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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革新 一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2:56 | 字数:4688

袁宏道任职吴县期间,其功绩不仅表现在政治革新,更体现在文学上的拓荒与创新。

就任吴县伊始,袁宏道较之以前,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以一个政治家、改革家的身份,大刀阔斧,革除弊政。当棼丝理顺、政令畅通、成效初现,一切走上正轨之后,袁宏道的文人之气,又开始露头了。

只有从文,才是他安生立命的根本。说到底,他的骨子里头,更多的是一股士人墨客之风。

公务之余,袁宏道不仅与门客方子公等人饮酒对弈,还与同居一城的长洲县令江盈科一道游历为乐,周边的诸多名胜,比如虎丘、上方、天池、灵岩、横山、天平、西洞庭、东洞庭、锦帆泾、姑苏台、百花洲等地,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游历山水,于中郎而言,往往是创作的酵母,每有所感,必形诸文字。于是,他将这一时期的诗文整理成辑,并以其中的一景命名,称为《锦帆集》。江盈科为之作序,予以高度评价:“君诗词暨杂著载在兹编者,大端机自己出,思从底抽,摭景眼前,运精象外,取而读之,言言字字无不欲飞,真令人手舞足蹈而不觉者。”

袁宏道的诗文,自初次拜晤李贽之后,即有了质的突破;再经南平文社历练,又是一变,皆出自内心,发乎真心、本心;外放吴县为令,事务繁剧,疲累不堪,而作为补偿的诗文,则变得更其空灵浪漫,所谓“言言字字无不欲飞”,当然,也更趋成熟了。

诗文创作,只是袁宏道文学活动的一个方面。他这一时期的文学状态与内在主题,便是改革与创新。政治革新,清除积弊,文学也不例外。中郎针对晚明盛行一时的复古模拟之风,毅然举起文学改革的旗帜,正式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形成了自己独特而完整的文学理论体系。

行文至此,我们对袁宏道所处的晚明时代及文坛现状,有必要介绍一番。

明朝,与中国古代历史上交相更替的其他王朝一样,开启之初,君王总是吸取前朝教训,休养生息,励精图治,显得勃勃生机;而承平日久,则腐化堕落,弊政丛生,江河日下。

二十岁的万历刚一亲政,即刻翻脸,对恩相张居正展开总清算。人亡政息,张居正的十年改革成果一旦付诸东流,也就意味着早已疲弱衰朽的明王朝再无中兴之望,只能苟延残喘地一步步走向崩溃的终点。

短暂的勤恳、兴奋与激情过后,万历皇帝因立储一事与群臣发生矛盾冲突,开始了长达三十年之久的“消极怠工”。他深居内宫,既不上朝召见大臣,也不披览处理各种奏章,哪怕军情紧急仍然无动于衷。万历怠政最严重的后果之一,便是朝廷官员的任免长期处于半停顿状态,在职命官无以考绩升迁,空缺之位不能及时补充。皇帝借口有病在身,宁可与宦官一起玩掷银游戏,也不肯上朝理政;而官员呢,干与不干、干好与干坏一个样,官心涣散,吏治松弛,贪污腐败;上自朝廷,下至各级政府机构长期处于瘫痪状态,国家机器无法正常运转。加之天灾濒发,西北、华北地区遭受大面积旱灾、蝗灾,“赤地千里”,于是,全国各地大小冲突连续不断,各种矛盾日益尖锐:失地农民与豪强地主水火不容,长期对峙;为缓解入不敷出的财政困难,明廷巧立名目增收赋税,兴起的矿工、织工等市民阶层,主体意识日益觉醒,掀起了抗税罢工的反抗斗争;农民起义、兵变时有发生,民族矛盾更加激化,东北少数民族——满族起兵叛明建立后金政权,东南沿海倭寇侵扰不断……所有这些,都在蚕食、动摇、威胁着大明王朝的统治根基。虽然风雨飘摇、日薄西山,但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半个世纪之后的1644年,明朝便在如潮水般汹涌入关的满清铁蹄的践踏与席卷下分崩离析、土崩瓦解了。

明朝中后期,社会风尚也在发生激剧变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浮华渐盛,竞相夸忘情诩”,“狱讼嚣繁,善俗渐衰矣”。随着商品经济的萌芽、发展、发达,明初有关车马、居处、器皿、服色、首饰之类的禁令已成一纸空文,封建礼制受到了挑战,不仅富裕阶层奢侈挥霍,就是普通庶民百姓也以新异奢靡为荣。这些,已成为全国各地的一种普遍现象,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尤其突出,而杭州、苏州、临清、湖州等以商业为主的城市则更加厉害。

