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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革新 三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3:47 | 字数:3958

袁宏道以“不拘格套,独抒性灵”的性灵说,发展为公安派完整的文学理论体系,进而成为晚明文学新思潮的理论核心,既有无数前人、社会环境的重要影响,也是他善于学习、不断吸收、取长补短、广采博纳、锐意创新的结晶。

早在南北朝时期,就有了性灵之说。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认为“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梁书·文学传论》也有“夫文者妙发性灵,独抒怀抱”,这里的性灵,仅指个人性情及审美情趣而已;唐宋时期,文学批评强调明道致用,性灵便很少提及,偶尔出现,也被框定为合乎封建礼教规范的中正平和之性情;明初宋濂曾以性灵论诗,指远离尘世、清淡冲远的情怀,一种没有矫饰的自然天德;明代中叶,心学盛行,谈性灵者便多了起来,但其理解主要偏重于自然真实的感情。直到袁宏道之前,关于性灵的论述都是片段而零碎的,并未形成明晰的概念与思想。

袁宏道完整的性灵说既承袭了传统性灵论,所谓“喜怒哀乐嗜好情欲”,即人固有的自然本性、心灵直觉、真实情感,同时加以丰富深化,于文学创作,则体现为日常的“韵”、“趣”、“淡”、“质”等美学范畴。“夫性灵窍于心,寓于境。境所偶触,心能摄之;心所欲吐,腕能运之。”袁宏道提倡的性灵,是外部感性世界与内在精神世界相互作用、相互激发、相互协调的结果,“以心摄境,以腕运心,则性灵无不毕达”。

袁宏道性灵说也受到了佛学的浸润与影响。对佛学特别是禅宗有着深入研究的他,深得其内在精髓,比如禅宗强调“本心”,佛性即本性、本心,“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悟,众生即是佛”,这种自心、自性显然对袁宏道产生了重要影响。他对《宗镜录》作过认真研究,著有《宗镜摄录》一书,《宗镜录》之“心”有别于禅宗之“心”,强调以一心为终始,以一心圆摄一切法的的主体性。于是,他以性灵为本原,而“性灵窍于心”,他的诗歌便“出自灵窍”,由此可清晰地见出《宗镜录》的心本论与性灵说一脉相承的关系。

袁宏道的性灵说还得力于李贽“童心说”的直接影响。公务之余,李贽的著作是他的常读之书,吴县上任后,中郎在给李宏甫(李贽字宏甫)的一封信中写道:“幸床头有《焚书》一部,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甚得力。”《童心说》见《焚书》卷三,自然也是中郎读得最多的一篇力作。李贽在《童心说》中认为,童心即真心,“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他以童心为标准衡量为人与为文,“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而真正的大道理与好文章,也是出自于童心。袁宏道的性灵说认为作文应源于自性、本性,而不假外求,与童心说可谓同出一辙。李贽的“童心说”向封建文化、儒家理学挑战,“性灵说”则在文学领域对前后七子的传统规范进行突围,他们都对旧有的精神传统,对现存的思维习惯、行为准则进行破坏乃至颠覆,提倡人性的解放,树立个体的尊严。

中郎在吴县敢于挑战复古派,亮出自己的文学旗帜,这种勇气与信心,明显受到了李贽疏狂叛逆、挑战正统、冲决罗网的大无畏精神鼓舞。但是,他也从李贽的身世与遭遇中,吸取了不少教训。李贽以“异端”自居,不惜一切乃至生命,以前所未有的决绝姿态,向整个封建专制发起挑战,结果命运多舛,时常遭受无端的攻诘与打击。于是,袁宏道就不得不讲究一点斗争的策略与艺术。李贽身上,有着闽南人强烈的反叛精神,但又不乏一点“胡闹”的味道。袁宏道因袭了楚文化的浪漫风骨,那种有如天马行空的无拘无束、自由洒脱,其实与李贽有着一定的区别。袁宏道虽然服膺、崇敬李贽,但没有达到盲从的程度。长期以来,他保持着自己的个性与认识。随着对李贽的认识渐深,便觉得他“性甚卞急”,其思想与见解多少有些偏激,“尚欠稳实”。特别是历经吴县县令的一番“磨练”,“遭横口横事者甚多”,深感人心之险恶,社会之复杂,有时达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封建文化几千年来的长期积淀,实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作出相应的调整与改变。袁宏道将宽泛的“童心”,缩小至“性灵”这一文艺领域之内,强调“矫枉”与“救穷”,集中火力猛批前后七子的复古思想。封建文化的积淤太厚,社会不可能复归“童心”,不可能不受任何约束地奔放自如。而文人学士吟诗作文追求“性灵”,倒是可以做得到的。因此,李贽批判整个社会基础的“童心说”四处“碰壁”,而袁中郎提倡的“性灵说”文学革命则获得了极大成功。

当然,哥哥袁宗道的影响更其深远。如若追根溯源,袁宗道实为公安派的发起人,首开性灵说之先河。清人朱彝尊在《明诗综·袁宗道》中写道:“伯修才不逮二仲,而公安派实自伯修发之。”于复古派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袁宗道早就不满,“与同馆黄辉力排其说”,并写有批驳前后七子的《论文》上、下篇。在《论文》上篇,他写道:“口舌代心者,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袁宗道不仅认为文章是心灵、口舌的反映,也是时代的产物,“夫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今人所诧谓奇字奥句,安知非古之街谈巷语耶?”如果脱离心灵与时代,所写之文肯定辞不达意、空洞无物。在《论文》下篇,宗道以为时下文坛的模拟之风,“然其病源,则不在模拟而在无识。若使胸中的有所见,苞塞于茅,将墨不暇研,笔不暇挥,兔起鹘落,犹恐或逸,况有闲力暇晷,引用古人词句耶?”如果文章有感而发,自心灵流出,内容充实,一挥而就,不仅没有模拟,即使引用古人词句,也无闲暇之功呢。

