儿去了。一下子闻到酒香,就来了兴致,坐下来喝一口说:“下午挖到了七月挑点心的大竹篮,竹篮的旁边有我姑留山的那个树头的痕迹。”白鹇拿头簪撩撩头发,说:“这样看来,她就是钻进这个树洞躲雨了,流方推动了树头,不知滚到哪里。”盘蛟又饮一口说:“还有一个装稀饭的水桶也不见了。”白鹇把头簪重新插回发髻,说:“水桶里也许还有剩饭,也一起放进了树洞。”她叹一口气,说:“找一只‘祭鸟’来啄啄字签就知道了。”盘蛟拿筷子夹一颗小蛋入口去,说:“人的吉凶哪能由鸟来决定呢?”白鹇望一眼酒碗里剩下的那个小蛋,象白玉一样纯洁水灵,看久了还真忍不了下口吃它。说:“你不知道,我娘家那一年度过了饥荒,就是由那只小鸟决定的。”

白鹇的娘家当年欠收。娘说,用白鹇来老爷家做丫环抵租。而爹决意卖了自家的两亩地来抵债。那时候,弟弟从墙沟捡了一只小小的“祭鸟”来养,这鸟翅膀黄黄灰灰的,像桑麻的颜色,有那么一点孝祭的味道,所以俗称祭鸟。走路是双脚起,双脚落的跃进。嘴荚也是黄黄的,吃的也是谷子,长得也像土砻齿,上荚下荚衔住谷粒,轻轻一嗑,就嗑去了谷壳,吞下了米粒。或许因为它也是吃谷米的一族,又通人情孝友的模样,算命先生也将它捉来啄签算命,所以又称“看命鸟”。当时,爷爷还在世,叫村里秀才写了两条字签,一条写“卖女”二字,一条写“卖田”二字,让那只祭鸟来啄。祭鸟啄了“卖女”的条子,一家人保住了田亩,也度过了荒年,后来白鹇还做了老爷的太太,爹娘都说那鸟儿很灵很灵。

白鹇摇摇头,道:“可惜啊,现在要找一只祭鸟来啄字签都找不到了。这是不是七月两年前吃祭鸟吃得太多的报应呢?”盘蛟几口酒下肚,多少言语又从心里翻涌上来:“祭鸟啊祭鸟,一百只祭鸟,一千只祭鸟,你们要来报复就报复我盘蛟吧!”

那时他才来葫芦不久,分配在种菜队当社员。一天,他们在葫芦西的那块田地里撒完空心菜籽。有两只祭鸟,一只黄翅,一只灰翅,好像是一雌一只雄,在那里不远不近的啄食着什么。队长吕冬生拿斗笠扬一扬,它们也就是飞几步又停下来,还在一边啄着菜穴,一边歪头歪脑地提防着人们。队长把斗笠戴回头上,说:“盘蛟,现在看你了!”

他放下锄头,追了过去。两只小鸟飞过山溪,他追过山溪,飞过山嘴,他追过山嘴。那鸟儿似乎气力不济,飞到田间一堆隔年的稻草堆,草堆正在燃烧草木灰,烟雾腾腾。有一只就飞越不过那堆草垛,他从田里抓一把泥浆扔过去,就把鸟儿的翅膀糊住了,落在了草堆上。他走过去抓起鸟儿,索性又从田中掏一泡烂泥上来将它堆塑一团投入火堆里去烧烤。

这时七月下田捉泥鳅正经过这里,一路咳嗽不住。他隔着葫芦门听到过这种咳嗽,看她瘦瘦干干,单单薄薄的不像是感冒,也不是肺病,是一种奇怪的咳嗽。他从火堆拨弄出烤干了的那个泥团,剥开来一阵肉香扑鼻。他本来是烧来自己吃,却送到她的面前说:“给你。”她向后退着,小声说:“我害怕。”这时的祭鸟羽毛已经全部粘到了干酥了的泥巴上,肚子也已经被他掏得干干净净。呈现在面前的真正是一团牺牲的祭肉,他自己先咬一口,是咬去鸟头,连皮带骨都吃出了趣味。一边对她说:“我弟说会治咳嗽,你试试吧。”她迟疑了一下,接过去就吃了。

当天夜里,七月就不咳了。也是凑巧,第二天早上大队长就在食堂号召消灭麻雀,他这才知道祭鸟就是麻雀。因为她,也因为大队“阿公”,他开始施展猎手的功夫。单只的祭鸟飞过,他用弹弓打;一群一群的飞翔,他用鸟铳放;小鸟落窝,他用渔紧套网。打了多少只,他也没有去计算,只知道先后给她送去一百只,一天吃一只,咳嗽治好了。弟说那叫“百日咳,”治得好,百日内见效,治不好,转为肺痨。她没有成为肺痨,他却成了公社的“麻雀标兵”。

盘蛟喝得上身发热,解开衣扣透凉,胸口露出一撮森森的毛物。白鹇看在眼里,看他的毛尖在窗风的吹拂下还会微微颤动,她的心尖也跟着战栗了,身子也随着在条櫈上机械性地搓挪着,说:“它太渺小了,抓起来还没有一把。”盘蛟说:“这种小鸟,我们车山本来是不上眼的。”白鹇说:“如果它们也有灵魂,这些屈死的灵魂在空中悲鸣,也是没有人听得到的。”

都说胸口长毛是吃肉的一族,正应了他的猎人身份。这种人生好像去古人猿人不远,保持了远祖那种野生的状态和野性的生存习惯。女人遇上这种男人掌握的好是一种福份,他好你也好;协调不来就会伤了女人,每天晚上都会在恐惧中艰难地煎熬,直至她蔫蔫地死去,死去之前还不敢对人说这是怎么死的。她头一次看到他,是在耳门的一开一掩的霎那之间,只是一个虎头豹腿的印象,那身上好像夹带着一阵风先呼呼而至,脸色也有今晚喝酒的效果,红到连两片耳朵都会发烧。她把那只死鸟往地下一扔,就掩上了门。之前她就因为他大吃了一惊,甚至惊得魂不守舍。他在后园纳鞋底,只听头上突然有鸟儿吱的惨叫一声,就有一个东西正正地打在她的鞋底上,连鞋底都从手上打到地下去了。一看,是一只祭鸟,还在地上一抽一抽的作垂死的抽动。她听到墙外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问她:“里面有没有人呢?”

从他们搬迁来做她的邻居,她都是从声音来判断他们的年纪和身材,想像他们的容貌和性情。即使有心看看他们,也是从葫芦门的门缝里看人。但是,对面必须具备光明的前提,也才能扁扁的看到一个侧面。如果她这边光明,他那一面黑暗,那她就连那点扁扁的影子也是看不到的。

盘蛟看她也是脸红红的在想什么心事,就用筷子夹酒碗里剩下的那个小蛋,夹了几下滑来滑去都没有夹起来,就伸出两个指头捏了往她嘴里送。嘴上说:“娘,你也吃一个。”白鹇想推辞,那蛋头已经塞至她的嘴唇,她抵挡不住,微微张开口将它含进嘴里了。

十七、两个饭团

白鹇嘴里含着鸟蛋,滑滑的,想一口吞下去,又怕盘蛟看了笑话。于是,咬破蛋白,中间散出松松的蛋黄,涩涩的堵了一口,又一时难以下咽。盘蛟拿起酒碗对着她的嘴唇说:“配一点酒好顺口。”她伸手扶住碗沿,不大不小的饮了一口酒,那蛋白蛋黄连酒全部送喉入肚。

这时天渐渐乌暗,白鹇点上煤油灯,照得见葫芦门黑洞洞的,里面静如墓室,一点生息也没有。自从后山出事后,这道葫芦门盘蛟那边也不闩,白鹇这边也不搭了,两家好像已经合成一家。盘蛟过来多,白鹇过去少。她这时看他酒色上脸,就说:“困了留在七月房里吧。我在隔壁也睡得扎实。”他定定的看她的脸色也好,嘴也滑滑的说:“娘七月大时一定美过七月。”他不太会喝酒,头也开始晕了。

白鹇应答:“不说娘了。葫芦西的人都挖出来了,又死了一个,是春旺老婆。”盘蛟拿筷子刮刮头皮,说:“就是那年我从溪潭搭救的秋荷?”白鹇伸手挽挽自己的发髻,说:“她才是个美人胚呢,可惜你白救了她。”盘蛟放下筷子,说:“是啊,没有我推出的那条木头,她早做了水鬼。”白鹇的手从头上也拿下来,撩了撩刘海的发丝,说:“她是被屋梁压死的,手里还拿着一个饭团,已经吃了两口,总算没做饿鬼。”盘蛟说:“这饭团哪来的,她也和大队长好上啦?”白鹇说:“夏蝉当场说,这个饭团还是大队长叫她捏的,一共两团,都是劳力炖罐里的饭捏的。不准他也埋在这里呢。春旺捡起一块破板往地下一摔,说:‘放屁!大队长怎么会死在我的家里?’夏蝉一下不敢说了。文书吕挂菜说道:‘你秋荷凭什么说那个饭团是你捏的呢?’秋荷说:‘你掰开饭团就知道了,那里面我有意包一个老鼠屎。’文书去掰那个饭团,外面上了一层铜绿,有的地方还起了毛毛,里面果然藏着一粒偌大的老鼠大便。可是,叫人搬走所有倒塌的木料,扒开屋里所有椓瓦呀泥土呀的推积,也没有找到大队长。”

盘蛟持碗荡了两圈里面的酒,说:“这种风流,也是一阵流风乱传了。”白鹇伸手从头上拔下头簪,挑挑灯芯,说:“我都亲眼见过呢。那回儿,我在巷子里就看到天顺背着她,一身淋淋湿,一路上都在滴水。我不远不近地跟到葫芦西,她那房子破破烂烂,还不如我这兔耳。难怪风雨一大就倒塌。我走进大门,发现她房门已经关闭。我以为天顺走了,心想她还有什么要帮忙,就进去看看。里面有声音传出来了,原来天顺没走。一个说:‘你脱什么,快出去吧。’一个说:‘我全身都湿了呢,你换我也要换。’一个说:‘春旺看见会打的。’一个说:‘没有我,等他回来看见你,你还有人吗?’一个说‘我记住你的恩,但是,不要在这里,不要现在这时候。’一个说:‘哪里也没有这里好,哪时候都没有这时候好。人家都说你长得美,给我看看美在哪里?’一个说:‘比不上白鹇呢,你去找她’。”

盘蛟摇摇头对白鹇说:“这秋荷怎么把他往你身上推?不对呀,我那天晚上已经废了他,他怎么还会找女人呢?”白鹇一激灵,说:“后来好像不行了,听到一个说:‘她那里我才不去呢。哎呀,我怎么这样子了呢?’一个说:‘还说给我压什么惊,我还在发抖呢。’一个说:‘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们两个一块收拾。可惜呀,你这身好肉!’跟着一声啪的响,秋荷哎哟一声惊叫,显然是被打到哪里了。我就退了出来。”

白鹇一把促住盘蛟的手,紧紧握着说:“两年了,果然是你治服了他!那时起他就没有踩进我这个门坎了。”盘蛟的手由她握着,说:“我在里面听到你这边有敲门的声音,贴到门边一听,还有男人在说话。我知道是你在向我们求救,就打开门闩,看到这边也没有挂门搭,又摸到你的房间,给他来一个明伤口牙,暗锁阳关。”

原来这天黄昏打钟开饭的时候,吕天顺照例都要巡视一番食堂的排排桌椅,看哪里多出人来和哪里缺少席位。他发现廊角那桌缺了一角,就走过去问:“人呢?”白鹇慌忙放下碗箸,惊风似的站起来,小声应答:“七月她上外婆家去了。”

白鹇娘家在天湖山东面的白家沟,离葫芦村有三四十里路,看样子今夜是不回来了。天顺伸手一压白鹇的肩头说:“那你就多吃一碗吧。”满桌人听了吃吃地笑,一半是笑大队长不知底细,一半是笑白鹇小脚小肚肠子,一餐本来就是一碗的肚量,今晚多出一碗往哪里装呢?不想她被众人一笑,就拿起空碗扭扭捏捏地走到食堂中央的大饭甑真的又装一碗米饭来,捏了一个饭团,又装进饭碗。涨红着脸对天顺说:“既然大队长批准我多吃一碗,我就带回家去吃。”这时候一桌人反而不笑了,都拿眼睛吃惊地看队长。按照食堂的条例是只许放开肚皮吃,不许肚皮外面装。莫非今天要破例?天顺看白鹇面呈桃花色,心里一动,掉头就走,落下一句话:“饭团拿去吃,碗就不带了。”

白鹇吃饭本来就慢,今晚有意细嚼细咬拖延下来,全食堂就是她最后一个走人了。她将那碗里的饭团扯衣角一兜,遮人耳目,回到免耳。转身掩了耳门,就去打开后园的门户。一边拿舌尖对着上腭一顶一缩“厾厾厾厾”地发出鸡的叫声。公鸡母鸡已经全归食堂宰了吃了,哪里还有这种家禽回应她的号召呢?她叫唤的是七月饲养的那只地鸟。那鸟被七月抱回来剪短了翅膀放在后园饲养起来,平时吃的都是七月从田里溪里捉来的小鱼和泥鳅。起初还怕见人影,怕听人声,一有动静就朝草丛里钻去钻去。也不敢发出在野地里那种“咯咯咯咯”的鸣叫。后来经过七月的宠爱,渐渐不怕人了,不仅有叫有应,有时还会跟在你的脚边,看到苍蝇、蚊子飞落你的腿上裤子上,还会伸嘴去啄。那速度特快,一啄就是一只,回回不是说大话的空口。现在,它不仅是七月的宠物,连她也喜欢上它了。七月走的时候吩咐说:从食堂就便带些饭粒回来喂它。她今晚是整团的装回来也让它放一回肚皮吃个饱吧。

这个时候,太阳下山了,飞鸟也已经归巢,耳房的后园一片迷茫和空荡。白鹇将那个饭团捣散在喂鸟的盘子,摊开。一手就往屋角那个鸡窝摸进去。那鸟果然已经入窝了,被她一把揽出来,靠近了食盘。那鸟似乎没有闻到饭香,也无视了食物的存在,蹲在一旁缩着脖子,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四野寂寂,万物都在瞌睡的样子。突然,有一个声音鬼魂似的在她的身后响起:“鸡有鸡盲,鸟也有鸟盲呢。”

白鹇一吓,嚯地站起来。不想一脚踩到盘子,瓷盘一声咔嗒跳起来,一声噹啷落下地,在石阶上分成了两半,饭也散了一地。她回头看是天顺,叫一声“大队长”,后退一步,身子同时一缩,勾下了脑袋。天顺裂嘴一笑,说:“我还以为你养汉子呢,原来养的是这玩意儿。”他一边说,一边蹲下去,拾起两片破盘,朝墙角一丢。双手抱起地鸟,也不管那鸟在他手上怎么挣扎,嘴上说:“也让我玩玩吗?”白鹇看那鸟在他手上直扑腾,伸手去夺,心疼地说:“快拿来,那是小孩玩的。”天顺一边往膳厅退去,一边看着白鹇碎步紧追,说:“我看她胸膊鼓起来,屁股也起翘了。”天顺退到耳门就不再退却了。白鹇看到,耳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横上那条粗大的门闩。她这时候仿佛才明白天顺今晚的来意,回身转扑大房子的葫芦门。这门这面设门答,她打开门答一推,才知道里面横有大杠,推不进。情急之中只好抓门答打击门板有意在叫人。

天顺也急了。奔过去将地鸟往她怀里一塞,低声硬气说:“你这一敲倒是敲醒了本大队长,跟你这个地主婆有什么好玩的?玩不好我的帽子也要丢,面子也要丢。七月回来后你叫她自己来找我就是。”

白鹇的手从门答上脱落,也没有接住那鸟。鸟儿落到门坎上,在那里缩作一团不动。她见天顺甩手要走,蹲下来抱住他的大腿,半跪着仰脸央求说:“她才十七呢,你就放过她吧。”他剔剔小腿,要走要不走的样子,哼声哼气说:“你当时还比她小两岁呢,不是照样生孩子吗?”她没话说了,默默地站起来,回身抱起地鸟走向后园,把它关进鸡窝。还从墙边搬来个脚桶将地下的米饭倒扣住了。

收拾停当,天已经断黑。她走进自己屋里,点燃油灯。对着镜台,梳理着凌乱的头发。她知道她是逃不过他的手心的。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四十出头了还是光棍一条。不仅是她,村里的女人只要他看上了,似乎都摆脱不了他。天顺看她脸色素素的,很为难的样子,说了:“我现在把全村人都合做一个大家庭,一个锅灶吃饭,一应家俬都公共了。我全身心地操持着这个大家,大家的东西也就有了我的一份了。今天轮不到你,明在也要轮到你。你闲着也是闲着,这才叫白闲。知趣点,七月我就先给你留着吧。”

白鹇这才缓过一口气来,背着他开始解脱大襟的衣扣,从领上到腋下,一个接一个慢慢地松开。天顺这时也不急,凑上前去点香烟时吩咐说:“不要吹灯,我也病鸡盲呢。”她知道他在说谎,是要看着“落白落白”,是要她主动地“勾引”他,“拉干部下水”。就这样一件又一件剥光了衣裤,突然转过身来,站到他的面前。他这才伸出双手去抓住她那对小巧的乳房,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要她给他解脱裤带。她一边瑟瑟缩缩地解着,一边小声说:“大队长,过去老爷是你的靠山,现在你就是我的靠山了。”

“我是贫下中农的靠山,怎么会是地主的靠山?”不想,天顺这时刷地站立起来,一把将白鹇赤条条地拦腰抱起来狠狠地摔下床铺去。他的长裤已经顺着腿杆脱落,箍在两个小腿间,就穿着短裤猛兽一般扑向食物,口里嗷叫着:“看我压死你,押死你这个地主婆!”

