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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革新 二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3:24 | 字数:3537

晚明时期,是一个衰朽堕落、喑哑沉闷的时代,也是一个呼唤人才、亟待转型的时代。社会,唯有革故鼎新,才能向前发展,文学也不例外。

袁宏道对前后七子早就不满,在诗文中时有流露。他十分清楚,如果没有大的动作与规模,仅仅发点牢骚写点小诗,这种“小打小闹”根本无法改变盛行的复古文风。经过一段时间的积蓄、酝酿与准备,他的文学革新观点不断明晰,且日渐系统,但是,他还在等待,以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宣战。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九月,袁中道从山西大同来到江苏吴县。袁宏道三月抵吴就职,父亲袁士瑜得知消息,马上从公安老家赶来,一住就是四个多月。父亲离开不久,弟弟又来了,这种天伦之乐,使得中郎在繁忙的公务之余,感到了少有的温馨与喜悦。

袁中道自武昌府试落第后,一直云游四海,日子过得率性而自在。于游山玩水、友人聚会、饮酒作乐之际,他的诗文却没有废弛,写得更勤了。这次与二哥相聚,自然带来了近期创作的大摞诗稿。

中道虽然科举不顺,比两位兄长坎坷多了,但他才华出众,十多岁就写下了长赋《黄山》、《雪》,洋洋洒洒五千余字。他为人不拘小节,处事收放自如,性情极其洒脱,所写诗文虽多,却不善保管,随写随丢,包括备受中郎称道的长赋《黄山》与《雪》,也不甚珍惜,不知散落何处无处寻觅。中郎不知说过他多少次,有时还代为他收藏,中道这才将所写诗文有意识地留存下来。

夜深人静,中郎读着弟弟近期创作的诗歌,觉得他的创作与前相比,又大有长进。袁中道游历的山西、河北等地,好多都是中郎没有到过的,但从诗中,不仅能感受到北国的雄奇壮美,更能感受到中道那发自内心的真挚之情。他的这些诗歌,全为个人心声的自然流露,没有一首矫揉之作。担心这些上乘之作再次散失,中郎觉得有必要帮他印行出版。

于是,将以前留存的诗稿汇在一起,兄弟俩一番斟酌,终于辑成了袁中道的第一部诗稿。

按当时的刊刻惯例,总得有篇序言才是,由中郎作序,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读着编定的袁中道诗稿,于弟弟的成长与成熟,中郎喜不自禁,同时,他又如鲠在喉,觉得有许多话要说。突然间,中郎灵光一闪,何不趁此作序之机,由中道的诗歌实践,亮出自己深思熟虑的文学革新主张?

中郎找到了一个良好的契机与突破口,一篇名为《叙小修诗》的序言一挥而就。

《叙小修诗》以辩证发展的思维观审视文学变迁,主张诗歌创作应发乎真情,出自作者本色,针对文坛抄袭模拟的复古思潮,旗帜鲜明地提出不拘格套、独抒性灵的文艺观点。

《叙小修诗》是袁宏道刺向复古主义的一篇“亮剑”之作,全文仅一千来字,但语言生动,论述精辟,说理透彻,逻辑严谨,文风犀利,不仅浓缩了袁宏道文学思想之精华,也可视为公安派向前后七子复古主义发出的挑战宣言:

弟小修诗,散逸者多矣,存者仅此耳。余惧其复逸也,故刻之。

弟少也慧,十岁余即著《黄山》、《雪》二赋,几五千余言。虽不大佳,然刻画饤饾,傅以相如、太冲之法,视今之文士矜重以垂不朽者,无以异也。然弟自厌薄之,弃去。顾独喜读老子、庄周、列御寇诸家言,皆自作注疏,多言外趣。旁及西方之书、教外之语,备极研究。既长,胆量愈廓,识见愈朗,的然以豪杰自命,而欲与一世之豪杰为友。其视妻子之相聚,如鹿豕之与群而不相属也;其视乡里小儿,如牛马之尾行而不可与一日居也。泛舟西陵,走马塞上,穷览燕、赵、齐、鲁、吴、越之地,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发展,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盖弟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又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受寂寞。百金到手,顷刻都尽,故尝贫;而沉湎嬉戏,不知樽节,故尝病;贫复不任贫,病复不任病,故多愁。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予读而悲之。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而或者犹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随境变,字逐情生,但恐不达,何露之有?且《离骚》一经,忿怼之极,党人偷乐,众女谣诼,不揆中情,信谗齌怒,皆明示唾骂,安在所谓怨而伤者乎?穷愁之时,痛哭流涕,颠倒反覆,不暇择音,怨矣,宁有不伤者?且燥湿异地,刚柔异性,若夫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是之谓楚风,又何疑焉!

