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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流派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6:23 | 字数:5827

从个人的文学主张与实践,渐次得到有识之士的赞赏、响应、参与,发展成为一支文学劲旅,形成一股新的文学潮流,从而影响、扭转天下文风,既需革新者的远见卓识、超人胆略及巨大努力,还得有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

晚明文学革新流派——公安派也是如此。

尽管我们难以确定公安派形成、发展及成熟的具体时间,但通过这一时期三袁兄弟,特别是与袁宏道相关的标志性大事,仍可厘清一条较为明晰的线索。

袁宏道在吴县创作的《叙小修》一文,明确倡导性灵说,亮出文学革新的主张,此文随同袁中道第一部文集的刻印刊发,可视为公安派之发韧;袁氏三兄弟及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友人,在袁宏道性灵说旗帜下创作的无数诗文,是公安派的实践、发展与深入;葡萄文社的成立,开启了公安派的新时期,成员多为公安派文学骨干,这支既松散又固定、既“游击”又正规的文学队伍,不仅具备了全面推进晚明文学革新的条件与实力,其活动、创作、影响不断扩大,天下文士无不影从云集,事实上也达到了扭转复古逆潮,开创一代文风的实际效果,因此,葡萄文社的成立,实为公安派成熟之肇始。

公安派以地域命名,其核心人物自然是公安人氏袁宏道、宏宗道、袁中道;主要成员为活跃在京师的葡萄社员;基本成员为分散在荆楚、苏州等全国各地,以性灵说为圭臬的志同道合者;外围成员则包括公安派强有力的支持者、鼓噪者、呼应者及追随者。

这是一个宽泛而宠大的群体,没有严格的准入、退出制度,结盟松散,但都与三袁有着一定的关系,或为同年、同事,或为师长、至交,或为亲戚、乡党,或为社友、禅侣,只要追求一致、思想接近、诗文同趣,便互通声气、互相激励、互相提携,结成一体。

公安派所具有的全国性影响,与他们的活动范围密切相关。袁宏道及其兄弟、友人率先在吴县“亮相”,接着在北京扩展,家乡荆楚则是他们的呼应之地。公安派正是经由东南、京师、湖广这三处重要的地理坐标,逐步向周边地区渗透发展,然后连成一片,汇成一股浩大的声势,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横扫文坛积弊,廓清天下雾瘴。

晚明哲学从心学到性灵之变,文化转型,士风。公安派理论是哲学与文学双重推进的产物。缺少哪一翼都不完整,都不会成为荡涤污泥浊水的流派。

公安派的发展与推进,其实包括两个重要方面,一为禅学,二为文学,是哲学与文学双重推进的结果,有如鸟儿腾飞的双翼。对禅学这一内容,研究者长期有所忽视。他们革除“野狐禅”、“口头禅”之类的伪禅宗、形式化,弘扬禅学的生动直接与清新活泼,以禅学促进文学,由禅学的复兴推动文学的革新。而文学的革新也由两个层面构成,首先提出性灵说的文学主张,破除前后七子的复古论调;再以丰富的诗文创作,实践、验证其文学理论;先破后立,理论与实践相互统一。这种由禅学到文学,由理论到实践的分层推进,以稳健的态势攻下复古派的顽固堡垒,逐步占领其阵地,肃清其遗毒。

当然,公安派的革新与成功并非一帆风顺,反对势力既有近百年根基的文学复古派,还有传统的儒学派,所谓正统的儒家,对佛学一直抱着敌视与排斥的态度。反对势力之强,使得公安派不得不扩大队伍,充实力量,争取更多支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如袁宏道在给冯琦的一封信中,便谈及文学革新困境,希望座主出手相援:“至于诗文,间一把笔,慨摹拟之流毒,悲时论之险狭,思一易其弦辙,而才力单弱,倡微和寡,当今非吾师,谁可就正者?”

