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书籍页 登录

儒学禅学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0:40 | 字数:10070

万历十二年(1584年)四月,袁宏道与袁中道、龚惟静、公美等人一同从公安县城出发,赴荆州江陵,参加童子试。

谢考时,荆州知府郝汝松特地叫过他们四人,予以谆谆教诲,对袁宏道、袁中道的诗文,尤其赞赏。

不久,袁宏道、袁中道兄弟两人同时考中秀才。

府试成功,他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成功与喜悦,对未来的仕途,充满了自信与希望。

公安与荆州虽只一江之隔,县城离江陵也就三四十公里,但他们还是第一次前来。过去常在诗文中出现的古郢都、章台寺、荆州古城墙就在眼前,自然免不了一番游览。

郢都纪南城,是当年的楚国国都,二十个楚王在此执政长达四百一十一年之久。在此期间,近五十个小国被征服吞并,楚国历史上的一些重大事件,几乎全都发生在这里。作为楚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郢都繁盛无比,享有“中国南方第一大都会”之称。汉人桓谭在《新论》中写道:“车挂毂,民摩肩,市路相交,号为朝衣鲜而暮衣敝。”都城实在是太热闹了,早晨穿出去的新衣,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挤拥穿行,晚上回家时就显得十分破旧了。可自从公元前278年秦国大将白起攻克郢都,这里就成了一片废墟。近两千年时光过去了,郢都遗址似乎变得更加荒凉而寂静,只有夯土筑就的断垣残壁,还有生命力格外旺盛的野草,在瓦砾土堆间一个劲地疯长不已。

郢都规模宏大,面积约十六平方公里,放眼望去,昔日轮廓依旧,护城河还在,水平如镜,波澜不兴,见不到半点激荡的历史浪花,可中国顶尖级的诸子先贤如孔子、庄子、墨子,叱咤风云的政治、军事人物吴起、苏秦、张仪、孙武等,他们的身影都曾在这里出现过,而官至左徒的屈原更是长期生活于此。

“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袁宏道等人面对故都废墟,遥想当年繁华,凭吊怀古,免不了一番感慨,正如当年杜甫所吟:“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章台寺,又称“细腰宫”,是楚灵王修建的一座离宫,他特别喜欢细腰女子,喜欢她们那曼妙的舞姿。“楚王好细腰,国中多饿死。”说的便是这里当年上演的故事。如今虽仍有寺,名未改,可楚灵王建的离宫早已毁于战乱,袁宏道等人面对的章台寺建于元泰定二年(1325年),虽属重修,却又历经二百多年,真可谓岁月易逝、人生无常。

不仅历史古迹,就连他们居住的荆州城,也非三国时期修建的情景。长江改道,古城不再临江,吕蒙此时偷袭荆州,无法利用水军,断断不会成功。荆州从关羽筑城始,东晋、南梁、荆南、宋、元都有过较大规模的重新修建,最近的一次是明洪武七年(1374年),为防侵袭,还在城周挖了一条宽五米、深三米的护城河,城墙也由最初的土墙变为砖墙。

一行人或漫步古城,或踏青郊游,荆州丰富的人文景观,在袁宏道年轻的心中,不禁生出一种白云苍狗般的感喟,引发他对历史、人生、文化的深沉思索,变得丰富而成熟。

荆州城中,还有一处无法回避,怎么也绕不开的当代人文遗迹——张居正故宅。

张居正,荆州江陵人,故有张江陵之称。明隆庆六年(1572年)至万历十年(1582年)为明朝内阁首辅。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为了实行绝对专制集权,借故废除宰相一职,改用皇帝兼理,并严令规定,今后谁要再提设立宰相之议,就要谁的脑袋。朱元璋废相后,功能便由内阁制替代。内阁制设内阁大学士,相当于皇帝秘书,多则六七人,少则三四人,选定一人为首辅,其他阁员称“次揆”。朝廷一切大事,皆由首辅决定。因此,首辅虽无宰相之名,却行宰相之实。

