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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修暴卒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6:47 | 字数:4996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七月,袁宏道改任礼部仪制司主事。八月,奉命前往河南周藩瑞金王府掌行丧礼。

瑞金王府系明太祖朱元璋嫡五子周定王支裔荣简王的封地,位于江西。公事结束,依照惯例,朝廷给假休息。前些时,父亲袁士瑜来信,说庶祖母余大姑染病,十分想念儿孙,乃至绝食数日。江西与湖北接壤,因此,中郎离京之前,就预作打算,趁便回乡省亲,探望重病在身的余大姑——就是那位长期主持家政的庶祖母余氏。前面我们曾经提到,祖父袁大化娶有一妻三妾,三袁兄弟便有四位祖母——祖母邱氏,庶祖母余氏、詹氏、舒氏。父亲为庶祖母余氏所生,因此,余氏才是中郎的真正祖母。而对那位将他抚养成人的庶祖母詹氏,中郎更是怀有刻骨铭心的深厚情谊。

适逢身在太学的袁中道参加顺天府乡试落选,他虽与两位兄长一样,文章名满京师,可科场却屡屡失意,就想回家调整一番,便与中郎一同离京南下。

临行这天,袁宗道将两位弟弟送至归义寺,免不了一番叮咛嘱咐。

他劝小修说:“此次落选,不要过于灰心。以你的才华,早该高中进士了。可你心思却在周游山水,吟诗作文,于八股时艺,功夫自然就下得少了。其实,你只要稍加用心,在儒典上多花点时间,便能如愿以偿的。”

伯修所言,正中小修“穴位”,哪怕入了京城太学,他也没有专心于那些枯燥的典籍,仍像过去在长安村那样,像一个玩皮的入蒙学生。请看《太学偶作》,便可知晓他在京城太学的生活是多么自由多么浪漫:“日射柏林如膏沐,拜罢欲出不得出。长髯堂史喝班散,黑头蛆子靴声战。出门掷去老头巾,独着短衣城外行。夺得健儿弓在手,一箭正中双飞禽。”

然后,他又转向中郎,以自己十多年跻身官场、身居要职的经验,对大弟奉命执掌丧礼这一差使所应注意的诸多事项,一一加以交代。

此次分手,兄弟三人虽依依不舍,但中郎、小修相约明年二三月间返京。不过半年时间,又可聚首京城,因此,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别绪,三人大笑而别。

在江西瑞金王府办完朝廷公事,中郎告假返乡,与早就直接回家的弟弟小修会合。

及至拜见躺在床上的庶祖母余氏,中郎心中,不觉吁出一口长气,不管怎样,祖孙总算见了一面。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故人重逢,旧地重游,中郎免不了一番慨叹,留下了不少诗篇。

归乡闲居,优游自在,且与亲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自然十分快慰。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没有想到的悲痛之事骤然降临:十一月二十五日,庶祖母余大姑病逝;二十六晚,忽接兄长袁宗道病逝讣音!

余大姑年迈,抱病已久,她的辞世虽不意外,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祖母,生离死别,心中自是痛楚万分。而伯修之死,于袁家人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回想分手之际,兄弟三人相约重逢、大笑而别的情景,中郎怎么也没有想到,从此再也无缘与哥哥相见!他怎么也不能接受,那就是他们兄弟间的永诀!胸中之巨悲巨恸,中郎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能以“呜乎,痛哉”系之。

哥哥宗道是于十一月初四突患重病而逝的。

他是一个稳重朴实之人,勤勉刻苦,做事周详缜密,有条不紊,从不逾规越礼。虽然科举顺畅,少年得志,在别人眼里,十分风光而荣耀。其实他的一生,过得并不快乐适意。母亲早逝,兄弟姊妹孤苦伶仃,作为长子的他,主动担负起照顾妹妹、培育弟弟之责;刚刚中举,妻子病逝;进京赶考,夜宿荆门,旅馆倒塌,惊魂失魄,几成冤死之鬼;两儿一女,其中一子相当聪慧,不料两子相继而亡,一女随后早夭;中举不久,大病一场,差点命归黄泉,此后身体便一直虚弱,病魔的阴影,长期挥之不去……

俗话说,长兄如父,伯修对中郎、小修之爱护、关照与督责,慈父之爱与兄长之严兼而有之。诸多磨难与坎坷,使得伯修内心,常常充满孤寂与忧伤。但是,作为兄长的他,在中郎与小修面前,总是强作欢颜,极力掩饰内心悲苦。

伯修刚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职还算清闲。可一旦升为春坊左中允、春坊右庶子,充任皇长子侍讲之后,情形就变了。给皇长子朱常洛,也就是未来的皇帝当讲官,责任重大,公务繁剧,是一个外劳其形、内劳其心的苦差使。时任皇长子的侍讲者仅三人,他们每天都得进宫讲授,鸡鸣即起,深夜方眠,不敢有半点懈怠。

