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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绝响 第六章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7-03 09:50:55 | 字数:3217

中国长达几千年的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不唯“文以载道”,即抽象的音乐,也蒙上了“教化”的阴影。据现有文字资料所记,西周时期的周公旦即为“制礼、作乐”的始作俑者。到了孔子手里,又将“礼”与“乐”的关系详加阐述,并以无数条文规定人们去遵守,以确立、稳定封建制度的等级秩序。

曾侯乙编钟,便是一件典型的“礼乐”代表作品。

它规模宏大、结构复杂、制作精巧,象征着侯王的权力与尊贵。但因曾国所处的属国地位,它又不得不屈于“九龙之钟”、“十龙之钟”之下。曾侯乙编钟的每一甬钟与钮钟,不仅大小有别,并有明确的等级秩序。同音区而不同组的钟变化音结构不同,同一音高的相应各钟又存在着分值的细微差别,哪件挂于上层,何件居于中、下层地位,相当严谨,不得随意僭越。曾侯乙编钟首先是作为礼器而存在,然后才算得上是一件乐器。因此,它的视觉意义重于抽象的乐音。人们见到庞大的编钟,不得不被它的富丽堂皇、雄伟壮观所震慑;而那轰然作响的音乐,更是在人们的心中鸣响起一种宗教般的肃穆之情。曾侯乙编钟,是典型的王者之物,它不可能深入民间,为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普通大众所拥有、享用。编钟,作为一个庞大整体的系列,只要缺失了其中的一部分钟叶,哪怕只是其中的一件,它的音响就要逊色,或是难以成调;它的排列组合稍不到位,也要影响到旋律与节奏;而演奏时,若是缺少一个乐工,或是技法不够纯熟,配合不够默契,流出的乐音也要大打折扣。因此,从编钟的铸造、运输、安装,到调音、演奏,每一程序都相当精密,只要某一方面出错,将会影响整体效果。而编钟的每一部件又是那么沉重,在具体操作处理时难免出现偏差。因此,它不仅难于流入民间,即使宫廷间的传承,也相当困难。只要某一环节发生断裂,就会导致失传。再则,编钟由它的初始阶段发展到曾侯乙编钟这样庞大精美,除了继续增加它的钟数、重量、体积、纹饰,铸成所谓的“九龙之钟”、“十龙之钟”外,实在难以想象,它将如何继续向前发展。事物一旦达到顶峰,就会停滞不前,开始衰退,编钟的发展便是如此。“九龙之钟”、“十龙之钟”惨遭毁弃,曾侯乙编钟埋入地底,铸造方法失传,往后发展下去,编钟的历史也就中断了。作为一件曾经存在过、辉煌过的古乐,在相当漫长的一段历史时期成了后人遥远的追忆。因此,它的出土问世,满足人们的怀想渴望,再现中华古国乐中之王的熠熠风采,引得万人瞩目、举世轰动,也就在所必然了。

如果我们稍微展开一下探讨的笔触,看看汉唐时期我国音乐的辉煌与衰落,将会发现许多令人深思的音乐现象。

汉朝音乐之发达,仅从皇家置有音乐机构“乐府”这一点就可得以证明。乐府中,不仅有普通的演奏乐工,更有一批采诗作赋、作曲的第一流创作人才,如优秀的辞赋家司马相如就曾供职于乐府,著名音乐家李延年曾为乐府协律都尉。据《汉书.礼乐志》记载,公元106年汉哀帝罢乐时乐府已达八百二十九人。如此庞大的专业机构,拥有第一流的音乐人才,存在了一百零六年,不仅推动了民间音乐、边塞音乐、礼仪音乐、军乐、舞蹈的发展,创造了不少优秀的乐种,而且对后世的音乐、文学、舞蹈影响深远。特别是乐府歌辞,既留下了许多优秀的诗歌瑰宝,还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文学体裁“乐府诗”,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唐朝皇家乐署更是盛况空前,分为梨园、教坊、鼓吹署、大乐署等多种专业机构。据《新唐书.礼乐志》所载:“唐之盛时,凡乐人、 音声人、太常杂户子弟一隶太常及鼓吹署……总号音人,至数万人。”如果加上皇室以外各贵族王公、地方官衙及士大夫们“衙前乐”与“家乐”人数,唐代从乐者人数之多,当为中国历史之最。唐代涌现出了李龟年、李鹤年、曹妙达、白明达等史籍有名有姓的优秀音乐人才近百名;还对前代进行了革新,按演奏方式(坐与立)及演奏场合将“十部乐”改革为坐部伎、立部伎、雅乐等独特的形式;创作了《秦王破阵乐》、《太平乐》、《霓裳羽衣曲》、《荔枝香》等优秀歌舞作品……

然而,汉、唐音乐每当达到极盛,就开始走向衰落,其原因何在?

