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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英伦之恋

作者:摇摇 | 发布时间:2017-09-28 17:20:18 | 字数:7691

枫叶燃红了天空的时节,我去北京出了一趟公差,朋友说,张家明跟你一样刚从英国回来,但一直很落寞,不如也约他出来聊聊。当晚,在“后古典主义”酒吧里,喝了许多朗姆酒的张家明,给我们讲述了带有异国酒味的“英伦情人”的故事。

我并不美丽的妻子和众多的留英博士一样,在获得ORS提供的奖学金和英国国防部提供的生活费之后,去伯明翰大学攻读土木结构力学博士学位。在国内留守了将近一年,我辞职,前往英国陪读。

才一周,我就厌倦了在那23层高的实验室里陪着妻子度过漫漫长夜。

在我借口头疼不能陪妻子去做实验的中秋夜,我打开房门,目送妻子娇小的身影消失在寒夜里,心中有许多不忍。呆站门口许久,身后过道上的白色纸灯笼随风摇曳不停。我叹叹气,把门掩上,坐在客厅里一台一台地找电视广告看。

第二天,妻子突然跟我说她的大学里每天中午1时至2时,有免费为国际学生举办的英文辅导班,“要不,你也去听听课。”

我找到阶梯教室时,在倒数第二排独坐了半晌,听老师讲解讲义上的语法习题,一句也没听懂,甚觉无聊,只好左顾右盼。

正巧,离我左侧好几个座位的前排上就坐着一位外国女孩。我大喜过望,立即起身从旁边过道绕到她身旁。

她叫Mina,从威尼斯来英国找工作。Mina吓人地白,眼窝深深,眉黛漆漆,那蜡人般小巧而高挺的鼻子、骨感而精致的下巴,叫我过眼不忘。我跟她约定第二天坐在一块听课后,就心情舒畅地回家了。然后,无端地期盼新一天的来临。

第二天,我去得很早,阶梯教室里人满为患,原来是上一班的课程还未结束,我只好站在走廊上静等。不一会儿,Mina突然冒出来似的出现在我跟前,熟人般地同我打招呼,我由衷地夸她看上去青春逼人。

转眼到了周末,Mina问我:“什么时候煮你夸耀的中国菜给我吃?”我反问:“你的意思是今天晚上?”她立即欢呼起来。我却有些犹豫,把女孩带到家里吃饭怕老婆不高兴,又怕房东在家不喜欢喧闹,思来想去,我和Mina约定一块去遍布全国的超市连锁店Sainsbury买菜后,直接去她住处做些家常菜,刚好她的室友,一位英国女郎回伦敦和男友共度周末了,“她幸福、疯狂去了。”Mi.na诡秘地眨了眨明亮的琥珀色眸子。

在浪漫的河边红顶屋,我度过了一个心旌摇曳的夜晚。Mina的河边小屋在伯明翰大学旁边一大片树林深处,平素为树林所遮掩,很少人知道这儿还有一栋两层楼小房子。尽管在异域已见多了红色的砖房、白色的窗框、矮矮的旧栅栏、高高的老烟囱,但当我第一眼看到这栋面河而筑的红色小屋时,竟恍若进入了童话故事中的布景,一时感觉不太真实起来。

刚刚大学毕业的Mina在这儿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给河里的鹅们鸭们当饲养看护员。此外,便是学好语言申请牛津大学的研究生。

当我迎着Mina晶亮的双眸说话时,不免想,莫非所有的意大利女郎都活泼泼地热情无限,Mina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也许是我以客人的身份进入Mina的公寓,她只让我做了一道宫保鸡丁,就执意让我品尝她的烹饪手艺。

下弦月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我和Mina坐在临窗的餐桌前,边吃边喝边聊天,Mina做的墨汁意大利通心粉、鲜黄柠檬色米饭、奶油沙文鱼片汤、生菜色拉,令温润的空气中久久飘散晚餐的香味。

