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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者:萧炳正 | 发布时间:2017-09-28 20:21:52 | 字数:14059

二月初六这一天,汀州城春风和煦,阳光明媚。这是一个吉祥喜庆的好日子,城南萧家街的萧家大院装饰一新,喜气洋洋。

门楼外,两边乌石狮子系上了红布彩带,两根直立的石桅杆上,扬起绣有萧字的绒布彩旗,门楼四周用柏枝和鲜花扎起了一座彩门,梁上挂起三盏大红灯笼。大院内,明亮宽敞的大厅挂满当地官宦、名士、贤达送来的贺联、贺幛、贺词;天井四周摆满各式花盆,花盆里鲜花盛开,芳香馥郁;大厅龙虾梁上,挂着一排彩色玻璃八角宝莲灯,每根柱子上,都贴有百年好合、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之类的喜联;左右两面田字壁上,挂着春、夏、秋、冬山水图画。

这一天,大院主人萧老太爷的长孙显武与丘老举人的千金儒子喜结良缘。

萧老太爷大名子庭,是光绪年间进士,当过几年七品知县,因看不惯官场腐败,辞官回家经商,开办了一家纸行,做起玉扣纸生意。他做生意讲究诚信,纸品适销又对路。没几年,纸行生意越做越兴隆,他成了汀州城里首屈一指的富贾。

萧老太爷的姻亲丘老举人,名兰甫,曾参与过北京 “公车上书”运动。后来为避开清政府的抓捕,潜回汀州城隐居。辛亥革命成功后,当地百姓推他出山主政汀州,被他拒绝。他厌恶官场,宁愿设坛讲学也不愿参与政事。他是个社会贤达、文人雅士,虽没有什么官衔爵位,但在汀州城里也算是名人,官府有什么重大决策,常三顾茅庐,垂问于他。

新郎萧显武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是福州大学堂的学生。新娘丘儒子娇小玲珑,知书达理,虽无花容月貌,但气质高贵,清雅迷人,两人可谓郎才女貌。萧老太爷与丘老举人,一个小城巨贾,一个小城名士,可谓门当户对。这桩婚事在这个不大的城里,自然引起不小的轰动,一时为街坊邻居津津乐道。

提起这门亲事,萧老太爷可花费了不少心思。显武是他的长孙,二十出头尚未婚娶。以萧家的名望和老太爷的身份,孙子到了这个年龄未娶上媳妇,那是一件不可思议、丢尽脸面的事。话又说回来,要说萧老太爷的孙子娶不上名媛淑女,也不近情理。城里想与萧家联姻的人家并不少,萧老太爷也曾看中过几位姑娘,有几次还想擅自为孙子定下婚约,只是显武总以学业为由,不想过早被婚姻羁绊,执意要等学有所成,再考虑终身大事。显武远在福州,鞭长莫及,萧老太爷只好任其一拖再拖。

当下时局混乱,福州学潮、工潮闹得厉害。萧老太爷知道孙子是个有思想有抱负的热血青年,唯恐他卷入学潮里,每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更让萧老太爷坐卧不安的是前些日子听到福州方面的消息,说当局不仅捉拿了不少闹事者,还开了杀戒,惩处了一批闹事的头头,加上萧老太爷前几天梦见显武枷锁缠身,游街示众。这一实一虚的信息,让萧老太爷实在坐不住了。萧老太爷多次去信催促显武回来,显武总是回信说些自己一心念书,并未参与闹事,请爷爷放心之类的话,来安慰他老人家。

上个月,萧老太爷乡试同科胡举人来萧家拜访,言谈中提到城里丘老举人满女儒子,芳龄十八,还待字闺中。胡举人口口声声夸赞儒子是个精明能干、端庄贤惠、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萧老太爷听得满心欢喜,觉得儒子与显武结为连理,十分般配,便当即写上孙子的生辰八字帖,托胡举人帮忙丘府说亲。

事情进展还很顺利,丘老举人听说萧老太爷要与自己结亲,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就这样显武与儒子的婚事,在胡举人的撮合下,萧老太爷瞒着显武自作主张定了下来。为了让显武尽快回家成亲,萧老太爷给显武写信,谎称自己卧床不起,恐怕来日不多,望孙儿速回。显武接到爷爷病重的消息,信以为真,心急如焚,立马赶回汀州。萧老太爷见显武回来,不管孙子答不答应,就要把这桩婚事办了。

显武起初不答应这桩婚事,甚至以绝食来抗争。萧老太爷软硬兼施,显武才勉强答应前往相亲。两人相见后,倒也情投意合。这样,萧家总算迎来了喜庆的日子。

早春的夜晚,尽管寒风依然冷冽,但萧家的街坊邻居并不感到寒意和睡意。他们站在街道两旁,等着看萧家的迎亲队伍,想凑一份热闹,沾一份喜气。赶来凑热闹的巡街更夫,望着萧家大院门框上贴着的“唯有鲜花迎淑女,愧无美酒宴嘉宾”的喜联,敲起响锣,扯着嗓子,卖力地朝院内高喊:“亥时将过,子时即至,恭贺萧府,喜迎淑女。”更夫铿锵有力的锣声伴随美好的祝福声传入院内,听得萧老太爷高兴不已,命长工赤牯马上开门,送上赏银。更夫讨到赏银,手中掂量了一下红包里不少的铜板,更是卖力地沿街高喊:“恭贺萧府,迎娶淑女……”更夫的祝福声随着夜晚的寒风传开,整条大街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迎亲队伍的锣鼓声,由远而近传至萧家街。人们翘首远望萧家街那头,只见两盏大红灯笼在黑暗中忽闪着火光。