袁宏道的文学革新主张,在此前的诗文、书信中,可谓比比皆是,但在《叙小修诗》中反映得更为集中。他先破后立,反对以模拟为特征的古典主义,建设以性灵说为基础的浪漫主义,其理论思想主要体现为四点:一、反对模拟;二、不拘格套;三、提倡性灵;四、注重内容。

关于反对模拟之风,中郎在致友人丘长孺的一封信中说得最为直接而痛快:

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迨元、白、庐、郑,各自有诗也,不必李、杜也。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袭者乎?至其不能为唐,乃是气运使然,犹唐之不能为选,选之不能为汉、魏耳。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病宋矣,何不以不选病唐,不汉、魏病选,不三百篇病汉,不结绳鸟迹三百篇耶……

中郎认为,时代在变,诗歌的内容、形式也随之改变。一味模仿古体古制,句比字拟,帮凑成诗,实乃创作的忌讳与大敌。

再看不拘格套。所谓“格套”,是指古诗文的规律与格调,被当时的复古派文人视为圭臬。前后七子的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就是以秦汉古文、盛唐诗歌为楷模、标准、格式,来规范、衡量当时所有诗文。如此一来,必然言之无物,陷入形式主义泥淖。

袁宏道是一自由洒脱之人,怎肯牺牲自然情感与独特思想,甘受日趋繁琐的格套之束缚?因此,他一任才情纵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无拘无束,无挂无碍,决不拾人牙慧。他认为格套并非一成不变,“以不法为法,不古为古”,才是高妙的境界,“故善画者,师物不师人;善学者,师心不师道;善为诗者,师森罗万象不师先辈。”他在《答李元善》中写道:“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

前两点重于“破”,指陈复古派的僵化与荒谬,击中“穴位”与要害;而后两点提倡性灵、注重内容则在于“立”,阐述文学革新主张,高扬“性灵”大旗。

性灵说是公安派文学观的精髓与核心,文学若没有性灵,便如人没有灵魂一样,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中郎在《识张幼于箴铭》中写道:“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而行,是谓真人。”内在的“性”与“真”,外现为作者的情趣与灵感,便是文学的性灵。

江盈科在给袁宏道文集《敝箧集》撰写的一篇序文中,将性灵与文学的关系,以及性灵对文学的作用,阐述得十分具体而透彻:

诗何必唐?又何必初与盛?要以出自性灵者为真诗耳。夫性灵窍于心,寓于境。景所偶触,心能摄之;心所欲吐,腕能运之。心能摄境,即蝼蚁蜂虿,皆足寄兴,不必雎鸠、驺虞矣;腕能运心,即谐词谑语,皆是观感,不必法言庄什矣。以心摄境,以腕运心,则性灵无不毕达,是之谓真诗……盖新者见嗜,旧者见厌,物之恒理。唯诗亦然,新则人争嗜之,旧则人争厌之。流自性灵者,不期新而新;出自模拟者,力求脱旧而转得旧。由是以观,诗期自性灵出尔,又何必唐,何必初与盛之为沾沾哉!

唐诗虽是诗歌的高峰,但不是唯一标准。唐诗再好,只知模仿,也脱不了陈旧的窠臼,令人生厌。只要出自本心,发乎性灵,流于真情,这样的诗歌就是新诗、真诗,当然也是好诗。中郎心中的好诗好文,至少应具备三个标准:抒写性灵,讲究趣味,出新出奇。

当时的文人,只知寻章摘句、模拟剽窃、无病呻吟,写出的文字,自然涂脂抹粉、虚情矫饰、华而不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货真价实”的内容可言。对此,袁宏道提出了“文以质胜”的观点。质,即真实的内容与情感,注重“真”与“实”的相互结合,才有可能写出千古流芳的永恒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