隆庆六年(1572年)五月,执政六年的明穆宗朱载垕去世。穆宗三十岁即位,正值而立之年,体质极好,本可以干一番大业,可他生性好色,长期服用春药,尽情享受美女,很快便被掏空身子,中风而亡。这一年,袁宏道只有五岁,年幼的他不谙世事,对高层政治更是无从知晓。先皇驾崩,年仅十岁的太子朱翊钧即位,是为明神宗,第二年更元万历。这一重大的人事变故,不仅对明朝,哪怕对中国未来的历史走向,也产生了重大影响。

明神宗朱翊钧的名气很大,只要提起这位万历皇帝,稍懂明史的人都会知道。他的出名,主要在于创造了两个之最:一是在位时间长达四十八年之久,创明代之最;二是三十年不上朝,这一记录恐怕称得上古代皇帝之最。黄仁宇的名著《万历十五年》,所写就是这位皇帝当政时期的人与事。

与先皇朱载垕相同,朱翊钧也是以第三子身份即位。自然也是前两位兄长夭折,他才获此资格与殊荣。朱翊钧即位时只有十岁,不懂朝政,一应事务,不得不仰仗大学士、首辅张居正。他六岁被立为太子后,张居正便任命为太子太傅。张居正尽心讲读,认真辅导,对他给予无微不至的关心与培养,几年下来,小皇帝便对张居正产生了一种严重的心理依赖。

张居正是一位雄心勃勃、志向高远的政治家,他力图挽救明朝后期日益衰败的腐朽局面,也就利用这一“便利”,推行严厉的改革措施。在他执掌朝政大权的十年间,有过许多革新除弊的举措:政治上,整顿吏治,裁汰冗官,选贤任能;军事上,任用良将如戚继光等,练兵戊边,久废的边事得以振兴;经济上,重新丈量全国土地,实行“一条鞭法”;外交上,推行汉、蒙和解政策,设市通商……张居正的改革举措,给当时的朝政,注入了一股新鲜的活力,成效十分显著,社会日趋稳定,边关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特别是经济得到了长足发展,嘉靖、隆庆时期几乎年年亏空的财政有了积余,民间萌芽的资本主义得到了进一步发展。

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其实,明朝开国之初,荆楚这块地盘,是颇受歧视的,原因在于这里曾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劲敌——汉王陈友谅的根据地。到了明朝中期,既无子嗣也无亲兄弟的武宗正德帝一死,决定由最近支的皇室——武宗堂弟、兴王朱厚熜继承皇位,是为明世宗,年号嘉靖。湖北钟祥市,不仅是朱厚熜的封地,也是他的出生之地。于是,风水就这样不经意间转到了荆楚大地,“真命天子”一出,这才带动当地人才的又一轮脱颖而出,张居正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的才华与实绩,超过了有明一代任何一位文臣。

没有想到的是,张居正一死,神宗皇帝亲政,他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翻脸不认人,清算自己的恩师、首辅张居正。十年来,张居正大权在握,凡事自作主张,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连花钱也要受到他的限制,不许多花乱花,朱翊钧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长期的压抑使他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总算扬眉吐气有了出头之日,加之反对派、守旧派在一旁扇风点火大肆怂恿,于是,神宗在一种严重的变态心理驱使下恩将仇报,对张居正展开总清算:将他推行的新政打入另册,旧政死灰复燃,衰朽的明朝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与光明,就此熄灭;他认为张居正当了十年首辅,专横跋扈,贪污腐化,私财肯定富可敌国,正好借此充实国库,于是派遣使者前来荆州江陵,封闭张家宅门,查抄张家财产。张府当然没有神宗想象的那样富有,不及明嘉靖时宰相严嵩家产二十分之一。于是,使者便对张居正家属严刑拷打,逼迫他们招供私藏的银钱,结果十多人自杀、饿死,其中就有张居正长子张敬修,他留下一份遗书后自缢身亡。而此时,离张居正逝世仅只一年多时间。

抄家约四个月后,即万历十二年(1584年)八月,神宗在都察院参劾张居正的一份奏疏中批道:“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箍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断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追论。”

严厉清算张居正,神宗不仅树立了自己的无上权威,也开启了独具个人特色风格的万历时代。

神宗遣使抄家之时,袁宏道一行正在江陵应试,虽未能亲眼目睹抄家惨状,但这一事件给当地带来的震动,无疑于一场特大地震,大街小巷的各种消息何止千万!他们在第一时间听到的各类传闻,实在是太多了。

