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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底色 二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12:27 | 字数:7914

袁宏道突出的文学成就与佛学造诣,既源于父辈的影响,也是他个人沉潜努力与刻苦深研的结果,当然,还得益于那与生俱来的秉异天赋。

常言道,勤能补拙。此话固然不错,但欲成就一番大业,如果缺少天赋,无论怎么勤奋怎么努力,也是白搭,文学艺术尤其如此。天赋,就某种程度而言,是一个人成功的重要基石。当然,仅有天赋而不努力,无异于暴殄天物。先天禀赋与后天勤奋,构成创造伟业不可或缺的两翼。

袁宏道四岁那年,家里来了不少客人。出门走亲戚固然要穿着打扮一番,而家有客人光临也不能穿得太寒碜,不然会脸面无光。这天,小宏道穿了一双新鞋,高兴得不行,炫耀似的四处跑来跑去,“人来疯”似的又笑又闹。舅舅龚惟学望着小外甥一副天真活泼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不禁指着他脚上的新布鞋,顺口说道:“外甥,你真是足下生云呵!”没想到袁宏道听了,马上伸出小手,食指朝上一指,稚声稚气地脱口应道:“舅舅,这叫头上顶天呢!”精通诗文的龚惟学闻言,当即惊诧不已,“足下”对“头上”,“生云”对“顶天”,实难想象,一个年仅四岁的孩童,竟能随口拈来如此工整绝妙的对仗!

在袁宏道故乡孟溪村,至今仍流传着一则他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帮助长工摆脱困境的故事。

当地有位贪婪而狡猾的员外,有土地有房屋有钱财,肚里还装了一点“墨水”,雇了几个长工,既想让他们多出力,又不想增加工钱,就故意刁难,要长工们对对联(俗称“对对子”)。长工们都是些大老粗,干多重多累多脏的活儿都行,可要他们对对子,文绉绉地弄什么上联、下联、对仗、工整之类的玩意儿,那可真有点逼着牯牛(公牛)下儿的味道。

这天清晨,长工们下田插秧时,员外出了上联,说你们什么时候对出下联,什么时候就可收工。长工们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只好继续呆在田里给员外插秧。

放学回家的袁宏道路过这里,长工们见了,马上将他叫住,请他帮忙。宏道自然点头答应,当他从长工们口中得知上句是“稻草扎秧父抱子”时,下句很快就脱口而出了——“竹篮提笋母怀儿”。长工们有了巧对,立马收工休息。

“竹篮提笋母怀儿”,员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叹服之余,就想可能是自己出得太土气,什么稻草、秧苗、竹篮、竹笋之类的东西,都是些农民常见、常用之物,让他们瞎猫子遇死老鼠,凑巧给碰上了。于是,第二天就出了个十分文雅的对子,并说只要长工们对上了,不仅提前收工,还要请他们喝酒。

这次的上联是“日落西山,黄雀误遭金弹打”,长工们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对不出来。好不容易等到放学时分,只得又向路过此地的袁宏道求助。小宏道问过上联,眼珠一转,带着童稚的口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月生东海,蛟龙错把宝珠吞。”

如此巧对,员外心里尽管极不情愿,晚上也只好请长工们吃肉喝酒。

此后,袁宏道在长工们眼里,简直就成了一位神童。

不知怎么回事,这位村人眼里的神童刚一出世,就大病小病接连不断,也许与母亲龚氏遗传有关吧。龚氏身体状况一直不佳,病病歪歪的,长期吃药,简直是个“药罐子”。

不久,母亲生下幼子袁中道,两个小孩实在照顾不过来,便将刚刚两岁的小宏道托给庶祖母詹氏抚养。

詹氏是一名裹了脚的普通农妇,既要操持家务,还要带好孙子,一天到晚忙得像个螺陀(一种儿童玩具)似的转个不休。她对小宏道无微不至地关爱呵护,有时差不多到了溺爱的程度。父母与子女之间,爱护常常伴着严厉与督责;而祖孙之间,更多的则是慈爱之情。因此,他对庶祖母詹氏的感情,也就格外深沉。