高高的烛台上摇曳的烛光映照着Mina的笑脸,喝了点红葡萄酒的Mina似乎脸更红、眼睛更亮了。Mina用夹杂着意大利语的英语谈着威尼斯的下沉与贵族式的没落,尽管我未必都听明白,但她夸张的表情、优雅的手势做了感性的诠释。

最后,Mina用专用的小金属壶煎出的两盅意式咖啡结束了这夜历时三个小时的中意正餐。咖啡上浮着一层用牛奶打出来的白色泡沫,看上去赏心悦目,令我痴迷。深夜,姣月,婆娑的树叶,浪漫的河边红顶屋,在这一刹那,我无端地想握住雪白桌布那端Mina的纤纤细手,说:“今夜我很痴迷。”

然而,我未说出口的话,转瞬就化为咖啡白色的泡沫,消失在温润而美丽的空气中。我讪笑。这是已婚男人惯有的做派。

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Mina觉得热,随手脱下毛衣外套,里面是一条吊带长裙子,整个肩膀陡地暴露在我眼前,是圆润嫩滑的奶油色,我看得呆住。过了许久,才讪讪地说:“Mina,我想我会给你一个惊喜!”当Mina闭起比烛光还亮的、似会放电的双眸时,我打开随身带的密码包,取出从国内带来的箫,为她吹箫,吹“笑傲江湖”;吹“TheBridgeOverTheTroubleWater”——“当你忧愁的时候,当朋友远离你身边,我会让自己成为一座桥,忧愁河上的桥……”后来,夜晚就在我的箫声中,在Mina感动的眼神里,变短变晚了。

在我即将起身告辞之际,Mina突然说:“我们为什么只用耳朵享受音乐,为什么不全身心与音乐共舞呢?”Mina放了一张CD,劲歌响起时,她躬身45度,右手扬起一道优美的弧线,作了个请舞的动作。我一边和着节拍跳随意的劲舞,一边惊讶我这才第一回听到的意大利舞曲一点也不逊色于人人熟知的意大利歌剧,真想去Mina的故乡看看那和我父亲同龄的帕瓦罗蒂,一位叫全世界人为之倾倒的胖子。

夜已深,尽管室内的隔音玻璃和悦耳的舞曲掩去了风吹树动的响声,我却想念起也许正在实验室窗前俯瞰夜树的妻子,孤孤单单做着实验的妻子……这时,Mina似乎跳累了,突兀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金黄色的长发拂过我的脸颊,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汗味撩起我内心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我陡地紧张起来,生怕做错了什么。

我知道,是Mina陶然自得的纯真流露令我不安,几秒钟却也好似经年,幸好一曲终了,Mina伸了一个懒腰,说:“累透。”我顺势同她话别。Mina斜倚门框,含笑称谢:“多谢你给我一个愉快的周末。”其实,我未尝不是?

我的心情出奇的好,便想去实验室看看妻子,陪陪她。说来惭愧,我已经有5天没有做妻子实验时的保镖了。这几天晚上,妻子怕出意外,都是让值勤的保安人员每隔两三个小时用对讲机跟她通一次话,问候她:“有没有问题?”“你还好吗?”

我没有料到,来找妻子时却遇到了麻烦。因为这座实验楼的大门用密码控制,妻子可以刷卡进门,但我既没有学生身份卡,又没有实验用卡,只好望门兴叹:妻子近在咫尺,我却无从相见。更何况,夜已深,公共汽车已停班,我连返家都困难。在门外徘徊了许久,我突然想起了Mina,也许她会替我出主意。我踅转身沿原路返回,当我一眼看到Mina的小屋还亮着灯时,一颗心几乎狂奔到喉咙口。

