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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桃花源

作者:钟红英 | 发布时间:2017-09-29 16:29:40 | 字数:8491

七月的闽地,夏意正浓。

走在大田县桃源镇通往东坂畲村弯曲的乡间小道上,四野见到最多的是松林、毛竹和高过人头的茅草。我问从江南来的作家山哈,江南的畲乡与福建的畲乡是否有些不一样呢?他几乎毫不思索地告诉我,一样的翠绿毛竹,一样的参天树木,一样的土墙黑瓦——天下山哈是一家嘛,怎么可能会有区别呢?我会意一笑,不由侧脸看了看山哈,他正举着相机对准远处层层畲田里的玉米林,畲田之上,是福建典型的起伏连绵的山峦,松林茂密,山竹摇曳。这情景让我不由想起我们钟姓山哈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访祖认亲”的密语:

甲:“汝”字当作何解释?

乙:三点水是三男,“女”是一女。

甲:一根竹子劈几爿?

乙:三爿半。

甲:你们的祠头是什么?

乙:颍川。

甲:钟是什么钟?

乙:是金字旁,一边是“重”字。

作家山哈来自浙江,大概在明清时期,他的先祖从畲族人口最密集的闽东一路往北“食尽一山则他徙”,最终在现今中国的青瓷之都、宝剑之邦龙泉定居了下来,到他这一代,已是第23代了。山哈原本姓钟,是畲族始祖忠勇王盘蓝雷钟四姓子孙之一,出于对本民族的热爱,他索性把畲族人自称的“山哈”拿了过来,作为自己的笔名,于是我眼前的这个来自浙江的钟姓山哈,来到东坂畲乡,私底下便有了些寻根访祖的意味了。当然事实上,我们这次的东坂之行,更多的是为这里独特的畲族文化气息所吸引。

这是一个古老而特殊的畲族村庄,有巫、熊、刘、黄、张等姓氏900多人,其中巫姓畲族占了该村人口的一半以上。

历史还得追溯到隋唐时期,那时由于北方连年的战乱与灾荒,一拨又一拨的中原汉人不得不向南迁徙,逐渐散居在时人望而畏之的南方少数民族聚居区的广东与福建等地。大约在明嘉靖十三年(1534),有一个巫姓男人从闽西汀州府的南阳镇,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东坂这个小村子。那时候的东坂属于宁洋县,是一个远离中央政权,极为偏僻、落后的小山村。也许是村庄熟悉的泥土气息让巫姓男人有了回家的感觉,抑或是被这儿浓厚的巫、道文化氛围深深地感染了,他的内心深处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安详,他停下了沉滞的脚步,依山简单搭了一间草寮便定居了下来,并在不久后娶了永安青水村的钟姓畲族女子为妻。巫姓男人是个典型的客家人,但他入乡随俗,竟依了畲族“女性为大”的传统,将儿孙的民族成分随了妻子,从此一代代繁衍下来。几百年过去,东坂这个原本为客家的小山村逐渐发展成全国独一无二的巫姓畲族村。

来到东坂之前,我们都对这样的巫姓村庄何以是畲族感到困惑不已。在忠勇王的后代子孙中,除盘蓝雷钟四姓之外,还有极少量的李、吴等姓,这些姓氏之所以会成为畲族,多是因为畲族婚姻中有男人入赘这一婚俗。这种婚俗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入赘给未婚女子的,叫“做女婿”,另一种是入赘给寡妇的,叫“上门婚”,但无论何种形式,到女方家的男性在家庭中都不受歧视,地位与兄弟一样,享有平等的财产继承权,只是他的民族成分必须改为畲族,所生孩子也须跟随女方。然东坂巫姓,血缘关系依承的是父系,民族成分依承的却是母系,这一独特现象让我们诧异,也让我们感到无比新奇。

其实,在巫氏定居这个村庄前后,熊、刘、黄、张、林氏也陆陆续续搬迁到这里,其中熊姓家族,在巫氏到来之前,至少已经在这个村庄生活了100年。他们的先祖来自道教昌盛的江西,除带来一身的仙道之气外,还带来一身的武艺。如今的东坂熊姓祠堂有一副对联:“堂名龙源,溯祖德宗功作史西宾名第一;第号象形,这山屏水带卜居东坂号无双。”不仅呼应了熊姓后人对先祖道法高深的推崇,还同时说明熊姓先祖一路打猎寻龙脉而来,因东坂上风上水之故而择居在了这里。

