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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干花新娘

作者:摇摇 | 发布时间:2017-09-28 17:20:41 | 字数:4938

暮春,我和另一位同学在北京电影学院给准备报考本院的十二三个新考生辅导时,一位女孩带着我一个好朋友的口信来找我辅导。女孩长着标致的鹅蛋脸,1米68的个儿,似乎带着些许的野性。

看在好朋友的面上,我给予她的辅导远远超过其他人,在北京电影学院一间静谧的教室里,我甚至将她单独留下来,针对专业考试,特别为她做一些突击性的指导,我让她唱民族歌曲《微山湖》,听出她演唱时气息不够,立即要她加强练声;她演小品时,我又及时提醒她演对手戏时的注意点与突出的方面。

但是,即便我和她都付出了种种努力,我们的汗水还是白流了。她向我辞行时,只是似笑非笑地安慰我一句:“主考官不喜欢我而已。”女孩离去。这一年,她成了“少女组合”的小歌手,我是大二的学生。

第二年,女孩再来报考北京电影学院。这时,女孩的考试已变得次要,我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只是想来这儿看看我,我的功课依然不紧,便答应陪她玩,两人都没有提及辅导的事。

女孩住在朋友家,我每天花5毛钱坐公共汽车穿越北京市,在“9583”门牌前摁响门铃,看女孩惊喜得通红的脸庞。不知是谁提议,我们就结伴去租来四五部录像片,然后两人窝在沙发里慢慢地看上一整天。看过集聚了众多香港影星的《九尾狐与飞天猫》之后,女孩不肯再喊我的名字,期期艾艾地喊我:“嗨,九尾狐……”有一种熟稔的味道。我不甘示弱,开始唤她“飞天猫”。

“飞天猫”喜欢戒指,我就送她戒指,塑料的、铁的、铜的,两三元、5元、10元的都送。

一个月后,女孩准备返回广州。正好让她寄住的这位北京朋友要交一份作业,是一段电视短片,女孩乐得帮忙,我也没有辞却的理由,我们出任了15分钟的男女主角。听到女孩对我说起台词:“我爱你。”我似乎有些心颤。第二天,我送女孩上火车。在站台,她接过行李袋,默默地看了我许久,突然说:“我喜欢你。”第一回听到女孩主动的表白,我一时不知所措,攥紧的手心在裤子口袋里变得潮湿。就像小孩过家家似的,我竟然说:“那好吧,我们谈恋爱吧。”女孩拂开我满肩的柳絮儿,将通红的脸斜斜地倚在我的肩上。

这一别,我们一年都没有见面。女孩每周都写一封信给我,我却一个月才写一封信给她。无论女孩身在何方,只要她一想念我,就会立刻写信给我,所以女孩寄给我足足有一尺半高的一大摞信件中,有用麦当劳盘内的广告纸、咖啡杯下的圆垫纸,甚至餐巾纸写成的信。在思念的夜晚,她会一口气写下七八页纸的长信,再在背后贴上各种各样的粘纸,拼成图画,比如左下角有一只美丽的飞天猫,翘首遥望右上方的斑斓星星;或者,在纸上信手画一对红嘴相思鸟送给我……

大学毕业后,我拍摄了第一部电视连续剧,剧中男女主人公有十天的情缘。似乎是巧合,我和“飞天猫”这一年也只有春节时十天的见面。除夕前,我去广州接她回她的老家——湖南长沙。一出白云机场,我就在人群之中认出了她,相隔一年没有见面,看到她时我惊讶地发现她的温柔已经取代了野性。

到了女孩家,在上海土生土长惯的我吃不惯湖南菜,但是当着她妈妈的面,我还是一边装作吃得来,一边辣得火燎火热地咽下去。女孩看在眼里,私下里带我出去吃麦当劳。女孩的细心、温柔,让我有一种被捧在手心的感觉。回家时路过街角写真馆,女孩拽住我的胳膊说:“‘九尾狐’,我们还没有合过影。”我轻轻地刮她的脸,女孩缠绵的心意让我无法拒绝。于是,我们有了第一张合影,我穿着黄色羽绒服,女孩戴着紫色的长辫帽子,黄与紫,画面竟是惊人的凄艳。

日子仍在信来信往中滑落。连续三年,我们在春节期间十天的见面里,由最初的亲切却陌生的感觉变成熟悉彼此的时候,我们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一年后,我终于能够送她铂金戒指了。但是,春节时,女孩让我陪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桂林演出期间,女孩放在钱包里的“九尾狐与飞天猫留影”,连同铂金戒指一同失窃了,她当时就哭了,这是否是一个远离我和我的信物的预兆?