轻摁门铃,Mina寻声来应门。听出是我的声音,Mina甫打开门,就拉我进屋。Mina的身体似乎从轻薄的露背睡裙里蹦出来,蹦到我身上。也许,Mina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惊喜罢。但我只是按住她的臂弯,说明了来由。Mina眨了眨眼睛,脸上浮起一抹红晕:“你可以留在这里过宿,真的。”我一怔,却嗫嚅:“其实我……你知道,最近伯明翰治安很不好,我一个人怕走夜路,但我还是……”我很紧张,也不知将我要回家的意思说清楚了没有,但Mina已经从我脸上的表情弄明白了,些许尴尬从她的脸上掠过,脸上的光晕随之黯淡下来,她袖着手靠在壁炉旁,说:“我替你叫出租车吧。”

在英国什么都要预约,连的士都要。Mina拨了电话给出租车公司,告诉接转台的小姐路名、门牌、人数、姓氏后,看着我说:“车子10分钟后会到达。”然后,一言不发。我也不知说什么,只是换来换去地交叉叠着腿。似乎有轻风从白色蕾丝窗帘的缝中吹进来,Mina扯了扯睡衣,大概有些冷。一句关心她的话已冒出嘴边,可我说不出来,我感觉一种不安在我们狭窄的空间中搅动。

突然,Mina开口了:“我去泡杯从英国朋友那儿学来的‘白兰地咖啡’给你喝。”我急忙连声说好。我们一起进厨房,她一边烧水,一边拿出白兰地、奶油。水在电热壶中嗡嗡地响了,关掉暖气的厨房似乎也温暖起来。

Mina在半杯泡好咖啡的玻璃杯里,先加上一层厚厚的白色奶油,接着又加上1/4杯琥珀色白兰地,递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才喝了一口,就感觉这一杯味道特别、色泽特别的咖啡,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我无端地心猿意马起来,“你的咖啡……特别好喝。”我有点恍惚,巴不得出租车不来。

但咖啡喝到一半时,我到底听到了汽车的引擎声。我非常不舍地跟Mina道别,Mina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牢我,说再会,脸上泛起一种异样的苍白。

翌日,我向妻子诉说昨晚的情形,妻子对我独自去Mina处颇有些不快,但幸好她没有文学女人的毛病,很快地,就恢复原有开朗的神色,不过,过会儿,却说:“我一直犹疑不定要不要跟导师说改换课题,现在我决定下来了。”

妻子并不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我知道除了因为她接连熬夜了10多天,再也撑不下去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的研究一直没有结果。妻子的决定让我大喜过望。

妻子因课题的更改,恢复了白天使用实验仪器的方式。白天里,妻子耽在实验室,我依然兴致勃勃去上英语辅导课。Mina每每在走廊看到我,就高兴地叫:“Hi,Comehere!(嘿,到这儿来!)”我们总是固定坐在一起听课。

课后,也常一起坐在修剪一新的草坪上聊天。冬日的英伦,下雪的薄云天,一切都是明耀耀的浅灰色。只有在难得的雪后,才见到久违的蓝色天空。那蓝,是蓝靛的颜色。我告诉Mina,那蓝,应是只刻在中国古代宫殿雕梁画柱上的,Mina立即向往地问我:“是不是就是我爷爷跟我说过的,那些飞檐走角、龙飞凤舞的中国宫殿?等你回国时,能不能带上我去看看那些古老的宫殿?”我但笑不语。因为归期遥远,也因为那时我们早已各奔东西。Mina却不肯作罢,认真地说:“那你可不可以留给我你北京的住址?”我漫不经心地接过Mina递来的英文笔记本,在膝上写下了不太工整的中文,连英文也懒得写。

雪花纷飞的圣诞节,才三点多钟天色就暗了。除了街车,只有我孤单单地走在濡湿的雪地上,去大学接妻子到Mina处一块过圣诞。假日校园里一派凄清,我只见到一只乌鸦栖在积雪的树丫上。还好,Mina和她朋友们的热情化解了我的孤寂。有的在吹五颜六色的气球,有的在撕炸薯片的塑料包装,有的围着圣诞树,用银白色的锡纸一层层地把树绕住,然后挂上七彩缤纷的小电灯泡。柏树的清香,女孩们的芳香,以及嫩火鸡和干邑的浓香,填满一室。