说起来,东坂畲村算是一个较大的村落了,从村头到村尾长达2公里,远远望去如一叶扁舟停靠在两岸绵延的大山里,一头顶在一顶山的西麓,另一头则通向8公里外的桃源镇。“百度”检索告诉我们,桃源镇古称聚贤里,地处永安市、大田县和漳平市的交界处。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畲族小山村,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大事都与它无缘,加之地处偏远,似乎注定了它即便是到了现在,无论是在畲乡旅游的热潮中还是在畲族研究的视域里,均是一个易于被忽视的角色。

但在交通已十分便捷的当下,到东坂畲村已不再是一件难事。事实上我们从福州到大田县桃源镇约270公里的路程,一路跑的都是高速公路,异常顺利;只是从桃源镇通往东坂畲村这短短8公里的距离,却让人感到遥远而乏力。陪同前来的朋友兼司机,面对似乎遥无尽头的蜿蜒山道开起了玩笑,道:午饭要是没有山珍野味让咱们吃好喝好,咱们大伙儿就赖在村里不走了!另一位熟悉该地的朋友则告诉我们,这条乡间道路最宽处仅3.5米,恰可容一辆小车通过,且经常塌方、溜方。幸而一路上除我们外,再没有遇见别的车辆。而在靠溪涧的路面或悬崖峭壁处,果然看到有许多塌方后被修补过的痕迹,它们就像大山身上的一道道伤口,撕裂后的伤痕依然触目可及。

从村庄汩汩南流清澈异常的小溪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生态环境保持良好的村庄。村庄还有许多老式土屋,散棋般撒落在田畴与山坳间,它们一律为单层土屋,墙面是棕褐色的夯土墙,下以卵石筑基,上盖青黑泥瓦,东一块,西一片,只一开间、二开间或三开间依地势排开,既不同于闽西汉族乡村双层的黑瓦泥房,也与客家土楼有着天壤之别。如今,这样成片的老式民居在东坂畲村还遗存有100多座,虽然多数因年轻人外出务工或迁移新居已空落落只留下极少数的老人在这里看护,却堪为规模,实为难得一见。

此时正值盛夏,老式土屋前前后后的稻田里,到处是新抽的稻穗,它们微微弯着腰身,迎来送往着徐徐的山风,一会儿轻轻地摆向东面,一会儿又轻轻地移向西头。有稻香混合着泥土清新的气息从不同方向汇聚过来,又飘散而去。这让我突然产生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就像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凌晨4点时分,我开着车奔驰在通往家乡久泰畲村的乡间公路上,当我摇落车窗,无意中闻到一股稻香扑鼻而来,那一刻,所有关于乡村美好记忆的闸门突然间打开来,这遗忘之后无意中再度拾捡起来的美好记忆令人心旌荡漾,仿佛第一次,我看到了畲乡大地真实的存在。

还有豌豆花,红的紫的迎合着长长的田间小路恣意地生长。在田畴阡陌间,来自福州某机关、新到村里挂职的村党委书记林日辉把我们迎进了一幢大宅子里。宅子的一半是新式的钢筋水泥楼房,依山搭建在大山的山坳处,其左右和前面却是一展平川的水稻田。见我们过来,站在走廊上的几个穿新式汉服的年轻人,远远地就与我们打起了招呼,一点儿不显生;另一个老年妇女则把我引到一个大水池旁,告诉我这都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水呢,冰凉冰凉的,“如果感觉暑气重,可以用手招点凉水,轻轻拍打颈背,一会儿就全消了!”我用普通话对她说谢谢,她却用地道的客家话对我轻声说“不谢不谢的”,就像小时候我的老祖母,慈爱,亲切,令我温暖。