就公安派核心人物三袁兄弟的贡献而言,袁宗道提出“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也”,“夫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的观点,开性灵说之先河;袁中道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公安派后期,捍卫性灵说旗帜,纠正末流之弊;袁宏道则一直充当旗手之职,他明确倡导性灵说,又身体力行,努力实践,不遗余力地肃清前后七子的复古流毒,是名副其实的公安派文学革新领袖,正如他在《答李元善》中所言:“弟才虽绵薄,至于扫时诗之陋习,为末季之先驱,辨欧苏之极冤,捣钝贼之巢穴,自我而进,未见有先发者,亦弟得意事也。”

袁宏道对自己要求极严,哪怕寒冷的冬天,每天也要赋诗一首,或作文一篇。葡萄社期间,他的创作进入得意奔放的亢奋之境:“胸中浩浩,如涨水忽决,云卷雷奔。”“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诗文每成,总是在兄弟或社友间传阅,高声诵读,字斟句酌,认真修改,精益求精。

从万历二十六年(1597)到万历二十八年(1599年)的三年间,袁宏道身居京城,创作了大量诗文、论著,以其深邃的思想理论,卓越的文学成就,支撑着葡萄社的天空,丰富了性灵说的实践,完善了公安派的风格。这期间,他的作品文笔简练,意境清新,内涵深刻,除《满井游记》外,《游高粱桥记》、《抱甕亭记》也被收入现今的中学语文教材;而《徐文长传》一文,则被收入代表古代文言文最高成就的《古文观止》。

袁宏道大力推介徐渭(字文长),担心其诗文“入醋妇酒媪之手”散佚,积极联络友人共同整理,于万历二十七年(1598年)为他立传,创作《徐文长传》一文。前面我们曾经提过,如果没有袁宏道的挖掘与发现,徐渭也许就尘封于历史深处,不为人知或少为人知了,以致钱谦益慨叹:“微中郎,世岂复知有文长!”袁宏道不是一般的推介徐渭,而是推崇备至,将他推到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说他是“今之李、杜”,“近代高手”,“我朝第一诗人”。他的这种推崇,原因有二,一是徐渭的文字与其性情极相契合,发自内心地由衷喜爱;二是将徐渭作为一个符号与象征,以他的文字为依据与标准,阐述自己的文学思想,否定复古派的模拟之风。

袁宏道这一时期的作品,除诗文外,还有论著《广庄》、《西方合论》、《瓶史》等。

《广庄》七篇、《西方合论》十卷,前此已稍作介绍,而《瓶史》则为我国第一部论述插花艺术的专著。

袁宏道“好修治小室,排当极有方略”,是一个十分讲究艺术情调的人。他写过《戏题黄道元瓶花斋》一诗:“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花枝虽浅淡,幸可托贫家。一枝两枝正,三枝四枝斜;宜直不宜曲,斗清不斗奢。仿佛杨枝水,入碗酪如茶。以北颜君斋,一倍添妍华。”可见他对插花艺术是作过一番认真研究的,《瓶史》可以视为他对这一艺术的归纳与概括。在《答李元善》中,中郎对《瓶史》略有解释:“瓶史者,记瓶花之目与说,如陆羽茶经,愚臾牡丹之类,最为醒目,恨无缮写。”

在《瓶史》中,他从鲜花的选择、花瓶的布置、瓶水的存贮、花卉的鉴赏等诸多方面娓娓叙来,详论民间插花技艺,将其上升到理论高度,既反映了明代的一种社会风尚,也丰富了我国古代园林艺术,推动了世界插花艺术的发展。

中郎在《瓶史·好事》中写道:“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当然,中郎所认可的癖好,自然是有益于人生的良癖,比如他能够在禅学复兴、文学改革、创作实践等方面取得突出成就,开一代新风,便与他善于吸收前人营养的阅读之癖密不可分。

担任教官,职闲心静,中郎一意苦读。于欧阳修、苏东坡、曾巩、陆游等诸公文集,每读一篇,直透心灵,大有斩获,“自以为未尝识字”。可读着读着,就耐不住寂寞了,兴趣有所转移,不禁邀约三五友人,出游郊外,耽于山水,一玩就是一整天。回到家中,又一个劲地自责,觉得如此玩钝,何以成就大业?于是唤来一名女仆,命她监督自己读书。只要稍有倦意,便对他大声呵责,或揪耳朵,或敲脑袋,或搔鼻子,促他振作。女仆如果失职,没有按他的要求去做,便予处罚。时间一久,就养成了用心功读、不以为苦、反以为乐的良好习惯。每当读有心得,或读至开心之处时,便大声叫着,跳跃不已,“如渴鹿之奔泉也”。