不一会儿,整齐有序的迎亲队伍,在鼓手“嘀嘀嗒嗒”声音的引导下,缓慢地朝萧家大院走来。萧家大少爷显武骑着一匹枣红马,身穿状元袍,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走在大红轿子前面,还不时勒马回望轿子里的新娘。

“来啦!来啦!新娘大嫂的花轿来啦!”在门外打探的萧家二少爷显雄跑进大院大喊。

坐在大厅里等候多时的萧老太爷,忙放下手中的水烟筒,端正了一下头上的礼帽,高兴地说:“哈哈哈!好好好!先把大门关上,待黄道吉时,再开门迎接新娘入院。”萧老太爷的笑脸在宝莲灯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红润、精彩。

萧家二伯娓石芹在一旁,煞有介事地忙喊长工赤牯:“快把门关严,别让新人煞进入大院。要是谁遇上,会大病一场的。”石芹话刚出口,就倒吸了一口冷气,用力拍打自己的嘴巴,后悔不该在大喜日子里,说出不吉祥的话。

萧家玉田大伯娓走到大厅的红漆马桶边,急不可待地揭开桶盖,顺手捡起早先放入桶内的两颗红鸡蛋,朝萧家三少爷显嗣喊:“快来拉上一泡童子尿,好给你大哥招上响儿子哩!”所谓响儿子,是客家人对男孩子的褒奖,男孩子撒起尿来掷地有声,跟古人说弄璋的意思差不多。

显嗣年纪虽小,也懂得羞耻,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看见自己的小鸡鸡。玉田大伯娓见侄子扭扭捏捏,也容不得他矜持与羞涩,一把拉下他的裤头,掏出小鸡鸡(?)。显嗣仰起头红着脸,好一会儿才滴出几滴尿。玉田轻轻地拍着他的小鸡鸡说:“真是没用的东西。”大家看着显嗣的窘态,一阵欢笑。

萧家大院的朱红大门徐徐打开,顿时鼓乐齐鸣,鞭炮喧天,门里门外弥漫着滚滚硝烟。长工福根手提一只肥硕的拦门公鸡,横刀一割,在门栏上,左右来回洒鸡血。婚礼司仪胡举人,仰头唱喏:“请新娘落轿,步入厅堂。”

“新郎新娘快进来啦!”石芹二伯娓怕院外嘈杂听不见,学着胡举人的腔调向外面送话。

新郎显武听从胡举人召唤,满怀欣喜地拿起红绳,牵着新娘儒子,踩着门外早已排放好的一溜米筛,往大院里走来。新娘一只脚刚跨过门槛,石芹就指着新娘的绣花鞋,对玉田哈哈大笑:“大嫂,你看看,又是一个大脚媳妇哩!”

“哈哈!萧家的媳妇都是大脚丫子。”玉田风趣地笑着。

“大脚媳妇好,马皇后也是大脚媳妇,她可有相夫之命哩!”石芹怕新娘听后不舒服,忙转口奉承。

新娘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迈着轻盈的脚步,款款而入。胡举人拖着长音唱喏:“请萧老太爷、继孟二伯父、大伯娓、二伯娓……诸位长辈登堂入座,请丘家姻亲上座。良辰美景,花好月圆,珠联璧合!新郎官萧显武、新娘子丘儒子成婚典礼起。奏乐,鸣放喜炮。请新郎新娘朝天地行拜礼,向诸长辈行拜礼,再行夫妻相亲相敬礼。请新人伯娓三姑婆将新郎新娘带入洞房。”

三姑婆即是萧老太爷三妹萧岚庭,她老人家命好,嫁给了汀州府督学伍进士。他们夫妻恩爱,子孙满堂,家庭幸福美满,一向是萧家新人伯娓的最佳人选。她来萧家之前,把自己格外打扮了一番,稀疏的白发梳了一个圆圆的髻子,髻子上插着一枚金凤钗,耳垂上挂着一双大金耳环,十个手指八个戴上金戒指。总之,一身金光闪闪,珠光宝气。用她的话说,戴着金器来贺喜,会给新郎新娘带来好运气,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她是在显摆自己的富足与高贵。

“侄儿三兄弟都是我做新人伯娓。今天侄孙又让我做新人伯娓,我真有福分呢!明年我可要做响三姑婆太了,到时可要给我一篮红蛋啊!”萧岚庭牵起新郎新娘的手,对着萧老太爷美滋滋地说。

“好呀!老姑婆是个有福气的人,今天给显武做新人伯娓,再过十多年,还得给显武儿子做哩!”能在自己有生之年为最宠爱的孙子娶上媳妇,萧老太爷内心充满了兴奋与喜悦。

“好!好!托我老舅公的福,让我活上九十岁,我一定再给侄曾孙做新人伯娓啦!”萧岚庭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哈哈哈!显武托你的福气,明年一定给你生个有把儿的侄曾孙呢!”难得一笑的萧老太爷,今晚高兴得直抖下巴,唇上几根蟑螂须跟着不停地飘动,嘴里仅有的两颗门牙,笑得像是要掉了似的。

兄妹俩从没有这么打趣过,今天都高兴,话就多了些。石芹怕耽搁时辰,赶紧把他们的话打住,催萧岚庭快些将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显武的洞房空间不大,放上一张花床,一只五斗橱,一个梳妆台和一把椅子。洞房显得有些拥挤,布置倒很别致。门帘挂的是绣有一对鸳鸯的缎子,窗上贴着蜡光纸剪成的并蒂红石榴,天花顶中央悬挂一个小巧的八角彩灯,灯面四周贴有“抬头见喜”的鎏金剪纸。