从走廊径直往右,通过一个小小的门扉就进到了另一半老式土屋。土屋内有一个老式大灶台,与闽西客家人的大灶台毫无区别;三个中年妇女切的切、炒的炒,正热火朝天地为我们准备着丰盛的农家菜:南瓜、豆角、粉条、猪脚炖草根、兔肉煲凉茶……还有农家土制的米酒。我发现这里的饮食与临近的客家乡村已无太多的差异,尤其是善用中草药入菜,几乎与客家人毫无二致。

这样的老宅让我倍感惬意。土墙、瓦房,桌脚下三两只捡饭粒的小鸡,蜷在角落里打瞌睡的黑狗,以及穿堂而过的爽爽的山风,都让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我对村庄何以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依然能够留下这么多古民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村书记告诉我说,他们真正有意识有组织地去保护这些古建筑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因为之前畲民们都非常贫苦,根本无力去改善自己的居住环境,所以这些建筑都幸运地躲过了大多数村庄在20世纪80年代起就开始的大拆建时代。等近些年出门去外地打工的人多了,经济也开始好转了,一些人留在了外面的世界,即便返乡也只作短暂的居住,还有一些人返回想重新翻盖楼房,幸而村干部已经意识到保护这些老式民居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便有意识地向上级积极争取政策、资金的扶持,对内则耐心引导村民另辟新村新盖楼房,这样既保留下了这些古民居,同时也极大地改善了村民的生活居住环境。

此时已近中午,村庄却是异常的宁静,似乎除了我们,其他人便都隐身了似的;老宅亦是异常静默,静默得似有一股神秘的气息左右包围着你。漫步走在这个村庄的角角落落,屏息体悟,便似乎能够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很不一样的气息——无处不在的巫道之气迎面而来。

土地庙是散落在乡间地区最为普遍的祭祀土地神的地方。畲族作为一个刀耕火种的山地少数民族,自然对能给予人五谷的土地保护神充满虔诚的信仰。所有以土地为命、依山而食的山哈先民都相信,每一个新的生命的降生都有自己命里所属的土地庙,类似于每个人的籍贯;而当人去世后行超度仪式即做道场的时候,也都会获得自己所属的土地庙。由此,每一个山哈便都有一个永恒的精神家园,牢牢地把他们的根抓住,纵是终生流徙他方,亦不会失去灵魂的安在。

东坂村的土地庙不像多数村庄只有一座,而是三座,像“磊”字形,十分简陋,立于树下或路旁的某一角,但当地山哈却从不因为它不起眼而在心里淡漠这些简陋的所在,不单逢年过节要来拜一拜,就是平日里肩扛锄头从门前经过,或挑山货赶往圩场的路上,也往往停了下来,拜它三拜再继续赶路。

村里还有三座神殿:天闻殿、祖源殿和龙源宫,每一个神殿都有东坂村人最尊崇的保境安民的“民主公”神,他实际施行着类似于土地公的神职,尊身却是族人中生前做过官或对地方有过特殊贡献的先人,也就是畲族的祖先神。村民们说,每年夏季,当田野里的艾草开满了鹅黄鹅黄的花儿,当山上的乌稔树长满一树一树脆生的绿叶,村里的巫、熊、刘三姓村民便会集中起来,择定吉时和吉地,分三个道场,将平日里供奉在庙里的菩萨请出来,供大家进香,求福还愿。

我没有亲眼见到当地村民祭祀“民主公”神的盛况,但在与我一样有着闽西客家文化背景的村党委书记林日辉的介绍下,对东坂畲村隆重的道场充满着五彩的想象。它让我想起我们山哈共同的祖先——忠勇王,在他深入敌营取回番部首领的头颅助高辛帝建立伟业的时候,他正是身着五彩衣渡海而去、功成名就才娶回三公主的,也才有了如今70余万的畲族人口。东坂畲村祭祀的“民主公”神实际上正是他们自己的先人,这个先人在族人眼里必是与天下山哈心中的勇士“忠勇王”一样,是一个功德圆满、子孙绵延不绝的人。他们把自己的先人敬崇为神,让后代子孙永永远远记住,感恩并回馈自己的先祖。