袁宏道的名声,随着性灵说的广为传播,创作实践的不断成熟,公安派影响的不断扩大而与日俱增、享誉四海。于是,就有不少朋友、熟人、乡亲、同僚来信求教,或是请他为自己的文集作序。中郎没有半点架子,总是有求必应,或回复作答,或认真撰序。当然,在这些书信与序文中,他总是不忘阐述、宣传、深化自己的文学主张。他以性灵说的文学理论指导创作实践,而长时期积累起来的文学创作经验,又推动他及时归纳、总结,使文学革新理论更加系统、丰富、深化,以便更好地指导公安派成员的创作实践,早日清除复古派流毒。《叙姜陆二公同适稿》便是他这方面的代表作。

姜节、陆治为吴县东洞庭人,哪怕在吴中,他们也没有多大名气。但中郎曾为吴令,因了这层渊源,便请托这位昔日的“父母官”为之作序了。姜、陆二人的文稿虽有“靡弱之病”,但他们没有拟古之习,“不独与时矩异,而二公亦自异。”所以中郎也就为之欣然“操刀”了。在序中,他又一次抨击复古派的“剽窃成风,万口一响,诗道寝弱”,提倡“自辟户牖,亦能言所欲言”,“意兴所至,随事直书”。

《叙姜陆二公同适稿》受到后世评论家的特别注意与高度评价,认为集中体现了公安派的文体革新理论,可与《叙小修诗》媲美,两文并列为姊妹篇。《列朝诗集小传》也对这篇序文推崇备至:“论吴中之诗,谓先辈之诗,人自为家,不害其为可传;而诋诃庆、历以后,沿袭王、李一家之诗。中郎之论出,王、李之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途泽之病,其功伟矣。”

稍后的《雪涛阁集序》,也在过去的基础上,进一步指陈前后七子之弊,发挥公安派的诗论观点。《雪涛阁集》是江盈科的一部重要文集,中郎在序中写道:

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唱亿和,优人驺从,共谈雅道。吁,诗至此,抑可羞哉!夫即诗而文之为弊,盖可知矣。

中郎对挚友江进之的创作实绩十分推崇,甚为激赏:“进之才高识远,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与其所不敢言者。”江进之的诗文既流自心灵,写人状物如在目前,又言切而旨远,具有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气与胆略。但也有人认为他的诗文用语,有的过直过俗,“近平近俚近俳”。对此,中郎为他,也是为自己,为公安派辩解道:“此进之矫枉之作,以为不如是,不足矫浮泛之弊,而阔时人之目也。”“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公安派要想力矫时弊占领阵地,对根基深厚的复古派不得不狠下猛药,有时哪怕走过了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所有公安派成员中,江盈科是仅次于三袁兄弟的重要人物,具有力辟榛莽的开创之功。

为长洲县令时,江盈科与中郎同居苏州,两人趣味相投,过从甚密,时相唱和,互相激励,他不仅赞同中郎的文学革新主张,而且付诸创作实践。在吴中时,他为中郎早期的三种诗文集——《敝箧集》、《锦帆集》、《解脱集》或作序,或作引,穷其诗文之精髓,受到中郎的高度肯定:“序文甚佳。锦帆若无西施当不名,若无中郎当不重;若无江文通之笔,则中郎又安得与西施千载为配,并垂不朽哉!”葡萄文社成立,公安派的发展重心由苏州向北京转移,而江盈科也改官至京,成为葡萄社重要而活跃的一员。公安派由发韧到发展、成熟,江盈科一直参与其中,他与中郎相伴相随之久,甚至超过了中郎的两位兄弟——伯修与小修。江盈科创作甚丰,至今留下的作品,有《雪涛阁集》、《雪涛谈丛》、《谈言》、《雪涛诗评》、《闺秀诗评》、《谐史》、《皇明十六种小传》、《雪涛诗文辑佚》等,曾并为一集,以《江盈科集》为名由岳麓书社出版。