“脚踏新人房,子孙福满堂。脚踏新人间,子孙中状元。”萧岚庭念叨着走进洞房,将新郎新娘安排在床沿上并肩坐好后,端起早已准备好的面碗鸡,用筷子一边比画着鸡,一边笑嘻嘻地说,“吃面碗鸡啰!吃鸡头,夫妻两人睡一头;吃鸡颈,两人交头又交颈……挂面白又好,两人白头又偕老。”萧岚庭暗示夫妻房事,显武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们都是金童玉女,我老姑婆可是过来人了。给你们传授经验,好给我生个有把子的侄孙孙(?),让我早日做姑婆太哩!”萧岚庭故作不满,虎着脸数落显武。儒子双颊泛起红晕,低着头垂下眼帘,摆弄自己的手指。萧岚庭把夫妻间床笫之事传授完,退出洞房,显武就迫不及待地摘下儒子头上的凤冠,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直勾勾瞅着她。

儒子个子不高,长相十分标致,乌黑的刘海覆盖着略微高起的额头,飘逸自然。明亮的眸子,好似阳光下的镜子,照什么都光亮,她羞赧的脸蛋更像山里含苞欲放的山茶花,红红的,艳艳的。显武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漂亮迷人的媳妇,脸上漾起幸福的笑容。显武看得仔细认真,不放过儒子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心中几分欣喜若狂。

儒子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心情十分复杂和忐忑,她必须思考自己未来的命运。显武是自己的终身伴侣,将来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自己都要一生一世伴随他度过。未来人生旅程,不可能只有坦途,也许布满荆棘与坎坷,但既然与这个男人定下了终身,就要和他同舟共济,携手并进。儒子想到自己是萧家的人,萧家的媳妇了,从今往后要为萧家生儿育女,还要做萧家的婆婆。想到自己将在今夜进行一次从少女到媳妇的人生蜕变,儒子眼角竟挂起了泪珠。这眼泪是意味着幸福,还是怅惘与失落,显武不知道,儒子也不知道。

夜深了,萧家人为婚庆劳累了一天,各自都回到屋里,熄灭了灯火。喧嚣了一天的萧家大院,渐渐地平息下来。洞房里的红蜡烛,熠熠生辉,蹿动的火苗似乎在为他们的结合而舞跃。显武看着媳妇这般光彩照人,心里一阵温暖,不禁涌动起几分渴望。他忽地抓住儒子纤细的双手,轻轻地抚摸起来,嘴凑在儒子的耳边,充满柔情地低声呢喃:“儒子,从今往后你是萧家媳妇,我的老婆啦!我会好好待你的。”

儒子饱含泪花的目光,蒙眬中带有几分忧郁,几分羞涩。显武激情涌起,顾不得儒子的感受,一把抱起儒子放到床上。

春天的朝阳斜斜地从木格窗射进,洞房里呈现出一片斑斓的景象。儒子睁开睡眼,后悔昨晚不该过于顺从丈夫,任由他三番五次地摆布,搞得自己疲惫不堪。她坐起来,身子懒散地靠在床栏上,瞟了一眼睡得正香的丈夫,举起拳头,恨不得暴打他一顿,让他尝尝被人侵犯的滋味。

儒子回忆起昨夜的情景,脸蛋一下子绯红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力量之源,如此强大威猛,也让她体验到了痛与快的感觉。她觉得昨夜丈夫太有力量了,这力量不仅仅是一种体力,更是一种魅力,一种诱惑力,或者说是一种杀伤力。自己不是没有挣扎和抵抗,只是抵抗不了这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守不住那道防线,是自己向丈夫缴械,成了他的俘虏。她想到自己是他的媳妇,丈夫的一切行为合乎道德与伦理,自己毫无理由让丈夫吃上拳头,于是,她把握紧的拳头,慢慢松了开来。她撩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轻轻地从床上爬下来,下意识地捂着隐痛的身子,准备穿衣,忽然发现衣服不见了,便焦急地推着显武的身子大喊:“我们的衣服没了,谁拿走了我的衣服?”

显武睡眼蒙眬地瞄了一下眼前焦虑不安的媳妇,又好气又好笑,瓮声瓮气地嘟囔:“不会吧!昨晚衣服放在床头柜上的,怎会没了?”

“真的找不着了。”儒子带着哭腔诉说。

显武见儒子真找不着衣服,心中感到莫名其妙。昨晚媳妇的衣服是自己帮脱的,又是亲自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的,过了一夜怎么会不见了?显武从床上翻起,目光疑惑地朝洞房四处搜索。

“哈哈哈!哈哈哈!”洞房外显武的弟妹们挤在窗户脚下,踮着脚尖,瞄着眼,好奇地往洞房里看,他们见显武和儒子穿着睡褂和红肚兜,在洞房不知所措地来回走着,放声大笑起来。这时,二伯娓石芹抱着新郎新娘的衣服走来,板着脸训着他们:“走开走开,有什么好看的!”石芹喜欢在孩子们面前说笑话,孩子们自然不怕她。他们朝着石芹撇了撇嘴,就是不走,她也没再驱赶他们。石芹走到窗户边,掀开窗子,把头探进洞房里,笑着说:“看你们昨晚只图快乐,衣服被人偷了,还不知情。还不把衣服穿上,别冻坏了身子。”说着,把新郎新娘的衣服扔了进去。

