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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文社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5:53 | 字数:5603

袁宏道取道大运河,经高邮、淮安、下邳、济宁、德州、青县等地,旅途颠簸一月有余,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三月抵达北京,与哥哥伯修相聚一处。

其时,李贽正在京城,寓居北门桥旁的极乐寺。听说中郎即将到京,自是欣喜万分,并作诗《九日至极乐寺闻中郎且至因喜而赋》:“世道由来未可孤,百年端的是吾徒。时逢重九花应醉,人至论心病亦苏。老桧深枝喧暮鹊,西风落日下庭梧。黄金台上思千里,为报中郎速进途。”遗憾的是,中郎还在旅途时,李贽已与焦竑前往南京去了。

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就此失之交臂。设若两人在京一聚,多呆些时日,又不知要留下多少诗文。

不久,中郎终于成为一名京官,就选京兆校官(顺天府教授)。与县令繁剧的事务相比,校官是一个清闲之职。中郎却乐得如此,既可置身官场实现世俗的人生价值,又能不受挂碍超出其外,也算一种难得的境界。

官虽闲,而中郎则不会闲着。他利用这一难得的时光,闭门阅读,批点欧阳修、苏东坡文集,在《答梅客生开府》中写道:“邸中无事,日与永叔(欧阳修字)、坡公对。”他最喜东坡,推崇至极:“坡公诗文卓绝无论”,“苏公诗无一字不佳者”,“苏公之诗,出世入世,粗言细语,总归玄奥,怳惚变怪,无非实情。盖其才力既高,而学问识见,又迥出二公(指李白、杜甫)之上,故宜卓绝千古。”当然,中郎对东坡并非盲目崇拜,曾明确指出其不足之处,“遒不如杜,逸不如李”,认为这是东坡“气运使然,非才之过也”。

闲适之日,也有伤心之事,离开仪征不久,儿子开美于春天去世,家人恐他悲痛,暂未告知。直到七月,接江盈科来信方知,哭而作诗曰:“官程屈指二千余,颇怪真州消息疏。七月始传江令字,道儿亡在杪春初。”

这时,中郎接袁中道来信,受荆州府岁贡之荐,也将进京,拟入太学(国学肄业),信中提及李贽行踪消息。

中郎马上回函,托弟弟来京之时,绕道仪征,帮其接来家属。又给一直惦念着的李贽写了一信:“小修帖来,知翁在栖霞(南京栖霞山),彼中有何人士可与语者?”然后述说自己在京任闲职、读好书之状:“生在此甚闲适,得一意观书。学中又有《廿一史》及古名人集可读,穷官不须借书,尤是快事。近日最得意,无如批点欧、苏二公文集……苏公诗高古不如老杜,而超脱变怪过之,有天地来,一人而已。”

不久,家属与弟弟中道一同抵京,兄弟三人同聚京城,自是快乐无比。加之官职轻闲,可读书论道,作诗属文,干自己想干的事。于是,中郎的心境与创作,进入到一种最佳的理想状态,不禁豪气满怀,欲以文学之业,不负眼前大好时光,一展平生鸿鹄之志。

如今的袁氏三兄弟,远非昔日可比。袁宗道以翰林院编修身份,任皇长子朱常洛侍讲(东宫讲官),今日的长子,便是明日的太子、皇上,作为皇上的老师,其前途、尊荣可想而知;袁宏道在吴县的政绩有口皆碑,而京兆教官虽闲,好歹也算一名京官;袁中道刚来京城,也入了太学。官职倒在其次,关键在于文章及其影响,他们倡导的文学革新理论与不拘格套的性灵诗文,早已不胫而走。兄弟三人,已是名满天下、众人瞩目的文人高士。

三袁相聚一堂,交流切磋,谈论不休,不禁忆及当年结庐石浦,成立南平文社的情景。为了高扬文学革新的旗帜,实践“性灵说”的主张,有必要团结一批志同道合人士,汇成一股声势,形成一种潮流,才能摧毁前后七子近一百年来构筑的复古堡垒。于是,在中郎的提议下,三兄弟又发起成立了一个新的文社——葡萄社,又名蒲桃社、蒲社。