詹氏不识诗书,没有文化。当然,这里的文化仅指书本知识而言。在她身上,其实有着广阔而丰富的社会知识,凝聚着古代妇女勤奋节俭、任劳任怨、自然纯朴、智慧勇敢等传统美德,对袁宏道的性格塑造、人生发展乃至未来走向,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比如詹氏脱口而出的民谚俗语,被他记得滚瓜烂熟;那些娓娓讲述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引人入胜,小宏道听得津津有味,一任想象的翅膀在蔚蓝的天空自由翱翔。应该说,他此后对民间文学、通俗文学情有独钟,开辟出一条雅俗共赏的文学新路,与婆婆(公安方言,祖母、奶奶之谓)詹氏的这种滋养密不可分。

袁宏道七岁时,母亲龚氏不幸病逝。他强忍泪水,没有哭泣。起初,家人以为他不甚懂事,或是小时候离开龚氏怀抱,母子之间不够亲密,感情较为淡薄之故。没想到龚氏灵柩下葬时,袁宏道突然放声大哭。送丧的家人、亲戚在一旁劝说,可他就是听不进去,一个劲地嚎啕不已,直哭得天昏地暗,差点晕死过去。原来,他将真挚的情感藏在了内心深处,压抑着不肯轻易流露。亲友见状,不禁异口同声地说道:“月这娃儿,心事独特,大有隐慧,日后必是一位奇才。”

就在母亲逝世这年,袁宏道与弟弟袁中道一同入蒙念书。

据现在所能见到的资料记载,袁宏道兄弟姐妹一共六人,其中母亲龚氏(龚太孺人)生育三男一女,除三兄弟外,袁宏道还有一位大他四岁的姐姐;庶母刘氏生有二子,名安道、宁道。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代社会,姐姐不仅没有机会上学,就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提及时仅以袁氏相称,后嫁毛太初。

教过袁宏道、袁中道两兄弟的塾师,留下姓名的有万莹、李钟衡、王辂等人,其中尤以万莹印象最为深刻,袁中道还为他写过一篇流传至今的文章《万莹传》。由此,我们得以知道这位塾师的有关情状。

万莹字时彻,号二酉,学问深厚,于书无所不读,“历代史自首至尾,皆能成诵”。他精通儒学,熟背《四书》、《五经》,授课时,“《五经》中有缺三四页者,一写无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阴阳、堪舆、农圃、医术、命禄、数学,对卜筮之术尤其精通;并吟诗作赋,写得一手漂亮的好文章,算得上一位全才。就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乡村学问家,除当塾师谋得一些少量的钱粮外,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家中赤贫如洗,妻子蓬头垢面,子女又多,皆打着赤脚,衣不蔽体。所住房舍,歪歪斜斜连垣壁都没有,天亮时,外面如有人从岭上走来,卧室内看得一清二楚。若遇大雨,屋漏不已,全家只好连夜迁往别处。万二酉活了七十多岁,风烛残年,更其贫穷,死后好不容易才弄了一口薄棺材草草安葬。他的悲惨遭遇,是中国古代底层文人的真实写照。

万二酉先生长期生活在乡村,除学生之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农民与农事,于书本、学问之外的底层社会,也有着较深的认识。他“为人淳厚,生平无一妄语”,对袁宏道、袁中道兄弟的学习,要求十分严格。在他的教育培养下,儿时的袁宏道能够熟背《易》、《书》、《诗》、《礼》、《春秋》等传统文化典籍。但万先生坚决反对学生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地读死书,死读书,要求背诵与理解相结合,更为难得的是,他还推荐、引导学生阅读一些儒家以外的书籍。