白鹇经这一摔,像被从平地摔下了万丈深渊。晃忽里感到有一座山一样的暗影向她镇压下来,压得他永世不得翻身。她绝望地惨叫一声:“娘啊!救我……”就这样眼前一片黑暗,一切都由不得她了。她似乎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被老爷光溜溜地摔在床上的。

天顺呼吃呼吃正在得意的时候,房门外忽然有一阵晚风吹进来,油灯熄灭了。仿佛从床铺底下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来,一掌重重的朝他腰间搭去。接着,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手抓住他箍脚的长裤,将他整个儿从白鹇身上提将起来,像是提动一个装了谷壳的麻袋朝门外抛去。只听厨间响起一连串哐啷哐啷的撞击声,接着一切又归于平静。

盘蛟说:“夏蝉捏了两个饭团给他,还有一个呢?”白鹇看了盘蛟一眼想到了七月,身子一颤不敢说了。盘蛟也想到七月,没有吭声。这时碗里的酒已经凉了,他饮了一口感觉一阵透心的寒意。只听白鹇在一边喘着粗气,心里好像很不平静。

十八、獠牙公公

盘蛟喝完碗里最后一口酒,站起身要走。白鹇拧了一把毛巾来为他擦着脸,说:“文书去公社汇报回来了,传达了萧书记的指示,劳力挖土救人限到明天为止。”盘蛟又重新坐下,说:“人命关天,他们怎么能这样?”白鹇将毛巾放在桌角,说:“你姑也不服气。但是文书却说,是你两三个人的生命重要还是全大队的生产、生活重要?”盘蛟推推空碗说:“这个挂菜的算盘你还不知道,大难刚刚临头,他以为大队长只是躲到哪里玩女人去了,叫他负责救灾,他推到我姑头上。三天了,大队长还是没露面,他又以为必死无疑,开始上挂公社套近乎,对下面又狐假虎威,摆出了大队领导的架势。”

白鹇伸手摸摸平时七月的座位,说:“他没有一个亲人受难,当然可以吃淡竹叶说凉话了。我总感觉七月没有死,吕天顺也没有死。你弟弟盘螭更是没有死。”盘蛟说:“我也有娘同样的感觉。他们都还活着。”白鹇说:“你们这两天都在找你姑留下来的那段空心树,如果明天还是找不到呢?”盘蛟说:“吕天顺我们就不管他了,七月和我弟弟总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白鹇拿起毛巾,印了印自己的额头,说:“娘明天也要上山找,重力的事是做不了,出出主意,求求土地公还是会的。那个树洞到底多大不知道,会躲几个人呢?”盘蛟应道:“姑钻进去过,能藏五六个人。”白鹇说:“就藏一个七月,救出来就是。藏两个,是七月和盘螭,也好办。如果是七月和天顺,或者是天顺和盘螭怎么办?如果是三个人都在那里,也总要有个说法呀。”

盘蛟拿起一根筷子,说:“还有一种情况,如果是天顺一个人。”他将筷子放弃一边去,说:“我们就管不了啦,让他自生自灭吧。”他接着说:“如果是他和盘螭两个人,他和盘螭七月三个人,对他也是一样的。我们救走自己人就是。”他竖起另外一根筷子,在眼前标志着,说:“如果是他和七月两个人,他有欺侮七月。”他一下子就将那根竖起来的筷子卡嚓一下拗断了。

白鹇听着这些话,汗水已经一粒接着一粒出现在额头上,她又拿起毛巾擦汗水,手也微微的颤抖着,说:“但愿那个树洞里面没有他。”盘蛟伸出一手,习惯性地往座凳旁边一摸,没有摸到什么,就收回来,重重一拍板凳,喊道:“我的‘阿豺’啊,你到哪里去了呢?”白鹇知道,阿豺是他那头机灵的猎狗,平时盘蛟过来坐在这里,它就蹲在他的脚旁,有吃就吃,没吃也不走开。就在那场风雨后,阿豺也不见了,葫芦西葫芦后,也是生不见叫,死不见尸。白鹇也拍了一下凳子,说:“什么坏事也都凑在一起了。阿豺还在的话,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哪里黄土下面埋了人兴许都会知道呢。”盘蛟掩掩自己的肚皮说:“那一次赶山围猎,要不是阿豺,我的肚子就被野猪钻个大空窿了。”

也就是去年秋天,葫芦大队野猪造反,打稻浆从梯田打到洋田,从洋田打到食堂门口的门头田。那时谷子青青的还没有见黄,野猪一群群半吃半糟蹋,见了人来还不跑。猴子也翻天,在大拔地瓜。一株接一株,能够拔出地瓜来就吃,拔不出来,就来第二株、第三株……直至整个地瓜园全拔光。这时候地瓜正在泥土里成长,有的长有鸡蛋大,有的生有鸟蛋大,这一拔瓜在地下烂,藤在地上枯。好端端一片一片地瓜园就这样有种无收。大队长设下一计,叫做“炼山烧烤”。他派出全部劳力,围绕葫芦大队所有生长茅草、芒草和灌木的山岗剃一圈环山山头,割的割,砍的砍,太阳晒干见黄为止。然后,选择一个大晴天,全大队男女老少齐出动,分布各山,有的打锣,有的擂鼓,有的持刀操棍大声呼喊。这在车山叫“赶山”,把一山的禽禽兽兽从山脚往山岗,从山弯往山梁驱赶。赶到埋伏圈内的时候,再四处点起熊熊烈火。看那风助火势,从下往上烧,禽兽往上窜么,火上又往下烧;兽禽再往左跑么,火左就往右烧;兽兽禽禽又往右闯么,火右又往左烧。一时间,野兽哀吼声声,飞鸟悲鸣不止。一个个走投无路,不是烧死,也是被人打死。夹着大男小女满山的喊杀,起哄和狂欢。组成一曲人兽大战的十里壮歌,动地震天。而四处浓烟滚滚,袅袅直上云天,令人抬头看不见一点蓝色的天骨,大白天好像暗无天日的景象。

大队长命令盘蛟持一杆鸟铳守在通往外村的路隘,专打过隘大猪。按照车山的传统,野猪也就是“打隘”。通过赶山吆喝,野猪一路逃命,出现在山隘口的时候会站在那里,抬头看看方向,是往直处走,还是左冲右突。便在它观望的片刻之间,埋伏在对面的猎手瞄准它的下颏软肉,也就是屠夫杀猪的下刀要害处射击,就容易把野猪打翻。

那天都有过午时分了,太阳当顶,把它强烈的光线做一支支尖针利芒,直刺盘蛟的头脸和身上露皮裸肉的地方。他托着鸟铳埋伏在那个“槐树隘”的草丛中,不敢轻易动弹。身边的阿豺也是默不作声的躲在茅草之间,等待猎物的出现。伴着一只两只惊飞的鸟儿掠过头顶,山风吹来了草木的灰片也在空中翩翩起舞,好像漫山的纸钱已经烧给多少的亡灵。随着一声牛角的长鸣,阿豺的鼻子发出了唔唔的轻唤,对面的岭下就有一串马蹄的声音由远而近,还伴着吁吁嘘嘘的呼叫。一头大猪的硕大脑袋在隘口出现了,就在它举头一望的霎那,盘蛟扣动了鸟铳的鼠钮。一声巨大的铳响发作,震得山谷回应。硝烟还没有在眼前散去,阿豺也刚刚大叫着冲上前去,就有一阵急风从对面袭来,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

他心里一惊,身子就地往旁边一滚,爬起来正想上树,那是他事前选定的一棵救急槐树。但是,那个黑影已经来到眼前,朝他拱来。他慌忙横铳一挡,挡在了裤裆,连人连铳被它顶在槐树头。这时,他看到一把弯弯的刀正勾向他的肚尾。阿豺一直叫个不停,它也知道他这一铳没有击中要害,那头野猪公顺着火力反扑过来直取猎人。阿豺对冲过去,一跃,竟然跳到了野猪的背上,咬住了猪尾。但是,猪尾也不是野猪的要命死穴,它又马上回身一跳,跳到野猪前头咬住头皮救助主人。野猪头一摆,獠牙一挑,没有挑到盘蛟的下腹,却是挑穿阿豺的耳朵钉在了槐树头。盘蛟趁机搜出腰间的匕首,对着野猪的下颏尽力捅去。野猪长叫一声,整把匕首已经全部进去。野猪瘫下地的时候,盘蛟抱住猪头使劲一拔,才将獠牙从槐树头拔出来。看阿豺的耳朵被戳了一个洞,鲜血淋漓。他从脚前捋一把莽草蜈蚣叶塞进嘴里嚼烂,吐出来敷在阿豺的耳朵上,然后撕下衣角包扎狗耳。从此,阿豺的左耳就生了一个铜钱大小的獠牙洞。

白鹇定定地看着盘蛟的肚子,说:“舍身救主,也就是狗了。”盘蛟也睃视着白鹇的上身和下身说:“阿豺也保护过你的身子呢。”白鹇问:“是我上后山接应七月那一回吧?”盘蛟应道:“娘的胆平时很小,那一次怎么一下那么大起来了。”白鹇说:“头两天那里老虎吃了人,后两天我就去那里了。就担心七月从外婆家回来路上贪玩,也想看看你们兄弟俩是怎么打老虎。”盘蛟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和我姑提亲。”白鹇说:“是我先看中你们盘家兄弟的。”

十九、近主

白鹇打开八仙桌的抽屉,从里面搜出一颗花生米一样的暗黄的东西,说:“这就是他磕在这里的那颗门牙。”盘蛟接过一看,说:“难怪他说话漏风,底气也没有那么足了。”

白鹇想到她那时清醒过来,看见房门口有一个人影一晃而去,接着又返身掩上了门扇。有一线月光从墙缝透射进来,好像一线什么希望突然出现在眼前,让她鼓起勇气从床上爬起来点燃油灯。穿着裤子的时候身下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掌移灯火到床上的被单照照,也不见什么污染,伸手去摩挲,没有丝毫冰冷粘腻的感觉。推开房门走到膳厅,却照见八仙桌前的条椅有一把四脚朝天,蹲下去扶起它,地下呈现点点殷红。拿手指头抹抹,捡起来一颗门牙,拿到椅脚磨磨半蛀半断的露出痕迹,显然是硬磕在这里刚从嘴上掉落的。她将这牙齿搁在八仙桌角,一路追寻点点血迹到门口,不见了血迹,耳门却是上了横闩。

她折过来查看通往后园的木门,也是她亲手上过的门闩。开门高举油灯,一手半边掩着照耀前去,园地里墙角边一个人影也没有。刚才她在里屋看见有人影出来,也没有听到外厅有什么磕磕碰碰的动静。四周严严实实,一边墙包栋,三向栋包墙。他从哪里出去呢?

白鹇的目光这时落在通往故居大厅的葫芦门。那铁打的门答垂垂弯弯,是她亲手解脱的,还悬挂在那里像一个冰冷的问号。过去用力搡搡那门面,牢牢不可动摇。她记起来曾经拿门答敲击过,答案一定在里面。她重新抓起门答想再敲几下,却一下也没有打成,改过来又把它搭在了另外一扇的门扣上。这样,里面有人还想过来也就要叫门了。这个新来的老猎户,一个是“麻雀标兵”,一个是“灭鼠标兵”,都是见血封喉的主。凭老屋做后靠她们母女俩或许可以歇口气。

她回到里屋,灯也不吹,一整夜都在想心事。一会儿把那颗落下的牙齿拿出来反复端详,越看心里越发毛;老爷占有她,是她见血;而大队长欺压她,是他自己出血,都要见血。七月也该有主了,为娘保佑不了她,就找个丈夫保护她吧。

第二天,白鹇早早到食堂打扫卫生,没有看到天顺的身影。他这人本来是不会睡懒觉的,炊事员、卫生员多是妇女担任,他在这里吆三喝五瞎指挥耍威风。她几回要问却开不了口,直到早饭后才听说“大队长昨天晚上牙齿痛,要送一碗烂粥上他家。”一天都是悴悴的过,晚上正担心他还会来,村里却闹开了一锅粥:下厝的放牛娃吕小满在后山被老虎吃了,去找的人只提回孩子那颗吃剩的脑壳。还有一头小牛也被抓了一把,身上留下几道长长的伤痕。

她看到,天顺被众人簇拥着从食堂走向下厝,像一只蜜蜂王被工蜂们围绕最中间。有人边走边说:“不知是老虎在抓小牛,他过去搭救被那畜牲吃了;还是他被老虎咬住,小牛过去抵触而被搔了一爪?”有人边应边走:“说不准是伥在作怪呢。他伯上山采蘑菇也是被老虎吃了,虎鬼找亲人嘛。”大队长到了下厝,面对哭成泪人的孩子他妈说道:“那黄虫看它还能活几天?我让盘蛟明天就上山收拾它!”边说边把手按在妇人的颤抖的肩膀,顺便在那里捏了捏。老虎不是老鼠,她忽然又为盘蛟担起心来,转身就去盘姑家。

在她还是老爷丫环的时候,盘姑就是东家的煮饭嫂,现在是食堂的饭头,在加“妇女头”这一头,也算村里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她和她本来都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颗苦瓜,后来自己变成甜瓜,她还是苦瓜一个。眼前,她苦瓜变甜瓜,自己甜瓜变苦瓜。苦苦甜甜,时令变幻,她一直称她“姑”,她也一直叫她“妹蛋”。

找上盘姑家,已经是掌灯时分。大门还是敞开着,盘姑在穿针引线缝补衣服,见她来了就将衣服放进竹篓,搁在一边的茶几桌上。一边笑着说:“你这粒妹蛋今晚怎么会落到我的草窝呢?”白鹇坐在她的床沿,正经地说:“今晚来拜见姑姑,我还真想请您做大媒呢。”盘姑眼睛一闪,说:“看上哪个单丁哥啦?我早说了,那些人没一个不是贫雇农,好歹找一个来靠一靠,转转家运,对你自己好,对孩子也好。”盘姑拔下头簪挑了挑灯芯,照见白鹇的脸白里透出红来,只听她羞涩涩的说:“我自己就不想连累人家了。我说的是七月的亲事,就想攀上你们盘猎家。”

盘姑正为两个侄子犯愁:一个快要入“川”了,一个也是“草头王。”她牵住白鹇的手应道:“难得你看中我们这个杀生的车山。只是移民的房价一平方也就是补贴三元五角,十补九不足。也就拿那么两三百元;买了你那一直老房去了两百元,做了半个房主。加上搬来迁往的开销,所剩下的够不够娶一个媳妇还不知道。”白鹇把手掌搭在她的手背说:“现在大伙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了,能省也就省略了。两家合合婚,先把亲事定下来再说。”盘姑眼珠子一转,想的自然是大侄子盘蛟,有意把年龄少报两岁,以便与七月接近:“按理说老二年龄与你七月接近。但是,先大先使唤,先大也是先合算,要说也是老大。七月属马吧?他属羊,羊马六合合上婚啦。”她攀住白鹇的肩膀,搂抱着,“你女儿你去说,我侄儿我来说。你我就是亲家了。”

白鹇却是眉头缠绕阴云结,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大队长却要他明天上山打老虎呢。”盘姑却是拿手指搔扰白鹇的胳肢窝,白鹇没笑她自己先乐道:“八字才说了两字呢,你就这么急。人说母猪疼挂菜,丈母娘疼女婿确实不假。你尽可放心,我大侄子是一头老猩猩,是人也是猛兽,谁怕谁呀?不过,打虎还要亲兄弟。我会劝劝天顺,让盘螭也伙着上山去,这孩子刀梯攀过,火路踩过,是人也是神呢。”

白鹇这才开颜微笑。那老猩虽然没有见过,却是听说也曾经在后山出现过,吃人也吃虎豹。她母女俩拥有这种狩猎的架势,总会挺起腰杆“重新做人”吧。

二十、远祖

夜深了,盘蛟退入七月屋里歇息。白鹇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还没说完,也收心不提。第二天早早盘蛟就起来,食堂没有开饭就背了白鹇上后山。白鹇拿一条大毛巾遮了头脸,装扮成去哪里看病的样子。一路上,幸好是没有行人,盘蛟不必零答碎应乡亲的问讯,白鹇也免了许多尴尬。

从盘姑土楼上去,走的是硬坡,他背上出汗,脖子的领口蒸气吹腾。白鹇从头上取下毛巾为他擦拭。把男人当做马来骑动她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过去只有男人骑她的份。当她感受到一种异样的体香,自己的身子也不自在起来,低声对盘蛟说:“你放我下来吧。”盘蛟抬头看看前面那个竹箦凉篷,说:“就在那里了,你抓好。”白鹇趴在那里,伸手一抓,抓到了他脖子上滚动的喉结,说:“你先让我下来自己走走,也好察看一下这里的地形。食堂也快要开饭了,你还要下山去取呢。”

盘蛟仍然背着她,站住说:“早饭我已经交代吕棍帮我们带上来。”白鹇抬脸一望那片金黄的流方,大声喊叫道:“七月啊,娘来看你了,你在哪里啊!”听到叫喊,盘蛟额头硬硬的落下眼泪。她趁机从他肩上溜下来,从地下抓起一把黄土,捧在双掌之间,哭叫道:“土地爷,他们还年轻,要埋就埋了我吧。”盘蛟蹲下地挽着她,她又喊了:“车山啊,救救七月吧;闾山啊,救救盘螭吧!”她从怀里搜出一个宝塔形的香塔,划亮火柴点燃放在一个树头上,上前鞠了三躬。盘蛟跟着念道:“盘古盘天地,盘山车山营。不问城隍并社庙,车山闾山来显灵。”立刻,有一阵奇怪的香味扑鼻,像树脂的香味,又像她人体的香味,幽远而上扬。盘蛟吸足一口气又念道:“有请啊,江夫人;有请啊,陈夫人!”接着对白鹇说:“记得吧?你那次在这山上,也是车山搭救啊。”

他家厅上楼顶就暗暗设置着香位:一尊是江夫人骑虎木雕,一尊是穿草鞋的神像,旁边还有一条猎狗。还有一尊居中就是闾山陈夫人神像。那一天,他上山打老虎之前,就在那里布罡蹈斗,就是这样念动真言请动车山营的。他随身扛一杆鸟铳,一袋子糯米行粮挑在铳尾。盘螭腰捌一柄柴刀,还到木匠家吕开泰那里借了一把斧头,一架锯子,一把凿子。

也就走到这里吧,他看着弟弟背着那些木匠的家俬,疑问道:“你要上山建房子住呀?”盘螭却在卖关子,说:“房子不象房子,笼子不象笼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时,他看到路边有一堆新挖的黄土,土后还有一个钵大的洞。就问:“你知道这洞里有没有穿山甲?”盘螭打横一看,就在几步之遥有一棵虎皮楠要烂要烂的样子,手指着那树头说:“穿山甲打地洞往往打到枯树头去吃白蚂蚁,我看这里藏有一只穿山甲。”他回应:“爹说过,上山打虎一种是‘入穴抄窝’,一种是‘半路伏击’,还有就是‘下套活捉’。”盘螭边走边说:“我们盘家祖宗那一招忘记啦?”他跟上去说:“这一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哩。”

盘螭不知道所谓不可言传的就是“打虎英雄专打现成窟窿”的家传秘诀。盘家这个秘决也是传男不传女,传猎不传“别”的。只有他心里清楚:祖宗是把鸦片丸塞在猪腿里挂在老虎路过的树头,那头老虎饥不择食,吃了那个猪腿之后神经过度兴奋长啸如雷,暴跳狂蹦,撞死树头的。这时候祖宗才把箭头从老虎屁股穿进去。