葡萄社是袁宏道发起、组织、参与的第三个文社。从幼稚到成熟,葡萄文社与城南文社、南平文社相比,不仅范围广,规模大,成员多,且有了系统的文学主张,冲击力、影响力更其深远,“几倾天下”。

文社以葡萄命名,是因为京城城西,有一座古老的崇国寺,寺内有一座占地数亩的葡萄园,文社成立之时,便在葡萄园中的葡萄林下。

崇国寺,又名护国寺,北京八大寺庙之一,初建于元朝,最早是元代丞相托克托故宅。此地今日已属北京中心地带,而当年,这块京郊之地,则被明、清太监选中,是他们离宫养老的好去处。崇国寺古朴凝重,周围是一块块农田,一畦畦菜园,环境幽雅,虽位于京城,却远离尘嚣,尤为中郎所喜爱。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二月十一日夜,春寒料峭,中郎兴致突发,与小修相邀,一同踏月前往崇国寺。夜阑人静,庙门早已关闭。皓月当空,清辉皎皎,洁白如玉,纯净如水。面对皎洁月色,中郎心中涌起一股奇妙无比的感受,仿佛与天空、大地、月色融为一体,不禁诗兴大发,当即吟道:“寒色浸精蓝,光明见题额。踏月遍九衢,无此一方白。山僧尽掩扉,避月如避客。空阶写虬枝,格老健如石。霜吹透体寒,酒不暖胸膈。一身加数毡,天街断行迹。虽有传柝人,见惯少怜惜。异哉清冷光,长夜照沙碛。”如此美好月色,除他与小修外,却无更多的人一同欣赏,岂不惜哉!

早春三月的一天,中郎与伯修、黄辉、顾天埈在西门外水边沐浴祈福,例行古老的修禊习俗,因风沙突起,就近来到崇国寺,没想到弟弟小修与友人王章甫正在这里切磋诗文。难得如此巧遇,大家索性呆在这里,饮酒赋诗,欢畅热闹了一整天,一致认为这是今年开春以来的第一场快乐之醉。崇国寺的僧人十分热情,带领他们参观寺内建筑及所立塑像。伯修与黄辉同官编修,第二天清早便要值班,两人不得不先行离开。余人谈易论道,机锋迭起,新意频出,兴味盎然,时至深夜仍不肯归去。后因春寒夜冷,难以抵御,不得已才打道回城。

因了这份独特的情怀,文社成立时,中郎及其兄弟、友人便选中了崇国寺的葡萄园。

头顶是碧绿的葡萄藤条与繁茂的叶子,脚底是如茵的绿草与艳丽的野花;阳光透过藤条缝隙,斑驳的光点闪烁跳跃;凉爽的清风,阵阵吹来,温柔拂面;鸟儿不时唧地一声飞来,叽喳一番,又唧地一声斜飞而去……葡萄社在这鸟语花香的环境,充满诗情画意的氛围中活动,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快事呵!

文社成立之初,主要成员十一人,除袁氏三兄弟外,其余为潘士藻、刘日升、黄辉、陶望龄、顾天埈、李腾芳、吴用先、苏惟霖。

随着时光的流逝及影响的扩大,葡萄文社的成员日渐增多。最令中郎感到快慰的是,长洲知县江盈科调离进京,任大理寺丞。两个趣味相投的挚友,一同任职苏州,如今又一同在京为官。刚到京城,江盈科不仅加入其中,很快成为文社的一名骨干分子。

据相关诗文所记,葡萄社成员还有谢肇淛、王辂、瞿汝稷、丘坦、方子公、王章甫、钟鸣陛、钟起凤、段猷显、秦镐;参加社内游历、唱和等活动的外围成员,可考者有董其昌、谢于楚、李长庚、梅蕃祚、罗隐南、汪本珂、汪可受、黄大节、曹大咸、萧云举、黄韑、周承明、项应祥。文社骨干、普通社员及外围成员三者加在一起,总计三十五人。

