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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的县令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4:31 | 字数:7055

既在其位,便谋其政。袁宏道在吴县做了一年多县令,政绩斐然,有口皆碑,这自然与他的兢兢业业、勤勉努力密不可分,他在给友人陈所学的一封信中写道:“生在此繁苦不堪道,大略鸡鸣而起,三更而息,每困顿时,辄思世间有长夜鼾睡者,不知定是何福修得。”既要勤政为民,又要精心作文,其苦其累,可想而知。此前的他,虽也秉烛夜读,虽也勤奋为文,但没有政务缠身,所谓“无官一身轻”,何曾受过现今这等折磨“繁苦”?

身为一县之长,与他打交道的,不是“鹑衣百结之粮长”,就是“簧口利舌之刁民,及虮虱满身之囚徒”。一年多的官场生涯,时间虽不长,但对百姓的疾苦无奈,对官场的腐朽黑暗,认识得更加深刻了。袁宏道置身官场,常常是身不由己,与往昔清静淡雅、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为百姓操劳,繁忙辛苦,倒算不得什么,最不能忍受的,是与上司打交道时,得压抑自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因此,他觉得“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为尤苦,若作吴令则其苦万万倍,直牛马不若矣”。

官场如此束缚痛楚,袁宏道无意久留,为此,他给自己又取了一个号——六休。因司空图《休休亭记》有六宜休语,故以“六休”为号,“志无忘山中冷云耳”。

袁宏道的为官之劳累、辛苦与无奈,在给友人丘长孺的一封信中,描写得最为深刻生动:“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瞧,这就是一名七品芝麻官的情状,哪有半点“父母官”的影子?像奴隶,是妓女,似老人,如媒婆,角色因情景而不时变换,无论扮演什么角色,就是没有本真的自我。

公事繁剧,如履薄冰,身不由己,作贱、狠恶、辛苦,可谓百味尝尽。这于做官本来就无甚兴趣的袁宏道而言,不啻为一种难堪的折磨与难忍的痛苦。于是,他的内心深处,对做官,特别是做一名七品县官产生了强烈的厌倦乃至厌恶之情。在给舅舅龚惟长的信中,袁宏道袒呈心迹道:“甥自领吴令来,如披千重铁甲,不知县官之束缚人,何以如此。……甥宦味真觉无十分之一,人生几日耳,而以没来由之苦,易吾无穷之乐哉!……直是烦恼无聊,觉乌纱可厌恶之甚……”

如果仅只这些,倒也罢了,咬咬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不曾想又碰到了一桩十分棘手的案子“花山公案”,更是弄得他心灰意冷:“唯有一段没证见的事非,无形影的风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尘,往往令人趋避不及,逃遁无地,难矣,难矣。”(见袁宏道《与沈广乘书》)

花山,又名天池山。花山公案中,案件的诉讼一方是名冠吴中的名士赵宦光,他虽一生不仕,但作为宋王室后裔,活动能力相当之大,“虽号隐居,而声气交通,实奔走天下。”另一方既然与他抗争,在当地自然也颇有几分势力。双方诉讼的焦点,为争夺花山的一块宝地而起。

袁宏道接手案子后,便积极介入其中,深入多方调查,了解真情实况。其实,“花山公案”的案情并不复杂,复杂的是诉讼双方那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随着掌握的材料、知晓的内情越来越多,中郎很快就理清了案子的来龙去脉。一番梳理,几经分析,综合判断,胆识过人的他秉持公道,并未偏袒同为士人的赵宦光,而是将宝地判给了对方。

也是合当有事,一向支持他的苏州知府孙成泰此时突然离职。袁宏道的意见一经出台,马上遭到同事、上司的极力反对。如果换上别人,也就委曲求全,隐忍作罢。可中郎不愿就此低头,明明是自己正确,为何要屈服于人?而意见相左的一方——他的同事与上司手握实权,势力强大,互通声气,作为刚来不久、立足未稳的“外来户”,中郎自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怎么办?既然不能主持公道,又不愿扭曲自己,那么,最好的选择,便是暂避锋芒。于是,积愤郁闷的他,索性当起了“甩手掌柜”——闭门谢客,不理政事。