有趣的是每个人的后背都贴有一张方纸片,以背后的单词表明姓名。我和妻子、Mina的后背上分别贴着猫、鱼和鱼骨头。我们相视大笑。

丰盛的圣诞晚餐后,大伙在一块做游戏、猜谜语。一位西班牙男孩当场画了一幅画,画面是一位刚刚出浴的西方美女,他让大家猜猜她是谁。除了我想破头也猜不出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五花八门地喊美女的名字,但都被那男孩一一否定了。后来,便听到Mina无比激动的声音:“EVE(夏娃)!”男孩鼓掌。我问Mina怎么猜中的?她指着画面:“你看这美女没有肚脐眼,所以她是第一个人!”Mina的聪颖也给妻子留下深刻的印象。

圣诞过后的BoxingDay,有个让我沮丧的消息,妻子的导师让她和另一位来自荷兰的同伴去牛津参与一项合作项目,为期半年之久。

妻子离开伯明翰后,我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就去中国城一家“日进行”超市面街的窗玻璃上抄些见工的电话号码回来,往那些香港人开的小餐馆、小酒肆里打电话,说我什么都能干。但他们一听我是“生手”,且不会说广东话,连面试的机会都不给我就挂断电话了。来英国后还得学广东话,我的心里生出难言的悲哀。

这时,电话铃响,我以为是哪个老板回心转意,却听得Mina的声音:“我可不可以加入你们夫妇过新年?”“当然可以,”我说,“不过我妻子去了剑桥。”Mina的声音变得有些兴奋:“你还没有去过伦敦罢?我也是。我们马上去预买两张去伦敦的火车票,好么?”

Mina的主意看来不错。我立即响应。和Mina开始了伦敦四日游。

当新年即将来临时,我和Mina从泰晤士河畔赶往特拉法加广场,与当地15万市民,一同狂欢。置身于手捧酒杯与香槟的绅士淑女间,只听得四周响起“新年快乐”的祝颂语时,广场的大钟正好响过十二下,男女老幼、相识或陌生的人们都开始相拥而吻,不亦乐乎。当Mina在欢乐的人群中,自然地拥住我,献上愉快的一吻时,我的心竟狂跳得厉害。为掩饰心中的慌乱,我给了路口执勤的警察小姐一个响吻。热闹的人群开始手拉手,踩着节拍,唱起了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英国新年的喜庆气氛,像一种无形的力量将我和Mina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身旁正有许多热恋中的男女从零时零一秒开始马拉松式的热吻,但我竭力控制自己,我只是轻吻Mina的双颊。

凌晨4时,热闹的人群才渐次散去,我们坐免费地铁返回B&B旅店,月亮还没有落下,天空很高。英伦的隆冬,天色总是亮得很晚,通常八九点钟后才见得到天光。旅店前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Mina一脚踏碎冰片,有些不稳地挽住我的臂弯。

“真想和你呆到天亮。”Mina甜蜜的声音里带有一丝疲倦。我这才看到Mina的脸在路灯下分外地苍白。我的心温柔地牵动,不禁揽住她的肩,问:“是不是玩得太累?感觉很疲劳?”Mina长长的睫毛一合一开,魅惑得惊人;还有那种汲汲的呼吸,令她的神情像煞一只聊斋中暗夜的狐。