葡萄社的活动内容及形式,基本沿袭南平文社,没有写成条款的社团章程,自然也没有注册,无所谓非法合法。不办入社手续,不交会费,进出自由,大家随意而聚,兴尽而散,成员有多有少,聚会之地多为崇国寺,“聚名士大夫,论学于崇国寺之葡萄林下”。活动之时,也无条条框框的程式束缚,袁中道的《潘去华尚宝传》一文,对此有所描写:“当入社日,轮一人具伊蒲之食。至则聚谭,或游水边,或览贝叶,或数人相聚问近日所见,或静坐禅榻上,或作诗,至日暮始归。”考证相关诗文,葡萄社成立这年,社员少则两人,多则数人,前往崇国寺多达九次。当然,葡萄文社的活动之地不仅仅限于崇国寺,京郊其他一些风景胜地,也会成为他们的雅集之地,如在高粱桥、大通桥、德胜桥、灵慧寺、极乐寺、显灵宫、火神庙等地举行诗会,在三圣庵、满井、西山、上方、小西天、盘山等地游览,还前往东华门东观赏灯市。

文社活动内容,不外乎谈禅论道、切磋诗文。

袁宏道在《大人寿日戏作》中写道:“社中诸法友,勉事禅那。”社友活动,将论禅视为第一,诗文放在其次。他在《西京稿序》中说:“已居燕,结社葡萄棚下,诸韵士日课方外言,以诗为尘务,不暇构也。”葡萄社成员认为,“方外言”(即论禅)每日必修必谈,而诗则属等而下之的“尘务”。文社绝大多数成员受心学影响,对禅宗尤感兴趣。但他们与出家之僧又有不同,追求的并非棒喝、顿悟之类的宗教之旨,只是在论禅求道的辩谈与机锋中,获得心灵的解脱与精神的自由,达致思想的深邃。对此,袁宏道在《途中怀大兄诗》中有言:“每当聚首时,言必穷幽邃。毒语攻沉疴,当机无回避。俱悟昔时非,驰马歇狂辔。”

此外,论学谈《易》也是社员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葡萄社人多为进士、举人,都是一些饱学之士,有人对易学尤有专攻。如潘士藻潜心《易传》,曾对袁中道说:“我当与君论《易》,君为我说禅。”以禅解易,易学禅化,进入易禅一体的奇妙境界。

这些饱学之士、禅易高手汇聚一处,日日谈论,相互切磋,相互激励,相互启发,有力地纠正了当时禅学的两种流弊,一种是重“妙悟”轻“修行”,令“圆顿之学”堕入“无忌惮”;另一种则是重“修行”轻“妙悟”,陷入“矫枉之过”。葡萄社友主张“妙悟”与“修行”并重,儒、释、道三教虽然相通,但不能将其混为一体,他们的落脚点,是弘扬王阳明的心学,高扬袁宏道提倡的性灵说。正如袁中道《石浦先生传》所言:“当是时,海内谈妙悟之学者日众,多不修行。先生深恶圆顿之学为无忌惮之所托,宿益泯解为修同学者矫枉之过,至食素持珠,先生以为不可,曰:‘三教圣人根本虽同,至于名相施设,决不可相滥。’于是益悟阳明先生不肯迳漏之旨,其学方浸浸乎如川之方至……”

在纠偏的同时,大家互勉互励,不断精进,不仅实现了社员个体及文社群体的思想转变与完善,更将晚明禅学、易学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如三袁兄弟以其学识影响潘士藻,据袁中道《祭潘尚宝寻松文》所记:“凡有碍窒而彻者,予兄弟以数语发挥之,公则跃然而喜,以为益我。而予兄弟数年前,贡高我慢之气,皆日销化于春风之中,而不自觉。”再如袁宏道的自我更新突破,袁中道在《中郎先生行状》中写道:“逾年,先生之学复稍稍变,觉龙湖等所见,尚欠稳实。以为悟修犹如两毂也,向者所见,偏重悟理,而尽废修持,遗弃伦物,偭背绳墨,纵放习气,亦是膏肓之病。天智尊则法天,礼卑而象地,有足无眼,与有眼无足者等。遂一矫而主修,自律甚严,自检甚密,以澹守之,以静凝之。”中郎精进之时,觉出李贽禅学“尚欠稳实”,便有意纠正过去的偏重悟理,强调身体修持,一改昔日的放纵之习,自检自律,甚是严格。这一转变对中郎影响至深,此后,他一直坚持禅净双修。