汉、唐音乐靠皇家提倡、以国库为后盾、通过“运动”的方式以达兴盛。一旦皇家的兴趣转移、经济萧条、战乱爆发、运动消失,人才流失,便会突然跌入低谷。

音乐的传承与延续相当脆弱,那一个个抽象的音符仿佛一个个活泼而调皮的精灵,它们在天地宇宙间、在人们的心灵间跳动飘舞,似有形而无形,似有音而无音,似可抓握又难于驾驭,稍纵即逝。音乐与其他门类的艺术如文学、美术、书法相比,其传世性显得更为艰难而脆弱。汉乐府的音乐早已湮灭无闻,但《孔雀东南飞》、《陌上桑》等乐府诗一直流传至今;此后的相和歌、清商乐、燕乐、词乐也都先后失传,如宋词的音乐形式只剩下了一个个汉字书写的词牌名,而作为文学形式的词作尚能脍炙人口,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后人。

音乐的传承一靠记谱,二靠乐器,三靠人才。

古时没有录音设备,要想将灵动、飘荡的音符固定下来,只有依靠乐谱。可是,中国几千年一直没有记谱。到三国时期,才有了文字谱;而工尺谱最早则见于《梦溪笔谈》一书。这两种记谱法都不甚科学,勾勾抹抹的文字谱仅作一种提示,无法翻译;工尺谱虽有了唱名,但既无节奏,也无时值。今日的简谱(阿拉伯数字谱)与正谱(五线谱)都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没有科学、先进、精确的乐谱,乐曲一旦失传,也就无从把握、恢复了。

乐器的流传,与材料、质地关系相当密切。一般而言,竹木皮革类易毁易失,金石类可长存久远。但像编钟这样庞大、繁复的重器,固则固矣,也不便流传。因此,除了材料质地外,重量、体积、繁简等因素对乐器的流传也不可忽视。

音乐人才除了勤奋,天赋尤为重要。往往得需几代音乐人的努力、长期的影响作用,才能诞生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可这样的音乐天才,在封建帝王眼里,不过他们脚下一个可以踢来踢去的奴才,可凭至高无上的权力随意支配他们的生死。如我国古代著名音乐家、汉乐府协律李延年,自己没有半点罪过,却在公元前87年受兄弟牵连而惨遭杀害。社会每有动乱,音乐人才也成了军阀们屠刀下的可怜羔羊。而中国音乐最讲究的是口授心传,从不使用笔墨记录。于是,一代音乐人死去,这代人所发展、创造的音乐也就随之消亡了。

我以为,音乐的传承延续最重要的一点还在于民间化。民间是一块广阔无边、潜力无穷的肥沃土壤。只有影响民间、深入民间,音乐“火种”才有可能长存不灭。而中国古代音乐,严格来说都属宫廷音乐,为封贵族阶层所拥有享用。每有战乱,王宫贵族首当其冲,对音乐的破坏也就最为厉害。并且每一次改朝换代,新的王朝都要做出一些否定前朝的姿态与行为,即使前一朝代的音乐没有多少破坏,也要遭到新建王朝的否定。

音乐民间化,涉及到一个普及与提高的问题。

在随州,出土的编钟除曾侯乙编钟外,还在均川、安居等农村的一些东周平民墓地中发掘了不少小型编钟。这说明当时的随人喜好编钟已成一种时尚,不仅王室拥有,普通民众也视家庭经济状况铸造或大或小的编钟。近年来历史学家发现,随州古城的框架也酷似一叶编钟,显然为古代建筑学家有意为之,《左传》曾载“随民喜乐”由此可见一斑。然而,这种时尚跟我们今天所说的普及与提高的涵义完全是两码事情。全民普及编钟,在此基础上提高到曾侯乙编钟的水平,才是真正的普及与提高。而那时的实际情况,却是民间受王室的影响,把拥有编钟作为一种时髦,风行民间。

只有在普及的基础上得到提高,才不至于出现断裂,才有可能绵绵不绝地向前发展。而封建统治者对民间音乐禁锢至深,翻阅《资治通鉴》等史书,皇宫每有喜庆,才许民间歌舞休息几日。封建君主、王公大臣们可日日歌舞欢宴,而普通百姓连放歌奏乐也得皇帝恩赐。好不容易允许歌乐一番,又要受到礼教的束缚,讲究什么中庸平和、不温不火。而民间乐人,更是被视为低贱的“下三烂”职业。在一个没有歌舞的死气沉沉的社会,很难想象音乐会有长足的发展与美妙的前景。即使皇家音乐,明朝后,也开始走向严肃、古板、呆滞的极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常被后人称道的康熙、雍正盛世,却是中国历史上最不重视音乐的枯燥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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