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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浪烟波 一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7:10 | 字数:2980

中郎抱病还乡,除与友人、僧人周边短暂游历外,其余时间,一直隐居柳浪湖畔,长达六年之久。

柳浪湖位于公安县城斗湖堤镇西南,斗湖堤镇因斗湖而得名,昔日斗湖、柳浪湖实为一湖,后来一条长堤将其一分为二,但两湖仍然贯通,柳浪之水穿桥进入斗湖。夏日涨水之时,柳浪湖水面宽阔,烟波浩渺。湖旁一块高地,约四十亩,可耕种作物。故此,袁中道在《柳浪湖记》中认为“柳浪实湖也田之”。

有资料表明,袁宏道奉命出使河南周藩瑞金王府执掌丧礼后请假回到公安,便开始属意并经营柳浪湖了。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春,在他还没有离家回京复命之前,便在这里建了一座房子,名曰“柳浪馆”。可见中郎之隐居,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准备。

促他作此决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伯修暴卒的打击,身体衰弱突染重病,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那就是葡萄文社的烟消云散。

想当初,葡萄社成立之时,大家豪情满怀意气风发,无拘无束自由洒脱,谈禅论道吟诗作文,饮酒作乐挥斥方遒,公安派的性灵文学主张,不仅在京城产生了广泛影响,更弥散至全国,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呵!随着文社主要成员的变故,先是江盈科于万历二十六年(1898年)冬奉命离京前往滇黔,然后是中郎、小修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八月一同离京,不过三月伯修暴卒,一个月后潘士藻又抱病而终……主要成员的离散,自然影响到文社的兴衰,最为关键的是,文社的活动受到了一群假道学、伪君子的嫉恨与非议。

礼科给事中张问达作为这群小人“抛头露面”的代表人物,上疏皇帝,在弹劾李贽的“妖言惑众”之后,又以黄辉、陶望龄等人的好道礼佛为靶子展开攻击:“近来缙绅士大夫,亦有捧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数珠,以为律戒,室悬妙像,以为皈依,不遵孔子家法,而溺意禅教者。”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十天之后,袁宏道的座师冯琦也上一疏,抨击黄辉、陶望龄等人,内容与张问达基本相同。对此,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认为冯琦之弹劾并非附和张问达,只是个人喜好不同而已,“好尚与黄偶异”。

冯琦在关键时刻如此“出手”,其中恐怕不仅是兴趣爱好问题,极有可能出于个人恩怨等其他我们至今尚不知晓的原因。比如当时秉持朝政的首辅沈一贯,听说葡萄社人聚谈禅学,旬月必会,十分憎恨,“其憎黄尤切”。冯琦、张问达皆为礼部官员,上疏是否出于他的授意?后冯琦升任礼部尚书,与这次参劾是否有关?

其实,冯琦与黄辉也颇友善,两人时有书信往来,共同探讨诗文,比如在给黄辉的《答黄宫谕》中,对时下诗风便流露出一种强烈的不满。作为一名置身并熟谙官场规则的高官,冯琦应该料到,他的上疏即使仅仅针对黄辉、陶望龄个人,在客观上也将对葡萄文社,对自己的得意门生袁宏道带来不良影响。中郎此前在座师丁忧时曾多次致信,希望在文学革新上得到他的帮助与眷顾,而他对中郎性灵说的文学主张也是深表赞同的。冯琦居丧期满,即将从老家山东临朐复出还京,中郎对此充满期待,在信札《冯琢师》中说:“家兄弟近作,皆欲请教,以还朝在即,将面受斤削,但不知行李以何日发,宏眼欲穿矣。”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三月,冯琦还朝,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讲。中郎望眼欲穿,结果等来的是座师对葡萄社友的一纸奏章。

就在冯琦上奏同日,御史康丕扬在首辅沈一贯的授意下,也上一疏,专门针对黄辉,恨不得即刻将他逐出官场。

于是,万历皇帝下旨道:“览卿等奏,深于世教有裨,仙佛原是异术,宜在山林独修,有好尚者,任解官自便去,勿以儒术并进,以惑人心。”万历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尚仙崇佛之人,不宜朝廷为官,最好是“自行了断”。黄辉见此,马上以病请辞,而陶望龄则因典试离开京城。

主要成员非亡即散,加之官方的嫉恨与压制,历时三年之久的葡萄文社,就此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官场,不仅是名利是非的争斗场,也是压抑折磨的夺命场,实非本真文人的栖息所在;而京城呢,兄长已逝,友人离散,文社解体,无所寄托,望之心寒;既然官场、京城皆非所愿,中郎最好的选择,便是归隐,“田园将芜胡不归”!