原来这是显武堂弟显福搞的恶作剧。显福在母亲石芹的教唆下,昨晚偷偷地溜进洞房,藏在床下,趁显武和儒子熟睡时,把新郎新娘的衣服偷走。

让新郎新娘出洋相,是客家风俗。在封建礼教极其严苛的萧家,做这种事,并不忌讳。萧老太爷觉得这是淳朴的民风,不碍礼仪之事,并没有阻拦。

儒子穿好衣服,洗漱打扮后,双手捂着通红的脸,做了贼似的,避开众人的目光,随显武匆匆离开洞房。大家见新娘模样狼狈,又朝她哈哈大笑,更让儒子羞得无地自容。显福躲在后面,用袖子擦了一把鼻孔流出的鼻涕,对着显武亮出小舌头,做起鬼脸,还用食指羞着脸。显武非常恼怒,恨不得一把抓住他,好好地将他揍上一顿。

“你这捣蛋鬼!等一会儿看我如何收拾你。”显武指着显福恶狠狠地骂道。

“不要恼,不要气,带你东门买猪肺。不要气,不要恼,带你西门买猪爪。”显福带着一班弟妹,边跑边起哄。

显武懒得理睬他们,要紧的是得尽快带儒子去行新娘拜见礼,免得长辈们等得着急。两人首先要拜见的人,是萧老太爷。

萧老太爷住在誉园里的思贤斋,它与大院后门仅隔一墙。显武牵着儒子的手穿过萧家大院后门,很快就到了誉园。

儒子伫立在园中,望着园里留有余香的梅子,嫣红满枝的桃花,花蕾萌动的李树,修长翠绿的竹丛,她突然松开显武的手,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在园中飞舞旋转,像只小鸟飞跃于林间,仿佛要把自己融入誉园的风光里。

显武望着热情奔放的儒子,情绪也大受感染。他从树上摘下一朵并蒂桃花,插在儒子的头发上,拉她来到水池旁。显武从倒影中发现媳妇的脸蛋要比昨晚更充满女人味,心中兴奋不已。这时,一群红鲤鱼游来,荡起层层涟漪,两人的影子顿时划成了碎片,显武恼怒地瓢起水花驱赶鱼儿。

“鱼儿多自由,多快乐!你怎忍心打扰它们?”儒子嘟着嘴,不满丈夫的行为。显武伸手抚摸起媳妇的脸颊,趁机把嘴凑近儒子的嘴边……

两人在誉园玩了一会儿,显武怕玩过头,耽搁了拜见萧老太爷的时辰,催儒子:“我们得去给爷爷拜礼啦!”

儒子正陶醉于誉园的美景,全然忘记了来此地的目的,迟迟不肯挪动脚步。“老佛爷,我们先去拜见爷爷,回来我再好好地陪你欣赏吧。”显武怕萧老太爷等急,拉起儒子的手就走。两人沿着园里的小渠,走上小水桥,穿过一座拱门,就到了思贤斋。

思贤斋里,传来萧老太爷用“哆、咪、嗦、嗦,咪嗦咪、嗦、哆”的曲调,低声吟唱:“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萧老太爷坐在榻上,微微闭目,摇头晃脑,屈起手指不停地在书案上击打着节拍,他的思绪正陶醉在诗中风暖雨细、鸟语花香的春宵里。儒子想俯身参拜,显武不想打搅雅兴正浓的萧老太爷,伸出手将她拦住。

萧老太爷吟唱完《春宵》,睁开眼发现显武和儒子站在面前,放下《东坡诗稿》,高兴地招呼起他们:“哈哈哈!我的孙子孙媳妇给我叩礼来啦!好好好!”他摘下老花眼镜,眯起双眼,仔细地打量着儒子。

在萧老太爷眼里,儒子端庄稳重,言行举止得体,不愧是个大家闺秀,他便从桌子上拿起“见礼”红包,满心欢喜地递给儒子。

“爷爷,您的爱心我领了。这钱还是留给您老人家享用吧!”儒子不愿接受这俗套的礼仪,客气地推让。

“我们是民国青年,不兴这规矩啦!”显武也在一旁附和。

萧老太爷翘起稀疏的胡须,生气地说:“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谁说不兴了?民国青年就可以不守祖宗规矩了吗?”对萧老太爷来说,规矩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礼节,怎容得他们更改。

萧老太爷古板、生硬的语气,让儒子心中生起几分委屈。显武怕儒子受不了爷爷的威严,扯了一下她的衫尾,暗示她快点收下,好早点离开。

儒子勉强地双手接过红包,躬身道了谢,就随显武离开了思贤斋。

两人倒回萧家大院,来不及歇脚,就往左右厢房向玉田、石芹二位伯娓行拜见礼。他们先来到玉田大伯娓居住的左厢房,脚还没踏进屋子,就听见石芹与玉田的说话声。石芹说:“老嫂子,你瞧瞧这,女儿红哩!血色鲜艳没有一点血渣子。嘿嘿!黄花闺女一个。”石芹从袖子里掏出折叠好染着鲜红血花的白缎子,一边说一边递给玉田看。

玉田接过石芹的白缎子,仔细地瞧着,又用鼻子嗅了嗅,“不腥不臭,还真是女儿红。哈哈!二嫂,我跟你说了,我的眼神很准,只要看她身段就知道是个黄花闺女。”玉田为自己说准了儒子的处女身,得意万分。

儒子听她们正在议论自己,羞得脸蛋红扑扑的,扯住显武的手不想进屋。显武为避免媳妇难堪,装出咳嗽声,提示她们打住话。石芹发现侄媳妇进来,背过身,把白缎子塞回袖子里。

“新媳妇长得标致,身材端庄,举止又稳重,我侄子真有福气哩!”玉田挡住石芹,直夸儒子。儒子要俯下身子朝二位伯娓行拜礼,石芹忙拉住她的手,“别跪啦!细皮嫩肉的,我怎忍心看你磨破膝盖皮。再说,这么漂亮的旗袍,跪在地板上,弄脏了也可惜啊!”

