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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底色 一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12:02 | 字数:3726

袁宏道出生于明隆庆二年十二月初六,若按今天通行的西历,即公元1568年。

当时,尽管西方的科技、文化通过传教士已开始进入中国,但在封建传统卫道士眼里,要么当作奇技淫巧,要么视为异端邪说,若以西元纪年,只要这样想想,都是一件荒诞不经或大逆不道之事。

就在袁宏道出生前一年,明穆宗朱载垕即位。他本是明世宗朱厚熜第三子,只因两位兄长早夭,才由王爷摇身一变,立为皇储。父亲朱厚熜一死,也就顺理成章地登基做了皇帝。明穆宗的个人性格,可用八个字予以概括:谨慎、仁义、懒惰、好色。他在位六年,就因好色迷恋媚药掏空身子而一命呜呼。但有明一代,朱载垕多少算得上一位好皇帝,《明史》说他“无为自化,好静自正,故六年之间,海内翕然,称太平天子云”。

袁宏道的出生之地,为湖广布政司荆州府公安县长安里长安村,即今天的湖北省公安县孟溪镇孟溪村。

袁宏道于字、号之外,还有一个小名(小字)——月,这也是他降临人世的最早称谓。湖广公安人氏,诞生之初,长辈都会取一小名,这一习俗至今犹存。稍长,再取一正式名字,又称“学名”,顾名思义,是供上学读书用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名渐渐淡出被人遗忘,唯剩学名而已。

袁宏道小字名月,与他出生前一天晚上庶祖母余氏做的一个怪梦密不可分。

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社会,男人一妻(又称正室、正房)多妾(又称偏室、偏房),妻妾一般不会留下名字,只在姓后加一“氏”字而已。袁宏道祖父袁大化一妻三妾,妻邱氏,妾按迎娶先后顺序,依次为余氏、詹氏、舒氏。而对袁宏道而言,就有一个祖母,三个庶祖母。父亲袁士瑜由袁大化大妾余氏所生,故此,余氏才是他的真正祖母,其他三位,只是名义上的。

古时候,名人、巨人、伟人诞生或辞世,总会伴有怪异天象、神仙显灵之类的特殊现象发生。这一“国粹”,既有民间传说的广为传播,也有白纸黑字的史书记载。袁宏道的出生也不例外,仿佛与他的身份相对应似的,没有什么外部的奇异天象,仅属个体性的托梦而已。

这天晚上,本是一弯新月的夜空,余氏却在梦中,见到了一轮高悬的明月。如水的月光流泻而下,她沐浴在一片银辉之中,感到自己的身体乃至五脏六腑,与月光融为一体,变得晶莹剔透。一身银白的她,望着头顶圆月,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虔诚、神秘与期待,感觉天地间将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神情变得庄严而肃穆。她瞪眼观望,就见高空中的圆月,突然移动着往下滑落。啊呀不好!月亮若是掉落在地,那该怎么办呵?一时间,她惊讶得合不拢嘴。该不是眼睛出了问题吧?余氏低下头来,揉揉双眼,睁开,抬头再望。没错,月亮仍在往下降落,并且朝她站立的方向滑来,速度越来越快。就在余氏惊慌失措之际,伴着一阵呼啸的疾风,那轮明月,竟不偏不倚地落入她的怀中……

怪梦惊醒了余氏,醒后的她,仍像置身梦中,四周的黑暗仿佛被明亮的月光所驱散,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银白、纯净与透明之中。这时的她,不禁想起了八年前做过的类似怪梦:那天夜晚,她神思出窍,梦见一颗美人头在高高的天空飞翔,珠玉串成的颈饰相互交垂,装扮有如画中的天人菩萨。余氏目不转睛地望着,但见那颗翩翩飞舞的头颅并未飘往别处,而是径直朝她飞了过来。万分惊奇的她忘了害怕,不仅没有躲闪,反而扯开衣襟,顺势将那颗飞来的美人头接入怀中……就在这时,余氏被一阵婴儿的啼哭惊醒——原来,长孙袁宗道随着美人头的从天而降呱呱坠地了。

美人头飘来,家添男丁。那么明月入怀呢?更是吉祥之兆呵!儿媳早已身怀六甲,大喜之日,只怕就在眼前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袁宏道降临人世。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崇尚生育的农耕社会,没有比生儿育女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特别是生产男儿。袁家上下,顿时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融融泄泄的喜庆氛围之中。

因为庶祖母余氏的怪梦,月,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袁宏道的小名。月亮是抒情的载体,具有浪漫、高远、润洁、清幽、纯净等美好寓意。中郎一生,就这样与月亮及其象征,结下了不解之缘。不过后人,包括他自己,都极少提及“月”这一小名,仅其弟袁中道在《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中一笔带过:“先生之生也,太母于梦月入怀,故小字曰月。”而当时更流行的一种说法是,宏道乃北宋大文豪苏轼转世。官至翰林院检讨的好友雷思霈就在《公安县志序》中写道:“传闻中郎为子瞻后身。”子瞻,苏轼字也,其号东坡居士。

袁宏道诞生之时,从祖父袁大化一妻三妾可以推知,袁氏家境相当殷实。

其实,中郎先祖既不姓袁,也非公安本地人氏,据《袁氏族谱》记载:“公安之有袁氏也,出于江西丰城之元氏。”