从后山上去,那时候他们走进一片原始的阔叶林。看一棵比一棵粗大的老树,好像走回远古的人类。仿佛从那如盖如屋的繁枝茂叶之间随时都会跳下几个猿人来。这种林子他们在古田县没有见过,宁德县也没有见过,葫芦村过去也是有意把它保留下来,美其名曰“风水林。”给人的感觉阴森而恐怖,还真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味道。

他没有上过学,而盘螭上过两年私塾,认得一些粗字,说鸟兽越来越少,人口越来越多,就跑去学医。说也是从师傅那里读到一本奇书,今天正好陪他上山试试看。这时不知什么鸟在树上空拉下一泡屎,落在盘螭的斗笠上,他问:“那书上讲到老虎最怕什么吗?”盘螭回答:“没有”。他又说:“其实老虎这头牲最怕鸟屎了。如果在林子里行走,不小心挨上一泡,那虎毛再密虎皮再厚也要烂进去的,所以它的生活习惯在茅草山。”盘螭说:“那不是人怕老虎,虎怕鸟,鸟又怕人了?”他说:“天下的动物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盘螭说:“那本书上说的是‘槛’,槛是对付虎的最好办法。”

说着说着两人来到一个叉路口,一条斜斜的路通向天湖的东面一些村落,有一棵水桶粗的白果在那里独树一帜,摇曳着素蓝的色彩。一条直通天湖,没几步就觉眼前一亮,不见树林只见一片茅草荡荡。一阵山风过,那草浪一排接着一排从脚前推向天边。这就是老虎吃人的地方,路旁的茅草被压倒了一圈,草叶上还沾着腥腥血迹。棘条上悬挂着灰黄的虎毛,在微风中轻舞慢扬,风信子似的向行人诉说着什么。猎狗在前面开路,没有叫唤,也没有回头退却。这里眼前是安全的,兄弟俩爬上山岗,极目四野,远近山岭连绵起伏,大半灰黄光素,只是衰草,不见大树。他说:“老虎就在这些虎毛颜色的山岭当中。”举头遥望天湖最高峰,也是一片迷茫,他又说:“那里或许就是它的老窝。”有隐隐约约的伐木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可以看到是山窝里、半山之下的这一片那一片树林有烟柱袅袅升腾。

盘螭手搭凉蓬皱着眉头说:“那不是村寨的炊烟吧?应该是他们在砍树烧炭准备炼铁呢。”他频频点头说:“好哇,他们这一烧,就把鸟鸟兽兽全往我们山上赶,老虎找食还会找到我们这边来。”接着,把手指伸入口里朝西岭上的猎狗打一声响亮的口哨,顺着山脊溜下东坡。选一处茅草与树林交界的平地,放下米袋和鸟铳。这时盘螭手持斧头,说:“碗口粗细的圆木尽管砍来架设槛房。”他操柴刀,跟着盘螭落到林中砍去……

远远的山下有人扛着锄头来了,白鹇看一眼盘蛟,想起他上山打虎这一天晚上,兄弟俩没有回家。她呆呆地坐在兔耳门里想心事,灯也不点人也不睡,一会儿看看耳门,上了横闩的门户,担心天顺还会来。如果敲门,他就装作听不见,不睬他。一会儿看看葫芦门,盘蛟回来有动静,点起灯,火光会从门缝漏过来,顺着这线光明从门缝就可以看到他。虽然盘姑还没有跟他说,不知他同意不同意,她心里已经认定他就是她女婿了。第二天晚上,盘蛟还是没有回家,天顺也没有来找她。她还是坐在傻傻地等待,甚至想象是盘蛟打飞了天顺的牙齿,天顺这回是有意把盘蛟往虎口里送命去。第三天早上,她等不住了。想想今天七月也好像要回来,就捏了两个饭团兜着,柱着一条木棍上山看个究竟,去半路迎接七月回家。

她娘家白家沟正是后山叉路那棵白果树方向。盘家兄弟走半个时辰就到,而她的的厾厾走了半天的工夫。走到白果树下歇脚的时候,只见前面的树林无风起大浪。从树尾滚滚而至还夹着一种“咦咦”的怪叫声,令人毛孔悚然,双腿发软。她以为这就是从虎的风,就是帮凶的伥。当她看清这是一群猴子的时候,这些猴子已经从树上跳下来,朝她奔扑而至。那雄猴还亮出跨下的“巴巴子”,作出种种非礼的动作。她惶惶然将饭团抛去一个,猴们向后一缩,又蹦前去捡起来吃了,又围拢过来。再投一个去,又被捡起来吃了,再聚集过来。这种善举不仅没有感动它们,还使它们胆子更大起来,步步进逼。她回头想跑,抬起腿却软下去,叫喊两声“救命”,挥舞几下拐棍,就无力地瘫在地下,晕了过去,棍子也丢在了一旁。

猴们动手撕扯她的衣服,暗花的大襟的衣衫她自己刚才解到腋下吹凉,内衣也同时拉到奶子上方。懂事的猴子在腰下再剥两粒扣子就被当面敞开,一下子跳出两只丰硕的乳房。小猴子见了,龇牙咧嘴,一只就抢住一边奶子,去吸吮那黑黑的乳头。猴们有的在舔她的脸,有的在摩挲她雪白小肚腰。她那种大裤头捌捌裤就由一条花带子在外面箍着,拉拉扯扯就退下大腿去了。为首的猴王瞪着大眼睛看她的下体,一时也不知怎么对她施恩赐爱,大声嘶叫着指挥他的部下七手八脚还把她翻身面朝地下伏在那里,使她凸出高高的屁股,它就这样骑上去表示王者的风范。

就在这时候,像有天狗从云端下来,汪汪大叫着飞扑而至。像有神人在地下冒出来,高声吆喝:“荒唐,放肆!”猴子们一下子惊散,退回树林里去了。盘蛟是从东面山梁那边转过来,手上拿着几个烧焦的毛竹筒和一串腌制的竹笋在这里突然出现。山那边有水源和毛竹林,他是在那里烧熟竹筒饭拿过来用餐的。那群猴子也是从那里跑过来的,他在那里的被砍过竹子的竹头发现了一个秘密:凡是那竹头搭盖有一块扁形的石头,打开石头,竹头里都有一团腌制的竹笋,不是用盐巴来腌,而是用山上的晒盐池野果籽来腌。那晒盐池果籽一串串咸咸酸酸,把这里的土地上仅有的一点点盐份都提取了上来,浓缩在果籽里了。他知道,这是猴子们在春季里的杰作,那时候,竹林里竹笋是清明斗出,谷雨斗长,它们把它腌了以备冬天没有野果时来取食的。这回被他发现了,一个个于心不甘,从树上跳下来打开石块,朝竹头里腌笋拉尿,自毁过冬食物来跟他斗气,又跑到这里来撒野。

他第一眼看到这种场面,手上的竹筒饭和腌笋就不知不觉脱落地下。好一阵子,才伸手拉了拉她半圈脱落裤头,遮住那个又肥又白的屁股,然后替她翻转过身子,才发现是邻居白鹇。他叫了两声她没有应,伸手按按她的鼻孔,还有些微气息。他先给她捌上裤子,隐隐约约在那卷曲的黑毛丛中还藏着一颗黑黑的暗痣,有男人的奶头那么大。再回过身来掐她的人中,听到她哼的一叫声就不再掐了。接着急急拉下她的内衣,又发现她的一边乳下还长着一粒绿豆大的红痣。扣好她的外衣,她就醒来了,发现他站在一旁,猎狗蹲在他的脚边伸着舌头看着她。她仿佛回想起见到猴子的那一幕,说话的声音还在发抖:“大侄子,不是你来了,我肯定要被那群猴子给撕了吃吧?”他蹲下来摸他的狗,安慰道:“你不要怕,猴子不会吃人的。”接着疑问:“你一个女人怎么跑到这个老虎出没的地方来呢?”

她伸手触到她的拐杖,顺手拄着它慢慢起来,盘蛟出手搀她一把,她站定了说:“我想七月也该回来了,就到这里来接她。”他拾起竹筒和腌笋,对她说:“你也该饿了吧?跟我吃饭去吧。”

吃饭的地方其实就是木槛房。她初来乍到感觉好像顺着山壁钻进了一个野洞里。高有一丈,长宽都有两丈许。四周都是碗口粗细的木柱做墙面,做天花和地板。周围地梁和四角直柱有小桶粗。梁头柱尾条条扣卯,并且紧紧箍以藤条。外围插饰着小树,顶上也盖着绿枝。内设两间,里间小外间大,都铺茅草。她问道:“你们晚上就睡在这里?”盘蛟一边拿柴刀破开竹筒,一边应说:“没关老虎先关人,老虎就是来了,也是在外面干着急。我们瞧准了还可以向它放一铳。”这时盘螭提着鸟铳也从林下钻上来,边走边说:“埋伏老半天,什么野兽也没碰上一头。”见到她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睛看着他,又看看她。他说明原委,盘螭眉色飞舞,道:“这回有戏唱了。”她疑问:“什么戏呢?”盘螭说:“我们先吃饭再说。”他就递给她一筒喷喷香的糯米饭,盘螭为她削了一双小竹做成的筷子。吃起猴子们腌制的竹笋,脆脆咸咸带着一些酸味,别有一番情趣。

饭后,猴子们又出现了。不远不近的爬在树梢朝他们这边做鬼脸。盘螭砍一条大大的苦竹,一头靠在树叉上,一头让盘蛟掮着。又从槛旁捡起一条藤尾,走到她的跟前说:“委屈白姑您了。”就牵住她的双手,把她两边手腕捆扎在一起。再捡起一条小藤,蹲下地去,把她的两边脚脖子扎在一处。然后双手抱起她,让他把苦竹从她双手和双脚之间贯穿过去。盘螭一边吩咐道:“姑你手也要抓住竹杆。”一边还捡一条长藤将她的身子和横竹缠绕上几道圈圈。自己上肩扛一头,他扛一头,两个男人抬举一个女人顺路走回白果树。

一举一动,猴子们都看在眼里,不远不近地跟踪而去。跟到白果树下,不见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见一条苦竹和几道藤条。猴子们一乐,你拿藤我持竹,捆的捆,抬的抬,如法炮制,将大王抬举起来,一边欢呼一边舞蹈,顺路而回。突然间,猎狗从路边草丛一跃而起飞扑猴王,三个人从三个不同方向大叫着,操斧头的操斧头,挥柴刀的挥柴刀,舞拐棍的舞拐棍,一齐向猴群围杀过来。猴子们四下溃散而去,把猴王扔在地下。猴王四肢和腰身被藤条捆绑缠绕,一时挣脱不开,咦咦悲叫做了三人的俘虏,被关进了木槛的里间。

盘螭和她一起高高拉举槛口的闸门,他在外间的地木暗设机关。只要老虎踩踏到位,机关一动,闸门就会自动下关。

二十一、脱兔脱裤

早上的太阳照在流方的黄土,好像夕阳就要下山那种如血的惨淡。而照在蔓蔓生生的地瓜园,绿意正浓,又是一种镶金镀银的郁郁葱茏。那是微风吹过之后,缕缕藤叶翻动亮出了嫩白的一闪,宛如哪个美女的胴体偶裸,也是让人想入非非的。吕棍他们送来了盘蛟和白鹇的早餐,还是按照昨天惯例“死挖”的死挖,“活找”的活找。桃花癫突然出现在白鹇烧香的树头,大叫着:“脱兔,脱裤!”在场的人一半听成“脱兔”,一半听成“脱裤”,在那里争吵不休,都以为虽然是疯言疯语,或许隐含着什么玄机。只有白鹇听出一句是脱兔,一句是脱裤,但也不知什么意思,也不好意思出来说明。这时桃花癫真的脱下自己的裤子,把它蒙在地瓜头,却把白鹇羞得往一棵半人高的大树头背后去躲藏。

大家都知道今天是公社定下的最后一天的寻人期限,都想为盘蛟多卖点力气,尽早挖到七月和盘螭。但是,尽管如此,时值近午也没有什么分晓。盘蛟对大伙说:“你们下山吃午饭吧,我和娘的午饭还请吕棍捎带上山。”

山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盘蛟还在土坑里死挖,白鹇瞧瞧四处没人,就在地瓜畦的地沟里脱下裤子拉尿。这时,她看到一只咪咪黄的小兔子从不远处的树头蹦出来,在那里咬食地瓜叶。她尿还没拉完就打住,提起裤头趴着接近它,看到这兔子的脖子上分明还箍着一条红绳子,耳朵根那里还坠着一个指头大小的挂件,细看尖尖的好像是虎牙。她心里一动,禁不住扑过去要捉它。兔子也发现了她,丢头又匆匆跳回树头,倏地不见了踪影。白鹇走过去看那树头,中间有一个树洞黑乎乎的不知通向那里去。她朝盘蛟大声叫喊道:“你快来看看!”

盘蛟提着锄头从土坑里出来,走过来问:“娘发现了什么?”白鹇说:“我刚才看到一只小兔子从这个树洞里出来吃地瓜叶,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好像虎牙的东西!”盘蛟一拍大腿,叫了:“是七月,七月在告诉我们她还活着!”他蹲下来伸手拍拍树头的灰尘,从那里捡起一块灰色的树皮,看树皮上有黑黑斜斜的斑纹,说:“娘你今天上山帮了大忙了,这就是那棵半腐半朽的虎皮楠了。”接着,他打横走两步,爬上流方堆土再走三四步,回头看看距离,就下锄挖掘开来。白鹇看他一锄紧接一锄,身后泥土飞扬,不知哪来的神力气魄。眨眼功夫,已经掏出一个半条锄柄深的土坑。再挖时锄头一跳反弹上来;接着当啷的响,听到锄头碰击石头的声音。盘蛟说:“我看到树洞了!”白鹇凑上前帮忙时,盘蛟抱出来几块石头,挪开一块大石,石角露出一个钵大的地洞口,地洞口前面就是一个偌大的树洞。“我看到了七月的头和盘螭的脚。”他回身拿锄头再扩大挖掘范围,然后弯下身子使劲把石块往外移动,但是那块石头太沉重了,没有移动。白鹇伸手抱盘蛟的腰,由盘蛟喊着口令“一、二,一、二。”白鹇口里则念着“陈夫人保佑,”那块石头终于被一点一点移了出来。盘蛟探身树洞,伸手一摸七月的鼻孔,还有气息,再搌盘螭的脚板,也是温温的生命迹象。说了声:“都还活着,”就说不下去了。眼前的形象却让他又一下子傻住了!白鹇钻到他前面看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的光线从洞外倾泄洞里。洞里的一切已经赫然在目:七月的头颅向着洞口,全身赤裸,闭着眼睛似乎沉沉睡去,一边手还握在盘螭的“巴巴子”,不肯离去。盘螭的双腿对着洞口,也是赤裸裸地斜躺着,一边手掌捂着七月的阴私。盘蛟回头看一眼白鹇,说:“我们先替七月穿上衣服吧。”白鹇满脸通红,点了点头。盘蛟一头从树洞钻进去,俯着身子,要去拉扯七月身下的衣服。白鹇边解自己的衣服边说:“让她先穿我的吧。”盘蛟把七月半抱半挪地移至洞外,白鹇已经脱下外衣,披在七月身上,接着又解脱裤子。等她脱下裤子,盘蛟已经为七月穿上了上衣。这时他听到七月哼了一声,眼睛虽然还闭着,眼泪已经出来了。白鹇伸手捂捂七月的额头,说:“咱们回家吧。”七月这时才微微睁开眼睛,但是又立刻闭合。再睁开时,看到盘蛟背起她,对娘说:“你在这边候着,我先背她下山再来。”

白鹇回顾自己,只穿着肚兜和短裤。有山风吹来,这才感觉凉意和羞赧。她一头钻进树洞,似乎听到了盘螭在低声叫唤:“七月,七月。”她回应着:“七月你哥救下山了,你也得救了。”她钻至里面,闻到了一股尿臭,模模糊糊也看到了水桶、扁担和两个空空的饭碗。她俯下身子要抱动他,但是一点也抱不动。退出来时隐约看到一件短裤,随手抓起带出来,一手扳起他的脚,一手就将短裤套进去,然后一点一点地往上抻。直至腿根,才觉紧了一些,她伸手去拿他的“巴巴子”往裆子里塞,也是软巴巴的,没有一点脾气。细看却是滑头滑脑,好像煮熟的鸡蛋刚刚剥了壳。她不知怎么这样镇定,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好像随手捉一只小鸡小鸭入笼去。穿了短裤,她又为他套长裤,她看他似乎有点别扭,有一字没一字地说:“我,我自己来……”她看他形销骨突,神情苶苶,开口还有一股臭气暗暗袭来,不像口臭,又带着尿臊,还有一些酸酸的味道。简直不敢想象,他就是两年前她第一次在食堂后面养猪场见到的那个生龙活虎的后生。

那时,她在大队养猪场当伺养员。几个妇女合养一栏大猪小猪,有头母猪断奶,猪仔饿得哇哇叫。猪场场长是夏蝉,她请示大队长,大队长说:“听说盘姑的侄子会给人把脉看病,就叫他做一回猪医生吧。”

夏蝉带来的后生哥,其实就住在她隔壁。轻捷的脚步,勤快的双手,灵动的头脑她今天才见识,也都为妇女们津津乐道。两撇浓眉上扬,尤其令人注目,透露出多少英俊雄风。他一脚刚刚跨进猪栏,一头母猪就就吁吁的朝他拱过来。见他一闪,顺势蹲下来,朝它的下腹搔起痒痒。那母猪瞬间变怒为温,为喜,顺顺站定,接着就听话地躺在了他的脚旁。由他伸出双手抟搓揸揉红红艳艳的两排乳房,并用手指拨拨结痂起壳的乳头,然后翻翻猪耳朵,拍拍猪脑袋。它似乎还在等他继续再作什么按摩撩拨,他却走到猪槽查看猪食,又到栏角检查猪粪蛋。转身正好面对她,说:“请到山脚那边拔几把苦芝苦荬过来试试。”不远的山脚生有几株拔节的苦荬,还有几丛委地的苦芝,她顺手采拔一抱过来,他接手过去就朝母猪丢去。

只见那母猪见青顿时就来了精神,从地下一跃而起,张口就大吃起来,咆咆有声。小猪也跟来凑热闹,片刻工夫,一大抱野菜野草全都进了猪腹,寸草都不留地上。她问他:“还要不要去拔苦芝苦荬?”他朝她摆摆手,就近提起一个空桶走到田边打了一桶田水过来倒进猪槽。猪槽里的米饭和糠渣浮了起来,那母猪见了大悦,一头栽下去就不想起来了。仔细看那猪咕噜咕噜,只饮田水不吃糠饭。槽中水泡不断冒起来,田水不断退下去。夏蝉也接过空桶去田里提了一桶过来再倒进食槽。一时间,猪们吁吁嘘嘘大欢畅,边喝田水,边屙其尿,猪舍大水泛滥,大骚大辣,十分刺鼻,直冲舍边行人口腔。一个个在场妇女因此大打喷嚏,好像狗叫生人,叫一声还要捂肚子拜一拜,十分滑稽。第二天,那母猪就出奶了,母子皆欢。夏蝉当场取经,只听他说:“猪是水货,十二生肖也居玄武,属水。有水才有猪。食堂有吃,拿珍珠白米去饲养这些蠢物,天理也是不容啊。”

白鹇还没有为盘螭穿好衣服,吕棍和吕球二人已经大叫着“盘螭”,“盘螭”上山来了。白鹇看到自己还光着身子,慌忙从树洞底部拿起七月的衣裤匆匆穿上,大斗的捌捌裤,只是短了一些,宽宽的还是容纳得下白鹇的下半身。而外衣显然小了,花色太鲜艳,让人一时眼花缭乱起来。她看见洞里还有一件短裤,以为是七月的,抓起来看却是男人穿的,拿走不是放下来也不是。不知就里的人或许还会误以为他们刚才在这里到底做了什么。盘螭这时被吕棍和吕球搂抬出树洞,也会开口叫渴叫饿了,只是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吕棍弯腰背起他,说:“你先忍一忍,一会儿就到家了。”

吕球见吕棍背着盘螭走了,就对白鹇说:“我扶你下山吧。”白鹇从地上拾起盘蛟的锄头,柱着脚步,说:“我会走的。你到树洞里把那个水桶和扁担替七月挑还食堂吧。”吕球从树洞里掼出水桶,双手高高举起朝着土坑里那块大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但听“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鸟铳发放,惊的草丛里几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过塌方,消失在山背。他还余恨未消地说:“都是这些饭桶惹的祸!”接着,他附在白鹇的耳边,小声说:“耕山队那些死人口袋我摸过,好几个都有一节一节‘天青地白’草,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回去也搜搜盘螭和七月的口袋看看有没有。”白鹇刚刚给他砸桶的举动吓了一跳,现在还没有平静,就掩着自己的心口,说:“你不要再吓唬我啦。这种事情关系到十多条人命,你不能乱说啊!”吕球又将扁担用力朝塌方那边掷过去,一边呐喊:“不挖了,老子下午就不来啦!”