袁宗道本身就对自己要求严格,加之重任在肩,在他眼里,长子、太子、皇上、帝国四位一体,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将通过未来的皇帝,影响朝廷乃至整个国家的未来。他倾其所学,尽职尽责地授给朱常洛,总是累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两眼昏花。回到家中闭目养神,稍稍歇息,根本还没调整过来呢,内阁却又派人前来,催拿第二天的讲章。没有办法,宗道只得拼着全力,支撑疲惫的身子,强打精神,在昏暗的灯光下伏案备课,真可谓“日夜抱一编,形神俱憔悴”。讲义交上去后,如果审核不过关,还得继续重写。当然,这种情形于伯修来说,还从未有过,也就不得不格外用心对付。

京城的初冬,突然刮起了一阵刺骨的寒风。可能是一时难以适应季节转换、气候变化的缘故,加之长期的劳累,本来十分虚弱的伯修,顿感精神倦怠,全身不适。但他并未请假休息,仍拖着沉重的身子,入宫讲学。

好不容易熬到课时结束,伯修步履踉跄地回到家中,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弛,正想上床躺躺,脑袋突然一阵剧痛,难忍难熬,他不禁发出“啊”的一声惨叫,身子一歪,当即仆倒在地。

这一倒就再也没有起来,不过数日,伯修即抱病长逝,年仅四十一岁。

伯修为官十五年,清正廉洁,“生平不妄取人一钱”。不少人请他办事,馈送银两,多则三百,少则数十,全都被他退回。家属清点遗物,所存银子不足十两,不说操办丧事,就连一副好点的棺材也难买到。

还是伯修那些有情有义的门生自发凑足银两,为恩师备了一副棺木。

伯修病逝时,正值中郎、小修离京归乡,他的身边,子女已夭,家眷唯有妻妾三人。“寡妇一屋声,天地为阴噎。”这三位流寓京城的妻妾,皆为居家妇女,过去女子缠足裹脚,自然无法料理后事,其中一人还身怀有孕。幸得朋友黄辉倾心尽力,操办妥帖,“可无遗恨”。

伯修对公安派的创立、发展居功甚伟。袁氏家道之振兴,实起于伯修之手。他高中进士后,对家族,特别是对两位弟弟的帮助与影响,无论怎样形容都不为过。生活上的关照自不待言,学业方向,他由道转佛深深地影响了中郎、小修,为了维护、发扬中郎的性灵说,伯修的文学思想也发生了急剧转变,由重道德、重实用,过渡为重性灵、重自我表现。

伯修所著诗文不多,有些当时就已散佚,如小修在《游居沛录》中所记,他在同父异母五弟袁宁道家中,突然发现“伯修字牍数纸,其中皆生死学道语,惜未入刻”,又说伯修“所作诗余及杂剧数出,无一字存于世者,可为浩叹”。伯修诗文,至今仅存《白苏斋类集》三百多篇。

接到伯修讣讯,小修描述当时情景为“一家昏黑,不知所为”,中郎追记则言“严亲头触石,聚哭空里肆”。数日之后,哀痛才稍有平复。十二月初,小修动身北上,水陆兼程、日夜不停地赶往京城,拟将大哥灵柩及其家眷接回公安。

中郎便一直呆在老家,直到第二年五月,才告别亲友,返京复命。他乘船东下,过岳阳、赤壁,抵达九江,与友人王章甫,和尚尚方、明空、无念等人一同登临庐山。

他被庐山的美景深深吸引,一呆就是十天。每日脚不止步,幽峦邃谷,无所不探。中郎认为庐山是他平生所游名山之中,最为奇绝的一座,树木、石头、宫室,皆无与伦比,而深涧瀑布尤佳,并作有《瀑布》一诗:“寒空日夜摩幽绿,雾谷龙绡披几束。银湾截断牵牛人,鞭起眠龙驾天毂。帝宫酒暖浇愁春,云汁茫茫泻清渌。夜寒霜重玉女骄,袖里金匜向地覆。湘娥手挈潇湘来,雪魄云魂斗不足。炎官不到落星城,六月人间呵冻玉。”