巫姓山哈一般把道场设在村子中央的那一棵千年水杉之下。水杉树高30多米,树径2米多长,一直以来,它都是以“王”的形象矗立在东坂山哈的心里。到底始于何年这棵水杉便矗立在了这里?山哈嘴里不说,但在心里都默默指向那位从汀州府一路跋涉而来在东坂畲村开基立业的巫氏先祖。千年水杉从来都有一种王者的气度,甚至传说乾隆皇帝也曾惴惴不安不辞辛劳千里策马而来,为着一睹这棵有着“王”气的神树。直到国师爷小心翼翼地附耳轻轻对乾隆帝说:“圣上,此地虽然是风水宝地,可孕育人才辈出,为国所用,但溪流太小,绝不可能出帝王,尽可放心。”乾隆帝才将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下来。他认真地绕着千年水杉转了三圈,命随从6人将水杉合抱了抱,长袖一挥,唰唰写下“树王”两个字后,才长长舒了口气,在大队人马的护卫下又急急策马而去。千年水杉还是东坂山哈孩子的守护神,谁家郎子或布妮子生了疮落了病,阿爹阿娘都会来到树下焚香祷告寻求树神的庇佑……

7月14日,是山哈的吉祥日子。这时,遍地油菜花开了又开,金黄金黄铺满了整个村庄;这时,豌豆花也像一群紫的粉的蝴蝶,翩翩起舞在花香四溢的空气里;还有畲田里一树一树的玉米,在金灿灿的夏日阳光下骄傲地挺立它饱满胀裂的欲望。

就是在这样一个盛夏的清晨,巫氏族人开始了一年中最喜庆最神秘也最忙碌的一天。这天不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踩着田埂山溪草丛中的晨露,陆续从山雾笼罩的老屋走出,为着把祖先神“民主公”请到神树之下,供族人们参拜祈祷。这时的山哈人,经过7天的吃素,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是素净的,充满着对神灵虔诚的敬畏。外出务工的青壮年都提前赶了回来,孩童们也收敛起了平日的调皮与捣蛋,他们跟随老人们的脚步,全都聚集在了这棵神树之下。他们看到,此时道场的正前方已经用三根带枝叶的新竹搭起了一座拱门,拱门顶上系有米筛、灯笼、旗幡和无数的彩带,一眼望去,顿时有一股神秘古朴的气息迎面扑来,令人不能不敬而畏之;离拱门数米之外,还有一个用篾条绑扎松明的柱体,高高地竖在大路边,正燃烧着,发出巨大的火光。此时,鞭炮齐鸣,锣鼓巨响,号角高扬,木鱼咚咚,神树之下,三个法师挥舞着各自手中的法器,时而点步,时而跳跃,时而退步,时而进步,又时而围着道场里外穿梭,既鼓动起一种庄严雄浑的气势,又无声地透露出一股神秘的气息。当在风中飘扬的彩带不知什么时候已缠绕在一起,并打成许许多多如旧时衣服上由布团做成的扣结的时候,山哈们都知道,神灵已经来到了这里,正认真地倾听每一位带有祈愿的山哈的诉求。

这样的道场每年都要做一次,东坂畲村的山哈相信,祖先神灵的到来,必将让山哈子孙平平安安,百事呈祥。他们也同样感恩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看给村庄带来喜庆热闹的人们,于是他们在法事结束后,纷纷从家里搬来方桌挑来斋饭,在道场摆起了“百家宴”,主食有粽子、青草粿、米冻、糍粑、粉干等,菜有应季的竹笋、豆角、淮山、芋头、豆腐、木耳、黄花菜……这些都是山哈一家家从家里做好端出来的,清一色全是素食,摆在一起,当法师往每桌洒上圣水之后,来客就可以开始自由品尝这些美食了。

这样的情景让我着迷。我是一个来自闽西的山哈,在我的家乡上杭还属于汀州府的明嘉靖十三年也就是1534年,东坂的巫氏开基祖从现在上杭的南洋镇迁居到了这里,同时把畲族原始的、质朴的宗教情感也带了过来。500年即将过去,我的家乡早已难觅这样朴素的民间宗教信仰仪式,现在却在东坂畲村找到了一种远古的精神皈依,它让我惊喜,亦让我感到如此亲切。