乡村教师万二酉不仅是袁宏道、袁中道的垫师,袁家父子、兄弟、祖孙,还常随他游历。袁宏道十九岁时,年迈的万二酉贫病交加,他作诗两首以记,其中有语道:“楚士从来多寂寞,为君挥袖泪成丝。”对恩师的感情之深,由此可见一斑。两年后,从二酉老师旧斋经过,此时人去斋空,袁宏道伤感之际,又赋诗怀念:“士老不曾官,女老不曾媒。无媒知真性,不官见隐才。守道七十载,寂寞类寒灰……马鬣封三尺,文翁安在哉?空斋遗杖履,长叹续归来。”

万先生的学识才华,于正统儒学之外其他学科的研究与吸收,他的安贫乐道、达观开朗、质朴淳厚等,对袁宏道产生了重要影响。

袁宏道儿时念过书的私塾,都在故乡长安里,有万二酉私塾、输家庄、杜园等。这几处读书之地,最令他留恋回味的,当数杜园。

杜园,是一座由杜姓人家建造的乡村庄园。杜园方圆约二里,房舍六间,有万竿翠竹,百株青松,还种植着桃树、李树、枣树等各种江南果树,自然少不了那些蓬蓬勃勃的荆棘杂草,它们见缝插针地长得遍地皆是,割了又生,生了又长,长了再割,生命力格外旺盛。远远望去,杜园郁郁苍苍,一片葱茏。

杜园门前是一口池塘,池水清清宛若一块硕大的碧玉,鲷子鱼不时在水面浮现,鳑鲏等小鱼在塘边悠游,而肉眼看不见的水底,则活动着草鱼、鲤鱼、鳊鱼、鲢鱼、乌鱼、鲫鱼、鳡鱼等,当然也少不了乌龟、甲鱼、螃蟹之类的两栖鱼类,它们耐不住寂寞了,也会游到水面透透气,有时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弄出很大的动静,搅起一片水花。池塘下方,是一块农田,面积约两百亩,随着季节的不断转换,稻谷、大豆、高粱、油菜等农作物茁壮地生长着……

在杜园,可以观日出,听松涛,辨鸟鸣,闻花香,赏竹色,尝鲜鱼,品杂果,真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好去处。

颇有意味的是,多年以后,杜氏后人经营不善,不得不将杜园出卖。弟弟袁中道得知,便买了下来。买下后却一直没有机会入住,直到那年长安里发大水,杜园地势甚高,袁中道稍加修葺,全家才搬了进来。睹物思人,袁中道时常忆及儿时与二哥宏道一同置身杜园的情景。“杜家庄上,讲诵之暇,私相商榷,至今思之颇多异语。”除了刻苦用功、游戏逗乐外,杜园相互切磋的氛围,培养了他们读书有疑、深思探究的良好学风。

大哥袁宗道(字伯修)对两个弟弟十分关爱,但三兄弟之间,毕竟年龄相差较多,伯修年长中郎八岁,比小修则大十岁,相互之间多少有着一定的距离。而中郎与小修年龄相仿,两人一同上学,一同回家,相互玩耍,形影不离。父亲袁士瑜虽对三个儿子寄予极大期望,对其学业督促甚紧,却不反对他们课余闲暇游乐玩耍。对此,袁中道在《二赵生文序》中写道:“先君子之教予三人,不宽不严,如染香行露,教之最有风趣也。”有时,袁士瑜还与儿子们一同“游东壁河边,观澄澜”,尽享“清闲快适之乐”。严厉管教与风趣宽松兼而有之,中郎兄弟的天性,并未因入学念书受到阻抑。

故乡原始而优美的自然环境,是他们儿时无拘无束的天然乐园。

湖北以“千湖之省”著称,治下的公安县在长江中游地段的荆江南岸,享有“百湖之县”的美誉。县域之内,河流交错,湖泊密布,土地肥沃,是一个典型的鱼米之乡。北宋时期,皇帝仁宗问当朝第一名士的公安人张景道:“你的家乡有何胜景,所食何物?”张景回道:“两岸绿柳遮虎渡,一湾芳草护龙洲。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裙羹。”就连这位皇帝听了,也羡慕不已,差点流出口水。