关于此次庐山之行,中郎在尺牍《黄平倩庶子》中有所记叙:“弟以午节后挂帆,挟数老衲入匡庐,幽峦邃谷,无所不探,生平所见名山,此为最奇。”置身庐山,中郎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病逝的兄长袁宗道,于是在信中继续写道:“伯修素有登临癖,恨不见此。”是的,三袁兄弟都有山水之癖,而伯修久困官场,无法像两位弟弟那样纵情山水。因此,他常常扳着指头说:“还过几年,我就辞官归隐,真的,用不了几年啦,我们三兄弟就可结伴同游啦!”如今,伯修这一美好愿望已永远无法实现。由兄长的病逝,不禁想到利欲熏心的京城,想到相互倾轧的官场。而中郎眼前,是庐山之美景,松木苍翠,石壁如削,鸟语花香,天空碧蓝,纯净如洗,纤尘不染,与勾心斗角的官场,与尘嚣甚上的京城,形成鲜明对比。少时望名如望仙,一心盼望做大官。回想当年身居偏僻寂寞的故乡荷叶山时,心中便巴望进入热闹的城市,特别是人人向往的京城,一睹那里的奇风异采。他尽情发挥、尽力想象着京城的美好模样,认为那里才是一块天堂般的神圣乐土。第一次进京应试,刚一上路,就怀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慕心情,恨不得插上翅膀,瞬间飞抵。好不容易来到京都,所见所闻,与心中想象大相径庭:房屋杂乱,行人嚷嚷,街市哄哄,怪味冲鼻……于是,中郎不禁深深地失望了。而置身官场,于社会、朝政了解越多,便越觉得国事纷纭,政治腐败,世风日下。而自己一介书生,官小职闲,人微言轻,难有回天之力,不由得仰天长叹:“时不可为,豪杰无从着手,真不若在山之乐也!”人呵人,可真是一个复杂难解的怪物,寂寞之时,便想热闹;喧嚣场中,又思闲静;避居山野,向往京城;置身官场,又想归隐。念及兄长伯修总想摆脱官场,寻得一点自我与本真、闲适与快乐,结果未能如愿,抱恨而终,中郎深感生命有限,就想进京复命之后,早日请辞归隐。

十天之游就要结束了,迷恋陶醉其中的中郎,依依不舍地下了庐山,依旧顺江而东。过安庆、铜陵、芜湖、南京、仪征,在扬州停船泊岸,等候弟弟小修。

原来,袁中道于去年底赶到京城料理大哥后事,一呆就是三月,“俱在痛哭声中度日,昏昏惘惘,不似在人间也。”小修悲痛难抑,作诗十首,其二写道:“纵是石人也惨情,难听一宅断肠声。老亲泪尽唯流血,小弟心孤欲丧生。白日奄奄寒古渡,长江浩浩响空城。今朝易水悲歌去,送客白衣尽湿缨。”扶柩南归,安顿家属,都需要资金,小修只好与三位嫂子商量,清点伯修留下的书画、几砚等遗物,或拿到书画市场,或通过关系,一一卖掉,这才凑足了一笔银子。等到第二年四月,初夏水涨,小修想方设法雇了两条小船,一船装运伯修灵柩,另一船载着伯修家眷,从京城外的潞河动身出发,踏上“茫茫六千里程”,返回故乡公安。

小修一行,取道天津、交河、临清、辰河、徐州等地,一路行来,局促船中,两月有余,沿途或遇风浪,或逢枯水,或遇强人,或生变故,简直吃尽了苦头。他在长文《行路难》中一一详录,是一幅生动的明末社会世相图。

抵达扬州时,疲惫至极,接信知二哥中郎已在此迎候,“为之一快”。在《行路难》中,小修继续写道:“是日聚首广陵(古扬州名),悼伤逝者,不胜酸楚。然久困邮中,于天涯见骨肉,又不胜喜跃。”

尽管伯修辞世将近一年,悲伤已随时光渐渐流逝,但中郎一见兄长灵柩,仍止不住内心巨创,当即洒泪祭奠,以致“一恸倒地”。在安庆时,他已染上火病,胸膈烦闷,呼吸困难;消化不良,好不容易吃进一点饭食,也会呕吐一半;手脚麻木,全身火烫般疼痛难抑。受此折磨,中郎身体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而受伯修灵柩刺激,中郎悲惨至极,五内俱伤,病情更加严重,病体渐渐不支,有“望死如乡”之感。马上延请仪征名医诊视,都说药饵可治火病,难医心头内伤。

本想进京复命后再行请辞的他,遭此变故,决定立马返乡,“病困如此,滥竽曹署,亦复何用”。于是,他写下一篇《告病疏》,“伏乞皇上怜臣万不得已之情,万不可支之病,勅下吏部,俾得回籍调理,臣虽入地,亦当衔感无极矣。”

令他稍感欣慰的是,此次请辞,很快复准。

本欲北上的中郎调转船头,与小修两船并为一处。

兄弟俩在扬州徘徊数日,待中郎病情稍有好转,三船同发,望西驶去。

天气炎热,又多恶风,三船常遭困阻。七八月间,正值长江汛期,江水暴涨,汹涌澎湃,船在波谷浪峰间逆流而行,险不可测,恐怖不已。一日夜行,明亮当空,江风渐起,越刮越大,他们简直吓坏了,只好默祷于神,赶紧停船靠岸,泊于彭泽。而载着眷属的那艘小船,则与他们分散了,落在后面十多里。直到夜半时分,这艘小船才赶将上来。而这时,疾风狂吹,恶浪滔天,如若再晚一刻,后果不堪设想。

尽管路途遥远,风波险恶,但中郎似乎并不在意,心中所念,仍是兄长伯修。往事历历在目,他写下了生平最长的一首诗歌《途中怀大兄诗》,字字句句,情深意切,真可谓长歌当哭。

行至武昌,中道又雇了一条轻舟,一行人先归公安,“见大人于佚老堂,悲泣哽咽,相视不能言。”(袁中道《行路难》)

过了十多天,载着伯修灵柩的小船才抵达斗湖堤镇。悠悠亡魂,终于回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