二十二、食堂午话

中午一餐的食堂散伙其实也就是半散不散的状态,简短的午休具备又长又宽的条凳,或坐或躺顺便。葫芦大队单身汉、五保户合起来就有三桌人,他们都是食堂的中坚力量,一个人有吃,全家都不饿。而且饭来张口,吃好了抹抹嘴巴连碗都不要洗,天底下哪里有这等好事。现在,受灾的人家是死是活都已经挖掘出来,就差一个大队长还没有露脸,最关心的就是这些人。

吕春旺刚刚加入这个桌面,吃了午饭就把文书拉住,问道:“我听说下午后山那帮人不想再干了。”马上,就有人接过话头说:“就不管吕天顺了?”“他可是一队之长,是一个大家的家长啊!”“即使有错误,也不能见死不救吧?”“什么错误?哪个人活着没错?不就是花一点么?”“又不是挖笋掘竹,萝卜拔去穴还在,哪一个女人缺了伤了?不都是好好的还在生儿育女嘛。”“人家可是老婆也没有,孩子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五保户吕山寨盯着春旺说:“你春旺的秋荷全大队最漂亮了,人家还从溪潭里救过她,你讲一句良心话,两年来你看到他上过你的床,还是秋荷上过他的床?没有啊。”通信员吕金坡手比楼上大队长睡的房间,说:“这两年,他都在这个房间睡觉,晚上我就没有看见他出去过,也没有哪个女人来找他。”“现在食堂吃不饱能怪他一个人吗?全天下都在饿肚子呢。”“有他的日子不好过,没有他的日子就会好过吗?”“平时,一个个巴结他就怕巴不上;现在,哪个出来搭救他呢?”

文书耐耐的等大伙都说完,伸手挪挪脚旁的条櫈,坐下说:“这事我现在还不好做主呢。大队长那天一出事,我就指定盘姑临时负责,虽然说她也就是临时负责负责,但是,这些事还是要她拿主意。今天挖一天明天就不再挖人了,这话倒是萧书记亲口交代我的。”吕山寨伸手拍拍桌角,说:“她侄子得救了,侄媳也得救了,现在还在他们床边照顾着呢。文化也没有,又是个女人,怎么当得起这个大家呢?”文书拔拔表袋口的钢笔,又插进去,说:“好啦,你们也不要再说了。我再不出面争一争这半天的宝贵时间,一对不住乡亲,二对不起萧书记。现在就去找盘姑盘蛟他们,后山这一队人马下午还不能撤。”

文书走后,这帮单身汉和五保户也没有散去,一个个好像没有爹娘的孩子在那里盼望着什么。五保户吕福宁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饱饭,也就是前两年一吃就是几个月,餐餐饱,天天胀。现在虽然还在饿,但是我们毕竟吃饱过。这恩情,我是忘不了大队长的。”单身汉吕天才说:“现在虽然少吃了,不够吃了,但是吃总有吃,食堂如果散伙,我们一个个往哪里吃去呢?”单身汉吕永清一拍桌子说:“我们光说没用,也要行动起来,积极参加到抢救大队长的工作中去。”众人同时拍手赞成。“上山去!”“上山去!”一片欢呼盖过一片。

这时,桃花癫从食堂门口癫癫地走过,口里念着:“有救有救,没救没救。”老秀才吕开放一操他那件破长衫的衫脚,说:“快叫他进来问问。”吕永清跑出去,追上桃花癫,抓住他的手往食堂拽,一边说:“走,跟我走有饭给你吃。”桃花癫哈哈大笑,拍掌说:“你一条筷子,我一条筷子,合起来一双,合起来一对。”即是单身汉又是炊事员的吕冬蜜说:“我去把大队长那一罐拿来给他吃。”秀才说:“慢着,这桃花癫本来是个花痴,是看了来演《甘国宝抄白水》香妃娘娘的闽剧女演员而暗恋发疯的,每年桃花开放时发作,桃花谢了就不疯了。现在桃子都成熟了,怎么还会疯呢?”有人从旁说:“我听他刚才说筷子你一条,我一条,合起来一双,这像是疯话吗?难道一个人吃饭还要用三条筷子吗?”

桃花癫走进食堂,人们争先发问:“大队长还在吗?”“在哪里?”“活的?”“死啦?”“你想不想他?”“哪里去挖呢?”桃花癫头低下来,低到饭桌底下,突然间往上一扬,一丛乱发飞舞,有神明附身一般,一跳跳到饭桌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一阵,定下来哆哆嗦嗦地说:“老鼠咬你的鞭,老蛇缠你的手。”秀才合掌一拍,对冬蜜说:“来神了,你快快拿炖罐来。”桃花癫还在重复那句话:“老鼠咬你的鞭,老蛇缠你的手。”

冬蜜屁股一扭一扭的进去灶间,拿了劳力罐又一扭一扭屁股出来,没有人注意到她。这时,看到她的只有桃花癫,纵身一跃,跳到地上,奔过去抢她手上的炖罐。冬蜜没有防他这一手,吓得杀猪也似大叫起来,炖罐也从手上脱落。桃花癫双手一掐,就在空中接住炖罐脖子,并且把它抱进怀里往外走,口里唱着:“老豺扯你肠,老虎断你的喉。”

望着桃花癫走出食堂的癫癫背影,人们眼前一片迷茫。没有人再去喊他也没有人再去撵他。吕天才从门口收回目光,看定秀才说:“头两句我是听清楚了,一句是讲老鼠,一句是讲老蛇,蛇鼠一窝,不知什么意思。”秀才抬头看看天花板,天花板上这时正有蜘蛛在结网盘巢,心想这蜘蛛俗称“蟢子”,总有一个喜字当头。就说:“我看有救,老蛇会吃老鼠。大队长不敢说是龙,是一条老蛇总可以吧。”吕福宁咬咬嘴唇说:“那后面两句说的是老豺和老虎,这两种畜牲都很凶,好像是凶多吉少哦。”秀才抬脸再看天花板的蜘蛛网,这时已经有一只金苍蝇被网住,在那里死命挣扎。有一线阳光从瓦片上漏下来,照在金苍蝇的翅膀上,闪烁着微弱的绿光。而蜘蛛并不急于出击,在八卦中心看它挣扎到几时。他环视一周众人,说:“我看是个八卦阵,网是被网住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时盘姑和文书正好走进大门。盘姑一脸笑意,说:“大家的意见,刚才文书都说了,你们对大队长有这份阶级兄弟的爱心,下午都上山吧。不过,有三条你们要做到。第一,盘蛟、吕棍他们找过的地方你们就不要再翻找。第二,由文书负总责,再派些人力爬到塌方的起点上面,挖一条山沟引水下溪,避免二次流方。第三,保证不偷挖地瓜吃。”大伙儿正在七嘴八舌表示赞成,文书大声说:“听我一句话,盘姑为了乡亲们连自己的家倒塌了也顾不过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她一把了?”众人异口同声说:“应该。”盘姑剔剔文书的袖管,阻止道:“我家没事,先找人要紧。”文书干脆站到凳子上,也布置三项任务:“第一,五保户手脚能动的统统都去盘姑土楼。第二,强劳力再抽出几个,由吕棍带队去。第三,从今天下午开始,她家事情做完为止。”

单身汉和五保户们纷纷站立起来,像一盆踊跃的鱼儿,看去都是头,一片黑压压的攒动。这时文书还站在凳子上,并且提高声音说:“慢着,救人救到急。如果咱们的大队长还活着,他最先需要的是什么?”一时大伙哑口无言,你看我我看你。这时,有人叫道:“是镇痛!”单身汉吕永清参加过葫芦西的救人行动,他记忆犹新,说,“一个个都叫痛,不是手痛就是脚痛,不是头痛就是心痛。”盘姑说:“这个大家就不用操心了,我有个药箱,在夏蝉那里。”文书又大声问:“还需要什么?”“水,水是生命的浆汁!”“不,是饭,都饿了三天了!”“要吃补,要吃人参汤。”“是有人陪着,他寂寞怕了。”“是牵手,让他感到他还有救。”

文书环视一周众人的面孔,说:“都对,又都不对。大队长的心思我最清楚。是印把子,是咱们葫芦大队的印把子!”秀才伸手拍打文书的腰眼,说:“这印把子不是捌在你文书的裤头吗?”文书翻开自己的上衣,露出了裤头,那里只有一串钥匙,并没有大队公章。他说:“按理呢,大队公章应是挂在我的裤头,你大队长说加盖到哪里,我就拿出来戳下去就是。但是,他只怕我丢失了,给坏份子捡去做坏事,从来都是他自己掌管,万无一失。”秀才偏着头脸,不解地说道:“不在你的裤头,那就还在他的裤头。”文书摸摸秀才的头,说:“这个你就不懂了。我知道他藏在哪里。”“藏哪里呢?”“枕头下?”“抽屉里加锁?”“家中皮箱里?”一时众说纷云。

“都不是。在他床铺底下的尿壶里。”文书双手先打一个小圈,后打一个大圈,表明那个尿壶的模样。盘姑笑笑说:“通信员,你上去拿下来看看。”她的家暂时安在大队长的那个睡房,也是办公的地方。通信员咚咚地上楼,又咚咚地下楼,果然提下一个陶土烧制的尿壶来。文书弯下腰来,接过去倒转尿壶,壶口朝下一抖,周围的人一下子散开。但是出来的不是尿水,却是一团红绸。伸手把红绸拉出来解开,就露出了沾着印泥的圆圆的公章。他一边把空壶递给通信员。

二十三、保住全瓦

盘姑看文书爱不释手,没有归还尿壶里去的意思,就干脆说:“这个印章就归你收藏了。”通讯员手提尿壶不知往哪里放,五保户吕福宁伸手拿了过去说:“这个就由我保管了,待我拿去试试看会不会漏。”说罢,就真的把它提到门前的水田里装水。一伙人往盘姑家走去,他也提着尿壶跟在后面。吕天才回头笑他说:“盘姑家才不需要这种生蛋的母鸭呢。”他把尿壶提高了,往下倒出一口水,说:“我家那个漏尿了。就许文书拿走印子蛋,就不许我拿一个‘蛋壳’回家啦?”

说说笑笑一行人就来到盘姑的土屋。吕棍看看老屋那些要塌没塌的部分还保全着椽瓦,说:“会爬高的跟我来。”他看大门后有一架木梯,就将它搬来靠在下廊那片歪斜的屋檐,带头爬上去伸手拿瓦片,下面就有人搬石垫脚,把瓦片传递下来。老人们在天井整理出两块空地,一块摞叠瓦片,一块堆放椽条屋梁等木料。

葫芦大队这三天来的搜救工作在倒塌的房屋里进行,其实就是从保住全瓦开始的。一是保住瓦片落地不受损失,二是保证大家在下面收拾的人身安全。像这种土木结构,不管是墙包栋,还是栋包墙,木架在这里撑起一片荫凉,靠的是巨大的柱子和贯穿柱子的枋斗。看去一扇一扇的顶天立地,所以建房子也叫做“撑扇”,而不是“撑伞”。扇与扇之间另有枋和梁横向串联。一旦遭受外力的推翻和颠覆,扇与扇之间也总会留下一些生存的小小空间,所以才有活人,活的牲口被一个个挽救出来。

食堂的晚钟快要打响的时候,吕永清扒开后屋的堆土,有一只老鼠唧的一声叫唤就从泥土下的破板缝隙溜了出来,钻到一旁的瓦砾里去。他伸手去拉那块木板,又是一只老鼠从下面窜了上来,在杂乱无章的堆积里跳跳而去,最终消失在北墙的墙脚。再掀开一块木板,他看到一只脚,穿着布鞋的大脚,惊叫一声:“有鬼!”木板从他手上脱落,又重新遮盖下去。从他身边过的搬运椽条的吕天才停住脚步,用椽头捅捅地下,说:“你是饿得眼花了吧?太阳还没有落山,哪里有鬼呢?”吕永清退两步,对天才说:“你过来掀掀这块木板看。”吕天才一手柱着椽条,一手捉住地下那块板头用劲一掀,整条板块被他掀翻,啪啦一声,飞到对面去了。这时呈现在两个人眼前的,不仅是一只脚,而是一条粗壮的小腿!吕天才大喊道:“是脚,是腿,是人!”

吕棍还在那个半倒不倒的屋梁上拆解着椽条,他听到叫声,说:“怎么可能,盘姑家里除了她自己,还有什么人来呢?”盘姑这时在天井下面摊开从瓦堆里扒出来的被子,她扔了被子,说:“大家都来,一定是天顺。”近处的人跟着围拢过去,远处的也停下手中的活,看过去。盘姑站在那条小腿旁指挥:顺着这条小腿往上走,扒去压在他身上的黄土和瓦砾,露出了压在身上的屋梁和木板,从两头扛起屋梁,从两头抬起木板。完完全全裸露在人们面前的就是一个大队长。

人们同时发现:他的短裤被咬了一个大洞,露出了“巴巴子”,却是不见一条毛毛,似乎还沾着点点血迹。吕永清小声说:“先是有两只老鼠从那里跳出来,看来那个裤洞也是老鼠咬的了。”有人小声问:“怎么没有毛呢?”有人应道:“男人没毛穿山龙,女人没毛七世穷。男人没毛更好,难怪他会当大队长。大难不死,还有后福哪。”

盘姑在他头脸一端,双膝倒跪着地,伸手用指甲掐他的人中。第一下掐下去,不见动静;第二下掐下去,听他轻轻的哼了一声;第三下掐下去,他似乎动了动嘴唇,那嘴唇已经起了白皮,干渴到裂了。盘姑叫道:“水,水!”吕福宁回身跑到天井,提起那个尿壶送到盘姑的手上。盘姑接手笑笑,就将尿壶口对准他的嘴巴一点一点提高尿壶的屁股。

这时,脚下那一头,有人嗅到了一种怪臭,叫道:“他好象漏了大便。”有人拿竹竿从他裤洞里拨进去,说:“这大便也不成形,好像是病泄。”吕永清说:“没东西吃进去,凭什么拉出来呢?我看是老鼠在这里做窝,是老鼠拉出来的大便。”

盘姑一边在那里喂水,看那水还会从他嘴唇渗进去。一边说:“我人就在食堂帮厨,你跑到我的家里来做什么呢?”她提起尿壶,看他卯了卯已经见湿的上唇和下唇,喘着口气低低的吐出两个字:“秋……狗”。“什么秋狗?狗屁!拿门板来抬吧。”盘姑边诉说他,边对大家下令。有两扇房门已经被大伙整理出来放在天井里,这时也有两个人过去抬了一扇过来。这时天顺也慢慢地睁开眼睛,无神地望一眼大家,又轻轻地合闭,由大家搬头的搬头,攫足的攫足,将他从地下转移到门板上。由四个劳力上肩抬着,从废墟走出大门。

西天的太阳正恹恹地靠在山岗上,剩下半个红脸没有下去,正好有眼睛在观照地下的这一角景象。人们主动排成两队,似乎在做一种庄重肃穆的送行,一点声音也没有。晚风徐徐地在空空的巷子吹动,吹得地下的树叶在人们的脚下打转,或者起飞又落下,好像有人在散下片片纸钱。天顺静静地躺在门板上,身心却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这时正回想起三天前走在这条葫芦村的后山末路和村子末巷的最后一幕。

就在这里,他目送七月挑着点心担子步步向地瓜园走去,他看到七月带了一条盘蛟的猎狗,就打一声哨子,从口袋里搜出饭团在招引那狗。而迎面的却是一捆发黄的树枝从后山下来了。走近时,他才发现是一个妇女藏在被遮俺在树枝底下。他低下头朝上看是秋荷,就横路一挡,说:“春旺上哪儿去啦?叫你上山砍柴。”

秋荷停止脚步,柴捆也没有放下,回答说:“他那个懒虫,有家当没家过,就知道队里来队里去,哪里顾得了灶前有柴没柴。”天顺伸手摸了她一把脸,说:“你是在说我还是说他呢?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抬抬脚要走,他的肩头往树枝一顶,说:“你急什么,”从口袋里搜出一个饭团递过去,说,“你忘记啦?两年前在你家里我是怎么说的?”她接过饭团,拿到嘴边就咬了口,含糊地说:“你是恩人,我怎么会忘记呢。”阿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站在路中间,抬头看着秋荷手上的饭团。

他一手抓住她的乳房,一手摸向她的下身,说:“饭团拿回家去慢慢吃,明天在家等着我。”他终于放开她,看着她驼着树枝走去,阿豺还跟在她的脚后,步步相随。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饭团来,嘴里打一声口哨。那阿豺回头一看,看到他手里也有一个饭团,而且向它伸过来要给它吃的样子,就转身奔跑过来。他步步后退,步步引诱着阿豺到达一个篱笆墙,一手将那饭团往地下一滚,一手暗暗拔起一条木桩。看阿豺低头去吃饭团的瞬间,猛然抽起木桩,对准狗头一棍打击下去。只听一声狗叫,再看那狗已经躺在路上只有抽搐不止的能力了。他从地下拾起饭团,重新装回口袋。伸脚踢了踢死狗,说:“跟我斗,二郎神不识三太子!”