明朝初年,袁宏道远祖袁本初由江西丰城元坊村移居黄州府蕲水县。明洪武(1368—1398年)末年,再由黄州蕲水县移籍荆州府公安县。而姓氏之改,则颇有几分传奇色彩:明隆庆五年(1571年),袁宏道十二岁的哥哥袁宗道应童子试,督学金公一见,甚为惊奇,不禁说道:“你当大魁于天下,只是元姓与前朝国号相同,恐怕对你首榜不利,还是由我来替你改一下吧!”于是将“元”改为谐音“袁”。为了袁宗道的科举高中,为了袁家的兴旺发达,迁居公安的元氏家族,就这样改姓为袁了。

袁家世代皆为武弁、戍卒,辗转徙居公安后,屯田长安里,以勇武闻名四乡。曾祖袁暎侠肝义胆,“出入必带剑,驰怒马。”明正德(1506—1521年)中期,社会纷乱,盗贼遍野,袁暎组织乡村子弟自卫,擒获不少贼寇。一日,几百名盗贼纠集在一起,气势汹汹地出现在长安里,他们是前来报仇雪恨的。袁暎临危不惧,率众奋起抵抗,终于击溃群贼。又乘胜追至双田,将入侵之贼全部歼灭,鲜血染红了河水。

袁氏徙居公安,经过一百多年的屯田垦荒、艰苦创业,至祖父袁大化时,在当地已是首屈一指的富豪之家了。据袁中道《寿孟溪叔五十序》所记:“予家世农夫,产业膏腴,先王父享田间之乐,春初即了公事,终岁县役不至门,唯相与饮酒宴笑而已,后稍知读书。”

仓廪富足,生活优裕,袁大化一改袁氏先祖尚武之风,属意于识文断字,成了一名文质彬彬的“退让君子”。尽管外表温文儒雅,但内心深处,袁大化仍沿袭了袁氏家族一以贯之的“家风”,他为人率直朴实,好打抱不平,常周人之急,且出手大方,十分慷慨。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长安里发生了一场严重饥荒,田地收成无几,乡民食不果腹,不少乡民流离失所,沦为乞丐。袁大化不禁忧心如焚,拿出“粟两千石,金千两”,借与乡邻度日,然后当众烧毁所有借据。

袁大化倾其大半家财赈灾,挽救当地数千饥民,袁家因此元气大伤,家道中落。好在后辈不仅理解,还以此为荣,袁宏道即认为“是袁氏所以盛也”——因为祖父菩萨般的善举,受到了当地民众的交口赞誉,积德与口碑远甚于守财奴的吝啬与占有。

从祖父袁大化的“稍知读书”、文武兼备,到父亲袁士瑜的苦读诗书、求取功名,仅仅两代人时间,袁氏家族便完成了一次重大过渡与转折,由武弁戍卒之辈,变为文职官宦之家。

袁士瑜刚一出生,一名老家丁因目睹其父袁大化散财破家的情景,不禁暗中叹道:“唉,袁家又多了一个活宝。”“活宝”,公安方言,贬多于褒,指愣头愣脑、滑稽搞笑之人,常被人们视为逗乐打趣的对象。没想到这一“活宝”,后来竟成了受人敬重的真正文人,并且一下子培育出三位改变中国古典文学格局与风貌的“公安派”主将。

袁士瑜从小远离刀枪棍棒,喜读各种典籍,十五岁应童子试,一举成名,名列榜首,成为袁氏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廪生,给家族带来了莫大荣誉。尝到初步成功与甜头的他,几乎将所有精力,放在了未来的科举之途。

其时,袁大化妻子邱氏已经辞世,家政由大妾,即袁士瑜生母、中郎庶祖母余氏主持,她对亲生儿子的远大志向十分支持,家务俗事从不让他操心,只管一心一意埋头读书、求取功名。于是,袁士瑜变得更加刻苦,只差“头悬梁,锥刺股”了。可天不遂人愿,此后数十年,竟连举人也考不中。他屡试屡败,屡败屡试,真可谓活到老,学到老,考到老,然而,直到七十岁离世,仍是一名秀才,少年得志获取的功名,成为他一生无法逾越的标高。

尽管如此,袁士瑜却改变了家族的传统历史与奋斗方向,袁家子弟再也不修武备,不事稼穑,不考虑重振家业之类的俗务,将科举功名视为人生追求、奋斗的主要目标。

袁士瑜雄心勃勃于科举考试,长期的失败与失望,自然使他深感疲惫与麻木,而心态,便多多少少地有些淡然与超脱了。考到后来,象征意义远甚于期待与结果。但他仍“生命不息,考试不止”,这,既是几十年形成的一股“惯性”,也是刻意而为的一种姿态——对后辈言传身教、督促不已的象征与姿态!早年的宏愿无法实现,便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俺这辈子不行了,还有儿子呢!”国人这一类似的流传了几千年的口头禅,一种锲而不舍的“愚公移山”精神,对袁士瑜来说,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况且他的三个儿子的确十分争气,三袁兄弟正是通过科举考试,考中举人、进士,走出偏远闭塞的县域,踏上仕途,圆了父亲的难圆之梦。

当然,这位科举失意的父亲,对儿子的影响是多方面的。袁士瑜由科举失意而导致的逐渐超脱,主要体现在对诗歌创作的热爱,对文学活动的参与,对西来佛学的研究。文学创作,与八股文写作完全是两码事,袁士瑜对文学的态度及创作实践,长期熏陶、影响着他的三个儿子;佛学典籍,与科考框定的《四书》、《五经》迥然有别,他对佛学的用功,既凝成一部融汇儒、释两家的《四书解义海蠡二卷》著述印行于世(今已失传),也可视为三袁兄弟涉足佛学之先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