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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年之交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1:20 | 字数:5445

袁宏道根据参禅心得撰成一卷《金屑编》,踌躇满志之余,心中的疑惑似乎更多了。这些疑问不仅涉及佛学禅宗,还包括儒道、学识、诗文等诸多方面。迷雾重重,何以廓清?猛然间想到了神交已久的李贽,不禁生出专程拜望的念头。

在此,我们有必要对李贽作一番简要介绍。

李贽,号卓吾,又号宏甫,别号温陵居士,嘉靖六年(1527年)生于福建泉州。自二十六岁考中举人跻身官场,辗转于河南、南京、北京等地任职,当过校官、县学教谕、国子监博士、刑部员外郎、刑部主事、礼部司务等,直到万历五年(1557年),五十一岁的他终于升任云南姚安知府,成了朝廷的一名四品官员。

李贽性格倔强,思想活跃,不甘摧眉折腰,不肯受人挟制,不愿巴结奉迎,所受之磨难与屈辱,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好不容易升了一名知府,总该扬眉吐气一番了。然而,他的心中,却退意萌生,不愿上任。李贽所看重的,不在官职大小,而是精神,是学识,是思想。经众多友人百般劝说,他才极不情愿地勉强成行。

李贽由南京走水路前往云南姚安,途经好友耿定理家乡黄安(今湖北红安县),舍舟上岸一聚。临别前夕,李贽拟将家属留在黄安,独自一人赴任,并与耿定理约定,三年任期一满,便不再续任,将来黄安定居,专心访友求道。可妻子黄宜人要求同行,态度非常坚决,李贽没有办法,只得将她带上,但还是将女儿和女婿庄纯夫留在了耿家,为此后的隐居埋下了“伏笔”。

李贽不愿为官,并不等于他在知府任上无所作为,他勤勉对己,宽以待人,与当地少数民族和睦相处,注重社会公益事业,三年时间,竟将姚安治理得井井有条。任期一满,李贽便摞下挑子,封印闭门,停办公务,坚辞不干了。消息一经传出,当地士民“攀卧道间,车不得发”,极力挽留这位罕见的优秀“父母官”。而李贽去意已决,于是,当地百姓便特地为他建了一座生祠以作纪念。

一旦摆脱官场的名缰利锁,李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自由。他与妻子黄宜人取道长江,经三峡,过荆江,直奔黄安。

好友耿定理已为李贽的前来隐居作好充分准备,在耿家别业“天窝”专门为李贽一家建室筑居,使他大有宾至如归之感。

李贽前来投奔好友之时,适逢耿家老太爷去世不久,在朝廷做官的耿定理兄长耿定向也回到了老家守丧。李贽与耿定向思想迥异,两人经常发生龃龉,但有耿定理从中调和,倒也相安无事。可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后,年仅五十一岁的好友耿定理突然病逝,情势急转直下。因思想不同、言语不合,尽管耿定向守丧期满已赴南京任职,但两人书信往返之中,矛盾日趋尖锐。耿定向担心李贽继续留在黄安“天窝”带坏耿家子弟,不禁生出赶走李贽之意。

邻县麻城四大望族之一周柳塘及女婿曾中野得知,出于对李贽的仰慕,他们盛情相邀,并在县城买下一间大屋供他居住。正置尴尬境地、另寻别居的李贽,也就爽快地接受了他们的邀请。

本想举家迁居麻城,可夫人黄氏坚决不从,颠沛流离一辈子,她想归返老家泉州,以求落叶归根,女儿、女婿也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母亲一方。于是,李贽只好让女儿女婿陪同夫人一同返乡,他则孤身一人前往麻城周柳塘翁婿为他提供的居所,并将其命名为维摩庵。

三年后,对佛学极有研究的李贽剃度出家,索性做了一名和尚,从维摩庵搬到离县城约三十里外的龙潭芝佛院,自号“龙湖叟”。对此,他写诗明志道:“空潭一老叟,剃发便为僧,愿度恒沙众,长明日月灯。”