林日辉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与我一样来自闽西,却有着与东坂畲村一样纯正的客家口音。他个子不高,虎虎有生气,原本在省城机关工作,目前到东坂畲村挂职才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也正是在他的力邀之下,才有了我们这次难忘的东坂之行。

来之前,正如对东坂巫姓村庄何以是畲族感到困惑一样,我们对他作为一个挂职村党委书记给我们透露的关于东坂畲村宏大的新农村规划亦存有许多顾虑。东坂村作为一个杂居在大汉族包围圈的小小畲族村庄,与周围绝大多数汉族村庄一样,早在20世纪80年代经济崛起的时代,便已开始大踏步“跑”进现代化、城镇化的大军行列,新型住宅楼大肆兴建,农人的生产生活方式,甚至曾经是那样根深蒂固地生长于山哈心中的畲族婚俗、会歌、畲拳和畲医畲药等传统文化习俗,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当我从车上下来,一脚踩在了这个村庄的土地上,看到田畴山坳间成片成片保存完好的古民居,看到清澈的小溪里仍然活蹦乱跳着成群成群的鱼儿,看到乡间小道边上新开的一树一树的鲜花之后,我便相信了,在这个年轻村书记的带领下,东坂畲村的新农村建设将不会是一个传奇。

在村部,有一本印制精美的畲村景观风貌及乡村游赏规划书。林日辉告诉我们,经过一个月的调查走访和内外沟通协调,他对村庄的山林田野、一户一屋都已了然于心。他还告诉我们,东坂虽地处偏远,却是大田县唯一的一个少数民族畲族村,村里一半以上都是畲族人,目前已经被列入国家级少数民族特色村寨试点村和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他还说,村庄生态优势也非常明显,土地肥沃,森林覆盖率达86%,已经被评为市级“生态村”;而且,村庄文化底蕴十分丰富,不单保留有畲族特色鲜明的古民居群落,而且还有一座集居住与防盗防匪于一体、建筑格局十分独特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安良堡。“这些都是我们畲村不可多得的优势资源啊!”

在他的引领下,在村子的尽头,我们果然看到了“安良堡”。这是一座建于清嘉庆十五年(1810),由一个叫熊坤生的道士花5年时间建造起来的土堡。土堡依山而建,占地面积达1500平方米,远远看去如一个不对称的梯形,一边稍圆,如右括号,一边稍正,如斜杠紧搭在前后屋脊上。林日辉告诉我们,先人之所以将它取名为“安良堡”,即是寓“安良除暴,平安如意”之意。

可以想象这个叫熊坤生的道士是如何在土堡之上做足巫道之术的。传说,土堡背靠的这座大山叫虎山,山上松林茂密,远远看去如一只伏虎蹲踞山头,雄视整座山庄!而土堡前,又有一条溪流自北向南复折西从堡脚流过,恰如一条蜿蜒的长龙游向村外,使土堡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护堡河涧。

踏上土堡前由粗糙卵石铺砌的台阶,放眼可见堡前一片田畴,视野开阔,十分平整。土堡门前有两丘水田,自然呈太极形状。林日辉告诉我们,这两丘太极田古来即有,只是耽于保护,为恢复古堡原始与神秘的气息,不久之后村部将很快把这太极田重新修葺起来。

古堡厚重的两扇大门也暗藏玄机。我是在当地村民的暗示下,首先注意到门上果然有许多小孔,这就是传说中堡内无处不在的为了防止盗匪火攻而特设的注水孔。轻轻地推一下左门,声如洪钟,又小心翼翼推一下右门,却音韵轻柔——原来,这两扇木门也是有公母之分的。

进得大门,但见土堡主体由前后两座房屋组成,面阔三间、三进。站在堡内原石辅就的地面上,只觉前后左右一间间木房如鱼鳞般重重叠叠,挂在厚重的土石墙体上,1间、2间……48间,竟有一股恢宏的气势扑面压来。墙基是如此斑驳,带着几百年来雨水剥蚀的残酷;石砌的台阶又是如此粗粝朴拙,游蛇似的往上通向楼体的过道。过道一边是一间连着一间的小小木屋,那拥挤的压迫感让我感觉似有一股气息来自几百年前某一次村民与土匪紧张的对峙;另一边是墙体,时不时有一束光线从墙外射进,正的,斜的,不规则散开的,从注水孔、弹孔和裂缝里打将过来,就像多少年前那场猛烈的腥风血雨,让人猝不及防。