应完府试,查抄张家已告结束,张居正的家人,除八十多岁的老母在首辅大学士申时行的请求下,神宗“手下留情”给她一所空宅及十顷田地外,其他的不是饿死逃亡,就是充军边塞。

这日,袁宏道一行来到张居正故居,昔日大红大紫的奢靡繁华,转瞬间变成一座萧索冷落的空空宅第。他们站在门外徘徊良久,极想进去看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回到江陵暂住地,袁宏道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张家故宅那空空荡荡、凄凄惨惨的悲凉情景,内心怎么也不能释怀。他极力回忆、梳理、思索此次古荆州之行的所见所闻,不禁手握管毫,一挥而就,写下长诗《古荆篇》。

诗中,袁中郎对人生的潮涨潮落、历史的沧海桑田发出年轻人少有的感喟:“游人恋恋无穷已,踏遍江城春万里。只解宾从集似云,哪似年光去如矢。花开花落迥生愁,郢树鄢云几度秋。”论及张居正丰功伟业及悲惨遭遇时,更是百感交集:“霍氏功名成梦寐,梁王台馆空山丘。荣枯翻复竟何言,昨宵弱水今昆仑。无人更哭西州路,有雀还登翟氏门。汉恩何浅天何薄,百年冠带坐萧索。昔时嘘气成烟云,今朝失势委泥砾。”气盛的袁宏道,不惧皇权,不怕密探,竟以“汉恩何浅天何薄”之句,将矛头直接对准最高统治者明宗神,说他刻薄寡恩。年轻的袁宏道不知社会之复杂,政治之黑暗,官场之深浅,以其本能的直觉,深切地感到官场充满了难以逆料的险恶:张居正权倾一时之际,哪怕吁一口气都可化成烟云,真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一旦失势,则弃如泥沙,变得一钱不值。那么,人生的道路,该如何选择呢?“已矣哉,归去来!楚国非无宝,荆山空有哀。君看白雪阳春调,千载还推作赋才。”

望绵绵荆山,对凄凄张府,空余悲哀。他觉得,荣华富贵转瞬即逝,求取千秋功名,唯有文章永恒。

是的,如果执于从政,一心为官,其所作所为,就当前的局势而言,欲达张居正之鼎盛,实在是难之又难,更别说超越了。即使张江陵再世,也无法改变明朝江河日下的腐朽与颓势。而投身文学,情形就不一样了。

清算张居正及查抄张府事件,对袁宏道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就某种程度而言,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决定并改变了他日后的奋斗目标及价值取向。

万历十三年(1585年),袁宏道在家庭的安排下做了新郎,与李氏结为夫妻。

十七八岁娶妻结婚,在今天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在当时则极为普遍。公安民俗,对婚嫁迎娶十分重视,称之为“做大人”。也就是说,只有结婚,举行相应的仪式得到乡邻认可,才算长大成人,否则,不论男女,也不管年龄多大,在乡人眼中,都是没有成年的“伢儿”。

袁宏道妻子李氏,封安人,祖父为成都太守,算得上一位大家闺秀。像其他女性一样,李氏没有留下名字,两人自由恋爱的可能性不大,估计是媒婆或他人从中牵线,再依当地乡风民俗,合八字、过礼,然后迎娶。

此后,宏道又娶妾李氏、韩氏、王氏,但从他留下的诗文来看,对这位明媒正娶的妻子李氏,感情十分深厚。

成家、立业,二者似乎都有了。可袁宏道心中的“立业”二字,绝不止于一名秀才。尽管张居正事件使他认识到政治的黑暗无情,多少看淡了官场名利,但作为一名读书人,若求上进,在当时来说,除了科举,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袁宏道别无选择,只有打点行囊,踏上了奔赴武昌参加乡试的道路。

这些年来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弟弟中道本拟同行,却因病受阻,不得不留在家中。

寂寞旅途,形单影只,中郎不禁回想起荆州府试的情景,当时一行四人,是何等地热闹开心呵。

省试考毕,好不容易等到放榜,结果一公布,袁宏道不禁傻眼了——名落孙山!