儒子礼貌地说:“这怎么好,你们是长辈,理应给你们行下拜礼。”说着,向着她们拜了三拜。

两位伯娓接受了儒子的拜礼,把准备好的红包塞进儒子手中。石芹为人大大咧咧,出手却十分吝啬。她给儒子的红包轻飘飘的,里面才几个银毫子。“呵呵!钱不多,红纸为大,表示一个心意啦!”她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起来。

“礼轻人意重哪!有二位伯娓对我的一片爱心,我心满意足了。”儒子客气地推让一番后,才将红包收起。

他们完成了这繁缛的参拜礼,回到自己屋子里,倒在床上并排躺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萧家的繁文缛节,我适应不了啦!做你们家的媳妇真累呀,早知这样,我还是不嫁给你好。”儒子侧过身子,嘴巴翘得高高地娇嗔起显武。

“你不嫁给我,我去城外平原山广福院当和尚,你也得去庵下做尼姑哩!”显武两眼斜斜地看着儒子。

“我当尼姑,也比在你萧家做媳妇强多啦!不要循这个规,蹈那个矩。”儒子对着显武翻白眼。

两人正打着情骂着俏,婢女竹秀进了屋子。竹秀刚满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年龄,看见他们躺在床上亲昵,脸上霎时泛起红晕。她进退两难,正尴尬之时,恰好被显武发现。竹秀只好背过身子,说:“老太爷在等候你们吃早饭哩!”说完,未等答话,拔腿就跑。

萧老太爷在等候他们吃饭,夫妻俩不敢怠慢,急忙站起来,整理好衣服,走出屋子,直往餐厅去。

儒子的心还停留在誉园的风光里。她扒了几口饭,要返回誉园欣赏那美丽的景色,显武拽住她的手,不让她去。“别去了,今天是我们办喜宴的日子,等会儿有许多宾朋要来萧家贺喜。爷爷要我们接待客人,陪客人哩!改日去吧!”显武近乎哀求地对儒子说。

儒子气哼哼地甩开显武的手,翘起嘴说:“你尽会骗人,刚才哄我拜完礼,好好陪我欣赏誉园春色,现在你又拿爷爷唬我。哼!”

果然,萧老太爷喊着他们去迎接客人。显武不管儒子心情如何,拉起她的手,就往走去。

这天,是萧家办喜宴、迎宾客的日子。萧家大院人来人往,忙前忙后,热闹非凡。小庐山照相馆的张掌柜,拿着相机亲自来萧家为显武和儒子张罗照相。郑家班的鼓手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吹笛子,弹三弦,拉二胡,演奏着欢乐活泼的《十番锣鼓》和《公嫲吹》乐曲,迎接宾朋的到来。

萧老太爷满面春风,特别有精神。他领着显武和儒子,早早地站在院外,恭候客人光临。

最早来贺喜的是裕泰行当铺店李老板,他跟萧老太爷交情不薄,两人常有来往应酬。李老板给萧老太爷抱拳祝贺:“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萧老太爷乐呵呵地拱手回礼。

“呵呵呵!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李老板向显武和儒子又是作揖,又是恭维。

“这是我孙子显武,福州大学堂学生。我孙媳妇丘儒子,丘老举人的满女,乐育小学高小毕业生。”萧老太爷不无自豪地接过李老板的话,向他介绍起孙儿与孙媳妇。

乐育小学是英国人在城里开办的教会学校,一般家庭的女孩子上不了学,更不用说进乐育学校读书。萧老太爷把“乐育小学”这几个字说得特别慢,咬得特别响亮,生怕人家听不清。能娶上儒子做孙媳妇,萧老太爷内心十分高兴,介绍起来,心里就乐滋滋的,嘴角不住地往上提。

“新郎潘安之貌,新娘落雁之容,好一对才子佳人。”李老板又是一番恭维。

“不可比拟,不可比拟。”萧老太爷听起来,像是夸自己似的,心里乐开花,嘴里却说得谦虚。

刚把李老板送入大院,显武的好友劳亚湖和韩风飘接踵而来。他们远远地扯着写有“儒雅武魁”的红绸缎,“呵呵呵”地走来。“恭贺!恭贺!”两人先向萧老太爷鞠躬,再转向显武拱手后,把嘴凑在显武耳畔,怪声怪气地说:“哇!一朵鲜花插到牛屎堆里啦!”