从万历十五年(1587年)三月至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冬,除外出两三年外,李贽在龙潭芝佛院一住就是十年有余,第一部著作《初潭记》在此编纂而成,尔后又创作、编辑了《焚书》、《说书》、《因果录》、《史纲评要》、《读升庵集》、《孙武子十三篇》及《藏书》的主要章节,还批点过《水浒传》、《西厢记》、《琵琶记》等小说、戏剧著作。他一生中的主要著述,大多是在这里完成的。

李贽隐居龙潭,既是他硕果累累、声名远播之时,也是他饱受争议、备受折磨之际。他剃头出家,却有意留下胡须;进了佛堂,又不认祖师;做了僧人,还大口吃肉……这些,都被时人视为异端。他广收门徒,即使女子也不避讳,信函往返不说,还亲往女徒家授课,被道学家们视为大逆不道。《初潭集》在麻城第一次刻印,就轰动一时,抢购一空,此后的《焚书》、《藏书》更是声名远播,传遍中华大地。正是这些振聋发聩之作,却被封建卫道士蔑称为“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谤书”……

袁宏道对李贽的大名,先是间接有所了解。第一次进京会试,李贽好友焦竑高中状元,焦竑与袁宗道过从甚密,这样一来,袁宏道不仅结识了焦竑,也知道了隐居龙潭的李贽是一个出奇的怪人,他不畏讥诮,公开向当时的传统儒学、封建势力及习俗流弊宣战,既然被人视为异端,他索性以“异端”自居。

万历十七年(1589年),焦竑担心出家龙潭的李贽孤单寂寞,便托因公返乡的袁宗道绕道黄州,前往探望。焦竑将所托之事写信告知李贽,李贽在《复焦弱侯》中回道:“袁公果能枉驾过龙湖,明年夏初当扫馆烹茶以俟之。”其喜悦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可不知何故,回湖广公干的袁宗道只是回了公安老家,却没能前往麻城龙湖拜会李贽。

第二年,即万历十八年,李贽主要代表作《焚书》出版,从书名即可知晓书中内容,皆为不能见容于世的遭人焚毁的惊世骇俗之作。《焚书》初刻版刚一问世,李贽就寄给返乡归里的袁氏兄弟。袁宏道一阅,不觉大为惊叹,仰慕不已,在《得李宏甫先生书》一诗中写道:“似此瑶华色,何殊空谷音。悲哉击筑泪,已矣唾壶心。迹岂《焚书》白,病因老苦侵。有文焉用陷,无水若为沉。”他不仅将《焚书》视为“空谷音”,还激发了看轻富贵的认识与探究玄理的渴望,赋诗《感兴》,以为明志:“白日不可挽,黄金不可为。夙心探玄理,幽与白云期。众芳经春歇,秋草过时萎。富贵非所欲,浮丘以为师。”

其实,袁宏道早在参禅问道之时,就间接地领略过李贽那深厚的佛学造诣。

哥哥袁宗道曾向李贽的得意弟子——无念禅师学习参禅,而袁宏道于万历十七年赴京会试时,不仅知道无念,还曾当面求教于他。

无念禅师(1544年—1627年),名深有,别号西影,麻城人,曾为龙湖芝佛院守院僧,后在黄檗山开辟道场。他十六岁剃度出家,直到万历九年(1581年),才在李贽的启发开导下猛然省悟,于是作偈道:“四十余年不住功,穷来穷去转无踪。而今穷到无依倚,始悔从前错用功。”

袁宏道的禅学受过无念的精心指导,对他一直怀有敬重感激之情。受李贽启悟的弟子尚有如此禅力,据此可以推断,师傅该是何等了得!