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中,算什么“神童”呵!他不禁十分沮丧。

怏怏不乐地回到家中,父亲自然劝慰不已,说你还年轻着呢,只有十七八岁呀,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急什么呀你!袁士瑜虽然这么说,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极力希望天赋最高的二子此次考中举人,一下就能超越自己。当然,天不遂人愿,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弟弟袁中道、庶祖母詹氏及其他家人,都免不了一番劝慰。

袁宏道表面应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落第的打击与阴影,总是弥漫心头,一股淡淡的忧伤挥之不去。受张居正事件的影响,他的人生观多少有些改变,但世俗社会,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多以官职大小而论。袁宏道一时间还是难以超脱免俗,并且,承平时代,从文与从政,二者实难截然分开。

万历十四年(1586年)于袁宏道而言,可谓流年不利,省试落第,郁郁不乐,不久又身染重疾,差点撒手人寰。

中郎生来体弱多病,与其聪慧颖悟同出一辙,都属天性。长期以来,疾病与疼痛,算得上他的“家常便饭”,大多时间,他是从病疼中熬过来的。近年来的刻苦攻读、饮酒疏狂以及婚姻之乐等,对身体素质不好的他来说,无疑造成了不良影响乃至“恶意”透支。过去虽病,却无大碍,可这次一病就病得十分邪乎,延医吃药,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不断加重,渐至沉疴,竟至卧床不起,形容枯槁,头发脱落。

中郎这年到底身患何病?中医对疾病的分类本来就十分笼统,加之病人对病名并不重视过问,现存资料全无记载。

关于这场病,中郎留下了诗歌《病中短歌》、《病起独坐》,对病疾本身的具体描写,比如病发于身体的哪一部位,症状反应如何等,都没有提及。他关乎的,只是病的“情状”,他在《病中短歌》中描写个人病容:“吁嗟我生年十九,头发未长颠已朽。病寒三月苦沉吟,面貌如烟戟露肘。”悲观之时,便有了作别亲友、长辞人世、化为鬼神的念头:“羸枯博得妻儿怜,七尺浪为鬼神有。箧里残书别故人,凡上龙钟关老叟。”在《病起独坐》中,他写自己的孤寂穷愁:“病家无客至,小犬亦高眠。开帙寻诗料,添衣缺酒钱。”

尽管重病在身,不时揽镜自照,担心憔悴的病容无以面见客人,但袁宏道并未被病魔击倒,他放松心态,“闭门读庄子”,看淡生死,“浮生喻泡影”;于八股制文之外,或吟诗赋篇,或整理旧稿残篇;有时,还病中作乐地喝上几口小酒……

“名岂儒冠误,病因浊酒痊。”良医与苦药,加之坚强的意志与超脱的心态,三月之后,袁宏道终于驱除病魔痊愈了,并以《病起偶题》为名,写下四首系列短诗作为纪念。

这场大病,对青年转型期的中郎来说,意义深远。因病而产生的苦痛,使他感到“色界身终苦”;因病而面临的死亡,使他觉得“世路他如梦”;因人生之梦幻苦短,使他由儒学转向老庄的自然适意与佛学的永恒探究,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了。

万历十四年是中郎的大灾大难之年,而对哥哥袁宗道来说,则是一个大吉大喜之年——他不仅高中进士,且夺了个会试第一,官居翰林。

一般文人考个秀才都难,而要完成举人、进士的跨越,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拥挤在一条狭窄的独木桥上,难度之大可想而知。袁宗道能够从万千读书人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也经历了一番艰难而曲折的奋斗与拼搏。

中举第二年,他就赴京会试,结果落第而归。三年前,回长安里养病的他身体稍稍复原,就在父亲的督促下再次赴考,好不容易走到黄河岸边,疾病复发,不得不抱憾而归。返程时路过荆门,投宿一家旅馆,没想到半夜时分,旅店突然坍塌,袁宗道侥幸逃过一劫,却受了一次少有的惊吓。回乡不久,贤妻曹氏病逝。一连串的重大变故,弄得袁宗道心灰意冷,也就看淡浮世,进入到一种沉静内敛的境地,衰弱的身体反而有所起色。三年一次的会试又到了,袁宗道本想放弃,而将满腔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的袁士瑜却不肯放过,再三再四地催他赶紧上路。于是,他只得抱着一试的态度,于去年秋天,第三次踏上了赴京赶考的旅程。