此外,打牌赌博、狎妓宿娼、宠幸男色等恶习也成为一种时尚。比如赌博,据田艺蘅《留青日札摘抄》所记:“小者金银珠玉,大者田地房屋,甚至于妻妾子女,皆以出注输去与人……而苏常一路尤甚,士大夫归家者,则开赌坊,盖避禁也。”关于娼妓,谢肇淛在《五杂俎》中写道:“今之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穷州僻邑,在在有之,终日倚门献笑,卖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两京教坊,官收其税,谓之脂粉钱。隶郡县者则为乐户,听使令而已……又有不隶于官,家居而卖奸者,谓之土妓,俗谓之私窠子,盖不胜数矣。”该书对男宠也有记载:“今天下言男色者,动以闽、广为口实,然从吴、越至燕、云,未有不知此好者也。”

昔日的行为规范一旦突破,封建等级、尊卑观念随之动摇,正如钟薇《倭奴遗事》所言:“五十年来,沧桑一变,酿成薄恶之俗。日尚浮靡,耻闻俭素……贵贱无等,长幼无伦,风日下趋,莫之能挽。”作者所写乃松江、苏州一带情状,正是袁宏道治下的民风实况。

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人们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也必然相应地发生改变,商业、商人受到重视,对金钱、财富的追逐与崇拜,成为整个社会的狂潮,“金钱之神,莫甚于今之时矣”。薛论道《林石逸兴》(卷五)收入的《题钱》歌,便是当时民众心态及社会价值的真实写照:

人为你跋山渡海,人为你觅虎寻豺,人为你把命倾,人为你忘忠信;细思量多少不仁,铜臭分明是祸根,一个个将它务本。

人为你心烦意恼,人为你梦扰魂劳,人为你易大节,人为你伤名教;细思量多少英豪,铜臭分明是祸苗,一个个因他丧了。

哲学,是时代的概括与反映。主体意识的觉醒,人性的复归,私欲的膨胀,猛烈地冲击着长期占主导地位的所谓正统思想程朱理学。随着封建传统道德伦理观念的没落,起而代之的是一种具有庞大理论体系的新的哲学——心学。因其代表人物为王守仁,又称“王学”,其主要命题“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直接针对的就是朱熹的道统观念。以“心即理”反对朱熹的“知先行后”,以“致良知”反对朱熹的“格物致知”,冲决“存天理,灭人欲”的纲常伦理束缚,提倡“知行合一”,由异端渐至发展为晚明哲学主流,“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

李贽的哲学思想,便是心学发展中的重要一环。王守仁的弟子因对他的学说有着不同的理解,于是形成了浙中王门、江右王门、泰州学派等不同的派别。而对明朝中后期产生重大影响的是泰州学派,由泰州人王艮、颜钧传至何心隐、罗汝芳。何心隐认为物欲是合理的,追求声色安逸是人的天性,提倡“寡欲”、“育欲”,满足本有的欲望而有所节制。罗汝芳提出“赤子之心”说,“天初生我,只是个赤子。赤子之心浑然天理,细看其知不必虑,能不必学”,并将心学引入禅宗。李贽是王艮之子王襞的学生,受何心隐、罗汝芳影响较深,但又有所突破。比如李贽认为自私既是人的本能,也是社会发展的动力,这就不仅与程朱理学背道而驰,也突破了属于儒学分支的心学的范畴;比如他在罗汝芳“赤子之心”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童心说”,反对一切假人、假事、假言、假文,锋芒直指儒教,认为正是那些所谓的儒学经典,导致了后世道学家们的伪善:“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

哲学,是时代的前驱与先声,适应、改变乃至引导着社会的前进与发展。

晚明士人,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在时代风尚与哲学主流的影响下,发生嬗变实乃势所必然。价值的多元、政治的险恶、官场的腐败,使得士人心态从过去的热衷功名,发展到绝意仕进、弃官不就,出现了一大批名士、狂士、隐士,他们或纵情声色、嗜酒如命,或寄托山水、怡情自足,或出入佛老、求禅问道。