他拖着死狗走向后山山脚,随手将阿豺往草丛一扔,转身就朝盘姑土楼走去。嘴巴一撮,又吹起了悠扬的口哨。

二十四、地瓜命

盘蛟背着七月下山象老虎驼猪一样,一路没有消停。清新的空气呼吸和强烈的身体震动,使七月越来越清醒过来。她已经知道自己趴在盘蛟的身上,而且,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一片树叶挂在枝梢,又像一片魂魄依付在他的躯体上。她心里还惦着盘螭,小声说:“二叔呢?”盘蛟停步,整一整背姿,说:“你们都熬过来了,我二回再去背他。”

背进村子,正碰上吕球和吕棍两个,一个人领着一个炖罐要上山。两人一看七月得救,正要发问盘螭的事。盘蛟说:“盘螭也活着,你们帮我把他背下山来,还有我娘。”吕棍将装两个炖罐的麻袋对口一扎,挂在了盘蛟的脖子上,就领着吕球小跑上山。

到家时盘蛟直接把七月放在自己的房间。七月叫渴,他从兔耳灶台把铁锅重新搬到自家灶前生火烧汤。一边解开麻袋,拿出两个炖罐来看,一个是他劳力罐,全是米饭,用手指压压显得太硬。一个是白鹇非劳力罐,上面撑起来是松松的地瓜米。他拿来一双筷子,一个大碗,将地瓜米往碗里扒,扒到罐底,只剩下薄薄一层的白米饭。锅里的水吱吱的开了,他又拿两个大碗来,满满的装了,放在桌上风凉。接着,将两个炖罐的米饭全部回锅去重煮,用锅铲将它铡碎,往锅壁上挤烂。

他看到后锅的汤也冒起了热气,就舀了一面桶,放一条毛巾进去端到七月的床前椅子上,拧了一把,替她洗脸洗手。她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由他擦洗。洗到嘴唇的时候,闻到她口里呼出来的气体,又嗅又腥,她自己不知有没有感觉,他感到一阵反胃,咕咕叫的肚子反而不叫了。他把面桶端到隔壁盘螭的房间,走进灶间,饭粥已经煮烂,他再拿锅铲捣了一阵,装了两大碗放在灶头凉。这时只端一碗热水来到七月床前,一把扶她背上让她半座半躺在床头,一手拿条羹要喂她汤水。七月一见是热水,一双手颤颤抖抖地抬起来,又垂下,又抬起来,又垂下,大张着口,做出要大喝饱饮的样子。盘蛟索性放下条羹,自己先试一口,感觉温温的可以入口了,就将大碗靠近七月起白泡的嘴唇,一边说:“慢慢喝,莫呛了。”一边拿碗的手在控制着它的流量。

“七月你母女俩真有福气,找上我的好侄子,母亲病也治好了,女儿也得救了。”这时盘姑手提三四个炖罐也来了,人没到声音先到。她走进盘蛟的房间看见侄子正在给七月喂汤,就将手上的一篓炖罐递给他,说:“我来喂,你先吃饭。他俩这几天剩下这么多饭,现在够你们放一回肚皮了。”盘蛟接过竹篓提进灶间,拿出一个劳力罐狼吞虎咽起来,也就是从竹篓里夹出一片咸带鱼配配,一罐米饭已经全部入肚。拿起灶间葫芦瓢到后锅再舀半瓢温汤,埋头再做一回牛饮,肚子已经圆滚滚起来了。

一会儿,吕棍背着盘螭也到家了,盘蛟把他们迎进隔壁盘螭的卧房,灶间的大碗温汤也端进来,让盘螭一到家就喝上解渴。又过了一会儿,白鹇也拄着锄头回到兔耳,一看七月不在里屋,就闩了耳门,从葫芦门走过来。陆续也有些邻居乡亲从食堂回家顺便拐进来探视七月和盘螭两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两人正好安排在隔壁,中间还有木门通间,又方便来人看望,也方便家人照应。两人先后喂进大碗汤水,先后喂进大碗回锅饭粥。七月由娘照顾,盘螭由盘姑打理。木匠吕开泰站在盘螭床前说:“我们木匠保护自身靠的是一把曲尺和一个墨斗,量到哪里哪里就百鬼不侵。你们两人埋在泥土里靠的是什么躲过了这一劫呢?”

盘螭这时虽然全完清醒了,但是体力还没有恢复,说话艰难犯气堵。盘蛟替他回答说:“一个是老虎,一个是兔子,一个是穿山甲,一个是我姑留下来的空心树头,一个是桃花癫。”吕开泰挖挖耳朵,说:“看来你们车山要收山收手放牧野兽了。”盘蛟摇摇头,说:“菜人子怕的不是老虎,而是那种叫做‘伥’的虎鬼,那种两条腿的野兽,没有翅膀的鸟。”吕开泰弯下腰很小声地对盘螭说:“我听说,在我们福建还没有地瓜的时候,有一个朝代人也很多,山上野兽吃光了,天上的飞鸟也吃尽了,人就互相残杀,你吃我我吃你呢。”盘螭这时候虽然喝了一大碗汤,回锅饭粥也在入肚,张开口也还是说不出话的样子。盘蛟好像也听到一些,回答说:“在古田旧城我就听说过,是明朝的未年,福州十邑人没饭吃,乘船过七洲洋七天七夜,到南洋讨生活,看到那里人吃的是地瓜,一年到头随种随收都有吃。后来就想带一些秧苗和瓜果回福建种植,但是,南洋国家不肯,查禁很严格。是一个叫做陈振龙的长乐人,偷偷地把地瓜藤缠在轮船的锚绳里绞着,才把它带回长乐。”

吕开泰嚼嚼嘴巴,好像是吃到了又甜又多水的地瓜,说:“这东西实在贱,在又苦又咸的海水里泡了七天七夜,插在我们闽国的国土上,还会活过来。”盘姑喂完碗里的饭粥,拿条羹敲敲空碗说:“那不是地瓜命贱,而是长乐土好,我们福建是一方乐土,不要去破坏它。一方水土就养一方人,有这么好的泥土,有这么好的地瓜,我们就会活下去的。”她说罢,文书就来叫她走了。该来探望的乡邻也都来了,这时候也陆陆续续都走了。两间房子里就剩下七月和白鹇母女,盘螭和盘蛟两兄弟。

这时七月说:“我有尿了。”白鹇说:“你忍着,我让盘蛟背你。”盘蛟说:“还是把她房里的马桶拿过来吧。”白鹇说“也是,反正你们两个迟早要圆房的。”盘蛟快手快脚从葫芦门过去抱起马桶,又从葫芦门过来。这边盘螭也叫了:“我也有尿呢。”他的体力似乎还没有七月强,尿壶就放在床铺底下,也还不会伸手提起来。盘蛟放下马桶,过去拿起尿壶,掀开被子塞了进去。

一时间,两个房间的水龙头同时开动,一边是咚咚咚咚,是水击马桶的水木之声,一边是叮叮叮叮,是水打硬陶的水土韵味。这种音响效果,在两个三天没有拉出一点尿的人听来,是天籁,是凤鸣,是龙吟,是生命回归本身的最美妙趣横生的音乐。盘螭分明还听到隔壁去,叹息道:“尿一利,就是五内通顺了。”盘蛟拿下尿壶问道:“你还要不要再吃些米饭?”盘螭歇了一口气,尽量大声说:“这时候不能放开吃,放开要坏事的。只能多餐少吃,慢慢恢复。”

七月似乎也听到这边房间的弦外之音,她说:“娘,我要困了,你也该去吃些饭歇一会儿了。”白鹇掩好七月的被子,退到灶间拿起炖罐要吃。盘螭也同时说:“哥,你也乏了。你就在我身边躺一会儿吧。”盘蛟按按他的被角,走到灶间,看白鹇吃的是地瓜米炖罐,就从竹篓里掏出一罐劳力的米罐放到她的眼前,并将地瓜米罐放到桌后去。一边说:“你不能再病了,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三个人的。”一边穿过葫芦门,走到七月的里屋,倒头便睡。白鹇腹中饥饿,不知不觉间劳力罐也被吃个干干净净,回想起平时也是半饱半饿的过了。回身看看七月和盘螭,都已经沉沉睡去。退回看七月房间的盘蛟,也是鼾声发作。她也拐进自己房间,和衣就躺下了。

七月眯了一会儿,睡不着,感觉是肚子还饿着。她慢慢地爬起来,手泊板壁一步半步地挨到灶间,看桌面放着一碗椎椎的地瓜米,用手抓起来便吃。吃起来软软的,甜甜的,比平时不知好吃多少。也不要菜配,也不要汤灌,居然把这碗地瓜米统统吃光。桌后还有一罐,她拿出来还想吃,想起盘螭“放开吃要坏事”的话,就不动了。转身回屋时步子又稳重多了,她绕过自己的睡床,还走进盘螭的房间。盘螭这时听到什么动静,也睁开眼睛,看到是她,说:“你起来偷吃什么?”七月一脸红,说:“你怎么知道?”盘螭用手指一指自己的嘴角,说:“写在脸上呢。”七月伸手去摸自己的嘴角,捏到一条地瓜米,放入嘴里笑了。盘螭也裂嘴一笑,说:“你帮我也偷一些来吃?”七月看到门边有一条扫把,伸手拿过来拄着,走到灶间,就将那个地瓜米罐整罐抱了进来,坐到盘螭的床头,一手抱罐,一手撮着地瓜米喂他。盘螭顺从地张口接食,就好像鸟巢里一只待哺的小鸟。

二十五、困兽

七月往炖罐里撮一撮地瓜米,盘螭张口就吃一撮,就这样撮来吃去,盘螭感觉好像是吃零食一般,还没有一顿饭功夫,就将这一罐的地瓜米全部吃光了。七月还要撮罐底的白米饭喂他的时候,他摇头不吃了。七月也没有硬塞他,把剩下的饭拿回灶间,回头时又含了一口水,走到他的床头,俯身往他嘴里喂去。他吞了水,说:“嫂子你不能再这样了,我哥和你娘见了要骂的。”她索性坐下来,把手伸进被子里去摸他,说:“在树洞里我们都是赤身裸体,他们俩都看见了。”她一下子掀开被子,使盘螭露出了花花的短裤,接着说:“我的短裤都穿到你的身上了,又把我放在隔壁和你一起养身子,你还没有看出他们的心意吗?”

盘螭没话说了。就这样,两个人沉默了许久,许久。突然间,“不”的一声大叫,紧接着就“咴咴”的长鸣起来。七月掩嘴窃窃地笑,盘螭也开颜笑了。是七月在放屁抗议了,刚刚停止,站起来时又叫了一阵。盘螭说:“你不要走嘛,地瓜屁不会臭的。”七月也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盘螭说:“这种大气一通,你就没事了。”七月问:“那你呢?”盘螭说:“人的身体是靠两种东西支撑着的,一种是水,是水支撑我们在洞中三天,要干枯了,起初又得到补充,排排尿,水路就通畅了。刚才吃了地瓜米,浊气腐气腐败之气又排放出来了,上面再呼吸,下面再放行就畅通无阻了。”七月笑道:“你也放放让我听听?”盘螭说:“你不要急,我这个地瓜屁也是总要放行的。你娘的药方抓了药吗?”七月揉揉衣角,说:“我本来打算第二天就上公社卫生院给抓去,不想下午事情就发生了。”

“你娘其实就是一种气病,气堵气郁结在心胸,长期得不到排放,造成头晕心悸,腰酸膝软,四肢无力,寡言少语,闷闷不乐,长期失眠,脉细无力的病怏怏的模样。也就是心肾两虚呢。”盘螭给白鹇号过脉,记忆犹新,他接着说,“我给她开的处方也无非是西洋参、炒枣仁、熟地、山茱萸、淮山、菟丝子、杭白芍、合欢皮、巴戟天、麦冬、丹参、北五味、夜交藤等等。”七月说:“你讲的这些药不知道卫生院有没有。”盘螭说:“公社一级都有的,每样也就三两钱就是够了。还有一法,草药单方,四处山上都有,就是用艾绒灸,只是要剪去头发。”七月说:“艾草我知道,原来过端午节,各家各户门前插青,插的就是艾叶,大人们说是会辟邪,没说会治那么多病。”

盘螭伸手过去要摸七月,伸到一半又垂了下去。七月拿起他的手掌,由他指挥着摸到自己的头顶上,只听他说:“这个穴位叫做百会。两边耳朵直直的上去,取它中间的部位就是,也就是三个颅骨的会合的地方,中间有一个凹凹的缺口。这里是大脑,中枢神经会合的要穴。先让人正坐在桌前,桌上垫一些书籍册簿,把额头伏在书册上。摸准百会穴,剪去这里的头发。要取陈年的艾绒,带毛毛的那种,捏成豆粒大七枚,上面尖下面大,形状象宝塔。把它放在穴上点火,让那小火慢慢燃烧,连灸七粒。到最后一粒即将烧完时,用力吹那火灰,吹到小火烧至皮肉的时候,立即取来厚纸压上去,让那热气直接贯通大脑,抑制大脑神经的兴奋,达到安静入眠的境界。”

七月把盘螭的手从自己的头顶拿下来,搬到他自己的身边,说:“我看还是用这种艾灸的办法好,又省钱又简单。你教会我一次,我自己都会上山采艾草,都会在家替娘治病。”盘螭说:“你娘这种病也就是抑郁症,其实不用吃药,不用艾灸,心情放松也会慢慢好起来的。”七月说:“我知道了,让她高兴,病也就好了。”盘螭说:“还有一剂活药,我不敢说。”七月捏捏他的鼻子,说:“你说罢。”盘螭说:“你不骂我?”七月说:“不骂,只要我娘好。”盘螭伸出手说:“你把手拿过来。”七月伸出手,他握着说,“找个爹,娘病就好了。”七月摇摇头望着窗外,说:“我爹是回不来了。”忽然收回目光,瞪了盘螭一眼,说:“找你个头哟。”盘螭说:“找我当爹,我就把你留在身边。让你老女不嫁,也尝尝抑郁的味道!”

“唔,唔……”被窝里突然也传出了动静。盘螭也开始放地瓜屁了,不自然地挪动着身子,味道也从被角出来了。七月从他那里抽回手,站起来说:“我也要去拉大便了。”

到盘螭也有大便的时候,由盘蛟搀扶着也会走到茅坑了。晚饭除了食堂分来的饭菜,白鹇用一颗小蛋煮了一碗汤给七月和盘螭添补营养。两个年轻人的体力和精神看着在渐渐恢复。七月已经可以下地自由行走,盘螭泊着墙壁也会慢慢移动身子。

两家人正在高兴的时候,通信员来找盘螭要人参了。盘螭问他:“人参只能配其他的药味用,没有单独使用的习惯。你拿去做什么呢?”他说:“是大队长要的,他也得救了,是被盘姑的土楼埋住的。”七月在给盘螭使眼色,说:“二叔,刚才娘向你要人参,你就找不出一点来了,现在大队长要,哪里给他变一根半根出来呢?”盘螭对通信员说:“上月还剩半指头,五保户吕福宁配药切两片,耕山队长吕天利说过力了,也给他切去两片,还有吕天才盗汗也去了两片。到现在,也就一片也没有留下了。他还说要什么?”通信员说:“总共只吐露那么几个字,还说什么‘秋狗’。”

盘螭望着通信员走去的背景,冷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秋狗’。”七月突然想起什么,说:“我上后山时带着猎狗阿豺,半路碰上秋荷砍柴下山,后来阿豺就不见了。”盘蛟握拳一捶板壁,说:“一定是给吕天顺打死了,我不会放过他的!”白鹇哆嗦着说:“明天上山找找看就知道了,我们关门早点歇息吧。”她说罢,真的走过去先关了盘螭房间通往厅堂的房门。然后掩了七月现在的睡房通往盘螭房间的门,最后再关了灶间的门,通过葫芦门去闩自家的耳门。七月和盘螭各自躺在床上歇息想心事。

盘蛟也退至耳房八仙桌前坐下,白鹇打开篦笠,从里面拿出一碗老酒来,说:“本来还想今晚好好祝贺一下,现在一个个都没有了那种心情。”盘蛟闻到酒香,拿眼睛看桌面,还有一碗腌豺狗肉,一碗两个小蛋,一个个蛋壳都只剥一半。白鹇也看着那小蛋,解释说:“我们这里的吃蛋习惯,这‘蛋’和‘论’是同音不同字,吃蛋也是吃论。主人剥到一半,剩下一半由客人自己去剥。也就是‘说白了’,还没有白到乏味的地步,给人留下一点面子好做人。”盘蛟饮了一口酒,说:“我知道你做娘的苦心,你是做给他们两个吃的,也是做给我体会的。我们车山个个都是由人变成神的,这叫得道。是猎人在强大的野兽面前无能为力时,只好把鸟铳倒过来,铳头向下,顿在脚下,用脚趾扣动鼠钮,而铳口则对准自己的下巴。一声‘轰’的巨响,那双手还是牢牢地把握着铳管,支撑着身体一时也不会倒下。这种宁肯站着死的不倒的形象,就是我们的猎神,我们猎人出猎之前都要请动的车山神。”白鹇拔来两双筷子,一双给盘蛟,一双留给自己,说:“你是猎人,是追杀野兽的猎人。可是,我又总感觉我们时时又在被追杀,被围困在陷阱里。刚刚逃出一个陷阱,又坠落另外一个陷阱里面。这种陷阱我见过,太可怕了!”她说着,浑身一阵哆嗦,也拿起盘蛟的酒碗喝了一大口,似乎在借酒来壮一壮胆量。