激流勇退,倒也不失为一条明哲保身之法。

当然,只有袁宏道这样典型的浪漫文士,才会摆出如此“派头”。

其实,名士赵宦光著书颇多,算得上一位真正的学人,他精六书,工诗文,善书法,于篆书尤绝。袁宏道吴县任职期间,虽有一场官司将他们牵扯在一起,但双方并不相识,彼此无从了解。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早已离开吴县的中郎,在给吴县友人袁无涯的一封信中谈及赵宦光说:“读凡夫(赵宦光字)诸作,信佳也,恨不识之。花山公案何如?往日凡夫愿力过于吴令,故成毁顿异。但宝地既复,则当平气处之。天下事不患不成,患居成者耳,幸为凡夫道之。”往事过去了十年,当他读到赵宦光的诸多文章后,感觉甚佳,以未能相识相交引为憾事。而一旦提及当年的花山公案,袁宏道还是话中有话,意气难平:花山公案又能怎样?赵宦光的意愿之力、活动能量远远大于他这位县令,既然那块争执的宝地已经收回,当以平心静气的态度待人处世。天下之事,不成无忧,成则反生忧患。信中,袁宏道明确希望友人袁无涯将这番话转告给赵宦光。

而十年之前,袁宏道杜门两月之后,才复出视事。其实他早为自己谋好了“后路”——辞官而去。

唯有如此,才能摆脱七品县令的诸多繁忙辛劳、烦恼痛苦。

当然,即使辞官,也得有一个适当的理由。

一旦去意已决,“由头”自然不难寻找,“机会”说来就来。

这时,家中仆人袁东从老家公安千里迢迢地赶赴吴县,带给中郎一个不好的消息:庶祖母詹氏重病缠身,危在旦夕。

袁宏道自小丧母,是詹氏一手将他扶养成人。为了照顾、养育袁家子弟,詹氏可谓费尽精力、耗尽心血。在中郎眼里,詹氏不仅是他的祖母,也是他的母亲,比亲生母亲还要亲热。他对詹氏,始终怀有一股深深的敬爱与孝顺之情。

闻听詹氏病危,中郎心如刀绞。当年形影相依的一幕幕感人情景,不禁浮现眼前。袁宏道小时体弱多病,每一发病,詹氏就伤心得无法控制,生怕有个三长两短,总是紧紧地将他搂在怀中,一边失声痛哭,一边祈求上天保佑……如今,年迈的詹氏身染重疾,他却身在吴县,远隔千里,不能报答养育之恩。于是,他一个劲地询问詹氏染病的详情,袁东一一作答后,便叙说他前来吴县离开家门时的情景:听说家仆要出远门给中郎送信,詹氏拉着他的双手,身子虚弱的她,不知哪儿涌出一股劲儿,将他攥得紧紧的,久久不肯松开。早已哭得红肿的双眼,又流出了两行浊泪,她边哭边说:“俺今年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闭眼死去,不过早晚间的事儿。可俺死前要是见不到你的主人,就是到了九泉,也闭不上眼呵……”

袁宏道听到这里,悲从中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不禁大声哭了起来。妻子儿女受到感染,也跟着一起失声痛哭。

袁宏道不再犹豫,很快作出辞职决定——赶返老家,探望庶祖母詹氏。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三月三日,袁宏道向上司递交了第一封辞职申请书。这,便是收入《去吴七牍》中的《乞归稿一》,其中写道:“独祖母詹所倚靠者唯职,职一日不回,则一日不乐;一日不乐,则病一日不痊。职何难去此官,以救此垂危之性命哉!”庶祖母的性命,重于县官之职。中郎认为只要自己返回公安探视,詹氏必定快乐无比,百病全消。因此,他希望上司怜惜祖母詹氏“垂白之余生”,体察他“不容己之至情”,向朝廷报告,“照例休致”,以便“早还乡里”。