哲学,是文学的基础与先导。与朝政没落腐败相对应,晚明文坛也是一派萧瑟衰朽,长期把持文坛的,是以“前七子”、“后七子”为代表的复古主义。在具有启蒙性质的哲学思想引导下,晚明文学,正酝酿着一场巨大变革。

其实,前后七子出现之初,也曾发挥过一定的积极作用,有着不可磨灭的进步意义。

“文以载道”是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化传统,与明初高度集权、文化专制相适应,文章的定义是“明道致用”,标准是“合道”,从理论上排斥六经以后的几乎所有文学作品。明廷网罗了一大批御用文人,专门歌功颂德、溜须拍马、粉饰朝廷,形式讲求平正典雅、纡余婉折、开合有度。于是,出现了一种新的文体——台阁体。

台阁体一味掩盖矛盾、点缀太平,缺少真情实感,空洞无物、千篇一律、寡淡无味。正是这一陈陈相因、平庸靡弱的文体,把持文坛近百年之久。长期的枯燥沉闷、死水一潭,必然激起强有力的反弹与反击,“前七子”便是针对台阁体而出现的一个新的文学群体。

前七子出现在明弘治年间(1488年—1505年),主要代表人物有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七人。他们结成一个文学团体,认为“诗至唐而古调亡”,“宋儒兴而古文废”,由此提出了“学不得古,苦心无益”的论调,影响了整个文坛。

前七子的出发点与主观愿望是好的,他们都是进士,颇负气节,怀着强烈的使命感,发出了否定台阁体的声音,欲为当时的文学指出一条新路。他们选择的路径是复古,从古人的诗文——汉魏、盛唐诗歌中吸取营养,以“拨乱反正”。

广大文人深受台阁体之害,因此,前七子的复古主张一出,很快风行天下,掀起了一场文学复古运动。但他们对文学的独创性缺乏深刻认识,李梦阳在《再与何氏书》中写道:“夫文与字一也。今人摹临古帖,即太似不嫌,反曰能书。何独至于文,而欲自立一门户邪?” 以书法类比,强调文学的模拟性,并将古人的一些结构形式视为固定法式。设若人人不敢“自立门户”,文学何能与时俱进、发展创新?

在前七子之后的嘉靖年间(1522年—1566年),以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能为首的七人继续提倡复古,他们犹嫌前七子的复古分量不够,提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的文学主张,继续推波助澜,比前七子声势更为浩大。为与前七子相区别,称其为“后七子”;因出现在嘉靖年间,又名“嘉靖七子”。

后七子接过前七子的复古大旗,将这一运动推向极端,其弊端也就更甚。他们认为诗歌至盛唐达到高峰,散文至西汉臻于鼎盛,自此以后,诗文便不足观。因此,今人吟诗作文,只须模仿古人,“琢字成辞,属辞成篇”就行了,其他的什么意蕴呀,成法啦,过去都有,就不必再费心机了。

严格说来,前后七子标榜的所谓“复古”,实为“拟古”,以模拟为创作法门,作品既缺乏创新形式,更缺乏创新精神。比如后七子主要代表人物王世贞的一首拟古乐府《上邪》,其中的“上邪,与君相知,譬彼结发而盟,山摧海枯志不移”,便明显套用了汉乐府中的“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从句式到内涵太过近似,实难称之为创作。这样的例子较多,比如李攀龙的拟《陌上桑》更甚,除个别字词、句子外,几乎就是照抄了汉乐府《陌上桑》。

前后七子把持文坛近一个世纪,以致“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大家,无不争效其体”。于是乎,文人以复古为圭臬,以模拟相标榜,雕琢日盛,抄袭成风,严重窒息了诗文的生机与发展。本以反台阁体为目的,结果重蹈覆辙,发展到后来,使得晚明文坛更加萧条沉寂。

当然,也有不少有志、有识、有勇之士奋起抗争,对前后七子的复古论调加以反对,甚至猛烈抨击。比如前七子时的画家兼诗人唐伯虎、文徵明,后七子时的散文流派“唐宋派”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等人,就发出了反对复古主义的声音,只因势单力薄,难以形成强有力的冲击与颠覆,前后七子的主张,仍尘嚣甚上。此后的徐渭、李贽、焦竑、汤显祖等人,也曾激烈反对,他们在哲学思想、文学创作上都有新的突破,但仍旧没能彻底撼动复古主义的顽固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