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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革新 四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4:10 | 字数:2667

晚明时期,口语化的小说与通俗化的戏曲因源于民间,贴近百姓,深受大众喜爱,用“小说发达,戏曲勃兴”予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而在文人学士眼中,小说、戏曲皆属民间文学、通俗文学范畴,是不入流、不登大雅之堂的庸俗之作。

袁宏道长于乡村,来自民间,于小说、戏曲有着一种本能的亲切,常常阅读、欣赏。他虽然没有亲手创作此类作品,但独具慧眼,不遗余力地推介、宣传,扩大了小说、戏曲的影响,渐渐为雅文学所接纳。比如长篇小说《金瓶梅》、《水浒传》,戏曲《西厢记》等,就被他视为“奇文”,奉为“奇书”,击节赞赏。

就现有史料记载,中郎是推崇、评论《金瓶梅》的第一人。

《金瓶梅》的出现,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是一大突破与转变。尽管现今仍不能确定署名兰陵笑笑生的作者到底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金瓶梅》出自个体文人之手,有别于那些说书场中众口相传,而后成书的大众小说。《金瓶梅》以细致的笔触,状写普通日常生活场景,是古代小说由叙写历史、神话、传说、故事等题材内容,向描摹社会现实、世俗生活转变的一个标志。《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的一段故事延伸拓展开来,对官僚、富商、恶霸西门庆的家庭生活进行了详尽而生动的描写,反映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与腐朽。作者的创作笔法,带着一股浓厚的自然主义倾向,在真实反映社会现实的同时,夹杂着大量细腻而露骨的性生活描写。正因如此,《金瓶梅》被不少所谓的正统文人视为洪水猛兽,称为市井之“极秽者”,避之唯恐不及。而袁宏道与他们的态度则截然相反。他从好友董其昌手中借得半部《金瓶梅》,展卷一阅,不禁拍案叫绝,爱不释手,当即提笔给这位颇负盛名的书画家写了一封信,其中有言:“《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在他看来,《金瓶梅》不仅摇曳多姿,好读好看,其价值还要胜过被视为汉赋奠基之作的枚乘《七发》。这在当时,不啻为惊世骇俗、振聋发聩之语。上部如此精彩,意犹未尽,自然勾起了中郎阅读下部的强烈欲望,不禁继续写道:“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

除内容外,中郎还十分看重《金瓶梅》的语言风格,作者运用鲜活的市民口语,极富个性,神情逼肖,充满浓郁的俚俗化、市井化气息。这种不加矫饰的语言,正是袁宏道所期望的。因此,《金瓶梅》受到他的激赏,也在情理之中了。他对《金瓶梅》评价之高,于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所言可见一斑:“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

当然,中郎推崇《金瓶梅》,并非着意于那些细腻而淫秽的性生活描写,而是赞赏《金瓶梅》像一幅真实生动的画卷,细致入微地描绘了西门庆的奢侈生活,揭示了豪门贵族的腐朽堕落。同时,他还预见小说这一新兴体裁,能自由抒发作者的真情实感,较少传统观念的束缚羁绊,大有成为文学主流之趋势。

因有二哥推崇,袁中道对《金瓶梅》也产生了浓厚兴趣,称它“琐碎中有无限烟波”。

对待此书,当时的传统文人学士,态度几乎一致,那就是查禁封杀,哪怕传书之人董其昌也认为《金瓶梅》“决当焚之”;袁中道的态度是“不必焚,不必崇,听之而已”;唯有袁宏道,不仅激赏,还将整本《金瓶梅》抄录,广为传播。

一次,友人谢肇淛将他认真抄录的此书借去颇久,一向潇洒大方的袁宏道,竟送去一信,大有“兴师问罪”之意:“《金瓶梅》料已成诵,何久不见还也?”可见中郎对《金瓶梅》一书是何等看重!

由于袁宏道的发现、赞赏与宣传,《金瓶梅》不仅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还掀起了一股抄阅热潮。

此后,《金瓶梅》虽长期列为禁书,但经由袁宏道激发、引领的这股潮流沉潜于民间底层,绵绵不绝。作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金瓶梅》至今已被公认为中国第一部白话长篇小说,第一部个人创作的长篇小说,第一部网络结构小说,第一部由人物类型化向人物典型化过渡的小说,影响播及海外,被世界最知名、最权威的百科全书——《不列颠百科全书》(又名《大英百科全书》)称为“中国第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

除《金瓶梅》外,袁宏道对长篇小说《水浒传》的评价也很高。他在《东西汉通俗演义序》中写道:

人言《水浒传》奇,果奇,予每捡《十三经》或《二十一史》,一展卷即忽忽欲睡去,未有若《水浒》之明白晓畅,语语家常,使我捧玩不能释手者也。若无卓老揭出一段精神,则作者与读者千古俱成梦境。

在他眼中,那些被奉为“高头讲章”的儒家经典与《水浒传》一比,便顿觉逊色。哪怕一直受人称道的司马迁之《史记》,也没有《水浒传》那样富有文采。正如他在《听朱生说水浒传》一诗中所言:“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祖练。一雨快西风,听君酣舌战。”

袁宏道重视小说、戏曲、民歌、俚谣等体裁的通俗文学作品,发现它们皆属真性情、真声音的本真之作。面对“真人”创作的“真品”,他看到了文学的巨大力量,感到了文学的灵魂与精髓所在,将其中富有生命活力的内核引入高雅文学,在雅与俗之间,找到了最佳契合点。

性灵说崇尚自然,推崇本真,倡导新奇坦率,与时代精神相呼应,也是当时市民思想意识、审美趣味的一种反映。

如果没有台阁体,就不会有前后七子;如果没有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也就不会有袁宏道的鼎故革新。一部文学史,便在这样的不断否定与创新中迤逦发展,向前迈进。

袁宏道在吴县振臂一呼,发出文学革命的新声与先声。“性灵说”一出,对文学团体公安派的形成,有着号召、导引的重要作用。公安派正是在“性灵说”的旗帜下,汇聚、组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复古主义的顽固壁垒发起猛烈冲击,横扫淤积近一个世纪之久的文坛污泥浊水。

一股清新自然的长风掠过大地,驱散天空阴霾。以袁宏道为首的公安派拉开了扭转一代文风的帷幕,彻底改变了前后七子“文必秦汉”的复古局面。晚明文坛,立时呈现出生动活泼、明媚灿烂的可喜局面。对此,袁中道在《袁中郎先生全集序》中写道:

自宋元以来,诗文芜烂,鄙俚杂沓。本朝诸君子出而矫之,文准秦汉,诗则盛唐,人始知有古法。及其后也,剽窃雷同,如赓鼎伪觚,徒取形似,无关神骨。先生出而振之,甫乃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一洗应酬格套之习,而诗文之精光始出。如名卉为寒氛所勒,索然枯槁,而杲日一照,竞皆鲜敷。如流泉壅闭,日归腐败,而一加疏瀹,波浪掀舞,淋漓秀润。至于今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灵无涯,搜之愈出,相与各呈其奇,而互穷其变,然后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于楮墨之间。即方圆黑白相反,纯疵错出,而皆各有所长,以垂之不朽,则先生之功于斯为大矣。

“扫时诗之陋习,为末季之先驱。”历史选择了袁宏道,以他为首的公安派由此开创、谱写了一段新的文学史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