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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浪烟波 三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8:30 | 字数:4921

袁宏道隐居六年,也曾有过几次短暂出游,足迹不远,主要为湖南德山、桃源、洞庭及湖北玉泉、武当等公安县周边的风景名胜,其中桃源、玉泉两地尤佳,对他影响颇大。

桃源风景优美如画,加之陶渊明那篇《桃花源记》,更使得桃源之地声名远播。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于中郎而言,不啻为一种神往之至的理想境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陶渊明时代的桃花源,与中郎所处晚明,虽有一千一二百年之遥,而桃源风景及桃源人的隐居生活,与中郎置身的柳浪湖,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八月,袁中道前往黄山,袁宏道则与和尚寒灰、冷云、雪照,居士张五教等人,从老家孟溪镇荷叶山后的孟溪河乘船出发,一路寻访庙宇,拜会友人,于八月十七日抵达德山游览,然后逆水而上,于九九重阳节登武陵山,当晚赶至桃源县。

中郎一行不顾旅途劳顿,稍作调整,便漫步欣赏桃源县城夜色。在如水的月光下,整个山城笼罩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楼台亭阁,依山就势,排列有序,朦胧中透着一股别致韵味。中郎为之沉醉,当即口赋一诗《夜入桃源县月中》:“深村杞菊香,壁影拂船凉。和月和烟市,全山全水乡。高云排鹤路,怒沫响鱼梁。若个垂纶客,溪头旧姓黄。”而内心深处,那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才是中郎魂牵梦萦的向往所在。历经官场、洞悉世事的他当然知道,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不过一处虚构的幻景,现实中并不存在,但他宁愿陶醉在这种自我欺骗的虚幻与满足之中,相信人间真有那么一个安宁怡然的美妙世界。

第二天清早,一行人匆匆出发,直奔桃花源而去。

过渌罗山时,船行江中,风景奇美绝妙,“山如削成,颓岚峭绿”,好像要从头顶压过来似的。两岸夹山,越来越狭,江水缦绿见底,越来越激,云奔石怒,满江都是飞溅的泡沫。这时,中郎不禁想到了生于湖南桃源,自号“渌罗山人”的至友江盈科。此时,他以大理寺丞之职,正在四川主持乡试。心有所念,作诗《望渌罗山,有怀江渌罗年兄》以志:“好在青溪曲,岩花石乳新。空闻流水引,不见渌罗人。明月层层岫,乌纱面面尘。十年求道侣,能不忆仙邻。”

江水一拐,弯到山南,心中一直念想的桃花源就在眼前,中郎不觉精神倍增。舍舟上岸,一行人游玄武宫,过桃花观,从左边前行,幽静的小路两边,长着亭亭翠竹,可谓“竹路幽绝”。继续向南,不一会,就步入了桃花洞中。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洞中空空如也,唯有百多级石磴而已。中郎自然倍感失望,但乐观的他,在游记《由渌罗山至桃源记》一文中写于此,笔峰一转道:“苍寒高古,若有人焉,而不可即。”极有可能,这里还是隐匿着那些逃避秦时战乱的百姓后裔,只是山高洞幽,他们藏之甚严,难以见到罢了。中郎不得不如此安慰自己,于是又想,难怪那些避难之人会逃避于此的,这里的确称得上人间天堂呵!他对随行的友人说:“他日买山,当以此中为第一义也。”后来,中郎在给同僚李腾芳的一封信中又写道:“穷花源之胜,真方士仙人之所客也。山尖略如越,而幽僻胜之,奇正相发,瘦妍异态。弟已选得渔仙寺一片地,为栖隐之所。他时白头阁老,渡武陵溪时,或可迂道一至也。”看来,他也想学桃花源避乱之人,产生过老迈之年来此隐居落户的念头。

而湖北当阳,则是中郎的常游之地,他对那儿的玉泉寺、度门寺,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玉泉寺与山东的灵岩寺、南京的栖霞寺、浙江的国清寺并称“天下四绝”。这里的玉泉山(又名堆蓝山),最早因关公显圣的神话传说闻名于世,6世纪的隋朝时期,玉泉寺开始创建。智者大师在此广收信徒,讲经释义;唐代禅宗北派领袖神秀不仅在此讲学,并且焚修于度门寺(也称大通寺,附属于玉泉寺,为其子孙庙)。此后,禅宗南派、净土宗、临济宗等佛教宗派的高僧,都曾在此修持讲法。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玉泉寺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是怎么也绕不开的一处不可或缺的重要阵地。不仅如此,唐代著名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张九龄、孟浩然、贾岛、宋之问等都曾周游于此,留下了重要诗篇。