隔了一年,我们又一次相聚在新春佳节。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元宵刚过,我竟接到了女孩父亲的电话——女孩在回广州的当晚,惨遭三个酒徒的轮番强暴后不堪重辱,在浴室割腕自杀。等宿舍的同伴发现她时她已因失血过多而无法救治了。我不肯相信这一切,和女孩分手不到100个小时,我就永远地失去了她。我疯狂地叫喊:“不!”然而,当我赶到长沙时,隔着团团簇簇白花包围的梳妆台,我只见到女孩的黑色骨灰盒。我心如裂帛。

回上海后,我看着画面凄艳的“九尾狐”与“飞天猫”合影,经常把自己灌个烂醉,找寻一个角落,点燃一支烟,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吼一曲流行的情歌,祭奠这段写信写了5年的初恋。

过了两个月,我在拍一部与餐饮有关的电视剧时,认识了上海戏剧学院大四学生小蛮,她在剧中扮演一个喜欢我的人,她本要去拍另一部片,因故没有去成,却成了这个剧的女主角,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但是接连几天,她看我坐在哪儿就础在哪儿,不爱说话,便皱着好看的眉头,说我“大师哥很傲”。之后为了演好角色,我们一块下生活一个星期,到饭店里学煮面条、包饺子。

尽管我还是时不时地深陷在对初恋女孩的追念中,不肯多说话,但小蛮和好面给我做包子时,我可以看出她的和颜悦色了。

一周后,开机前的新闻发布会都快开始了,小蛮还没有出现,我想都没想就去路口接她,小蛮看到我时惊讶得张大了嘴。

会后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听到小蛮问我怎么办?她要提前回学校过组织生活。我居然神定气闲地说:“制片主任、记者这边我挡着。”小蛮松了口气。

小蛮是学舞台剧的,这是她拍的第二部电视剧,她一时不是很好地适应镜头。我似乎又犯了爱辅导的毛病,看到小蛮开始跟我演戏时很紧张,我不禁将自己拍电视剧的经验全盘告诉她,包括灯光、站立的位置,如何做到不挡光、不挡住镜头。

有一场戏是:小蛮向我表白心意,但我想到别的方面,没有理会她。她扔下一句话:“我不要再理你了。”就生气地走了,我冲出去解释。摄像机在我身后,拍她正面,但是小蛮好像真的沉浸在表白爱情却遭拒绝的难堪中,随着情绪走路,一生气就贴墙边走,她的特写被我的后背摊掉,根本拍不到她往远处走的镜头。为此我细心地教她踩马路边上铺设的方砖中间线,这样才不会走歪。尤其拍近景时,好动的小蛮一张脸在框框里乱动,我教她说话、动作的幅度要降到最小,要让观众找到她,不能出镜头。

小蛮不无讶异地看着我,一个从来不跟她说话的“大师哥”突然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可当导演、副导演、制片人,乃至全剧组的人认为剧中的我们,看上去是美好的一对,鼓动我追她时,我又不跟她说话了。

拍激情戏时,几乎全组的人一边观摩一边起哄,我们不是笑场、脸红、跑开,就是位置不对、表情太僵硬,这个“我抱着她,亲了她一下”的镜头拍了很多条却怎么也拍不过,好不容易拍过后,我更不好意思跟她说话了,不但我不说话,而且以前小蛮在别人面前直呼我的名字,现在只喊“欸”了,能不跟我说话也就不说了。

隔了四五个月,我接拍另一部戏时,和小蛮还在一个剧组,但不演一对了。正好有人在追小蛮,小蛮不肯答应,就把我抬出来做挡箭牌。但我早已心如止水。我知道我和“飞天猫”就像传说中的一对红嘴相思鸟,一只会为另一只的离去而相思至死。

这部电视剧拍完时,我仍然郁闷在家里,小蛮便不露痕迹地找来一帮朋友一块吃饭,请我也来。小蛮是个聪明的女孩,她请客的目标不是大家而是我,但是彼此都不说出来。

元宵节,小蛮拉我去豫园看灯展,玩人挤人的游戏;猜灯谜,互相笑对方笨。过了两天,小蛮陪我给“飞天猫”过完一周年祭日后,赶去参加新加坡艺术节,演出话剧之余,为我买裤子,欧码偏大,结果她为我买下的裤子偏小了,打电话来问我,我竟不知道自己穿多少号码,赶回家找裤子标码,告诉小蛮换算成欧码,来来回回通了好几个电话,才把裤子买妥了,小蛮的心意,也终于艰难地表达了出来。

小蛮回国后,我得知她的话剧演出在上海同样也很受欢迎,怀着礼尚往来的心思,我决定在她演出后给她一个惊喜。那天我拍完戏后,立刻从片场赶去花市,为小蛮买下108朵百合,可是找不到“大众捷运”来送大花篮,我急得团团转。当朋友帮忙把花篮送到大剧院时,观众已经散场了半个小时。小蛮一时哭笑不得,但又明显地有些欣慰,为我的主动送花。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依旧在对“飞天猫”的追念和小蛮的关爱里,郁郁寡欢。