我送她到她房间的门口,并嘱她多休息,因为我们可以在当天午后离开伦敦,去游览英国唯一的水中城堡——利兹城堡,然后返回伯明翰。

我把手叠枕在脑后,回想着在特拉法加广场和Mina紧紧相拥的情形,心中如小鹿撞撞,一直难以入睡。后来,就想起了那晚Mina为我泡制的“白兰地咖啡”,突然就觉得Mina和我就像杯中上下两种琥珀色与咖啡色的液体,为中间的一痕白色液体所隔开。第二天,利兹城堡的夕照很好,和紫蓝色的云朵、和城堡一同倒影在水中,美得奇异。我发现Mina一走进城堡,神情就像童话中穿着白色蓬蓬裙的美丽小公主,可爱极了。

我们在这座经爱德华一世加固、亨利八世改建的城堡里,观赏那些美轮美奂的家具、挂毯,以及各类艺术品与古董的收藏时,Mina突然冒出一句:“一个世纪前的中国男人可以妻妾成群,要是现在也可以,该多好。”

Mina的暗示,让我心旌摇荡,但我努力装出一副表情漠然的样子。因为我知道风靡全球的《情人》故事,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但将来的日子里,我一定会时常怀想起这段绮丽的时光,一个奶油色皮肤的威尼斯女郎曾经与我共度。

城堡上空紫蓝色的云朵已经变灰,风变大了,我很绅士地替Mina竖起白色风衣的领子,Mina闪烁的金发轻拂过我的手背,像蝴蝶的翅膀。

返回伯明翰后,我接到妻子的留言电话,拨了过去,妻子劈头就问:“房东说你去旅游。你一个人去,还是和其他留学生?”我没有做错什么,因而便据实回答:“和Mina去了伦敦。”妻子似乎大惊失色:“你和Mina单独去?听上去有点香艳。”我放低声线,让声音格外温柔而有磁性:“老婆,相信我。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不和别的女孩交往。”妻子明显地松了口气,说:“志雄夫妇下个月要移民去加拿大。也许你可以接替志雄在中华阁打工……”

一周后,当圣诞假期结束、英语辅导班复课时,经由志雄力荐,我正在伯明翰中国城最大的华人餐馆“中华阁”见工,并被试用当一名身穿枣红色马甲的侍者。Mina因在课堂上没有见到我,在留言电话里问候我,听到她的声音,我有些激动,也有些感动。

5月里英国天气渐渐放晴的一天,房东邀我去莎士比亚的故居——艾玛河畔斯特拉特福小镇观看莎剧演出,我去“中华阁”请了一天假,并提议约Mina同行。

半个月后,“你仍然和Mina来往?”妻子从牛津打回电话,“如果这样,你会失去我。”我疲惫之至:“你有你的实验做伴,你也并不需要我,不是吗?”

妻子“咯噔”一声撂下电话。妻子很少发脾气,但我没有料到,妻子会从牛津赶回,独自去见Mina,妻子说:“Mina的肚子有些凸出,似乎怀孕了,你知道这事?”我不无惊讶,但此事与我无关。妻子到底不曾明白,我不是见异思迁的那种人。别致的女子,会吸引我,但我不会做出让妻子受到伤害的事。

我赶去找Mina,但遍找不到。晚餐时分,却在“中华阁”接到房东的电话,说Mina下午来找我,一进门就支撑不住跌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虚汗淋漓。房东立即开车将她送往伊丽莎白医院。

来不及告假,我就赶往医院。见到刚从急救室推出的Mina,我的血凝住。我蹲在她身边良久,握起她白皙而毫无血色的素手,贴在我的脸颊,她的手冰冷冷地刺痛我的脸。Mina得了一种怪病,已经腹积水半个月了。我心绞痛,“Mina!”我大声叫,“Mi.na!”我鼻子发酸,说不出话。

我守候在Mina的病床前两天两夜后,Mina的母亲从威尼斯赶来,抱住Mina失声痛哭。她说自从Mina13岁那年父母离异后,早熟的Mina开始沉迷于派对、跳舞、狂欢、酗酒、耍乐,直到有一天,她离家出走,因为她爱上了一个新加坡留学生,不久她不幸得了肝炎,这位华裔青年细心地照顾了她,却在一个阴雨的早晨,去接Mina出院时遇上了车祸。为了完成他未竟的心愿,Mina才振作起来,发誓要替他成为一名牛津的研究生。