来自全国各地的举人荟集于京,真可谓人才济济,强手如林。人人满腹经纶,个个充满自信,都想一举夺魁抱得状元而归。可状元只有一名,就是进士,也名额有限。袁宗道看轻结果,听凭自然,进入到一种自在洒脱的境地,结果名列第一。据《明史·选举志》所记:“会试第一为会元。”二十七岁的袁宗道第二次会试,就得到个了天下瞩目的会元,一时间名动京师,誉满海内。

接着参加由皇帝主持的殿试。殿试分三甲,第一名状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三甲统称进士,一甲为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据《明清进士题名碑录》记载,万历十四年当科殿试,三甲共录取三百五十一名,其中一甲三名,二甲六十七名,三甲二百八十一名。

受会试第一这一骄人成绩的鼓舞,袁宗道在殿试时发挥极佳,按说可以高中状元,最次也可得个榜眼或探花。只因张居正案发不久,袁宗道与他属荆州同乡,主考官揣摩皇帝意图,刻意将他排斥在一甲之外,结果殿试成绩名列第四,取二甲第一名。

真没想到,张居正事件不仅祸及家族,还殃及同乡,可谓荒唐之至。

袁宗道尽管做了一回乡党张居正的“牺牲品”,但会试第一、殿试第四的成绩,足以让家人、乡人为之骄傲。

根据考试成绩,袁宗道被朝廷授予翰林院庶吉士之职,留驻京城。

哥哥进士登第,置身公安县城的袁中郎受到鼓舞,于病后的虚弱与颓唐中重新振作精神,披阅搁置已久的儒学典籍,以备再战。

万历十六年(1588年)秋,袁宏道第二次启程参加武昌乡试,受到主考官冯琦的器重。冯琦字用韫,号琢庵,历任编修、侍讲、礼部右侍郎、礼部尚书等职,著述甚多,主要有《经济类编》一百卷,《北海集》四卷,《宗伯集》八十一卷,《宋史纪事本末》若干卷等,他对当时文坛盛行的模拟剿袭十分厌恶反感,推崇乐府、建安之风。袁宏道所写虽为制文,但自有一股清新的气息流淌其间。冯琦慧眼识珠,袁宏道幸遇伯乐,当即拔为举人。

此后,他们探诗论文,意气相投,互致信函。袁宏道曾在尺牍《与冯侍郎座主书》中写道:“慨摹拟之流毒,悲时论之险狭,思一易其弦辙,而才力单弱,倡微和寡,当今非吾师谁可就正者。”师生间的情谊及相互推重,由此可见一斑。

第二年,取得会试资格的袁中郎沿着哥哥宗道当年赶考的陆路,历经近三千里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京城。

哥哥早已作好迎候准备,几年不见,兄弟重逢,手足之情,尤为亲密。

袁宏道第一次前来都城,北方的风情,北京的风物,在他眼里,自然感到新鲜,只要有空,哥哥宗道都陪他一同出游,共赏美景。

会试结束,袁宏道仍逗留京城,等待放榜之日。既然专为会试而来,对结果也就寄予较大期望。榜单公布,袁宏道名落孙山。

这年,袁宏道实岁二十一,虚岁二十二。公安人计算年龄,多以实岁为准。而各种年谱、资料等以虚岁计算人物年龄,笔者只得从众。尽管参过生死,看淡功名,毕竟年轻,情绪飘忽不定,思想也不成熟,失望沮丧、郁郁不乐在所难免。其落第之情,在《花朝即事》一诗中流露无遗:“雨过庭花好,开樽亦自幽。不知今夕醉,消得几年愁?一朵新红甲,四筵半百头。久知行乐是,老矣复何求?”