就这样扶着墙体,我在稍显窘迫的通道里游走。曾经,这个通道蹲伏着许多神情紧张的村民山哈,他们身后的小木屋里正躲着自己最亲最爱的妻儿老小,而墙堡外,却是叫嚣着要掠夺村庄的土匪。山哈像先祖忠勇王一样,精心地在自己心爱的弓弩上涂上毒药,“嗖”地射出箭矢,只不过这次对准的不是野兽,而是土匪。又有一天,当由粟裕等率领的中国工农红军靠近村庄的时候,山哈们都惊慌失措地奔进土堡躲藏起来,然而透过通道内的射击孔往外看,他们吃惊地看到,这些“土匪”竟然把枪一架,背包一放,鞋子一脱,下田帮村民耘草去了;于是山哈们热情地把“土匪”请进了土堡,于是土堡成为红军宣传政策、保护少数民族利益的红色司令部。如今,我走在通道内,却以一个山哈游客的身份,站立在了土堡通道的最高处,俯视堡内和堡外的一切,我看到——

夏花绚烂,村庄静美。

离开村庄的时候,我们来到村部向林日辉告别,茶叙间,他热情地邀请我们以后常到东坂来看看,说也许不久之后我们看到的已经是一个“理想桃源,美丽东坂”的新型畲族村庄了。我们追问原因,他自豪地告诉我们说,目前村庄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畲族文化旅游村落的打造了,村庄已经被列入国家级少数民族特色村寨保护与发展试点村建设,预计3年可扶持特色村寨建设资金多达90万元;村庄还被列入中央财政资金农田水利建设重点县项目、省旅游局乡村旅游“百镇千村”3年行动计划项目和省级“水土保持生态村”项目等,其各项扶持补助资金预计近200万,也就是说,不久后的将来,我们在村部见到的“东坂畲族村少数民族特色村寨保护与发展试点村寨规划”将被落实到村庄里来,那时东坂畲村的古建筑群不仅能够得到更有效的保护,而且村容村貌也都将在政府的大力扶持下,得到一种全新的改善,而这里的村民也将彻底告别老屋,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村党委书记的介绍让我对村庄的未来充满着憧憬。果然,在我离开东坂畲村一个月后,有一天我偶然翻阅微信,在林日辉的微信页面上,看到了一组关于东坂畲村最新的信息:

驻村帮扶第一个项目上马,勾机土炮齐上阵——民生为大——修通偏远自然村和入户道路,方便群众生产生活和出行。时为2014年7月12日。

驻村帮扶第二个项目上马,名片打造——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安良堡周边附属设施——太极鱼池恢复建设,同步规划建设水车。时为2014年7月15日。

驻村帮扶第三个项目上马,文化提升——老年文化活动中心(村部加层改造),历经流标、再招标……在一片期待中如期开工。时为2014年8月1日。

时间如此密集,就像如今我的手指划过手机屏幕,我知道,这些在我眼皮底下跳跃的微信,它们缤纷文字的背后是一组巨大无比的信息量,虽然现在我无法一一阅读,但相信只要我愿意点击,就还会有许多许多的信息涌现出来,而东坂畲村新农村建设的各个项目,也必将在以后的日子里,一一如期开工。

补记:

在2015年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前夕,我忽然接到林日辉的微信,他告诉我说,东坂畲村刚刚入选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了!这是一个大喜讯,“不知来得及添写进你的文章吗?”

我在微信中写下“当然!”回了过去,并立马扑向电脑,果然在网页上看到这样一则信息:“近日,经传统村落保护发展委员会评审认定,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文化部、国家文物局、财政部、国土资源部、农业部、国家旅游局等七部局公布了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三明市大田县桃源镇东坂畲族村入选。”时间是2014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