中郎还在京城任职顺天府教授时,就有和尚正诲(号无迹)立志重修残破不堪的玉泉寺,不远千里来到京师,四处游说。中郎为其所感,便以荆楚乡谊之情,广为联络。一番努力,最终打动了崇奉佛教的慈圣皇太后,她以万历皇帝之名,赏赐玉泉寺《大藏经》一部、金千两。其他经袁宏道、袁宗道等人联系的京城权贵,也纷纷解囊相助。当时宦游京师的小修正欲回湖广参加乡试,便与募得资金的和尚无迹一道南归,并协助他重新修建,才使得玉泉寺“今遂焕然,复还旧观”。

除游说、募集外,他们自己也有捐助,据《玉泉寺志》所记:“万历三十年(1602年),文学家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与黄辉共同捐俸白银二千两维修寺院。”此后,袁中道在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捐献水田五十亩、旱地十三亩,“这些土地全在度门寺,由明代度门寺僧人无迹禅师的徒孙代管。”

玉泉寺历史上有过六次大规模的修建活动,三袁兄弟的重修扩建,属第五次,具体时间为万历三十年(1602年)至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正是中郎隐居柳浪湖之时。可见中郎前来当阳,除游览胜景外,还负有重修玉泉寺的重要使命。对修建方案,一如他的性灵说文学革新理论,主张寺庙应与四周山水融为一体,和谐自然。他作于万历三十年的《示度门·时新修玉泉寺》一诗,写的就是第五次重修之事:

北平曾记写疏时,黄帕亲封下赤墀。三十四年薄宦客,一千七众讲经师。堆蓝山续开皇诏,仙掌茶抽谷雨旗。鬼斧神工仍七日,直教重勒玉泉碑。

玉泉寺的风景名胜,深深地吸引了中郎,他曾有过筑居建舍、合家搬迁的念头。他与弟弟小修常在玉泉山的柴紫庵读书,最爱游览那里的紫盖山与青溪,当地有“玉泉山美,青溪水甜”之说。

万历三十年(1602年)正月,袁宏道与时为度门寺主持的和尚无迹同游玉泉山,呆了整整一月,若非父亲染病,住的时间还会更长。

当年九月,他应黄辉之邀,再游玉泉。黄辉不仅诗歌写得好,书法也极佳,“布局疏朗,行气脱落,韵致潇洒,墨法圆润”,与当时的书法大家董其昌齐名,人称“诗书双绝”。当阳县令闻讯黄辉前来,马上携带上好宣纸,恭请黄辉留下“墨宝”。出于礼貌,也不得不请中郎同书。中郎极喜书法,笔致朴拙,绝无半点娥媚之气,所以黄辉赠诗说他“字类松枝不学成”,意思是说他的书法像松树枝干一样天然生成、遒劲有力。中郎见请,也不推辞,当即把笔,与黄辉相对,挥毫泼墨,旁观者皆掩口窃笑不已。

玉泉山不仅留下了中郎的深深足迹、优秀诗文,还有不少趣闻轶事、故事传说。

每次游历,名山大川的优美风光总是激发他的创作热情,带来新的创作灵感。德山、桃源、当阳等地的短暂出游,使得他诗情勃发,文思泉涌,写下了大量诗歌、游记、书信。中郎反省昔日所作诗文,认为反拨前后七子,“信口而出,信口而谈”,“信腕直寄”,有矫枉过正之嫌,“多刻露之病”,于是,这批新作便有意识地加以矫正,思想内涵、艺术水平较前有了进一步提高。

这年初冬,袁中道从黄山归来,读过他的新作,不禁撰文评道:“游程诗、纪,倩冶秀美之极,不惟读之有声,览之有色,而且嗅之有香。较前诸作,更进一格。”色、香、味俱全,自然是上等的艺术佳肴了。然后,又对中郎前后诗文,作了一番比较:“盖花源以前诗,间伤俚质;此后,神理粉泽,合并而出,文词亦然。今底稿具存,数数改易,非信笔便成者。良工苦心,未易可测。”通过手稿的多次修改,可以见出中郎字斟句酌,精益求精,苦心经营,非信笔而成。

中郎对自己这一时期的作品十分看重,编成《潇碧堂集》,与前此在京城任教官时创作的《瓶花斋集》,一同刻印。为出版这两部书稿,中郎耗资颇多,据他给苏惟霖的一封信中所言:“近日刻《瓶花》、《潇碧》二集,几卖却柳湖庄。”由此,我们既可感受到他对文学艺术的执着追求,也可见出他的经济状况着实不佳。他是一个精神重于物质、义气重于财气、避世重于入世的性情豁达之人,隐居柳浪湖的日子,无忧无虑,无挂无碍,逍遥自在,他的心境,也变得更加纯净而恬淡,幽雅而闲适。然而,他又并非逃避现实,全然沉浸于优游山水、谈禅论道、吟风弄月、独善其身的个人境界之中,身居江湖僻远之地,中郎的目光,总是投向柳浪湖之外的广阔世界,关心芸芸众生,关注朝政时事。

对此,鲁迅认为中郎被有些人画歪了脸孔,曾恰如其分地评价道:“中郎正是一个关心世道,佩服方巾气人物的人。赞《金瓶梅》,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