然而,因重病者詹氏并非中郎父母,只是他的祖母,还是庶祖母,不能援引养亲条例,上司没有批准。

不久,他又呈上第二封辞职书。

在这封《乞归稿二》中,他说祖母与母亲相比,自然稍有疏远,而庶祖母更甚,此乃人之常情。可他与别人不同,从小不识有母,全赖詹氏抚养,其恩远胜于母。以致而今思念母亲必有感而发,而思念詹祖母“则无一日而不九回也”。然后,他将探视庶祖母一事,上升到了孝廉的高度:“夫朝廷所以待士,与士所以自待者,曰孝曰廉。有如当此情景,恬不动念,是逆也。恋一命之荣,而忘生育之大恩,是贪也。贪且逆,世之大戮,朝廷将何赖于若人而用之?”面对恩甚于母的庶祖母之病危,他怎能无动于衷,贪恋职位,不管不顾呢?那不是将自己推入不孝不廉的悖逆之境吗?!

话已说到这种地步,上司仍然没有“恩准”。

辞职未成,这消息不知怎么传播出去,被吴县百姓知道了。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全县。真挚淳朴的百姓记住了这位县官的仁慈练达,忘不了他整顿吏治给吴县带来的恩惠,舍不得他就此离去。他们弄清县太爷之所以挂印离去,是他的祖母重病在身,危若风中之灯。为了挽留袁宏道,心地善良的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出资捐款,设置道场,在吴县境内的所有寺庙挂上旗幡,点上神灯,供上佛香。他们虔诚地祈求神灵保佑县太爷的庶祖母詹氏转危为安,早日康复,愿以吴县民众平均每人少活时日的代价,以延长詹氏十年寿命,从而留住这位仁明的父母官。

面对此情此景,袁宏道大为感动,尽管辞职心切,也不好违拂民意,只得暂留吴县。

这年六月,苏州一带出现了罕见的旱灾。一连几月,骄阳似火,天无降雨,田地干裂,庄稼枯萎,旱情十分严重。

袁宏道忧心如焚,觉得只有更加刻苦勤勉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才对得起吴县百姓的深情与厚望。他走出衙门,顶着烈日,冒着酷暑,深入民间,在吴县的阳山、穹窿、天平等重灾区实地考察,但见堰塘干涸,河水枯浅,田如龟腹,不禁忧心如焚。

怎么办,咱们该怎么办啊?受灾百姓眼巴巴地望着县太爷,不禁连连发问。

袁宏道告诫吴县百姓,不要被眼前的旱灾所吓倒,应振作精神,开展抗灾自救。

于是,农民们利用水车、水桶、脚盆、脸盆,甚至饭碗、茶杯等各种工具,引水灌溉,尽可能地保住那些早已晒得蔫蔫耷耷、无精打采的禾苗不被枯死。

晚明农业,虽经几千年发展,但仍停留在依赖自然、靠天吃饭的水平,生产力十分低下。天,是农民的主宰,自救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解决不了缺水的根本问题。于是,他们便烧香叩头,求神拜佛,祈求上苍,普降甘霖。

无论多么虔诚,上天就是不应,悬在空中的太阳像个扣在头顶的炭火盆子,烤得人口舌生烟,而田里的庄稼,是越发枯萎了。怎么办?他们无计可施,只好向当地父母官求情——他们的“面子”肯定比百姓的要大一些,若肯出面祈风求雨,说不定就感动上天了。

瞧着百姓的疾苦,中郎也极渴望天降大雨,驱除旱情,于是,也就依照吴地乡俗,与邻县好友、长洲知县江盈科一道,随苏州知府孙成泰前往白龙祠求雨。

白龙祠位于苏州阳山西侧山脚,又称龙母庙,今已不存,废于于20世纪50年代。相传东晋时期,当地民女生了一条白龙,后人建庙祭祀,名白龙寺。每逢旱灾,当地农民前往祈祷,白龙总是施展神威,呼风唤雨,十分灵验。可今年情况特殊,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它,每每祈求,不予理睬。当地知府及两县县令出面,白龙是否“买账”?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热浪扑面,哪有半点下雨迹象?可袁宏道一行却管不了那么多,常言道,心诚则灵,只要怀有一颗悬壶济世、救助百姓的赤诚之心,白龙或许开恩,像往常那样招来来片片乌云,唤来阵阵喜雨呢。