袁宏道故乡长安里长安村离县城斗湖堤镇约三十公里,位于公安县最南端,属江汉平原之余绪,下承洞庭湖平原。长安里平畴万顷,大小丘陵点缀其间。祖父袁大化在村中择了一处岗地,筑了一个高台作为屋场,台边栽一棵桂花树,名桂花台。袁家房舍就建在桂花台上,三袁兄弟全都出生于此。台右一口堰塘,名叫“摆脚堰”。摆脚,公安方言,即洗脚,即脚在水中左右摆动之意。据说袁宏道母亲龚氏十分勤劳,像男人一样常到田间务农,她手持镰刀收割稻麦,一干就是一整天。傍晚回家,就在屋旁的堰塘清洗一番,而“摆脚”之时,手中的镰刀便顺手搁在一旁的小土台上。这个土台,后来被人称作“放镰台”。桂花台东南约一百米处,有一座不高的山丘,名叫“荷叶山”,山上“乔木千章”,建有荷叶山房,哥哥伯修曾在这里读书习字。荷叶山下,是公安县最大的湖泊淤泥湖,湖水清且涟漪,每到夏天,荷叶田田,莲花艳丽,莲蓬低垂,煞是迷人。

袁宏道与弟弟袁中道无忧无虑地生活其间,尽享孩提童稚之乐。他们常常爬到高高的树上摘果子,掏鸟窝;抓两只家里放养的山羊,骑到荷叶山上去戏耍;而淤泥湖则是他们最为向往,也是去得最多的地方,在里面打扑泅(公安方言,即游泳),捉鱼儿,摘莲蓬,采菱角,抠鸡头苞米;兴致高时,两人还跑到两三里之外的古刹——义堂寺游玩。

传说南宋初期,岳飞受命镇压洞庭湖杨幺农民起义,获胜归返途中,曾在长安里停留,在义堂寺悼念过阵亡将士,寺庙因此而得名。寺前巍然耸立一棵高大茂盛的银杏树,村里老人说,岳飞当年还在这棵树上系过战马呢,他们绘声绘色地叙说着,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不由人不信。

兄弟俩不像那些神情严肃而虔诚的香客,他们进入寺庙,只管由着自然的天性,尽量玩得痛快一些,这里跑跑,那里瞧瞧。不过呢,袁宏道有时也会停下脚步,好奇地望着寺内供奉的那些神像,以及当地善男信女打躬作揖、跪地朝拜的样子,费力地思索着其中的奥妙与含义。

一次,哥哥袁宗道不知打哪弄来一本华山游记的读物,袁宏道捧卷阅读,不禁被华山壮丽险峻的山色风光深深吸引,对那鼎峙的华山三峰,更是向往不已。他的心中,从此埋下了一颗走出书斋,游历锦绣河山的种子。家乡陆路不畅,幸有河流四通八达。荷叶山后,有一条名叫孟家溪的小河,袁氏兄弟正是在此上船,南经沅水、澧水,或是北经虎渡河,进入长江,与外面广阔的世界紧密相联。

公安县位于湘鄂交界处,山高皇帝远。长安里又为公安县之边缘,位置偏远,环境闭塞,经济落后,但也因此而免受外部侵扰,长期保存着古朴而自然的原始风貌。这里不仅生长着各种繁茂的古木,还生活着雁、鹤、鹰、雅、莺、斑鸠、喜雀、八哥、杜鹃、画眉、野鸡、野鸭以及狼、獾、野猪、狐狸、刺猬、野猫、草兔、黄鼬等各类飞禽走兽。于是,便有人不事稼穑,专以打猎为生。打猎不仅获取野物,也是一项富于冒险、带点刺激、十分有趣的活动,袁宏道与弟弟有时也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人后边,跑上山岗,奔向田野,一同捕获野物,那种开心与乐趣,真是无以言表。