她那回也被盘姑叫去赶山,几个妇女守在一个山口的陷阱旁边。她听到山谷里号角声,锣鼓声,鞭炮声,人的喊叫声响成一片,似乎要把整个山地的地皮掀翻。有一头大猪逃出来了,出现在山口,抬头一望,认定前方没有什么动静,窜过山口,一头就朝岭下栽下去。接着,又是一头。亦步亦趋紧跟其后,也是一头栽到岭下去。她们过去看时,一口深深的陷阱陷住了两口大猪。一头猪嘴边生着弯弯的两条獠牙,显然是公的,好像番邦番将在那里舞动双刀。一头猪屁股红红,分明是母的,还在发情期间。它们两个公前母后,在阱底四周打着转转,好像是驴在推磨。停下来的时候,双双抬头看天,又象一对坐井观天的癞蛤蟆。如果有一头对天嗥叫起来,另外一头也跟着乱叫一通。接下来在阱壁拱来拱去,也是拱不出什么门道。公猪正在摇头晃脑之间,长长的嘴巴无意碰到了母猪的屁股,竟然吐出舌头舔食起来,母猪起初还是扭屁股作态,不一会却站定不动了。公猪得寸进尺,举起前腿趴上了母猪背,胯下倏地抛出一条白面,鸠鸠溜溜的要下锅生煮一般。上面嘴角呲裂,两条獠牙全根尽露,看这双刀舞动就令人心寒。可是那头母猪在下面居然也无视狰狞,还不时移动着脚步,扭转着屁股,在逢迎有度。上下各各嘴角吐出白沫,吁吁嘘嘘地颤栗着、喘息着。是不知死亡正在步步向他们逼近,还是知道还在做最后的一搏呢?这时有人开口咒骂那猪,一边砸下了石块。她没有,于心不忍它们就这样困困的风流的死去。

白鹇回过神来,夹一块豺狗肉放进盘蛟的酒碗,说:“娘知道你心里苦,你那天帮娘教训了他以后,他虽然不敢再来了,但是处处都在报复你。叫你上山打虎去喂虎,叫你下水救人去溺水。这回儿,又要祸害阿豺,又对七月动起坏心眼。”盘蛟咬着豺狗肉,脸上青筋暴暴,说:“娘你不要怕,车山有办法对付他的。”他看她全身瑟瑟发抖,一把将她揽住,说:“我担心的还是他们两个不懂事。我知道,七月喜欢盘螭,盘螭也喜欢七月,他们两个早就好上了,我们都蒙在鼓里。他们两个不敢‘白蛋直剥’,我们也不敢‘直剥白蛋’,结果大家都为这事白白辛苦一场是吗?”白鹇让他一揽,身子也不再发抖了,她说:“当初也是我操之过急,话又对七月没说清楚,只说‘盘猎’二字,没说是你盘蛟还是盘螭,她也就同意了。”盘蛟夹一块豺狗肉伸到白鹇嘴里,说:“我姑也有意把我说小了两岁,其实你就大我两岁,怎么做娘呢?”白鹇说:“他们俩做一对,我还是他们的娘呢。”盘蛟说:“长兄为父嫂为母,你我都是他们的长辈呢。”白鹇说:“也是一番道理。就不知道七月是怎么想的。”盘蛟又夹一块肉给白鹇,白鹇一摆头,说:“太咸了,”就去喝他碗里的酒,结果下巴碰到了盘蛟的筷子,那块肉一掉,滚到白鹇的领子里面去了。

盘蛟放下筷子,伸手要解白鹇的衣扣。白鹇身子一扭,说:“让人看见不好。”盘蛟一手把她搂进怀里,一手还在解着纽扣,说:“其实我早就看见了。你乳房那里还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呢。”白鹇吃了一惊,用手护住纽扣,问:“你还看见了什么?”盘蛟附着她的耳朵说:“我还看见你下面还有一颗大黑痣,藏得很深很深,还不容易发现呢。”白鹇长长叹一口气,双手一松,由他解开纽扣,露出雪白的肌肤。那块豺狗肉也知道找去处,竟然躲在她的心窝,他又解开了她那个红红的肚兜。

二十六、暗生活

七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尽做噩梦。不是被豺狗围困,就是被天顺抓住。她感到被压住身子的时候,想喊叫却叫不出声音,想推翻他,双手一点力气也没有。醒来才知道是自己的手掌压在自己的胸脯。屋子里一片黑暗,她摸索着爬起来,划亮火柴,点燃油灯。灯芯的豆火一窜一窜的跳跃,把她的背影投放在空空的壁板上,象魔鬼在那里舞蹈。她掌着灯,走到灶间,还想找一点什么东西吃。看通往兔耳的葫芦门没有关,就把灯火放在饭桌上,走过去看看。耳房里隐隐约约有说话的声音,但是听不清是谁在说话,说的又是什么话。她好奇地穿过葫芦门,一眼就看到娘的房间还有灯光从门缝漏泄出来,说话声也是从那里透露出来的。她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过去,在门口的半月形的青石踏斗下,她听清了里面的对话。

一个说:“这串虎爪项链本来是给七月的,你戴上去看看。”一个说:“我有观音骨了,还是给她留着吧。”一个说:“观音骨哪能随身佩戴呢。他们两个我给留有一对虎牙。”一个说:“这么戴着,我感觉好像有老虎在抓我的脖子一样。”一个说:“这才避邪呢。连豺狗见了都怕。七月那天被一群豺狗堵在山洞,它们不敢近前撕咬,就是因为她胸前挂了一个盘螭送给她的虎牙。那豺狗分明闻到了一种虎味,几次挨近了几次都退却下来。这就是一种虎威,百邪不侵呢。”一个说:“这么好的东西,我一个人都拥有两样了,别人一样都没有,只可惜也取了它的性命。”一个说:“我本来也不想取它的性命。所以拔了它的利爪,拔了它的两对尖牙。我原想放它出来用绳子套住教它犁田呢,不想,小满的父亲上山寻仇,把它给打死了。连关在里间的那头猴王本来给老虎吓的半死,这一下又吓个半死,以为要轮到它,就全死了。他还向我要去一对虎牙,说是悬在厅头,见了才解恨。”

七月站在踏步青石的前面,腿有些发麻了。她想退回去,这时只听一个说:“那回你去接七月,被猴王吓昏了,由一群猴子扒光了衣服呢。”一个说:“我当时真是吓坏了,现在想起来还在哆嗦呢。”一个说:“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这里长着一颗红痣呢?”一个说:“这颗痣,算命先生说是‘斋痣’,红红的点在乳房上,好象菜姐蒸出来的斋馒。先生说我心地善良,还有一个什么信仰。”一个说:“那下面这个黑痣呢?”一个说:“这个黑痣,先生说我要找一个多毛的丈夫,恩爱不尽呢。”一个说:“七月的爹身上就没毛吗?”一个说:“有是有,哪里有你这么厉害,连胸口都是。好象猴子变人还没有变清楚呢。幸好七月早先没有答应你,叫她怎么吃得消。连我都快要招架不住了,哎哟,刚说你就来了,馋鬼,没有人给你抢食呢……”七月听不下去了,脸烧脖子烧,不声不响地退回葫芦门里,拿了灯火,走进自己的睡床,迟疑了一下,又走进隔壁盘螭的房间。

盘螭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一看,七月已经来到床前。他看她满脸通红,只穿着肚兜,以为是哥睡在她的床上,她跑了过来。他这时自觉有劲了,撑撑就坐了起来,往后壁挪挪身子,让七月坐床头。七月把灯放到桌子上,走到床头,一把抓住盘螭就往外拽,口里说:“不要作声,你跟我来。”七月这一拽就把他拽向外屋,拽向灶间,通过葫芦门,一直来到白鹇的房门口。

这里的灯火还没有熄灭,悄悄话还在悄悄的进行。一个说:“我们走吧,这儿兽也没了,鸟也没了,森林也没有了,我们车山的生活全没有了。”一个说:“往哪里走呢?哪里没有两条腿的野兽,没有没有翅膀的鸟呢?”一个说:“我们那里有一支移民是去上府,回来的人说,那里森林多,土地肥沃,一把谷子散下去,不要施肥,秋成就是一篓篓。”一个说:“说走就走很简单,做起来难呢。你姑依吗?七月和盘螭依吗?大队长吕天顺这一关过得了吗?”一个说:“不走也行,把七月和盘螭的婚事先办了。”一个说:“怎么办呢?跟你姑说七月中意的不是你,是你弟?跟乡亲们说,订婚是订的哥,结婚是结的弟。会不会有人以为你盘家没出息,兄弟俩合办一桩婚姻呢?”一个说:“对呀,这样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人家,两个人在一个树洞里做下什么呢,三天三夜的时间,还能做什么呢?”一个说:“是啊,口齿如刀,杀起人来比这种虎爪虎牙更厉害,伤害才不见血呢。那天我在山上,吕球就说了,他们在炭窑挖出来的死人身上摸到一种‘天青地白’草,还让我偷偷看看七月和盘螭身上有没有。我连摸都不敢摸那草,有还好说。没有,为什么没有?人家都在炭窑里躲雨,你们两个又为什么偏偏躲到树洞里去?现在那么多人都死了,就你们两个活下来,单凭你两张嘴,说得清楚吗?只怕多事的人还要追查个水落石出呢。是好事是坏事心里都没有个底。我只好对吕球说,算我求你,这事不要再声张了。”一个说:“你做得对。哪里说哪里了是最好的办法。”一个响亮的“啪”的一声传出来,好像是手掌打皮肉的声音。一个说:“对了,我们不如来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个说:“是这样吗?在明里还是我和七月结婚,暗里却跟你在一起。盘螭明里是七月二叔,暗里却是夫妻一对。”一个说:“我总觉得,这个杀伐的时代远没有过去,我们只能生存在地下啊!”一个说:“地下就地下,这种事哪个能像狗一样在大门口也做,在哂谷场也做。”“啊,啊……”接下来,是一阵床板吱咯吱咯的重力摩擦和挤压才会发出的声音。

黑暗是可爱的,它遮护了美丽,也遮掩了丑陋。地下虽然也不是天堂,有一豆小火就已经足够,可以照见你,也可以照见我,这就是幸福,还带点神秘。盘螭牵了七月默默地退回葫芦门,退回灶间。取了灯火,又退回七月的卧房,退回自己的房间。他把油灯放在桌子上,吩咐七月关了房门,关了窗户,自己走到西壁,伸手往上推推,又滑下来,转身对七月说:“你过来帮我。”七月过去,双手一推,就将一块木板推高起来,顶上了板头上横枋的深槽,板块的下脚就脱离了底枋的凹槽。盘螭取来灯火照明,七月已经把板块拿到一旁,露出了泥墙。盘螭将灯火贴近墙面,一手伸过去触摸一会儿,说:“就在这里了,你用指甲抠抠这里的泥缝,一手扶在缝隙上方,就会抠出一片敷了泥浆的瓦片来。”七月伸手去抠,真的从那里挖出一块瓦片来,里面露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墙洞。盘螭又说:“你一手拿瓦片,一手再伸进去把一个小木匣拿出来。”

两个人回到桌前,盘螭放下油灯,拿过木匣翻转过来,靠近灯火一照,只见木匣底部的板块一下子闪烁出一丝丝金色的光芒,好像白鹇鸟养育出来的那种金不换草的叶脉在闪光。七月瞪着桂圆核一样的黑眼珠,问道:“这是什么木头?”盘螭用手指抚抚那金线线,说:“这是金丝楠。过去皇帝死了,就是用这种木头做棺材。说这种木头温暖养体,还会在黑暗里照耀人的灵魂上路去天堂。七月摸摸匣子的周边,又问:“为什么上面不会闪金光,周围也不会,单单底部会这样?”

盘螭又将那匣子倒回来,用手指敲敲匣面,说:“这种木材必须抛光才会现金丝,粗粗糙糙,也就跟一般楠木没有什么两样。珍宝珍藏,藏在匣底,智者能人就是这么思想的。”他打开木匣,从里面掏出两个虎牙。那虎牙白白尖尖,颜色比她戴过的他原有那个新鲜好看,个头也粗也长。也是用红头绳贯穿牙根佩戴胸前的。盘螭拿一个给套上七月的脖子,说:“你那个让兔子给戴走了,今天还你一个新的。保佑你百兽不侵吧。”他自己也套上一个,让虎牙垂在胸口,摇来摆去。接着,他变戏法似的又从木匣里搜出一个有那只地鸟与母鸡生的蛋一样大的丹丸来。细看那丹丸黑白相间,颜色如狗屎,却嗅不到什么臭味,也闻不到什么香味,更看不出有什么奇异的地方。拿在手上也是轻飘飘的,没有多少份量。

盘螭两个手指捏着它,放到灯火上面只是一烤,迅速收手回来时就有一脉奇香徐徐而入鼻孔,上达脑际,徘徊又徘徊,下通五俯六脏,缠绕又缠绕。让人思绪一下子飘扬起来,让人心胸一下子开阔起来。浑身的关节也一节一节的被打通,浑身的经络,也是一经一络的被舒展开来,有一脉气流直透到手指的指尖,直透到脚趾的趾尖。这正是福州十邑人所说的“透脚”的感觉。让人想象这时候如果还有气流从屁股出来,也一定比地瓜屁更进一步,还捎带着一股奇香来着呢。盘螭一边将丹丸收入木匣,一边说:“这就是榕楠丹了。多少人要想见它一面都不能,多少神要想闻它一味都不能。你我今晚算是做了一回神仙了!”七月惊奇的伸手一摸,觉得还会粘手,就问:“这种灵丹妙药是什么地方来的呢?”盘螭闻闻那个丹丸,说:“千年老榕树寄生一种树木叫香楠,香楠的老树头又寄生着一种蚂蚁。蚂蚁采集各种花蜜粘在香楠流脂的树头,就会暗暗结成一种团块。树老了,树倒了,根烂了,团块不会烂。采来就可以直接搓成丹丸,这就是榕楠丹了,千金难求一丹的榕楠丹。七月看他手脚一下子利索起来,把木匣和瓦片同时拿到西墙藏好遮盖妥当。两腋也突然生出了力气,双手拿起壁板重新安上西壁。

回到桌前,室内香味依然久久不散。盘螭推开窗户对七月说:“祈祷吧,上天的神明闻到此香就听得到我们的声音。”他们两个双掌都合起来,望一眼窗外的乌黑的天空闭上眼睛,齐声念道:“但愿今生今世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窗外有风吹进来,灯火倏地熄灭了。他们回过头来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七月伸手搂住盘螭脖子,说:“告诉我,你怎么发现这里有墙洞。我和娘住了那么久,一点也不知道那里藏着宝物。”盘螭也伸出双手抱住她的腰,回答道:“是那颗榕楠丹。”七月吻了一他的下巴,说:“三年前,有一位老人来找过爹,娘告诉他,爹去了那个海岛。他问,留下了一粒丹丸没有?娘摇了摇头,问他哪里来?他说,‘我来自车山’,叹一口气又说了一句,‘空有咒语神符也没有用了’。”盘螭说:“听口气分明就是车山人。他是要借你榕楠丹告诉天上的玉皇什么,只有榕楠丹的香味能够直达九天天庭。光有咒语神符也只能落到一些神差鬼使手上,还不知它们怎么处置呢。”

他深深地吻了一回她的嘴唇,说:“我也是在半夜醒来,有时会闻到一种神奇的香味,再闻又没有了感觉。这样若有若无好几回,有一回,竟然让我寻到了香路,找到那处板壁去,那香味才不见踪影。我用手搡搡板壁,平搡搡不进,往上推推,居然会动了。取下壁板,只是一面泥浆抹的土墙了。拿灯火靠近照照,又让我从土墙上照出一条头发大的缝隙来。再拿指甲抠抠,就抠下了一块泥塑的瓦片来了。看墙内有一个小小的洞穴,伸手就得到了那个小木匣。后来上山用木槛关了那头老虎,取了虎牙。虎牙才和那粒丹丸放在一起,藏在那里。”

七月抚摸着盘螭的心口,脸埋在那里,说:“什么东西该什么人该什么时候得到,娘说,这都是定数,时改变不了,人也改变不了,地也改变不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再想得到也得不到。后来又有一个人找爹,找那颗榕楠丹。那人还是女的,清清瘦瘦,不是饥饿造成的那种瘦骨伶仃,走路也很轻盈,要飞要飞的样子。我看她才二三十岁,娘问她芳龄多少,她说六十了。她临走时都伤心地流出了眼泪,娘看不过她就这样失望而归,问她哪里人,把地址留下来,以后得到那丹丸的消息,再告诉她。她说她来自‘闾山’,娘也动了闾山的心思,就对她说,爹曾经带她上山祭墓,在后山的森林里,指着一棵千年的老榕树,这棵老榕树上又寄生着一棵巨大的香楠木,对娘说就在这树头会生长一种榕楠丹。那人就让娘带她上后山,可惜,后山的树林已经砍伐烧炭,也炼过山,只是还没有开垦成为地瓜园。面对一片烧焦的土地,烧黑了的树头,娘再也找不到当年那棵榕楠树。最后,只听那人悲泣声声,怅怅地说:“我空有一册真言,今生再也无法上诉天庭了。可悲呵,一场天灾天祸是免不了啊!”