画歪中郎脸孔的人,不唯过去,今天仍然存在。所不同的是,过去画歪是误解,是有意识强调某一方面;如今的画歪则是故作姿态,语出惊人以引人注目,比如在个别人笔下,就有“公安三袁(袁中郎、兄袁伯修、弟袁小修)一生招摇、放浪”之语(不唯中郎,而是袁氏三兄弟),认为中郎“生平好为大言,无论好事坏事均喜刻意描摹”等,其先入为主、以偏概全的色彩太过浓厚,为学态度实不可取,观点也不值一驳,是非与否,读者心中自明。

其实,中郎关心民瘼、关注社会的“方巾气”,一直贯穿于他的生命之始终。

早在少年时,他于国事就心怀忧戚,在荆州参加童子试时,因耳闻目睹张居正身后籍没一事,写了《古荆篇》一诗。

二十二岁赴京应试返回公安,他将矛头对准昏聩的当朝皇帝,一口气写了《拟作内词》八首,讥讽不理朝政,酒、色、财、气四病俱全的神宗皇帝。

他在吴县任职时,针对各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给当地百姓带来的沉重负担,以无比愤懑的心情,写了一首《逋赋谣》,揭露“民日难,官日苦”的社会现实:

索逋赋,逋赋索不得。不是县家苦催征,朝廷新例除本色。东封西款边功多,江淮陆地生洪波。内库马价支垂尽,民固无力官奈何?苏州旧逋七十万,漕折金花居其半。安得普天尽雨金,上为明君舒宵旰。嗟乎!民日难,官日苦,竹开花,矿生土。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明廷为缓解、挽救日益困窘的财政危机,大量增加矿税,派遣宦官充当矿监税使,四处横行搜刮。一时间,民怨载道,民愤四起。中郎写下诗歌《猛虎行》,揭露这一害民弊政。在诗中,他先写宦官的淫威,次写其贪盗行为,由此向统治当局提出严重警告,如不及时纠正弊端,必将酿成祸患。结果朝廷坐视不管,中郎的预言很快成为现实,临清、苏州、武昌等地的矿工及手工业者不堪忍受矿监税使的压迫,先后举行大规模暴动。

而隐居柳浪湖时,中郎关心社会时政的心情则更趋深沉。

万历三十年(1602年),湖广矿税使陈奉经常率其党羽,巡视各地,以开矿为名霸占良田、侵吞民财、侮辱妇女、伤害人命,简直无恶不作。对此,中郎义愤填膺,在《竹枝词》十二首之二中写道:“雪里山茶取次红,白头孀妇哭春风。自从貂虎横行后,十室金钱九室空。”又写下《荆州前苦雪引》一诗:“鲛户十窜九囚虏,泪不成珠天帝怒。骨白粉焦委黄泥,至今荆州唯白土。”后来,武昌民众愤起反抗,一把大火烧毁矿税使陈奉住房。仓皇之中,陈奉翻墙进入藩府,才得以逃脱。而他的那些手下,则有数百人被当地民众抓获,双手捆绑后一个个投入长江。汉阳民众仿效武昌,也聚集一处,起而反抗,捉拿恶吏,一一捆绑。其余诸郡闻讯,大受鼓舞,击杀税使、贪官、奸人无数。

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秋,武昌皇族为争夺王位继承权发动变乱,杀死巡抚、都御史赵可怀。中郎闻知,当即写下《闻省城急报》一诗:

黄鹄矶头红染泪,手杀都堂如儿戏。飞鞚叠骑尘碾尘,报书一夕三回至。天子圣明臣敛手,胸臆决尽天下事。二百年来好纲纪,辰裂星纷委平地。天长阍永叫不闻,健马那堪持朽辔。书生痛哭倚蒿篱,有钱难买青山翠。

由于皇帝昏庸,宰臣贪贿,变乱一时难以平息,乱军横行,给当地百姓带来了深重灾难。于是,中郎又写了一首《郡人来,言楚宗事久未得旨,感赋》,其中有言曰:“国体藩归俱莫论,老臣途血也堪怜。”满腔悲愤,肠断泣血,更复何言!

后来,中郎离开柳浪湖复出进京任职,上书朝廷筹划国事,进献救亡谋略,充分反映出他对国家朝政、社会现实全面而深刻的认识。

中郎在给黄辉的一封信中,曾写过如下一段话:

尘车粪马,弟虽不爱追逐,则随一行雅客,莳花种竹,赋诗听曲,评古董真赝,论山水佳恶,亦自快活度日。每日一见邸报,必令人愤发裂眥。时事如此,将何底止?因念山中殊乐,不见此光景也。然世有陶唐,方有巢、许,万一世界扰扰,山中人岂得高枕?此亦静退者之忧也。

这,便是袁宏道既纵情山水、追求闲适,又关注世道、关心民生的形象概括与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