那时候,长安里活跃着一种今日已十分少见的珍稀动物——老虎。

袁宏道的同窗,都是长安村从小就在一起嬉戏玩耍的调皮伙伴。一天晚上,袁宏道、袁中道、李学元(字素心)等人在杜园伏案温习功课,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虫儿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个不休。突然,松林里传来老虎长长的叫声。长安里属丘陵地带,老虎不是太多,但它们白天隐于深林,夜晚跑出来活动,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吼叫,令人惊惧不已。同窗们正聚精会神地温习功课呢,一声虎啸吓得他们全都屏住声息,大气也不敢出。他们担心凶猛的老虎跃过不高的围墙,闯入杜园,闯进房舍。

有位名叫龚仲安的同学,字惟静,号静亭,又号散木,论年龄,袁宏道比他还大一岁,但龚惟静身份特殊,是他母亲的亲弟,因排行第八,不得不称他八舅。八舅惟静天性活泼、幽默诙谐、胆大机敏,经常弄点恶作剧打趣逗乐。听见虎啸的龚惟静抬起头来,见大家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便想着如何给大家再来一番“雪上加霜”。脑子一转,灵光一闪,点子就冒了出来。他不声不响地走出讲堂,跑到宿舍找了条绣花被子,装模作样地披在身上,乍看上去,酷似一只吊睛白额花斑虎。然后,他又偷偷摸摸地跑了回来,模仿老虎的声音发出一声怒吼,纵身一跃,跳进讲堂。昏暗的灯光下,虎啸伴着一个花花绿绿的怪物猛然出现,大家以为真有老虎跑了进来,不禁发出声声尖叫,有的赶紧钻入桌底躲了起来,有的全身颤抖下意识地往后退缩,有的则嚎啕大哭不知所措……

正当大家惊魂失魄、窘态百出之时,八舅将床单一扔,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大家定晴一看,哪有什么吊睛白额花斑虎呵,原来是龚惟静在恶作剧呢。惊悸哭叫立时转为声声爆笑,众人还过魂来,骂着嚷着追赶惟静,要好好地揍他一顿不可。闹了好半天,大家才慢慢安静下来。

说到八舅,不得不提及母亲龚氏一家与袁家的交往及其影响。

龚家在当地算得上一个大族与旺族,母亲龚氏之父,即袁宏道外祖父龚大器,于嘉靖三十五年(1557年)考中进士,授刑部主事,后任广西、江西、直隶藩臬(布政使与按察使的并称)及河南布政使等职。龚大器不论何处做官,都平易近民,人称“龚佛”。

袁宏道祖父袁大化平生不喜结交权贵,却与官宦出身,家住近邻谷升里的龚大器趣味相投,性情相似,结下了深厚友谊。还在年轻时,他们就相识、相知、相交了,那时的龚大器,是一个没有功名的落魄书生。龚家世代耕织,只是到了龚大器这辈,才开始识字断句。好不容易考了个秀才,此后应试,却一再落榜。龚大器豁达超脱,遇事不喜不怒。家庭贫穷,屡试不中,也不以为意。“善诙谐,虽至绝粮断炊,犹晏然笑语。其发奇中,令人绝倒。”豪爽仗义的袁大化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将他接到长安里自己家中供读。考到四十多岁,龚大器终于中了举人,进京会试又遭年轻同伴多次嘲笑,说他这么大一把年纪,以举人身份谋个一官半职算了,何必前来参加会试呢?他也不去计较,总是“笑而谢之”。没想到第二年,龚大器高中进士,吏部为官,令人刮目相看。直到七十多岁,他才离开官场,告老还乡。致仕归来,经常吟诗作赋,与子孙后人唱和不已。每逢乡村四节集会,也会前往助兴,将自己打扮得“簪袍烂然”,受到乡亲们的交口赞誉。