中郎归来,决意长住,开始着力经营、建设柳浪湖。

他在那块约四十亩的高地外筑了一道长堤,堤内堤外种植柳树、枫树。枫、柳不仅适合水边生长,防浪御堤,还可春赏柳树柔枝吐翠,秋看枫叶红灿若锦,实用与审美,两相皆宜。有了可防洪水侵袭的长堤作屏障,中郎就可放心地在高台上“大做文章”了。

伯修刚一下世,无意官场的中郎就在高台建了三间房子,名柳浪馆。为此,他作有《柳浪馆》诗两首:

遍将蓝渖浸春颜,风柳鬖鬖九尺鬟。鹤过几回沉影去,僧来时复带云还。闲疏滞叶通邻水,拟典荒居作小山。欲住维摩容得否?湖亭才得两三间。

一春博得几开颜,欲买湖居先买闲。鹤有累心犹被斥,梅无高韵也遭删。凿窗每欲当流水,咏物长如画远山。客雾屯烟青箧里,不知僧在那溪边。

柳浪馆前,中郎命人挖了一个放生池,池内种植白莲,池旁建一亭子;放生池堤外,右边有块洼地,另筑一条横堤与田地隔开,里面种植红莲;高台上的其他空地,则全部种上柳树,与堤边的枫树、柳树算在一块,约有上万株;水渠、洼地、高台之间,筑有数桥,畅通无阻。湖中有一小岛,上面也建有三间房舍,主要招待名僧及往来客人。左右两条小堤,一条直达柳浪馆,一条与外面相通。

“柳浪湖上柳如烟,柳浪湖下浪接天。”绿叶婆娑的杨柳与碧波荡漾的湖水相映生辉、相得益彰,别有一番动人的诗情画意。故此,柳浪湖便以“柳浪含烟”之美,成为公安县“八景”之一。

四百多年来,由于江水冲袭,泥沙淤积,柳浪湖今已不复存在,自然无法欣赏、感受“柳浪含烟”的美妙天趣了。但是,我们仍不难想象袁宏道隐居之时的丰采、神韵与盛况。

这里位于斗湖堤城外,没有市声的喧嚣,清寂宁静之中,分明听得见虫鸣、蛙鼓、鸟叫,风声、雨声、涛声,鸡唱、犬吠、羊咩等自然天籁此唱彼和,声声入耳;柳浪湖中,碧波万顷,浮光跃金,荷叶田田,荇藻相杂;而岸边,则是亭榭耸立,杨柳依依,藤蔓缠绕,瓜果垂曳……这里,有清音入耳,有莲荷飘香,有佳景可赏;有绿茶可啜,有瓜果可食,有美酒可饮……人生若此,此乐何极,更复何求!也就难怪袁宏道一住六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在柳浪湖的日子,中郎过得自由而散淡。早晨从柳浪馆起床,不待洗漱,第一件事情,便是推开窗户,看那明媚的水光、飞翔的水鸟、摇荡的鱼舟、婆娑的枫柳与广阔的绿畴。早餐后,则与友人步出户外,悠闲地散步,随意走进附近的村落,与当地农民融为一体;或与数位僧人友人,聚在一处,纵论天下,谈禅问道,穷究真谛。

中郎极喜柳浪烟波,常常泛舟其中。晚饭过后,夕阳西下,此时出柳浪馆,绕高台而下,从右过桥到放生池。在亭前稍作停留,折向右边,穿桥至红莲池,绕过小岛上那座招待客人的房舍向西,走下湖堤,解缆推舟,以一桡划水,荡入湖心。湖水清可见底,或采摘菱角莲蓬,或观赏夕阳映入湖中漾起万点金波,或仰卧船舱沉思玄想。船行后渠,这里水面最为宽阔,继续向西,就出柳浪湖进入斗湖了。此时,明月升天,满湖银色;清风拂面,微波扣舷;鱼儿不时跳跃,楚歌隐隐传来……一时间,恍若置身仙境。

夏日天气燠热,柳浪湖是一个避暑的绝好去处。有一友人,生平最怕炎热,常常来此消夏。一次忘了带上被褥,结果半夜冻醒。

不久,袁中道在柳浪湖后面,从举人王官谷手中买得一块地皮,也修了几间房子。周围约三十亩田地,全部种上翠竹,多达数万枝,中郎就将小修这个地方称作“筼筜谷”(筼筜,一种皮薄、节长、竿高的竹子)。

于是,当地人便说:“后有筼筜,前有柳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