于是,拜望李贽的心情变得更加迫切,特别是刚刚完稿的《金屑编》,虽然得到了兄长肯定,但到底写得如何,达到了何等境界,得请李贽鉴定指教,心里方能踏实。

万历十九年(1591年)春节刚过,袁中郎独自一人,怀着一颗虔诚之心,不畏早春严寒,不惧路途遥迢,从斗湖堤镇启程,赶往麻城县(今麻城市)龙潭芝佛院,向李贽求教。

在袁宏道的想象中,李贽定是一位不拘礼俗、倜傥不羁乃至奔放疏狂的奇人怪人,及至一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见他穿戴齐整,上衣下裳,皆为上等布料,剪裁极工。室内陈设,摆布得极有条理,桌椅十分精致,可谓古色生香,就连地面及墙壁,也清扫得干干净净,一眼望去,令人赏心悦目。真没想到,李贽原是一个十分严谨之人,且极爱收拾讲究,差不多爱洁成癖了。

“呵呵,原来您是一个洁癖圣人啊!”袁宏道情不自禁地赞道。

李贽爽朗一笑,回道:“我就料到你会说出这句话来的,世界如此污秽,我辈岂能同流合污?”

李贽出家后一直收授女徒,外界传他男女同处,嬉戏胡闹,伤风败俗,其实这都是反对者的极力诋毁。李贽收留女徒不假,但有着洁癖的他,却半点不近女色。这对十七岁就携妓泛舟游乐,视妓乐为文人雅事的袁宏道而言,匪夷所思之际,更是叹服不已。

李贽身材瘦削,年愈六十,可他精神矍铄,精力充沛,动作迅速,思维敏捷,全身散射着一股花甲老人少有的青春与激情。当他阅过袁中郎带来的《金屑编》后,觉得大相契合,对眼前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来访者,不禁刮目相看,当即赋诗以赠:“此路少行人,迢迢至古亭;自称通家子,扣门见李膺。”前两句说世上真正向禅的人极少,能达到一定境界的更属凤毛麟角;后两句则以东汉大名士、著名文学家、建安七子之首孔融的典故类比于中郎。孔融让梨的典故家喻户晓,李贽诗中所叙,为另一则典故。十岁那年,孔融跟随父亲来到首都洛阳拜见河南尹李膺。作为一名京畿地区的长官,李膺自然要耍点大牌,不是当世名人或通家世好,一概不予接见。婉拒门外的孔融灵机一动,便对守门人说他是李膺的通家子弟,于是受到了主人的亲自接见。寒暄过后,李膺问道:“你家祖上与我们李姓有何交情?”孔融回道:“我家先君孔子,与你家先君老子(姓李名耳)同德比义,互为师友,照此说来,孔李两姓,当然算得上累世通家了。”一言既出,举座惊叹,都说孔融小小年纪,竟如此聪慧,是位难得的“异童”。而撰有《金屑编》的袁宏道在李贽眼里,也是一位禅学“异童”。二十多岁年纪,其参禅所达之境界,不知超过多少毕其一生之人也!

面对少有的天纵之才,李贽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赞赏之情,又赠诗一首道:“诵君《金屑》句,执鞭亦忻慕。早得从君言,不当有《老苦》。”诵读《金屑》,就连禅学深厚的李贽,也倾慕不已,愿执鞭相随左右。他一个劲地感叹与中郎相见恨晚,如果两人早就相识相知,便不会有老年无朋、老来孤寂之苦,自然就不会去创作什么《老苦》(今已失传)一书了。

李贽实在是太喜爱《金屑编》了,余兴未尽,再提笔挥毫,为中郎作小序一篇,予以高度评价:“昔赵少年出家,壮年悟道,八十岁犹有疑,一百二十岁乃蝉蜕而去,其难也如此。今君二十学道,二十一证果,其视《法华》之龙女,《华严》之善财,有何殊也!然君无师之智,不用金口指诀,则虽善财,不敢比肩,而况赵州老子乎?因喜而书之。”