而哥哥袁宗道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完全超然于科举、功名、利禄之外,他没有像常人所做的那样开导二弟,说些劝慰勉励之类的话语,而是与他谈起了性命之学与心性之说(即禅学)。

早在九年前,袁宗道就受二舅龚惟学影响,涉足佛学了。那时,他与二舅同行,第一次参加会试。来到京城一处集市,但见一群书商,争相销售各类书籍。二舅挑来选去,买了一本大儒语录及一二册佛学典籍而归。宗道见了,不禁窃笑,说他现在买这样的书,无疑于夏天兜售棉被。结果双双落第,一同返回公安,夜宿一家旅店,二舅突然向宗道感叹名声之虚浮,生命之脆弱。遭受打击的袁宗道,心中顿生同感,当即跃起道:“名虚身脆,何处才是归宿之地?”这时,二舅不失时机地掏出京城所购之佛教典籍,递给他说:“若要无忧无愁无哀伤,只须好好研读它们,七尺之躯有所托,人生百年不为多。”袁宗道一阅,豁然大悟,方知瓶瓿之外,别有一番天地。

此后,袁宗道从公安到京城,从重病到痊愈,从落第到会元,在大喜大悲、大起大落间浮沉不已,于是,对禅佛之学,从书本知识到社会人生,感悟更其深刻。他遍阅大慧宗杲及中峰苍雪这两位禅学大师的各种著作;结识了博极群书、善为古文的状元焦竑,以及敏而好学、精研禅法的刑部主事瞿汝稷,他们一同研讨禅宗顿悟之说;而与和尚深有(李贽高足)的交往,则多次受其见性之说的启发……时间一长,袁宗道对心性之学的参悟,远在常人之上。

其实,袁宏道早就对佛教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时的公安县,寺庙林立,据不完全统计,主要有二圣寺、谷升寺、太阳寺、灵化寺、天崇寺、净居寺、报本寺、法华寺等三十二座。这种浓厚的佛教氛围的形成,与智者大师的影响密不可分,他所创立的天台宗犹如一轮日晕,笼罩着公安上空,形成了一股奇妙而神秘的“场”。袁宏道置身这一特殊的佛教“磁场”,受其熏陶自不可免。

县城斗湖堤镇东面,有一座著名的二圣寺,袁宏道去得最多。十八岁那年,他就留下了组诗《初夏同惟学、惟长舅尊游二圣禅林检藏有述》,从“等闲闲法都如梦,眼底何劳觅化城”,“我亦复心求圣果,十年梦落虎溪东”等诗句来看,袁宏道对佛教不仅热情有加,其实已有较深的认识与见解。

而与生俱来的疾病及十九岁那场大病,还有两次落第的打击与痛苦,都使得他不由自主地转向佛学——既是寻找解脱的逃遁之所,也是生命意义的追寻之地。

如果说中郎以前着意于佛学,只是被动的熏陶与“有感而发”,那么经哥哥袁宗道一番点拨启悟,便进入到了一种自觉自为的研究层面与参悟境界。

中郎在兄长的引导下参禅悟道,落第后的失意郁闷顿然消失,从他所作《采莲歌》一诗,可以见出他那渐趋澹定平和的心态:

采莲花,花开何鲜新!映月为处子,随风作舞人。深红浅白间秋水,妬杀麻姑与洛神。采莲叶,莲叶连香檝,一片青花古玉盘,持赠秦娥与燕妾。采莲子,莲房劈破香且美,纤手分来颗颗匀,何事经年沉湖水?湖水深犹可,水浊情无那。试问南溪二月泥,妾心辛苦知不知?

家乡的莲叶、莲花、莲蓬,又该到了采摘之时吧?京城不便久留,莫如赶紧回乡去吧,早日欣赏那“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

正巧哥哥宗道也因公事返里,兄弟俩结伴同归。

漫漫旅程,两人朝夕相处,无所不谈。而聊得最多的,便是心性之说,他们沉浸其中,仿佛着了魔似的,一个劲地揣摩、深研、探究不已。回到公安,小弟中道也加入其中,兄弟三人回首往昔,研讨禅理,其乐融融,直至兄长宗道返京述职。

于是,中郎对禅宗佛理越来越感兴趣,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其中。越探讨,就越觉其深奥无比,同时会涌出一些无以参解的疑难,便在印度释经及本土高僧所著佛典中寻求答案,结果呢,他不仅没有参透,反而越参越糊涂,愈觉茫然,“长探佛理,遍参知识,博观教乘,都无所得。”尽管如此,对心性之说,他并未放弃求解。吃饭睡觉、学问知识只是人生的表象,他要领悟人生的根源与生命的本质。于是,便换一个角度,从语言文字中那些意识行不通的地方开始参究,这样一来,时有所解,似乎走出了一条新路,而终归不能洞彻玄机。