袁宗道极喜白居易、苏东坡,将自己的书房称为“白苏斋”,唯一的一部文集,也命名为《白苏斋类集》。对此,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中写道:“自袁伯修出,服习香山(白居易号)、眉山(苏东坡为眉山人)之结撰,首以‘白苏’名斋,既导其源,中郎、小修继之益扬其波,由是公安派盛行。”白居易、苏东坡的诗文,属“性灵”一系,可视为公安派文学实践之先导。受袁宗道影响,古代所有作家中,袁宏道最为推崇的就是苏东坡。在他看来,无论李白,还是杜甫,均不及苏诗卓绝千古。他从才、学、识三方面对苏轼与李白、杜甫的诗歌加以比较,认为苏诗兼有李、杜之长。中郎的观点自有其商榷之处,但可看出他十分注重才、学、识三方面的修养,并身体力行。

中郎虽极力推崇苏轼,也不贬斥李、杜。事实上,他以虚怀若谷的态度,对一切具有个性的优秀文学家、艺术家,都抱有一种学习与接纳的态度。比如他对徐渭的态度,就很有代表性。

徐渭(1521—1593),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多才多艺,于诗文、戏剧、书画均有造诣,且独树一帜,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徐渭一生坎坷,连个举人也不曾考取,中年因精神分裂、发疯发狂杀害妻子,下狱七年。晚年穷愁潦倒,靠变卖字画为生。袁中郎治吴时,徐渭抱病离世已有两年。

一天晚上,袁宏道在友人陶望龄家做客,从书架上随意抽取一书,借着灯光一看,是一本名为《阙编》的诗集。书籍保管不善,“烟煤败黑”,稍稍看得见字形。可读不过数行,袁宏道不觉大为惊异,当即叫道:“《阙编》作者为谁,是今人还是古人?”陶望龄闻言,凑过来翻翻诗集道:“哦,原来是我同乡徐文长(徐渭字)先生的一本诗集呢。”于是,两人在灯下捧卷共读,每遇精彩之处,都要大叫不已。“读复叫,叫复读”,把熟睡的僮仆都给惊醒了。此前,袁宏道既不知徐渭其人,更没读过他的作品。第一次见到,不禁惺惺相惜,大叹相识恨晚,将其诗文视为明朝第一,奉为“南面王”。此后,中郎不仅读遍了徐渭的所有存世之作,还大加赞颂,为这位命运不佳、湮没无闻的狂傲之士写了一篇《徐文长传》,“大足为文长吐气”。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袁宏道的发掘,身世坎坷的徐渭也许就长期湮没无闻了。经过中郎的广为宣传,徐渭的多种才华受到各方专家的褒扬,除诗文外,他的戏剧《四声猿》、《歌代啸》受到汤显祖的极力推崇;而书画作品则尤为郑板桥敬服青睐,徐渭自号“青藤山人”,郑板桥便自刻一印,上书“青藤门下走狗”。

袁宏道既善于发现,更善于吸收;既吸收古人,也向友人焦竤、屠隆、汤显祖等人虚心学习,取长补短,融会贯通。

吴县一带,“山川之秀丽,人物之色泽,歌喉之宛转,海错之珍异,百巧之川凑,高士之云集,虽京都亦难之”,这种独特而浓郁的吴越文化氛围,对性灵说的孕育滋养与脱颖而出,毫无疑问有着一定的推动之功。

此外,“性灵说”的诞生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中郎善于向俗文学、民间文学学习。

袁宏道从小受到庶祖母詹氏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学熏陶,稍长,便喜爱荆楚民歌,可熟记长达数百句的《四时采茶歌》。“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话却一壶酒,携君听竹枝。”这首早年诗歌,既流露出他对民间文学的深情与挚爱,也体现了他独特的文学认知。

就职吴县时,苏州一带的民间歌谣、说唱艺术正处于鼎盛时期,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所载:“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致刊布成帙,举世传颂,沁入心腑。”被中郎称为“真声”的《打草竿》、《擘破玉》,便是当时最为风行的两首吴歌。《打草竿》唱道:“隔河看见野花开,寄声情哥郎,替我采朵来。姐道我郎呀,你采子花来,小阿奴奴原捉花谢子你,决弗教郎白采来。”《擘破玉》也是一首不加掩饰、直抒心怀的情歌:“俏冤家,我咬你个牙厮对。平空里撞着你,引的我魂飞,无颠无倒,如痴如醉。往常时心似铁,到而今着了迷,舍生忘死只为你。”

这些充满了真情实感,不做作、不掩饰的口语化歌词,与那些佶屈聱牙、曲里拐弯、虚饰矫情的所谓高雅之作相比,显得质朴纯真、大胆活泼,令人耳目一新。以致中郎对吴歌之喜爱,几乎达到迷恋的程度,“朝夕命吴儿度典佐酒”。

作为一名士大夫、县太爷,中郎不惜放下“身段”,与百姓大众打成一片,从俚语口语、通俗文学中吸取养分。他的性灵说理论的形成与突出的创作实践,于此得益甚多。从另一角度而言,也可视为俗文学为雅文学输送、补充了新鲜血液,是俗文学向雅文学的一种有力而成功的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