谈禅论道的丰硕收获,突出地体现在一批重要思想论著的问世,主要有袁宏道的《西方合论》、《广庄》,袁宗道的《西方合论叙》,袁中道的《导庄》,潘士藻的《易解》等。

袁宏道的《西方合论》是一部影响深远的佛学著作,被藕益大师列为《净土十要》,其缘起,据《西方合论引》所言,便是与愚庵和尚、平倩居士(黄辉)论禅问学之时,商量汇编一册西方诸论,于是,中郎花了两个月时间,“述古德要语,附以己见,勒成一书”。《广庄》、《导庄》是中郎、小修兄弟俩共同研究、探讨《庄子》的结晶,合为一个整体。《易解》作者潘士藻长期研究易经,但《易解》之成,也是葡萄文社诸友共同精研、切磋的结果,他曾三易其稿,广泛征求众人意见,认真修改,精益求精。

诗文之论,也是文社活动的另一重要内容。据有关资料统计,葡萄社纯属文学内容的集会,大大小小达数十次。除在京郊之地举行外,还有斋集这一形式,斋集诗会主要在文社重要成员袁宏道、袁宗道、顾天埈、李腾芳、萧云举等京官家中。他们吟诗作赋,挥笔纪游,留下了无数优秀作品,特别是京城周边的风景名胜,更是常常出现在他们笔下,熠熠生辉,令人神往。比如袁宏道创作的《满井游记》,便收入多种版本的中学教材:

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试,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堕事,而潇然于山石草木之间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适与余近,余之游将自此始,恶能无纪?己亥之二月也。

社友之间,相互唱和,相互之间的作用与影响十分明显。比如袁宗道与黄辉的诗,便受到中郎影响,据《列朝诗集》所记,袁中道曾言:“平倩从蜀来,聚首最密。中郎作诗,力破时人蹊径,多破胆险句。伯修诗稳而清,平倩诗齐而藻;两人皆为中郎所转,稍稍失其故步。”

文社成员多为功名之人,在朝中担任一官半职。他们积极参与文社活动,挥洒性情,力求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其实是对长期刻板生活的一种暂时背离与适当调节。因此,他们参禅悟道看似狂放,讲究纯粹的诗文艺术好似钻入象牙之塔,其实并未逃避现实。置身官场,活在现实,即使想逃,也无处可遁。因此,他们总是热切地关注时事,关心百姓苦难。比如中郎对“东事”,即日本侵略朝鲜半岛、明军援朝御倭之事一直留意,对明军将领号令不一、战事屡败寝食不宁,直到丰臣秀吉病死,日军败退,才吁出一口长气。而朝政之昏聩腐败,党争之不断加剧,矿税日重矿监四出,更是令他不能释怀。特别是税监陈奉在他故乡荆州为所欲为,引发民怒,不禁忧心忡忡,在给当时奉命执掌荆南关税的沈朝焕信中写道:“垂危之病,而加之以毒,荆人岂有命哉!楚人悍而喜乱,今又激之,噫!此天下大可忧事也。”而表面上,中郎却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以致遭人误解。一次,葡萄文社在城西显灵宫集会,他以城市山林为韵赋诗,足见心底忧患与波澜:“野花遮眼酒沾涕,塞耳愁听新朝事。邸报束作一筐灰,朝衣典与栽花市。新诗日日千余言,诗中无一忧民字。旁人道我真聩聩,口不能答指山翠。自从老杜得诗名,忧君爱国成儿戏。言既无庸默不可,阮家那得不沉醉?眼底浓浓一杯春,恸于洛阳年少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