袁大化与龚大器的友谊延续到下一代,龚氏嫁到袁家,两姓结成了儿女亲家。袁大化总以龚大器为榜样教导儿孙,要求他们刻苦读书,求取功名,光宗耀祖。于是,三袁兄弟不仅读书吟诗受到外公影响,即使个人性情、生活态度等方面,也明显刻有他的烙印。

此外,龚家在山东嘉祥、太原等地当过县令的二舅龚仲敏(字惟学,举人);任监察御史时仗义执言,官至兵部郎中的三舅龚仲庆(字惟长,进士),他们渊博的学识,刚正的品行,也给三袁兄弟以启迪与影响。

袁宏道在《叙呙氏家绳记》中说:“吾邑不言文,而耻言文。”当“公安派”横空而出、席卷文坛之时,有人大惑不解,戏说公安县又偏又远,那里不过长着一片黄茅、白苇而已,何以突然冒出三颗光耀文坛的星辰?对此,兄长袁宗道“吃水不忘挖井人”,在《送夹山母舅之任太原序》中稍予回应:“盖谬疑开辟蓁芜自我兄弟,而不知点化熔铸,毕舅氏惟学先生之力也。”

当然,“点化熔铸”是多方面的,既有自然环境的熏陶,也有家人师长、亲朋好友的引导,而三袁兄弟从小所置身的历史文化氛围,也不容忽略。

春秋战国时期,公安县属古楚国腹地。从县境北渡长江,不过十多公里,就是楚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古郢都(纪南城)。我国第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屈原,正是在这里,写下了许多瑰丽奇幻、优美动人、留传千古的伟大诗篇。楚文化在以郢都为中心向四周的强力辐射与传播过程之中,公安县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中转站”——一处抵达并影响湖南的必经之地。

随着楚国的灭亡,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位移,公安县变得边缘化起来,但早期浓厚的文化底蕴积淀着,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只不过时间迟早罢了。

若论公安县最早的文人名士,便是东晋时期的吏部尚书车胤。他勤学不倦,博学多通,其名字与成语典故“车胤囊萤”是连在一起的。据《晋书》记载,车胤儿时异常聪颖,但家中十分贫穷,晚上想继续用功,无奈买不起灯油。夏天,他就准备一个白色袋子,里面装着捉来的数十只萤火虫儿,借助那微弱的光亮苦读,“以夜继日焉”。车胤囊萤的故事被写进古代启蒙读物《三字经》,激励无数读书人奋发向上。

车胤之后的另一“大腕”级人物名叫智顗。智顗,又称智者大师、天台大师,陈、隋年间高僧,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个宗派——天台宗的真正创始人。天台宗是印度佛教本土化结出的第一个硕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智顗的圆融整合,也就没有此后影响深远的禅宗、净土宗等各宗各派佛教的创立与发展。天台宗经鉴真和尚东渡传入日本,风行一时。日本僧人最澄入唐求法,回国之后,还在智顗天台宗的基础上创立了日本天台宗。

此后,公安“出产”的文人名士甚多:名列北宋全国第一名士的公安人张景,一生著书甚多,现存有《洪范》、《王霸》、《张晦元集》共二十卷,后代学者赞他“茫茫兮安究,尚立言兮不朽”;明成化年间任右副都御史、大理寺卿的王轼,执法不徇私情,时人称之为“椎头”,不仅铲除了百姓痛恨的贪官污吏,还奉旨制订司法条例。王轼后升任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率兵征剿贵州苗民起义,封赐伯爵,死后赠太保、谧襄简,著有《平录二卷》等;明嘉靖六年(1527年)任户部尚书的邹文盛,为官清正,崇尚俭朴,不阿权贵,除奸去弊,政绩卓著,曾领兵作战,屡建战功。经常诗酒唱和,著有《琐围奏议》、《黄山遗稿》等。死后皇帝诏令祭葬于公安县牛浪湖畔(今章庄铺镇章庄村),墓地现存石碑、石人、石马,为公安县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处文化遗迹……

公安县历史悠久,文化深厚,人杰地灵,“三袁”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破土而出”,既是偶然,也属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