两人性情极其相投,中郎也不讲什么客气,就在龙潭住了下来,将心中疑团一一道出,以求其解。

李贽对他激赏不已,倾其所学,尽可能地为之解惑除疑。两人切磋论道,学问与境界,就在这种交流与碰撞中,相互得到提升。

其时,李贽因《焚书》的出版,正遭到以耿定向为首的封建理学家的攻击、诽谤与迫害,袁宏道不顾世俗压力,专程前来拜望,且长住下来,这种胆略与勇气,对李贽无疑也是一种极大的支持与鼓舞,使他感到了一股人间少有的温情、温馨与温暖。

若论年龄,李贽比袁宏道年长四十一岁,是他的祖父辈了。一老一少,性趣相投,思想一致,惺惺相惜,他们之间的这种友谊,算得上典型的忘年交。

在李贽身上,包括他的日常起居、读书著文等,也与其思想一样,有着许多异于常人的独特与奇妙。中郎怀着一颗好奇之心,尽情地观察感受。他发现,李贽所读之书,既多且杂,都抄写成善本。上自《离骚》、《史记》,以及陶渊明、柳宗元、杜甫之诗,下至稗官小说、宋元名曲,几乎无所不涉,可谓广闻博览。他一边阅读,一边创作,将读与写有机地结合在一起。阅读之时,旁批眉语,逐字校评,且肌襞理分,新意时出;著文之际,则不枝不蔓,紧扣主题,要言不烦,独抒己见,从不拾人牙慧。中郎发现,李贽不写则已,一旦成文,便精光凛凛,逼人眼目;他写诗不多,但每首都讲究意境神韵;书法是他的最爱,总是先将墨汁磨得浓浓的,然后解开衣服,像个小孩似的大呼大叫,雀跃不已,运动千钧铁腕,将一个个瘦劲险绝之字,骨棱棱地挥洒在铺开的宣纸之上。

袁宏道问道李贽,获益多多,但给他启发最大的,无疑是李贽的《童心说》。这篇收入《焚书·卷三》的文章,袁宏道去年在老家公安时就已读过:“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等到见过李贽,与他长期相处,袁宏道觉得,李贽本身就是一个真人,在专制统治及封建理学的高压下,不受污染,没有变异,长期葆有一颗真心、本心与童心。李贽为人处事、下笔作文,都是发乎内心与本真,他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绝无半点虚伪做作,真是太难得了!与李贽交往,感受其言行,深入其内心,袁宏道才真正读懂了他的《童心说》。世道为何乖张?皆因童心所障之故:“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抵;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童心一旦遮蔽,社会盛行着的,便是假人、假事、假文,假医、假药、假病,“无所不假”,“满场是假”,举世皆然。这样的社会,还有什么廉耻道德?由此而论及文学,李贽认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针对当时文坛的复古狂潮,李贽写道:“诗何必古选,文何必秦汉。”是的,时代在变,文体也变,题材内容自然也要不断发展变化,文章之优劣,不能以时代之先后而论,只要发自童心,表现真情实感,就是好文章、好作品,什么《六经》、《论语》、《孟子》,都不在话下。将历代封建统治者长期尊奉的儒家经典都不放在眼里,可见李贽的“童心说”,是多么地惊世骇俗!

袁宏道仿佛忘了归期,在龙潭一住就是三月有余。他与李贽一同饮食,一同散步,一同出行,两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长谈不倦。常言道,文如其人,袁宏道感同身受,有如夏饮冰雪,快意舒畅之际,更有醍醐灌顶之感。

终于到了话别的日子,李贽执手相送。

这一送竟送出很远,一直将他送到了二百多里之外的武昌城。

抵达武昌,两人仍不忍分离,又一同游览黄鹤楼。

就在李贽与袁宏道同游黄鹤楼时,他们遭到了一伙受假道学家们指使的泼皮的围攻、辱骂与殴打。由思想交锋,发展到人身攻击,可见假道学家的嘴脸是多么虚伪,理学思想的束缚是多么严酷!

当然,特立独行、宁折不弯的李贽既没有回避,更不会屈服。

出了黄鹤楼,再游洪山寺,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