参悟不到根本,达不到透亮的境地,便如痴如醉、废寝忘食地继续参究。一天,他读到张子韶格物,仿佛受到天启,心胸豁然开朗。

所谓张子韶格物,指杨歧派著名禅学大师大慧宗杲对宋人张九成(字子韶)居士的开导点化。

禅宗自达摩西土东来,经慧可、僧璨、道信,传至五祖弘忍,分为北禅神秀与南禅慧能。北宗逐渐衰落,南宗一系日渐坐大,再分沩仰、临济、曹洞、法眼、云门五个分支,而杨歧宗又属临济宗的一个派别。

惠能的南宗禅讲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其后各宗各派都十分看重“禅机”,即以不拘一格的动作、言语教化禅者。由此出现的一则则点化、参悟故事,称为禅宗语录,也称公案。到了南宋大慧宗杲,他认为“公案禅”流于知解,失其意义,于是提倡一种更为简捷的“看话禅”(又称话头禅),后成为禅宗主流。看话禅以参究“无”字话头为主,将心力凝聚于一个字或一句话上,他曾说道:“千疑万疑,只是一疑。话头上疑破,刚千疑万疑一时破。话头不破,则且就上面与之厮崖。若弃了话头,却去别文字上起疑,经教上起疑,古人公案上起疑,日用尘劳中起疑,皆是邪魔眷属……若透得个无字,一时透过,不著问人。若一向问人,佛语又如何,祖语又如何,诸方老宿又如何,永劫无有悟时也!”

张子韶格物论是一则典型的看话禅,载于《五灯会元》卷第二十《径山杲禅师法嗣·侍郎张九成居士》,现转录如下:

慧曰:“公只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公茫然,慧大笑。公曰:“师能开谕乎?”慧曰:“不见小说载唐人有与安禄山谋叛者,其人先为阆守,有画像在焉。明皇幸蜀,见之怒,令侍臣以剑其像首。时阆守居陕西,首忽堕地。”公闻顿领深旨。题不动轩壁曰“子韶格物,妙喜物格。欲识一贯,两个五百。”慧始许可。

文中的慧指大慧宗杲,公指张子韶。禅宗讲究的顿悟,不是凭空而来的突然领悟,而是在一定参禅基础之上的灵光一闪,是量变到质变的飞跃。就一般人而言,读此论说,可能无甚特别触动之处,而于长期坚持不懈探究禅理的袁宏道而言,猛然间便开启了一扇天窗,彻悟犹如一股清新的长风扑面而来,直贯肺腑。

这则论说对袁宏道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可视为他参究禅理的一次关键性转折。在《德山尘谭》中,他曾有所记述与揣摩:“问:‘妙喜(指宗杲)言诸公但知格物,不知物格。意旨如何?’答:‘格物物格者,犹谚云我要打他反被他打也。今人尽一生心思欲穷他,而反被他穷倒,岂非物格邪?’”

袁宏道的突然参悟,好比乘上了无底舟,进入了针孔海,觉得万卷经典,百般播弄,不过外在的“家具”、“钳鎚”而已。

于是,他将自己的禅悟心得与哥哥袁宗道一同交流。

袁宗道听后,不禁大喜过望地说道:“是啊,至宝原在家内,何必向外寻求!二弟,你的见解已超越琐碎,超出常人,不是我等所能企及的了。”

然后,中郎将自己所得,对照古人微言,无不神妙毕合。于是,他以对禅宗的悟解,精选七十二则公案,“皆是百千诸佛相传之髓”,然后加以评说,汇成一部名为《金屑编》的佛学书稿。“金屑虽贵,在眼成翳。”可见袁中郎取名《金屑编》,意旨深远。他所编选的这些历代禅师留下的典型公案,如果后人不能达致神悟、妙悟、体悟、了悟、彻悟、禅悟的境界,不仅无益,反如眼中的金屑,将有碍视见,遮蔽“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