盘螭一边梳理着七月的头发,一边望着窗外的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大洞,人就藏在这个洞中。他叹息一声,说:“你们遇上了一位仙姑啊,可惜哪,一边是真言,一边是榕楠丹,错过了相会的良机。”七月推开盘螭,也望着外面的天空,说:“仙姑也不知道哪棵树头是榕楠吗?”盘螭重新点燃灯火,说:“那榕楠也成精了,没有陈夫人的道法,是收不了它的丹凡的,她名什么?”七月拿下头簪挑挑灯芯,说:“我只听她说,她姓雨。”盘螭吸吸鼻翼,说:“我却听师傅说,闾山有一个许真人。没听说有一个姓雨的仙姑。”七月望望窗外,似乎在盼着什么奇迹的出现,说:“她或许还会再来吧。”

二十七、杀猪

一行人抬到半路,走在前面的吕天才问道:“是去大队部呢,还是去天顺他家?”前边就是三叉巷口,一条巷直走,通向食堂。一条巷左拐,可以到达吕天顺的家。盘姑走在后头,说:“这一身都是大便,抬进食堂怎么叫人吃饭?还是让他回家吧。”说到家就到家,可是叉路口人也走了大半,毕竟肚子饿了,食堂正是开饭的时候。盘姑说:“先放在天井吧,生火烧汤冲一冲晦气。”

吕天顺家也是一个独门土屋,下廊两间,一间原是做灶间,一间放杂物。天井设在中间。一进大门是玄关阻挡,上大厅要从两边回廊走。厅左厅右各设一个房间,楼上仓间。这种格局叫做两柱寄墙双下廊,多是穷苦人家的土窝小屋。吕福宁看劳力抬门板从回廊下天井,也将一路带在身边的尿壶搁在天井一角,走进灶间帮忙生火。盘姑在天井指挥,说:“你们这些人现在一个都不能走了,等下我带你们去食堂吃,一人外加一个劳力罐。”吕天才放下门板,快手快脚已经走到门口,经这一说,跨出去一腿又收了回来。说:“我们就等你这句话了。肚子长在自己身上,早吃晚吃好商量,有什么事,吩咐就是。”盘姑说:“去找一把扫把来,还要他一件旧衣服。”

天顺的卧室在厅东一间,厅西已经整理出来,受灾户夏蝉和七岁的孩子麦冬住在那里,这时在食堂吃饭还没有回来。天顺的房门虽然上了穿膛开啟的铜锁,但是,锁的也只是君子,而钥匙就放在门坎里,伸手一掏就掏了出来。开进去看,也是懒汉一个,地也没有扫,扫把一把是棕毛扽扎的毛毛扫,买来怎样就怎样,没有动过几回的新旧。衣服也撂了一堆圈椅上,分不清哪件洗过哪件没有洗。天才和秀才两人,一个拿扫把,一个拿一件半新旧的粗布衣。

这时候,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吱吱叫,从锅盖缝里冒出了缕缕气雾。盘姑走进灶间,一手提水桶,一手持个葫芦瓢,从水缸里打水入桶,一边说:“缸里也没水了,去一个提几桶来!”吕福宁这时正提着一桶水从大门走进来,说:“水来啦,水来啦!”一听水来,天顺的眼睛也睁开了,嘴里说:“我要,我要吃人参汤。”盘姑往水桶里舀了水,又到灶头舀了热汤掺进去,伸手试试温热,就提到天井,对天顺说:“这回让你喝个够!”看她把水桶往地下一顿,就对站立一旁的秀才说:“扒了他的裤子!”秀才看看左右,束手束脚没有动。左右却拿眼睛看盘姑。盘姑骂了:“算什么男人!”自己弯下腰去,伸手一拉裤带活结,往腿下一扯,站在身边的人这才蹲下来抬腿的抬腿,拉裤的拉裤。盘姑看那裤斗里渣渣丸丸脱落而下,有人屎,也有鼠屎,还有泥沙。站起来,说:“翻一翻他的身子,扫一扫那些垃圾。”这时天顺的屁股已经朝天,可见股沟、股脸也是点点屎渣,片片污染。天才手握扫把从腰上奋力扫至腿下,又从腿下用劲扫至腰胯,来回刮刷,但见粉尘飞扬,臭气冲天。盘姑大叫一声:“水来也,”一手提桶梁,一手扣桶底,也不用瓢舀了,整桶就往他屁股倒冲下去。接着叫唤,“快刷,快刷!”一团白雾从天井底下升腾而起,带着一股臊臭,在空中弥漫。雾影里,棕把舞动,刷刷有声,好像屠夫在刮猪毛。秀才叹道:“杀猪也只是这样了。”盘姑笑道:“还是一头没有腌过的骚猪呢。”

吕福宁又提了一桶温汤过来,还拿了一块去污的油榛饼。盘姑吩咐说:“再舀一面桶汤来。”一面桶汤来时,她就将天顺的头颅扶起来放进面桶一浸,拿起来,就往头发上,头脸上,脖子上磨动榛饼,接着往汤里浸浸榛饼,在他全身上下抹过一遍。这榛饼滑中生糙,糙中生滑,滑滑的是榛油,粗糙的是榛渣,又去污垢,又摩挲擦洗得天顺通体舒坦,禁不住呵呵呻吟起来。一桶汤水再从头到脚冲洗一遍,秀才就用他旧衣服也从头发到脚底干揩一遍。这时候才不闻其臭,还有一些榛树的油脂发出的那种淡淡的青气袭人。盘姑伸手撩一把额头的大汗,说:“原样扛上去,倒进他的床铺去。”门板扛进天顺的卧房,靠着床沿,四个劳力将门板一翻,天顺也就直条条的滚进床铺。盘姑伸手掇来被子一盖,文书、通信员、夏蝉母子也陆续呼唤着大队长走进房间。

盘姑领着一帮人去食堂吃晚饭,夏蝉坐在天顺的床头,用条羹舀着从食堂带来的糯米粥给他喂食。通信员听说大队长要喝人参汤,就去找盘螭讨人参了。文书坐在床边向天顺汇报工作,他哽哽咽咽,好像晚饭还噎在喉头没有吞下肚里去,说:“我们这些天是怎么走过来的?白天,顶着烈日,挖呀挖呀,挖出了后山炭窑的耕山队,没有你;夜晚,点起松明火,掘呀掘呀,掘出了葫芦西倒塌房的死人,受伤的人,没有你。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萧书记说的挖人的最后一天了,后山的那个空心树,你给盘姑留的那个花榈木,也挖出来了,挖出了活的盘螭和七月,还是没有你。这一回,我急了。她盘姑还不急呢,我说,你那个土楼也该翻一翻了。这一翻,终于翻到了你。这是全大队男女老少的大幸啊,也是大队长你自己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天顺吞下几口粥,回了一些说话的力气,说:“整个耕山队都死在炭窑,怎么单单七月和盘螭两个没有死?他们躲在树洞里做什么?”文书说:“我也不知道,这两个人都是盘蛟挖出来的,白鹇也在场。那段木头本来就在炭窑下面,也是滚了好长一段路,都快到盘姑土楼了。”夏蝉用条羹敲敲碗边的粥,说:“再滚两滚都要和大队长滚到一起去了。”天顺瞪一眼夏蝉,说:“家丑不可外扬啊,也是跟我一样,有险没死啊。我在土里就念叨着我们的萧书记,怎么萧书记还不来救我呢?这回倒是给我念灵了,要不是他下了期限,等那个妇女头什么时候有心情了收拾她家的破烂,我真要破烂在她家里了。”

文书拿起天顺被角,又掩了掩,说:“是啊,没有我中午下了死命令,她还不想动用劳力,一个老妇女怎么能跟你比?现在全大队是乱哄哄的,不少人要闹食堂散伙,也有很多人希望能够继续办下去。你说呢?”天顺看一眼夏蝉,又看一眼趴在门口的麦冬,说:“现在办食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这一点坚决不动摇。你看,天灾天难死了那么多人,造成那么多的孤儿寡母,他们没有食堂吃了,到哪些里找饭吃去?去偷汉子偷吃?所以萧书记一直强调要办好公共食堂,体现我们公有制的优越性。”文书看看窗外的天空,暗暗的没有一点亮光,说:“还有人说,这不是天在灭人,是人在灭兽,人在灭鸟,人在灭树,人在灭人哩。”一大碗糯米粥也吃完了,夏蝉用条羹敲敲边碗噹噹作响,站了起来。天顺说:“要警钟长鸣,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追查一下,这种阴风是从哪里吹出来的,是那个猎户,还是那个地主?生产要抓上去,后山地瓜园要扒土救苗,山下田地现在有水了,但是灭虫保禾是关键。”

这时,陆续有人三两两的来看望大队长,也陆续散散的离开去。通信员报告说:盘螭那里连一片人参也没有了。吕福宁特地从食堂又返过来拿那个尿壶,一边对大队长献殷勤,说:“我那里还有一点点旧社会留下来的‘回力膏’,你要不要来一点回回力提提神?”秀才也来了,在房门后接口说:“这种东西过去都叫万寿膏,吃了人走路还会腾云驾雾呢。”天顺说:“拿点来试试看吧。”吕福宁边走边说:“救急可以,上瘾可是怪不得我哟。”

通信员跟到吕福宁家拿了回力膏,又回到天顺家。这里的乡亲都已经散去,就剩夏蝉母子两人在那里陪着大队长。他把回力膏拿出来看时,也就老鼠屎大小一点点,放在桌面都怕被风吹跑哪里找不到。天顺对夏蝉说:“你拔下头钗,把那回力膏放在钗尾拿到灯火上烤烤,溶进汤水就可以喝了。”夏蝉拔下头钗,通信员一边将回力膏拗断两截,一边说:“福宁伯吩咐一次只能吃一半。”他将一半用纸张包了压在桌面的灯座下,一半两个手指捏起来放到夏蝉的银钗尾。夏蝉拿去近火一烤,顿时散发出一种豆青的浓浓香味,令人处身荒山野岭的那种草木气息氛围,陶陶然有入神境一样的感觉。夏蝉如法炮制,天顺喝下这半碗膏汤,忽然神清气爽起来,也有了转身的力气。说要拉尿,夏蝉从床下提上夜壶从被角塞进去,他也会自动转过身来,让夏蝉摸着“巴巴子”投入壶口方便。

这时,天顺对通信员说:“你也回食堂去吧。”通信员抹抹眼睛,说:“盘姑特意吩咐我伺候你。”天顺笑笑说:“难得你这么忠诚和孝心,我心领了。你明天早晨快点过来就是,我也要困了。”夏蝉也说:“你去吧,这里还有我呢。”通信员这才说声“那我就去食堂了。”这边一走,麦冬也头靠门边在打瞌睡,夏蝉抱他回屋安顿后,掩了房门,关了大门,闩上门棍,两家人这时俨然就是一家子了。她走进天顺的房间,掩了房门,眼泪才从脸上滚下来,说:“你们男人心真狠,一个不说一声就这样走了,一个走了三四天今天才露脸。”天顺挪挪撑撑,居然也半坐半躺地靠在床头板壁,说:“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身体要紧。孩子大队保证给你养到18岁。你呢,要找个人过,队里单身汉一大堆,由你挑哪个,不想找嘛,我也不会勉强你。”

夏蝉背着他坐到床边,一边抽泣,一边说:“我这一生就找两个男人,不象你,‘大王没洗脸,吃尽猪头幡’。你叫我捏的两个饭团哪里去啦?”天顺说:“一个我自己吃了,一个给了秋荷。”夏蝉转脸看一眼他,说:“秋荷那一个我见到了,一个埋在葫芦头,一个埋在葫芦尾,是你去葫芦尾会她,还是她来葫芦头约你?”天顺苦苦一笑说:“人都死了,说也没有用了。我是在巷子里碰上她的,看她驼一捆柴枝,饿得路都走不动了,才给了她一团饭。”

二十八、有吃老虎吃

“你下头剃个光光做什么?”夏蝉伸手一掀天顺的被子,露出他光溜溜的身子,像一条黄蟮,吓得她又掩回被子,说,“是不是给七月看了显年轻?”天顺这时手也会动弹了,他捉住夏蝉一边手说:“你摸摸看,”就把她的手往被里拉,“这里毛茬茬长的长短的短,哪里像是剃刀剃的?是老鼠咬的呢。你摸下来一点,这儿还给老鼠咬破了,结了痂。要不是我拉了一泡屎给它吃,这‘巴巴’、‘巴卵’早就给它啃精光了。”

夏蝉的手从他被窝里缩回来,说:“我也看在你不是和哪个女人埋一起,算你没有花错地方花错人。文书你要提防呢,他嘴拌蜂蜜甜,安的剃刀心。下午在后山找你,他把我牵到一个炭窑说话,还把系在裤头的公章有意亮出来给我看,说向社里县里要求补贴补助写来就给我盖章。我说,‘现在大队长不在你最大,你要多多关心我们受灾受难人。’他说,‘我关你的心,你也要关我的心’。一边说,一边把我往窑底按。我说,‘天利尸骨还未寒,也在一旁炭窑里看呢。大队长也是生死不明,你可不要太急燥啊。’他这才放了手,说,‘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天顺攥拳一捶床板,说:“我还没死就敢动我的人了,还偷走我的公章,明天见了就叫他还!”他伸手揽着夏蝉往怀里拉,在她的身上摸着。夏蝉挣了出来,说:“我去洗汤冲个澡。”天顺在被外按按自己的肚子,说:“我又开始饿了,什么糯米粥!”夏蝉忽然想起,说:“耕山队还有两升糯米寄在我那儿,我拿去焖了给你吃个饱吧。”天顺出掌一拍被面,说:“算你借我,以后还你四升!”

夏蝉走至对面房间拿了糯米到廊下灶间,生火大锅烧汤。听到吱吱作响,就舀了一桶倒进一角汤楻,掺进冷水。回过头来,锅里的剩汤也已开了,她将糯米倒了进去,盖上锅盖,往灶膛添两片干柴,就剥了衣服,爬进汤楻里去了。

糯米饭喷出香魂,夏蝉撮几粒盐巴撒下,就铲进大碗柯柯椎的送至天顺床头。她自己留一把锅巴坐在床边,看他唏唏呼呼的狼吞虎咽,自己也轻轻咬嚼着片片烧得半焦不焦的锅巴,从中体验有吃的享受和满足,品偿人生的辛苦和香甜。屋梁上,时不时沙拉拉地溜过一只老鼠,叽叽地叫唤着。它们也好像久违了这种五谷的原味,今夜才得到一次重温。

一海碗糯米饭放在食堂的劳力罐,是要分蒸四个炖罐,是四个劳力壮丁劳作半天的一顿报酬,他一个人一下子就如此入口落肚,口气也一下子粗壮了起来:“夏蝉,你头上那块东西摘了吧,看你这几天衰成什么样了?”夏蝉伸手摁摁头髻上的麻布片,这是她给天利戴的孝,说:“自古守孝三年,我三月总要替他守住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天顺长长吐出一口气,打了一个饱嗝,掀开被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圆鼓鼓的像妇女怀了孩子,不觉好笑,说:“夏蝉你看,有几个月了?”夏蝉看了,莞尔一笑,说:“快要生了,我去拿脚桶来装。”天顺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无尚幸福的感觉过去,却是鼓胀得厉害,他对夏蝉说:“你扶我上一趟茅坑吧。”夏蝉说:“你家茅坑还在大门外的边直,扶不好摔到坑里叫我怎么捞呀?我还是把自己的马桶端过来给你用吧。”

她从对面房间抱来马桶,往他床后一放,就从床头搀起他,半步半步地移动身子,让他坐到了马桶上。天顺在马桶上坐了好一阵,连个屁也没有放出来。夏蝉说了:“你以为糯米饭跟早米饭会一样呀?吃了拉拉了吃,进出方便呀?又糯又硬难消化呢,我看你这一泡屎非到天亮就拉不出来。”天顺唔唔憋气下挤,挤得脸红脖子粗,说:“你以为我爱坐你这个破马桶呀?瘦猪拉硬屎,不拉也要拉啊。没想到这吃太饱比肚子饿还要难受十分。”本来多吃就放肠,拉八角屎有容量。这边只是刚刚砻出的砻模糙糯,还没有落白。那米本来就紧紧裹着一重风尾米衣,水放得少叫焖,不会爆出米花来,顶多就是伸伸懒腰,原先多大就多大,肚子饥饿只管吃,嚼也未嚼只管囫囵吞下。入肚去经过汤水胃液浸泡,突然膨胀起来,米花在肚子里爆破,肠胃一时容纳不下了。他就这样全身赤裸的,泥塑的土人一样呆在那马桶上呆了半个时辰,马桶下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在不穿裤子也方便,免脱免穿让夏蝉重新扶上床。天顺说:“刚才吃了那半粒回力膏,也还长了一些力气,”他双手向空中举了举,“你把剩下的半粒也给我吃了吧。”夏蝉站起来走到桌边,从灯盏座下取出纸包,拿在手上盯着,说:“这么紧吃,会不会吃出毛病来呢?”天顺伸出小指头,拿到耳朵里挖挖,都挖出一团比那东西大的耳屎来,曲起指头一弹,都飞到了灯座上不着天。他说:“这一点点东西就是砒霜毒药,也是吃不死人的呢。”

夏蝉从桌头茶壶里斟了半碗汤水备在那里,就从发髻上取下头钗,头钗穿在麻片上,麻片也顺手取下放在桌面上。她打开纸包,将那半粒回力膏搁在钗尾拿到火苗上烧烤一下,又泡入汤水,端过来让天顺喝。天顺眼睛闪出两点奇光,口水都垂挂在下巴了,说道:“还是你最知道我的心思。”伸手抹一把口水,就接过饭碗埋头一饮而尽。

夏蝉回到桌前,伸手正想拿头钗重新插上。天顺兴奋地叫了:“你转过来我看看。”夏蝉放下头钗,转过身来,说:“我也困了,你今天才从泥土里出来,早点歇着吧。”天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说:“你走之前脱了让我看一回,那天在食堂楼上匆匆忙忙,还穿着衣服呢。”夏蝉背着灯光,一件一件脱了外衣,脱了长裤,解了肚兜,也解了短裤。虽然那身体已经比几天前瘦弱一圈,但更显苗条,白净依旧。天顺说:“再回过身来看看。”她回身时面带羞红,还夹着隐隐的忧伤更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味道。天顺两个眼窝里燃烧着两团不能抑制的欲火,仰起上身要扑过来的样子,但是两腿却不听使唤,一头往床下栽去。夏蝉跨前两步,伸手抱住了他的上身。他趁机紧紧搂住她的腰肢,使劲要把她拔上床铺。她顺意上床在他怀里搓着光滑的身子,说:“看你还没有活清楚,我担心呢。现在我都无家可归了,躲到你的屋檐下,什么时候给你孵蛋,什么时候凭你掏窝,都由不得我了。”

天顺一手捏着她小巧的葱鼻,一手牵着她的手引向他的下身,说:“你这只夏天的小蝉蝉,‘知了’吗?”夏蝉的手摸到了一个原来的雄雄的大队长,心里一跳,说:“这回力膏也真神,其他地方还是半死不活的,就这儿全活过来了!鸡头鸭脖子的,又好像是一条老虎鞭。老虎相搏只一回,我看就到此为止吧。”天顺仰躺着,双手推拿她的肘掌,说:“老虎那东西倒头生鳍,好象好斗的公鸡脖子毛倒竖起来,进去容易出来难。我们只是‘砻砻谷’,落白落白,你‘知了’怎么做了吧?”夏蝉一下掀开被子,半闭的眼睛,单凭朦胧的感觉往他身上一跨,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但是,没有坐对位置,她双手搭在他的肚子上一撑,抬起了屁股重新来过。就在这一撑一抬之间,夏蝉但觉得双手突然向下一陷,眼皮底下的人物顿时天塌一样地大叫了:“啊,啊——”她睁开眼睛一看,眼前一道红光闪射,他一口鲜血就朝她脸上直喷上去。夏蝉“哎呀”一声惨叫,从床上跳了下来,就近搬过马桶来,把他的头移至床边,嘴巴对着桶口。天顺脑袋歪在一边,又吐出几口血水来,喘着粗气说:“痛啊,快去叫盘姑!”