“没有我这堆牛屎肥田,矮冬瓜、丝瓜条能结果?”劳亚湖和韩风飘嘲弄显武,要是平常日子,依显武性子,肯定给他们享受拳头的滋味。今天他是新郎,只好“嘿嘿”地笑着反讥他们。劳亚湖个子矮,又胖,绰号叫矮冬瓜;韩风飘个子瘦小,绰号叫丝瓜条。两人可谓是一对难寻的活宝。

两人一阵尴尬后,又嬉皮笑脸口沫横飞地跟儒子卖起嘴皮:“嫂子,祝福你们新婚愉快,永结同心,比翼双飞!相爱年年岁岁,相知岁岁年年!相亲相爱好伴侣,同德同心美姻缘。”

“好好好!等会儿喜酒多喝几杯!”萧老太爷在一旁听得高兴,连声应道。

“今天是显武新婚大喜的日子,我不但要喝醉,我还得带些美味佳肴回家哩!”劳亚湖撩起上衣,拿出挂在裤头上的饭箪给萧老太爷看。

“亚湖准备将满桌的菜肴都带回家去哩!”韩风飘也笑着说。

劳亚湖和韩风飘从小就常到萧家玩,与萧老太爷很亲近,说话从不拘束。

“风俗习惯,想带就带,别客气啊!”萧老太爷高兴地指着劳亚湖腰间的饭箪回话。

开席的时间到了。赤牯放了一串足足有一万响的鞭炮后,客人按照主人安排的座次,纷纷入席就座。新娘家里来了六个大宾参加萧家宴席,领队的是儒子的哥哥丘道子,他们被安排在大厅的首席,由显武和儒子作陪。劳亚湖和韩风飘负责为客人倒酒,他们未落座就交头接耳,设计要将丘道子灌醉。劳亚湖拿起酒壶,给大宾先筛了个八分满的酒,然后举起酒杯热情地说:“来来来!我们为了萧显武和丘儒子的‘没满’幸福,干了这一杯吧!”在座的人觉得把“美满”说成“没满”,谐音取得好,都十分乐意地把这杯酒喝了。

大家干了之后,劳亚湖又提起酒壶倒酒。丘道子看着足足能盛二两酒的大杯子,心生恐惧,他害怕会喝醉,忙说:“这酒杯大得很,倒五成吧?”

劳亚湖诡笑说:“说得有理,不多倒啦!倒半杯酒哩!”他给每人倒上半杯后,就把酒壶放在韩风飘面前。韩风飘领会劳亚湖的意图,提起酒壶要往各位酒杯里倒酒。丘道子用手挡住酒壶,说:“适量适量,半杯就好,别再往杯里倒了。”

“我这是给大家添福哩!这杯酒大家一定要喝。”韩风飘把酒壶提得高高的,大声嚷着。韩风飘说“添福”,丘道子不敢再挡,只好顺着韩风飘的意思,皱起眉头,将添满杯的酒一饮而尽。

劳亚湖见劝酒的效果非常好,要来敬第三杯酒。丘道子任由劳亚湖怎么说,就是不让他再往自己杯子里倒酒。“别敬了,我得吃菜哩!”丘道子用手将酒杯捂住,脸色沉沉地拒绝倒酒。

“今天是请新亲戚来喝喜酒,不是来吃喜菜的。大家为新郎新娘大喜的日子高兴,得多喝几杯哩!”劳亚湖手提着酒壶,还要劝酒。

儒子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便走过去为道子解围:“我娘家的人都不太会喝酒,你就别老劝酒。你要说喜酒是喝酒为主,我可不同意你的看法。你看看酒字,一边是水,一边是酉。酉是什么?酉是鸡哩,我们是请他们来吃鸡的。”儒子对酒字的一番别解,还真把劳亚湖给镇住了,她拿起筷子,帮丘道子夹鸡肉,并说:“哥,多吃鸡,少喝酒。”

“好好好!我吃鸡,酒就不喝了。”儒子替哥哥解围,丘道子连声说好。劳亚湖是做猪子牙人行当的,攒钱全靠两片嘴皮,哄了买家哄卖家。他原以为自己能说会道,这回才知道儒子口才不输自己,只好服了她,不再劝丘道子多喝酒了。

这天的喜宴是满汉全席,是汀州城酒席中的极品,山珍海味,特色佳肴,应有尽有。请来的厨子是汀州鼎鼎有名的李大碗,他做出的菜,色香味都是一流。大家夹起菜肴赞不绝口,纷纷夸萧家菜肴丰盛,请来的厨子手艺好。

显武和儒子没有这么好的口福,他们要吃“无盐席”。据说,主要是怕新郎新娘吃菜的时候,粗鲁不雅,给他们面前摆上没盐味的菜,他们自然不会大把大把送进嘴里,在宾客面前显得吃相斯文儒雅。

酒席过半,厨娘端上了笑包和烧大块,门外噼里啪啦地响起了谢客鞭炮声。萧老太爷起身,来到显武面前,催他快给各位宾客敬酒:“孙儿随我敬酒去。”萧老太爷发话,显武赶忙邀儒子一道随萧老太爷挨桌敬酒。显武夫妇敬酒彬彬有礼,来宾们也都举起酒杯回敬,并说上几句祝福的话:“早生贵子,金玉满堂,龙凤呈祥。”这时,大厅里美好祝福声、觥筹交错声连成一片,充满欢声笑语。萧老太爷一手端着酒杯,一手不停地用手指捻着嘴上几根蟑螂须,乐呵呵地陪着显武夫妇巡回敬酒,心情好到了极致。

显武不胜酒力,不一会儿,便有了几分醉态。他眯着醉眼,当着客人的面,搂着儒子不无得意地介绍:“这是我的媳妇,我美若天仙的媳妇。”儒子见显武手舞足蹈,丑态百出,醉话连篇,心里又羞又气。

新婚第三天,新娘要下厨房烧饭,这是萧家祖上定下的规矩。萧家认为,勤俭持家是做女人的本分,女人下厨是必须要做的事。萧家虽有厨子,但这天新娘一定得下厨房做菜。儒子出身名门,也是不能破这个例。