在庄严的仪式中,袁宏道等人祈祷完毕,不见天空出现半点异常。怎么办?尽人事,听天命,他们也莫可奈何。江盈科颇为失望,中郎多少也有些郁闷,便提议既然来到阳山,不如乘此游览一番吧。两人刚刚攀到山顶,但见遥远的天边,突然出现一片乌云。然后是两片,三片,乌云越积越多,它们连成一体,越积越厚,如波涛般翻卷着汹涌而来,很快就遮住了耀眼的烈日,明朗的天空,顿时变得昏暗起来。山间掠过一阵凉风,夹着几点细碎的雨滴。看来白龙终于被几位父母官感动了,并给足了他们“面子”:在逐渐加大的风势中,豆大的雨点洒落而下。

袁宏道与江盈科见状,全然不顾县太爷的矜持与威严,两人高兴得像孩童般手舞足蹈。

风助雨势,大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干裂的田地开怀畅饮,枯萎的禾苗渐呈生机。

中郎心里清楚,眼前的奇迹并非神灵开恩,只是他们机会好,碰巧赶上了一场少有的阵雨,一种纯粹的巧合罢了。长期的旱情,已严重影响庄稼的正常生长,阵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今年的收成,肯定要大打折扣了。灾患已然形成,他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尽量减轻荒情。

一场祈得的喜雨过后,旱情稍稍得到缓解,然后又是长时间的干旱。吴县灾情十分严重,农民田地歉收,粮食及经济作物全面减产。

袁宏道早已预先作了准备,他根据各地不同的受灾程度,大幅减免赋税。比如灾情最为严重的穹窿,“每年课税,征十之五”。

所谓天灾人祸,天灾的出现,总与人祸连在一起。只要早作预案,避免人祸,就能够将天灾的危害减少到最低程度。由于措施得力,百姓没有出现饥荒,社会并未发生动荡,吴县依然井井有条。

自闭门复出之后,袁宏道经历了庶祖母病危、辞职不准、抗旱救灾等诸多大事。而他在职一日,则勤勉操劳,一日不辍。各种压力袭来,郁火焚心、内忧外疲、劳累不堪,袁宏道不得不艰难地支撑着,而那与生俱来的疲弱多病之躯,大有不堪重负之感。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八月十三日,袁宏道突然染病。不容他有半点喘息,十四日“病遂大作”。虽延医吃药,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加沉重,“旬日之内,呕血数升,头眩骨痛,表里俱伤。”

他只好请假调理。一连延请三名医生,诊治数月,并无疗效,“精血耗损,瘦骨如戟,愈补愈虚,转攻转盛。”

中郎认为疾病的起因,一是自己天生体弱,二呢,便是身居县令,过度操劳那些繁杂琐碎的事务所致。而延请的几名医生,也一致认为县令之病,并非药饵针石所能治愈,唯有不管世事,断绝俗念,静心休养,才有望康复。

于是,辞职的念头又不依不饶地冒了出来,袁宏道呈上了他的第三封辞职申请。

这次,他写的不是《乞归稿》,而叫《乞改稿》。

三十不到,就要归隐,似乎有点不妥,不如请求上司改派轻闲一点的官职吧。“容职病痊之日,改授教职。”他在《乞改稿一》中如是写道。

明代教职分为三级,府学教官为教授,州学为学正,县学为教谕。中郎进士出身,按其资历可出任府学教授。教官十分闲散,可免去繁剧的事务应酬及官场的压抑扭曲。

中郎以重病在身难以承担繁重公务为由,申请改官。《乞改稿一》上呈,省府两级十分看重他超群的政治才干与组织能力,执意挽留,不肯改派。

中郎无奈,只得继续留任,抱病视事。病了几月,公务堆积如山,紧要的事情得尽快处理才是。不然的话,既愧对吴县百姓的赤诚与期望,也愧对朝廷发放的薪俸呵!