9月的一天,我的戏杀青时已经晚上11点多了,心里被难以挥去的郁闷充斥着,我想一个人去杭州散散心。当我到达火车站时,小蛮正好拨电话给我,在她百般缠问之下,我终于答应一到杭州找到地方住下就给她电话。两个小时后,我刚拨给小蛮报平安的电话不久,就有人轻叩我的房门,竟是小蛮。

见到我的那一刻,小蛮几乎泪落。就在得知我来杭州后,她在假想我因情绪不好而出意外的焦灼与煎熬中,径自叫了一辆“的士”,深夜,在上海的高架路上飞驰,她的心跳得飞快,好像比坐的“的士”还快,分不清是害怕,还是一颗心就要飞去了杭州。“从不知道离别的风,会将爱情的火煽得更炽烈。可是,如今我知道了。”小蛮低语。那一刻,我的心止不住地颤抖。

当夜,我辗转反侧,无端地想,万一小蛮因我而在途中遭遇什么意外……直到天蒙蒙亮时,我才入睡,却很快就梦见“飞天猫”双手被绑在高高的横梁上,蹬着双腿朝我哭喊:“九尾狐,救我,救我。”我从梦中惊醒,一颗心揪紧得厉害。

第二天,小蛮搜肠刮肚,将她所知道的跟杭州有关的历史、典故,一股脑儿地讲给我听,渐渐地,我的郁闷似乎也减少了许多。午后,我们走到西湖时,正好下起雨来。为了躲雨,我们坐进临湖的小茶馆里,熏着檀香的古老红木桌,浅淡、悠扬的丝竹,沉沉的茶,半臂的距离,我跟小蛮说起我写信写了五年的初恋,那个叫“飞天猫”的女孩的逝去……我终于能在小蛮面前释放我自己。

半个钟头后,雨已停歇,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走出茶馆的我们手牵手一起回上海。火车上正在播放田震的《野花》,我无端地就在小蛮的耳边唱:“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

过了几天,小蛮的生日,我已经在上海拍了两个通宵的戏,因为第二天要去南京继续拍,那天下午收工早了点,我扑到上海音乐学院找小蛮,小蛮的剧组正在那儿拍片,等着等着,我就在小蛮的床上睡着了,尽管小蛮不忍心喊醒我,但她一进屋,我还是立刻醒转过来了。我们在上音食堂吃了一顿最简单的饭,为小蛮庆贺生日,礼物却是名贵的古姿手表,即便小蛮娇嗔地抱怨老看不清是四点还是五点,我也只是一味地笑,因为,我知道,有一种爱已经收不回,那就是我对小蛮付出的爱。

夏天,小蛮在乌鲁木齐拍戏时,从马上摔下来,一周后我收到她发来的E-MAIL,才知道她嘴里缝了24针,不能说话。我焦急着要赶去乌鲁木齐看她,她却给我的手机发短信息:“我知道你走不开的,没事,我就回来。”我去接机,看到小蛮裹紧围巾围得像阿拉伯人,一时又心疼又逗乐了。

小蛮在乌鲁木齐得到的只是简单的包扎,小蛮的左边脸颊肿得老高,我推掉了所有的活动,守候在她身边。爱说话的小蛮有一个月不能说话,只能靠写字来跟我交流。我一边替她热敷,一边趁机攻击她:“我每天在烫猪蹄。”她没有办法以牙还牙,只好在那儿干着急。

听医生说要给小蛮吃鱼汤,我日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从最初花8个小时煨一缽黑鱼汤到现在飞快地做好,才明白,付出的爱就在汤缽里,付出越多就越知道珍惜这段情这份爱。

小蛮下颌的骨头终于还是长歪了。疼痛难忍的夜晚,她蜷缩在我怀里,越发的楚楚可怜。我双手环着她,心中的疼在慢慢地扩张。两个月后,当小蛮下颌的伤口变得稳定时,我陪她去做下颌修复手术,手术台上,小蛮被打开下颌,把长斜的骨头打断,箍住,复位,这一次小蛮又被缝了9针。一个星期不能说话的小蛮陪我一块看世界杯足球预选赛,高兴得“啊,啊,啊”地叫,探问我可不可以不买房子,攒了钱明年一块去现场看世界杯足球赛。

几乎是初恋的翻版,我和小蛮很少碰面。常常是隔着虹桥机场巨大的落地玻璃,我进去,她出来。去综艺节目做嘉宾也是,她做上一期的嘉宾,我却是下一期的嘉宾。年年情人节,我和小蛮碰不到一块。今年情人节前夕,我提前把3支玫瑰花和巧克力送过了,我跟小蛮说:“把去年的补上,把今年的送上,还把明年的预送上。”小蛮拍拍我的肩,说:“我把它吊在屋子墙角,让它成为干花,然后一支支攒起来,等我俩结婚时,我要让玫瑰花环缀满我的裙裾,爬满头。”

我笑,想象来年阳春三月,迎娶我的干花新娘时,我依然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唱:“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