为了要下厨房的事,儒子头天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显武半夜酒醒,见媳妇还未合眼,以为自己昨晚喝醉酒,惹她生气了。知道了媳妇是为下厨房的事急成这样,便翻过身子搂住儒子,安慰起她:“别急啊!常听老人说,油盐放对,丝茅成菜,你把盐味放好就行了。”

“丝茅成菜?你说得倒轻巧。明早,你下厨做给我看看。”儒子朝丈夫噘着嘴说。

“你给爷爷煮一碗鸡蛋汤,放一小勺盐巴,加少许猪油。呵呵!既简单,又好操作哩!”显武自作聪明,帮媳妇出主意。

“煮蛋花倒是简单,就是油盐如何放?我哪知道放多少,才不咸不淡?”儒子从没下过厨房,即便是煮蛋花,在她看来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你可以尝盐呀!咸,添点水;淡,加点盐嘛!就这么简单呢!”显武颇为得意,自认为出了个不错的主意。

“我从没煮过菜,饶了我吧,别难为我好不好!”儒子显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我的儒子是个巧媳妇哩!像这样的事,还能难得住你?睡吧!睡吧!”显武说完,搂起儒子把嘴往她嘴上贴,不让她再说话。

天蒙蒙亮,儒子系好围裙,来到厨房煮好蛋花,让显武陪自己把蛋花送到萧老太爷下榻的思贤斋。萧老太爷见孙媳妇毕恭毕敬地端来香喷喷的鸡蛋花,高兴得不得了,起身双手接过碗,并用十分赞赏的目光看儒子。萧老太爷用如此礼仪对待晚辈,在萧家是破天荒头一遭。

萧老太爷接过碗,没趁热喝,而是将碗放到桌子上,问儒子:“你会打算盘吗?”

“会,小时候家父教过珠算,我给你来一段吧,‘二一添作五,逢三进一,四一二十二,五归添一倍……’”儒子不知萧老太爷有何用意,得意地背起珠算口诀。

“好好好!”萧老太爷打断儒子,满意地点头,又问,“你学过记账?能记账本?”

“能,1字一竖,2字两竖,3字三竖,4字四竖,5字打个×,6字×后加一竖。”这算术,是儒学六艺之一,是男人须要掌握的本事,爷爷怎问起媳妇来?显武在一旁疑惑地看着萧老太爷,猜不出他老人家的心思。他觉得爷爷平时注重诗书礼仪,今天怎么心血来潮对算术感兴趣了?

萧老太爷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端起碗,吹开碗上的油面,喝起蛋花汤,刚喝了一口,嘴巴就张得老大。儒子见他张嘴吐舌,知道盐巴放多了。儒子不由得万分紧张,怕他会露出凶巴巴的目光,甚至怕他将汤碗砸了。没有想到的是,他并不生气,还“啧啧”地咂了咂嘴,又用掌心抹着嘴边的油星,“呵呵呵”地夸起儒子:“入盐入味,不错不错!好吃好吃!”

“入盐入味”是委婉地表示咸的意思。要是别人煮出这样的蛋花汤,老人家肯定要吹胡子瞪眼睛,大骂一顿。今儿是丘儒子煮的,老人家没有责怪,可以看出,他对儒子有独特好感。

他们从思贤斋出来,显武学着爷爷张嘴的样子,顽皮地逗着儒子。儒子嗔怒地说:“你坏!你真坏!明知我不会烧菜,还嘲笑我。”说着,握拳往他身上乱捶。显武耸肩缩头,用两手护住,任由她捶打,嘴里不停地求饶:“别打啦!我的好媳妇,我认错还不行吗?”

儒子一阵捶打后,不再理会显武,独自一人走在后面,没走上几步,一脚踩在坑洼地上,崴了脚踝。她蹲在地上摸着脚踝疼得直咧嘴,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显武这下慌了手脚,对着儒子又是赔礼又是道歉。

显武不敢再走凹凸不平又滑溜的路了,他搀扶着儒子,绕道往葡萄架下泥路走去。

显武望着爬满架子的葡萄藤,说:“瞧,这是我小时候栽下的紫葡萄。别看它现在枯藤似的,到了夏天绿藤爬满架子,一串串葡萄垂下来,要多美就有多美呢!”

看似干枯的紫葡萄藤,萌动着乳黄的嫩叶。藤节上毕露出的细嫩芽尖,活泼又顽强地往架上爬,让儒子对葡萄藤的生命力感叹不已。她边走边欣赏葡萄藤,生怕遗漏藤上生命绽放的每个细节。

儒子陶醉地欣赏葡萄藤,暂时忘记了脚踝的疼痛。这时,一只硕大的花蝴蝶,舞动着美丽的翅膀朝他们头顶飞来。显武见状,腾空跃起,举手欲捉蝴蝶,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被地上横着的扫帚差点绊倒。“哪个缺德鬼,半路中间放扫帚。”显武张口就骂。儒子觉得丈夫说话粗俗,不像个读书人,便不满地说:“你自己没注意路面,还怪别人呀?真没道理!”她蹲下身捡起扫帚,一瘸一拐地把它放到葡萄架的角落里。显武发现自己在新媳妇面前有失儒雅,心中十分懊悔,赶忙上前认错。

他们回到大院,道子已坐在大厅,他是来接显武和儒子回娘家过“三朝”的。所谓“三朝”,即是女儿嫁出后第三天,女婿得上门拜见老丈人和丈母娘。

道子见儒子眼圈红肿,瘸脚走进大厅,以为妹妹在萧家挨了丈夫打,心中大为不快。显武热情地迎上前,欲打招呼,道子不看显武一眼,一把抓住儒子的手,就要往院外走,搞得显武夫妇一头雾水,十分尴尬。