夏蝉就桌几抱起衣服,光溜溜的跑向灶间,在下廊台阶跌了一跤,又爬起来,摸到灶头,划亮火柴,点上油灯,打水洗脸,穿上衣裤。然后打开大门,直奔食堂而去。这时天已拍醭,上了那种灰毛毛的霉粉一般的啟明,脚下路影袅袅,也象放倒的炊烟在泊地延伸。两旁的房屋没有一点起床生火的动静,一如无人居住棺材鬼屋,一片没有生命迹象的废墟惨淡。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的周围,她不可脱摆地叫了:“救命啊,救命啊!”不知是为自己叫,还是为天顺叫。

盘姑带了通信员赶到天顺床前,看床头也是血,被头也是血,马桶也是血,天顺口里也含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对通信员说:“通知文书、各个生产队长、食堂会计都要来。”通信员走后,她让夏蝉从圈椅上拿来两件天顺旧衣摊开,铺盖了床头血迹,并且倒转被头,翻过来盖在天顺身上。自己到灶间端了一面桶水上来,用毛巾擦洗了天顺脸上脖子上的血迹。转过来看,夏蝉头发也见红,脖子也见红,衣服也有血迹,都没有擦洗干净。对她说:“他这一生图的是闲花,不结果实的闲花,这一回也是花下死吧?你还不快去洗干净了!”夏蝉抹一把自己发烧的脸,似乎要把这种烧味甩掉,说:“他要我焖糯米饭给他吃,还吃了两回吕福宁的回力膏,说是回力了……可以了,可惜了我那两升糯米啊!”她一边说,一边退到廊下灶间打了一脚桶汤水,端到她自己的房间关起门来对着镜子,唏哩哗啦,重新清洗清洗。

到她再出来时,文书和各个生产队长也来了。天顺眼睛还会打转、流泪,张开口话却是说不出来。“你要挺住啊,大队长。”“昨天我们都以为有救了,没想到今天会这样。”“天顺,你有什么话给我们交代吧?”“大队长,你不要扔下我们不管哟!”他已经不会回应队长们的问话,只是死死盯住文书,抬一抬手,拇指和食指掐捏着,比划着一个圆圈圈,啊啊地叫唤,口水流到嘴巴外面。大伙儿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文书撩开衣角,从裤头取下昨天刚刚挂上去的那个圆圆的公章,一手抓住天顺那只抬了一下又垂下去的手掌,一手把公章压在他的掌心。天顺紧紧地攥住那个木头印章,脸上似乎露出了半笑不笑的笑容,眼睛也闭合起来了。

一会儿,他的嘴里唧唧唧唧地发出一连串怪叫,嘴角还吐出白沫来。盘姑伸手按按他的鼻尾,说:“还有一点晦气没断。”第一生产队长吕开亩侧侧耳朵听那声音,说:“我见过杀猪的人晦气没断时会发出猪的叫声,听这声音好像是祭鸟叫。”第二生产队的队长吕有寿拿眼睛环视房间,好像从中寻找什么,说:“杀猪人没断晦,用杀猪刀连着脚桶放在床底下,他的晦气也就断了。我看能找个打祭鸟的石子或弹弓什么的也许有效。”夏蝉走到房门口,叫道:“麦冬,麦冬,你玩的弹弓快拿过来。”麦冬一边应,一边把弹弓送到夏蝉手上,夏蝉把它撂在他的枕头旁,那唧唧叫的声音果然停止了。但是,鸟叫的声音刚歇,又有一种狗咬骨头的声音响起来了:“刮骨、刮骨、刮骨。”盘姑说:“吊佬也要三歇气,这是第二歇。听声音好像是盘蛟那头猎狗咬骨头的样子。”吕天亩看他牙齿磨磕又磨磕的刮骨,说:“狗见了老虎都要吓出小便来。我看要到哪里拿条虎骨来断晦。”通信员说:“小满家的大厅上就挂着两颗又长又尖的老虎牙,我去拿。”他跳出房间,去了一筒烟功夫就拿着那对老虎门牙来了,就看他往天顺床头一押,天顺的狗啃骨头声即刻刹住。但是他满嘴又咕嘟咕嘟一阵,好像是在大量吐露白沫,又像是发出声声虎啸来。吕有寿捂捂自己的胸口,说:“狗刚刚离去,老虎又来了。”吕开亩说:“虎要车山来治。通信员,你还是再跑一趟盘蛟家吧!”

盘蛟今天早早起来,向食堂领了两份隔夜的冷饭,提着鸟铳正要上山打猎去。通信员上前拦住他,喘着粗气说话:“大,大队长他快走了,你开一铳送送他吧。”盘蛟抬头看一眼葫芦东,那里的天空什么也没有,他随手举起鸟铳扣动了鼠钮。晴天里,只听一声霹雳裂空而来,裂空而去。云层已经在滚动,调整着既定的部署,依稀要释放出一块兰兰的天骨来,表示一点秋天的原色。不知就里的人梦呓般的发问:四野已经多时不见鸟兽,哪来的铳响呢?

大队成员那边,大队长的虎啸应声而住。口里也不再有白沫出来,也不再有什么其他怪叫发作。世间所有禽禽兽兽在这一刻似乎都不存在了。

二十九、榛包

盘蛟提一杆鸟铳上山寻猎,去路是后山。走到巷尾那个篱笆墙,他看到一根木桩被拔动,并且摒弃在一旁。捡起来看,那上面沾着血迹,还带着几条毛毛,黄黄的好像狗毛。再蹲下去看地下,分明也有一些血痕。他提了木桩,沿路寻找去,那血迹隔几步有点滴,一直洒向后山山脚,在一处草丛里落了一掌见方,就没有再去哪里了。草丛的野草也被踩踏一圈,细看是一些狗爪的印痕,大大小小,杂乱无章。

也是一宗活不见影,死不见尸的奇案了。到哪里去挖掘它才见分晓呢?这里有一道野猫路隐隐约约而上,盘蛟顺手将木桩举起往草丛用力一插,木桩尖端入了土,牢牢地钉在那里,成为一个人为的标志,似乎要告诉经过这里的生灵一点什么,似乎又要人家告诉他一点什么。他知道,猎狗的嗅觉很灵敏,听觉也一样,近于野兽的听觉。百步之内有什么禽兽躲藏在草木之中,它就会唔唔地轻叫,通知你预备射击,并且伏下身子,朝着目标爬行前进。还会等你绕到猎物前面,它在后面发起突然袭击。是飞鸟,这当儿就惊飞而起,在空中展着翅膀选择逃离方向的时候,一铳打去,就有一粒两粒铁沙沾上翅膀。受伤的鸟重新落回地下还会嗖溜,猎狗也会把它咬了送到你的跟前。如果是走兽被击伤,它也会扑过去咬住不放,跟踪不放,等你靠前一起收拾。

现在阿豺没有了,他只能凭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发现哪里有鸟,哪里有兽了。翻过一道山梁,他一无发现。没有看到一头野兽,也没有一只值得放一铳的野鸟。前面是一片榛树林,也是难得的一片阔叶林。这里的杂草一年锄一次,蹲下来看过去,除了光溜溜的榛树干以外,有野兽走过,有鸟儿寻食,一目了然。他就这样猫着腰,提端着鸟铳,从这棵树头转到那棵树头,又从那棵树头埋伏下来,等待野物从面前经过。

抬头看,榛已经挂果,把树枝压得弯弯的,但是压多弯也不会断,因为这种树质地太坚硬也太柔韧了。柴夫的斧头柄,土砻的土砻心,庄稼人的塝刀柄,还有小姐闺房和少爷书房的香几都是这种木材制作的。光光滑滑,拿在手上也贴掌,穿在砻斗也耐磨。这树一边挂果,一边又在开花。果是去年的花,从花到果是一整年的时间,难怪会积聚那么多的油脂,从它们身上能够压榨出那么多的油来提供给人们食用。而剩下的油渣,做成一块一块有铜锣那么大的油饼,女人用它浆洗衣服,濯洗头发。男人还要把它烧成灰放到溪里毒鱼去。鱼吃了它也只是一时头脑昏昏身子浮浮翻了白,再用清水养一阵也还会活过来的。可见这种毒对于鱼来说,也如人的“回力膏”了。

这时,有一个“榛包”出现在他的视线,随着山风的吹拂,挂在枝头微微地抖动,好像村姑绣的荷包,在逗引着他。他站起来,伸手摘下张口要咬,又收了回来,藏进背在腰间棕制的鸟络。这榛包也是去年榛花的产物,不过那榛花没有结成榛果,而是从花蒂处又生出绿叶来把花蜜包裹起来不让人看见,也不让蜜蜂和蝴蝶来采撷。这一包也是包养一年,酝酿了一年的甘露浆汁天地精华,凝聚了花和果的双重营养,双重香韵,咬进去吃花也是吃果,香香甜甜,别具风味,是任何野花野果所不能比拟。但是,这种榛包在油榛中也是十分稀有难得一见的,不是嘴巴油油就能吃得上它。他今天到现在虽然还没有打到一只鸟,一只兽,但他还是有缘包吃包养榛包的主。

本来这榛林的落叶和腐草会生出虫蚁,让鸟儿来取食,让穿山甲来取食,榛果也会引来野猪的兴趣。它们来了,又会招至豺狗在后,虎豹在后的。盘蛟在这里躲猫猫躲到日头当顶照射,有一群豺狗出现了。他要瞄准其中一头个大的扣动鼠钮,那头豺狗却朝他“汪汪”叫了。听这声音很熟悉,分明不是豺狗那种“昏昏”的闷叫。他定睛看去,那豺狗的耳朵还生个铜钱大小的洞空。“阿豺,阿豺!”他惊叫着站起来。一群豺狗被他一叫,都远远地退去了,阿豺朝他叫了几声后也没有过来,却追寻那群豺狗而去。他不甘心,倒扛着鸟铳紧追上去,那群豺狗跑了一阵,而阿豺落在最后,还回头看看他,朝他又叫了几声。他大声呼喊着:“阿豺,阿豺,我是你主人啊!”这喊声回荡在山谷,却不再听到阿豺的回应。他放开脚步,紧追不舍。不知几近几远了,他无望地朝天放了一铳,“轰”的一声大发作,豺狗们连着他的阿豺都不见半点踪影,山风也没有送来它们的任何消息。他孤伶伶地站在山头,垂头丧气,象落荒而走的最后一个败兵,象寻找不到家园的孤魂野鬼。人们都说,听到豺狗的吠叫,会带来衰运坏消息的,阿豺现在就是与豺狗为伍了,它就是豺狗了。他因此恐惧起来,失声呼叫:“车山保佑啊……”

车山就在眼前。他已经不知不觉的追寻到了江夫人的那块骑虎石,也就是她得道的天湖山,天湖山上这块虎爪石。但是,这里已经杂草丛生,青藤蔓蔓,多时没有猎户和社员来这里扫石设祭,迎请神明了。原先那几个深深的虎爪印,是江夫人骑虎洗爪的爪印也被重重青苔遮掩,不见什么奇迹了。他这时感到浑身乏力,往青苔上放倒身子,看天上的太阳已经偏向西方了。他坐起来,打开鸟络,从里面搜出一个草包打开,那草包里还包着一个劳力罐的米饭。

盘蛟吃了午饭,也无心再去寻找什么鸟什么兽了。一旁石缝里有几株灌木生在那里给他遮荫,他躺下身子正好歇息一会。或许是追豺狗追得太疲惫了,或许是昨天夜里睡得太迟,他闭上眼睛就睡着了。觉醒过来时,他看到太阳正悬悬地挨一点边在山梁,朝他射击过来一支支金色的箭光,四周的青山也是镀一层金粉一般的灿烂,如果不是一两只青蛙在水沟里唱晚,他或许还会以为这是太阳刚刚出山,因为自己睡了一个好觉也正好清醒。

白鹇烧了一锅汤在等他回来,也替他从食堂拿回了劳力炖罐,外加半斤五加皮,是她从合作社买来的。这一天有很多很多的新闻她要一件一件地告诉他。等到天断黑他才回来,她打汤入楻,一边替他解衣服,一边对他说:“你的那一铳,让他才断了晦气。”他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只是扭转身子对她说:“给七月和盘螭看到不好。”她却给他脱起裤子,说:“社里来了通知,一个名额去学习赤脚医生,一个去学接生,盘姑就让盘螭和七月去,两个人一高兴,吃过午饭就走了。”盘蛟一脚踩进汤楻,说:“走的好啊。”白鹇又拿来毛巾,一手把个葫芦瓢舀汤从头把他淋下去,说:“你那一铳打向天上,他们都说打得好呀。”他接过毛巾搓着头颅,糊糊地应道:“今天没有打到一个,鸟也没一只,兽也没一毛。”她用榛饼给他擦背,说:“我说的是那头野兽呀,吃太饱啦。”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应:“有没有吃饱我不知道,反正它走了,不再是我们的走狗了。”她又舀水浇他的头,说:“是啊,那时候老爷叫他走东,他不敢走西,叫他学狗叫逗我,他就又叫又舔我的脚腿。后来反过来咬起主人,你气也不气?”他率性把脑袋浸入汤楻,然后抬起头说:“猎狗背叛了主人,去和豺狼为伍,这就是车山的最大悲哀啊。”他用毛巾捂着湿淋淋的脸,好象是以泪洗脸。

白鹇把榛饼伸向他肚皮下去磨,说:“都传他出了不少血,还溅了人家一脸一身,是肚子破了。”盘蛟抓住她手,帮她去摩挲,说:“是流了不少血咧,溅到他身上自然以为是早就死了。”她把榛饼再伸下去磨,说:“是吃了‘回力膏’起死回生呢,还做砻砻谷。”他还拿着她的手,由她向哪里去,说:“豺狗也是狗,野狗也是狗,都是一路货色,砻砻谷就让它们砻去吧。从现在起,我是管不了它了。”她扭扭他的耳朵说:“我说的是大队长吕天顺他,你说的是哪个他?”他用指头在她的耳朵上截洞,说:“我说的是我那个猎狗阿豺呀,我今天看到它了,它跟着那群豺狗走了,成了真正的豺狼了。”他说这话时喉头噎住了。她摸摸他的肚皮,说:“多久没猎打了,多久骨头也没得啃了。也是饥饿把它逼上山吧?”他感到自己的肚子被触疼了,有气无力地说:“是有人残害它,我却保护不了它。还是豺狗把它搭救了。”她说:“看你也饿坏了吧,先吃几口济济饥吧。”

白鹇从八仙桌拿过炖罐来,盘蛟一手接过,一手持筷子撬撬饭团,也就七撬八撬七口八口一罐都吃个干净。他抹一把嘴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地鸟没有了,山麂、山獐也没有了,老虎、野猪也都没有了,阿豺也走了。我一个猎人做什么?只会吃饭的猎人。你索性再给我一碗酒吧。”她端过酒碗来,说:“你这个老猩望直,逃不过你的眼睛。”他接过酒碗,一口气喝下去,怆怆地沙声叫道:“老猩早就没有了,伥鬼也是没有了。猎人没有了,车山也是没有了。我的车山营,千年的车山啊,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神,怎么容不下一个你呢?”她用榛饼磨刷着他的赤膊,磨刷着他的多毛的心口,一下子抱住他,说:“你现在就把我当做鸟兽消消你的满腔怨恨吧!”他也双臂紧紧揽住她说:“我不能,我不是吃人的老猩猩。”她用手梳理着他胸口的毛毛,说:“不是,是我们后山原来有。我小时还见过,路边设有大竹管,挂在树头。大人说老猩抱住人的时候眼睛笑得都合封闭了,你就偷出一手把大竹筒给他抱,自己蹲下来悄悄溜走。等他笑够了,睁开眼睛要吃人时,才发现抱住的是一捆麻竹筒。”他也闭着眼睛,回应说:“听说老猩吃人,像人吃竹笋一般,一条一条撕开吃。”他伸手捋着她刚刚洗过的一头散散的头发,说:“碰上它,你不能往上坡跑,要往下坡跑。”她用榛饼干擦着他的下身,说:“下坡它怕跌吗?”他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被长发披挂的朦胧的身影,长发垂到哪里他抚到那里,说:“是头发太长啦,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走出汤楻,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开始脱她的衣服。她扭着身条,想挣脱,说:“我们回到屋里去吧。”他一手逮住她的长发又箍住她的屁股把她抱起来。自言自语说:“你是老猩,我是老猩呢?还是我们都是老猩呢?”他把她抱至八仙桌后的墙壁前,墙壁上挂着他的鸟络。他说:“你打开它,把手伸进去摸摸看。”她将空碗放在八仙桌后,解开鸟络,一手伸进去一抓,软绵绵抓出一个吃空的草包来,笑着说:“原来是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他将她整个人往墙上一顶,说:“你再搜搜看。”她双腿夹住他的腰,扭转脖子伸手又一掏,也是软软的,掏出了一个榛包来。说:“这东西我当女孩子时,吃过一回,有人说林檎好吃吧?它的味道还要比林檎好十倍!”她把它往他嘴里送,他说:“我在山上吃过一个。这一个你吃。”她放在嘴边,轻轻地啃了一小口,说:“你让我又回到少女的时候了。”

盘蛟抱着她直直地走向后园,那里的月色正好,照在那一棵老榛树上,不是让人见到一片光明,反而使人感到它是黑乎乎的一团。有晚风吹拂,树影婆娑,投在墙壁上,好像这棵树也走动。走回二十年前,她坐在那条横枝上,胸前又扶着一道横条,在做砻砻谷,摇得整棵树都在俯仰旋转。老爷新打一尊土砻,缺一条土砻心贯穿土砻斗,打砻师傅说:“你家兔耳后园那棵老榛砍下一枝就够了。”老爷望着她,说:“不要说这树在起这座房的时候在山就有了,你先问问白鹇,问她愿意不愿意。”

他正是把她放在那道横枝上坐着。她抬起脸看顶上的月亮,却是近近的挂在树梢。他看树上的月亮远在天边,不知回到多少年前车山的原始,回到老猩捉人的远古岁月。酒在烧烤他的全身,热血沸腾起来了。他偷出双手,用力地把她的双腿掰开,要撕了吃似的疯狂。嘴里野兽似的嗥叫:“搏你老猩!搏你老虎!搏你野猪!”树影摇动,在顶上也裂开一道大缝,让整个月亮悬在高高的天空。她伸手摸到他胸口的满把黑毛,颤抖地说:“我就是老猩,我就是老虎,我就是野猪。”他们同时感觉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主宰着这一番野吃和吃野,这种力量仿佛就是源自车山,又是源自闾山。

她吃完了榛包,这时看到顶上有一颗榛果悬悬,一口咬住不放。那榛果已经成熟,咬破外壳,树籽就会一颗一颗地分解开来,都有板栗粗细,正是出油率最高的时候。盘蛟也咬住枝头的一朵榛花,他感到这花朵的一种苦涩,摇摇头说:“你我都不是老猩猩,你是我的半个娘整个的暗妻。老猩猩早就没有了,车山也没有了。”她则摇动着他的肩膀说:“你是我的半个儿子,还有整个的暗夫。这些都是闾山保佑。”他反复重复着:“闾山,闾山,不知闾山要不要我,什么时候才开门。”她知道被他含住的这花朵刚刚开放,在朦胧的月色里,虽然还看不清它的姹紫嫣红,但她闻到了它的那缕清香,它的那丝清甜。晃晃忽忽里,他们都感觉有什么在树枝上润滑流动,这是一种蜜蜂酝酿出来的榛花蜜,也是一种大蚂蚁爱吃的蜜渍,如果在哪一个半朽的树洞里凝结,和谐着这种嘉树香脂成团,就是别一种榛包,凭借一点小火也是可以上达神明上达天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