十月十日,袁宏道身披一件黑粗布棉袄,步履踉跄地来到案牍积压的桌旁,刚一坐下,就觉手脚发冷,全身涌过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栗。他强打精神,时而翻阅案卷,时而悬笔在手,勾画圈点。支撑了一会,身子由冷到热,又发起了高烧,额角滚烫滚烫的,头晕目眩,他只得搁下毛笔,推开案卷。这时,一口浓痰涌上喉咙,不禁吭吭吭地咳嗽起来,虚汗直往外冒,神情恍恍惚惚,身子摇摇晃晃,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左右见状,惊惶不已,赶紧将他扶住拥入后堂……

调养休息了十来天,十月二十一日,病情稍有好转,袁宏道会同县衙的徐县丞、詹主簿等人至后堂盘点库存。不一会儿,又感体力不支,只得命人封银入筒。回到私衙,寒热大作,鼻血涌流。好一阵忙乱,才勉强止住鼻血。全身发冷发抖,上下牙齿得得打颤,他赶紧躺在床上,盖了几床棉被。“小愈之人,至此又奄奄一息矣。”

从中郎间歇性寒热发作的病情来看,当为疟疾,还伴有并发症。疟疾,俗称“打摆子”。在古代,疟疾的发病率、复发率及病死率都较高,即使今天,疟疾仍是人类最大的杀手之一。治疗疟疾,西医疗效最佳,而中郎之时,只能是服用中药,疗效十分缓慢。

这时,抱病已达五月的袁宏道不得不写下第四封离职申请——《乞改稿二》,再次申明他的决心:“职宁抱头逃遁,为褫职之废民;不愿悴死他乡,作无依之馁鬼也。职之肝腑,至此吐尽矣。”

仍是不准!

同僚江盈科、吴推官等人闻讯,皆来探视。吴推官一见,当即义愤填膺,认为上司太不体恤下属了,中郎病重如此,既不准辞职,也不准改职,实在不近人情。江盈科则同情不已,不时叹息,屡为下泪。

不久,中郎突然接到一封讣告——并非庶祖母詹氏,而是年迈的外祖父龚大器辞世。

想到外祖父对他的帮助影响,不禁“一痛几绝”。上次外祖母仙逝时,他在龙湖问道;这次外祖父去世,又在吴县任职,他对自己未尽孝道,没能为外公外婆送终吊唁而深感痛惜。

这时,袁宏道的去意更其坚决了,任是谁,无论何种情形,也无法将他挽留。于是,他认真做好离任前的诸项准备工作,将一应库藏,盘明封识;公案文档,系统归类;清点衣物,整理行装,装载入舟,随时准备离开。

然后,他递上了《乞改稿三》。

等了好久没有答复,中郎只好安排家属先行离开,前往无锡,自己则孤身一人呆在吴县,等候批复,再次呈上《乞改稿四》:“职此时如釜中之鱼,欲活不能,欲死不可,展转思之,惟有逃遁而走,可以保身全躯耳。”然而,如果真的抱病而逃,将使吴县公事荒芜,他本人也将因此而革职。欲全职名节,为日后留一线之路,他恳请上司能以仁者不忍人之心,早作裁决。

一方坚辞而去,一方执意挽留,双方僵持不下,仿佛进行着一场考验毅力与韧性的持久“竞赛”与“较量”。

仍是没有回音,袁宏道不觉郁火延伸,初见好转的病情又发作了:“心如战马,睡不贴席,坐不支床,痰嗽带血,脾气久虚。”于是,他不得不递上第七封辞官申请,也即《乞改稿五》。在信中,他分析自己病重日盛的原因:“骨体脆薄,本不堪世务,一入樊笼,便尔抑抑,抑而不已,痨瘵遂作。是职之病起于郁,郁之因起于官,若官一日不去,病何得一日痊哉?一切药饵,皆为治标,唯有解官,是攻病本。若云在假调摄,则是重职之郁,死无日矣。”写到这里,中郎不得不放出“狠话”,如若再不批复,就只有封好大印,前往府衙交投,自行解职,掉头离去。

这封《乞改稿》终于发挥效力,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年底,袁宏道获准离任,并上报朝廷。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初春,《罢官报》下达,朝廷正式解除袁宏道县令一职。

中郎以七次不折不挠的恳辞感动上司,与诸葛亮“七擒孟获”,似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