江盈科虽追随中郎,但其文学理论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以性灵说为旨,深入阐述,另立“元神活泼说”。元神,指人的灵魂与精神,“元神活泼说”沿袭了王阳明的“心性本体”、罗汝芳的“赤子之心”、李贽的“童心说”,对中郎的性灵说是一种充实与丰富。他主张代有其文,反对尊古卑今;强调个性独特,痛斥模拟剽窃;崇尚奇胜,倡导变化;对袁宏道的不拘格套,信腕信口,更是不遗余力地加以实践。

江盈科的诗歌因矫枉纠偏,尽管锤炼不够,但也有不少内容丰富、自然清新的佳作,如《春日即事》:

溪水澄澄溪柳斜,烧痕摇绿遍天涯。暖风迫燕争营垒,晴日蒸蜂乱散衙。艳女踏芳云作队,荡儿行乐酒为家。南衢北陌声如沸,都向青楼唤卖花。

江盈科的创作成就,主要体现在散文。袁中道在《江进之传》一文中,对其诗文评价甚为中肯:“诗多信心为之,或伤率意,至其佳处,清新绝伦。文尤圆妙。”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郎虽大力推崇通俗文学,却没有留下相关作品,而江盈科致力于寓言、笑话创作,正好可以弥补这一缺憾。他的《雪涛阁集》卷之十四,便以“小说”之名,收录寓言、笑话五十二篇;他的《谐史》一百四十七则,《谈丛》十一则,《谈言》十一则,也是这类体裁的通俗文学作品。并且在散文创作中也经常引用寓言,借以说理。江盈科的通俗文学创作,有力地拓展了公安派的文学领域,在古代寓言及笑话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就总体而言,公安派成员的创作实践,对现实政治较为超脱,而江盈科的诗文,就其题材内容而言,大多为关心国计民生之作,对现实、社会、历史等都有较为深刻的思考,于抗倭、变法、理财、用人等,具有独到的见解。他还撰有《法祖》、《宦寺》、《中兴》三疏,直接干预、批评朝政,谏罢矿使税使。

江盈科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卒于四川提学副使任上,终年五十三岁(一说五十岁)。

他虽比袁宏道年长十五,但两人交往密切,情深意笃,如同手足。中郎得知江盈科死讯,当即伏枕痛哭,几至气绝。作有《哭江进之》诗十首,并序一篇,表示深切哀悼,其二曰:“案有君遗迹,时时动我悲。梦中呼白也,卷里哭微之。骨似凝冰石,心如静水池。太玄那得比?嘱累有佳儿。”对江盈科的诗文,其九写道:“作者心良苦,悠悠世岂知?近俳缘矫激,取态任斜欹。江阔无澄浪,林深有赘枝。向人言似梦,无计解愚痴。”

公安派形成气候,造成影响,以自然性灵抗击摹拟复古,除三袁兄弟外,其他成员功不可没。正因为有他们的共同参与,积跬步以至千里,聚小流而成大河,方能构成强大的合力,扭转文坛乾坤。

在公安派的研究中,江盈科已日渐“浮出水面”,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取得了扎实而丰硕的学术研究成果。

公安派有近一半成员的作品没有流传下来,生前没有刻印成集的如方子公等人的作品当时就已无从查找;已刻印成集的雷思霈、丘长孺、曾退如等人的作品今已散佚;公安派其他重要成员如黄辉、陶望龄、潘士藻、李腾芳、苏惟霖、王辂等人,其诗文之搜集、整理、出版、研究,有的处于草创阶段正待深入,有的则属空白亟需拓荒。正如夏咸淳在《论公安派重要成员江盈科》中所言:“研究公安派如果仅仅限于三袁,而不了解其他成员,特别是像江盈科这样的重要作家,那么这种研究就是不完全的,缺乏全面概括的基础。”

公安派的研究格局,有待广大学人的共同努力与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