我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紧紧地拥着Mina,Mina也紧紧地偎依在我的臂弯里,我生怕Mina转眼就从我的怀里遽然消失,像一缕烟、一片云、一阵风。

“每当你觉察到我的疲惫时,我总是想我不能生病,要是我一病倒,就不能去见你了,”Mina惨淡地笑,“如果我能捱过这一关,那么你会不会陪我到永远?”

我点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本以为成熟的大脑可以战胜一切,然而,这一刹那,我才知道,我久久想拒绝的情愫早已无法拒绝,我所有的理性都在这一瞬被情感所击溃。我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想拥着Mina到永久。我轻轻地呵护着这个柔软的生命,不能也不忍想太多。

一个月后,Mina的腹积水症状消失,由母亲带回国继续治疗。临行前,Mina对我嫣然一笑,如我们初识时:“等我的好消息,我一康复就打电话给你。”Mina没有留下她的联络地址。

等我身心俱疲地回到“中华阁”,却立即被告知我因无故离岗而被解雇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又成了无业游民。

当秋天来临时,我和房东依然没有接到Mina打来的电话。有时,我在壁炉前抚着箫就会想起Mina,一位曾经听我吹箫的意大利女孩,一位祈盼着去看中国宫殿的女孩。我不敢假设,蝴蝶的翅膀已经折断,Mina年轻而柔软的生命已经离我们而去。但我无法忘怀,她一度与我共度,那是英国留给我的最美好的回忆。

我在思念中度日,没有Mina的英伦日子早已索然。妻子不无担心我的状况,常常欲言又止。为了躲避妻子关切的目光,从而减轻我内心的负疚;更为了忘却无以忘却的一段情、一份爱,摆脱无以摆脱的思念的缠绕,我只身飞回了北京。

我万万没有想到,一打开家门,我就看到了Mina的信,静静地卧在地毯上。信封上贴着我的字迹,是从本子上撕下的。我心狂叫:“Mina!Mina!你还活着,你度过了这一关……”

我颤抖地捧着信:“亲爱的张,我想你一定不会在短时间里读到这封信,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会回国,终究会收到这封信的。我正在做各种繁琐的程序化治疗,我的金发正在大把大把地掉落(Mina写了个很糟糕的英文单词),但是,有时从病房的窗口望向天空,我依然能见到你形容过的那种靛蓝,让我欣慰了许多。你是那么的推崇祖国文化,正因为你是个非常传统的中国男人,你爱你的妻子,并且忠实于她的感情。命运竟是这么捉弄我,曾经的恋人在我眼前逝去;而当我爱上你时,我又在你的眼前消失。我将不再给你写信。我不是很相信上帝,但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直到永远。不远处,教堂传来新年的钟声,病房的木窗板在风中啪啪作响,但我的耳畔、我的心里都回响着去年伦敦特拉法加广场的钟声、人群的欢呼声……

爱你的Mina·威尼斯”

信,像折断了翅膀的蝴蝶跌落地板,我冲向酒柜,将所有的二锅头、五粮液取出,狂饮,我泪流满面地在地毯上呕吐,打滚,痛不欲生,Mina不想我看到她一头美发落光的不堪,不想让我为她的死生挂牵,她生生地隔断了和我的联系,只是因为她爱我。

长安街依旧。风中的柳絮儿依旧。我对Mina的思念却比在英国时更浓烈。每到夜深,我就不由自主地到大使馆附近的酒吧间里,痴痴地望着那些金发女郎的背影,想象其中正有我的“英伦情人”Mina,用带着浓重南欧口音的英语在烟雾缭绕中诉说什么……我总不希望她们转过身来,因为,她们一转过身来,就打碎我所有的希望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