“哥,你怎的啦?无缘无故地冲你妹夫生气。”儒子拉住道子的手说。“怎的啦?看看你,嫁到这里才三天,脚就被打瘸了,这还了得!”道子指着儒子的脚嚷嚷道。

“哈哈哈!我刚才崴脚脖子啦!”儒子摸着脚,向哥哥解释。

“萧家阔堂阔屋、地平路平,怎会扭伤脚?”道子不相信妹妹的话,以为她遮掩丈夫的过错。

“我的老实大哥,我不是扭伤,难道真是被你妹夫打伤的?你也不想想,你的妹妹是容易被人欺负的?要是你妹夫敢打我,我会饶了他?”儒子几分生气地甩开道子的手。

“哦!哦!哦!”道子觉得妹妹说得有道理,依她的脾气性格,那是绝不会遭人欺负的。

显武听着他们兄妹俩的对话,心中恍然大悟。原来,道子怀疑我欺负了儒子呀,难怪我的妻舅对我冷眼相待!显武拍着脑袋,憨憨地朝他们兄妹俩笑。

三人消除了误会后,前往丘家省亲,一路十分开心。

丘老举人夫妇领着叔婆伯娓姨姨姐姐等女辈早早地站在门楼外,等候显武夫妇到来。

儒子坐着道子雇来的轿子还未落地,母亲就迎上前去,掀开帘子,拉起儒子的手,两眼泪汪汪地问儒子:“在萧家过得习惯吧?他们对你好吗?”丘老举人则像迎接贵宾似的,主动上前与显武握手。显武在老丈人面前,倒是显得拘谨,两眼不敢正视丘老举人。

娘家为儒子回来过“三朝”搞得很隆重,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接待他们俩。入席时,丘老举人特意将显武夫妇按在自己的左右边。他望着仪表堂堂,又有学问的女婿,开心得脸上泛起阵阵红光。他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举起斟满酒的杯子,对着显武和儒子说:“今天爱女与快婿回家省亲,这杯酒敬你们了。”

显武受宠若惊,马上站起来,回敬丘老举人:“这杯酒理应敬泰山泰水,做小辈的哪敢接受长辈的敬酒。”

丘老举人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巴说:“今天你是新婿郎首次上门,我这个老泰山才敬你的酒,这可只有一回的哩!从今往后,你们得敬我的酒。”

丘老举人的话,让显武得意万分,他仰起脖子,喝下满满的一杯酒。

显武喝完了这杯酒,儒子二姐佛子拿起筷子,给他夹上一块鸡屁股,笑着说:“鸡嫲屎穴,婿郎嘴。这鸡屁股今天你可得吃啦!”

显武看着肥腻的鸡屁股,恶心极了,他不想吃又不敢夹回盘里,可怜巴巴地望着儒子,希望她能帮他解围。

儒子见显武一副窘涩的样子,便帮丈夫挡住:“二姐,显武不吃鸡屁股,你就别夹给他吧!”说着,她将显武碗里的鸡屁股夹回盘中。

“哟!刚过三朝,就心疼自己的郎了。”佛子白着眼,嘲讽起儒子。

“你难道不希望我们夫妻幸福美满,相亲相爱?再说,三宝姐丈被你整得一天到晚不敢开口说话,让他吃了这块肉,往后在你面前多说些甜言蜜语,免得你老说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儒子将了佛子一军,从盘子里夹起鸡屁股往张三宝碗里送。张三宝看着鸡屁股也不回话,只是嘿嘿地笑,不管腻不腻,埋头就吃,吃得津津有味。

“你伶牙俐齿,姐没文化,说不过你。”佛子只好在妹妹面前认输。丘老举人见姐妹俩磨嘴皮,在一旁笑呵呵,也不搭腔。

丘家酒席张罗得十分丰盛,大家有说有笑,吃的时间特别长,直到下午两点多才散席。喝完酒,丘老举人兴致还很高,他又盛情地邀显武到书斋品茶。显武不喜欢喝茶,又不敢扫他老人家的兴,只好耐着性子陪到黄昏时刻,才起身告辞。临别时,儒子流着眼泪,对母亲说:“娘,女儿不能在身边给您端茶送水了,你要多保重自己。”

母亲心里难过,背过身偷偷地抹完眼泪,转过身来说:“只要心里有娘就好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儒子点着头,嗯了一声,握着母亲的手,安慰她:“我是您身上的肉,您疼了我十多年,我怎会忘记您的养育之恩。别难过啊!我会时常回来看您的。”

母亲叮嘱儒子:“你现在是萧家的人了,不比在丘家,由得你任性的。去了萧家,可要循规蹈矩啊!”

儒子拿出手绢替母亲擦眼泪,再次安慰她:“我虽做了萧家人的媳妇,但身上流的还是丘家的血。您放心好了,女儿不会丢丘家人的脸。”

“那就好,这才像我丘家的姑姐。”丘老举人十分赞同女儿的表态。

母亲压住难舍的母女情,强颜欢笑,转移话题:“儒子,今年得给我生个响外孙呀!我会给你备好裹衣子、毯子。”

儒子握着母亲的手,依依不舍,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丘老举人望着天边的太阳往山里徐徐而落,便催着他们上路:“夜色降临了,快些回家了吧!本城本市的,又不是出远门,何必长亭连短亭的。”

按风俗,儒子要满月后才能再回娘家。她一步两回头地望着父母亲,直至拐进另一条小巷,看不见他们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