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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浪烟波 四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09:58:58 | 字数:3516

柳浪湖隐居期间,两个人的离世,对袁宏道的打击与影响相当之大,一是庶祖母詹氏病故,二是李贽自杀。

万历三十年(1602年)十月二十五日,詹氏逝世,享年八十一岁。

詹氏不是亲生祖母,但其恩情于中郎而言,在某种程度更甚于亲生祖母乃至亲生母亲。詹大姑的养育之恩,她在文学上的启蒙,中郎没齿不忘。在吴县任县令时,中郎请辞的主要理由,就是这位庶祖母病危。好在她的命大挺过了那道关口,又活了六年时间。那次奉命离京公差,乘便请假回家,詹大姑听说孙儿归来,白发苍苍的她,硬是撑着虚弱的身子,拄着拐杖,出门相迎。中郎见状,当即感动得流下眼泪。令他感到欣慰的是,这两年隐居公安,尽心服侍詹大姑,算是尽到了一份应尽的孝心与义务。

一次友人聚会,大家谈及人生未来,纷纷作出一些预测,说会遭遇什么样的关隘坎坷,碰到什么样的大事等等,热之闹之,纵论不休。中郎突然道:“人生有一件大事,任是谁也逃不脱的。”问是何事,中郎说:“大家都会要死的。”众人闻言,皆附和而大笑。

可见中郎是一个真正参透生命、洞穿生死的智者。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因此,于詹大姑之死,中郎虽然悲痛,还是能够接受的。

而李贽之死,又不一样了,他虽然活了七十六岁,哪怕在今天,也算得上高寿了。但他是在监狱被逼自杀,死亡地点与死亡方式与自然人性相悖,这种非正常死亡,不仅令中郎悲痛万分,更令他愤懑不已。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春,中郎与李贽在京城失之交臂。李贽与焦竑一道出京乘舟南行,过沧州,于四月抵达南京,寓居永庆寺,后转居牛头山、摄山,秋天即回到他长期隐居的麻城龙湖。在南京时,焦竑等人帮他做了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那就是刻印《藏书》。

不久,李贽便在麻城受到耿定向门生、湖广按察司佥事史旌贤的威胁,要以“大坏风化”的罪名将他驱逐出境。李贽针锋相对地说:“我可杀而不可去,我头可断而我身不可辱!”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湖广监察御史冯应京弹劾、迫害李贽,派人焚烧李贽居所龙潭芝佛院,并捣毁了他为自己准备的永久归宿之所藏骨塔。李贽被迫出走麻城,避祸于河南光州商城县的黄蘖山中。

任过知县、御史的北京通州(今北京通县)人马经伦闻讯,被他的悲惨遭遇所感,马上从老家南下进入黄蘖山,陪伴李贽一同研习《周易》。马经伦为人正直,好仗义执言、打抱不平,任御史时就因抗疏万历皇帝而被贬为一介平民,他不仅写了一篇文锋犀利的文章《与当道书》为李贽辩护,第二年开春,索性将他接到北京通州自己家中居住。

没有想到的是,李贽一到通州,京城的道学家们便如临大敌,惶恐不已,他们担心李贽“妖言惑众”,害怕他“扰乱治安”。不久,又一次新的迫害向李贽迫来。礼科给事中张问达上疏劾奏李贽,说他非孔反儒,惑乱人心,寄居麻城时,“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子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之恤。”然后,又说李贽现已移居通州,“距都下四十里,倘一入都门,招致蛊惑,又为麻城之续。”张问达将一些不实之词强加在李贽头上,其目的就是希望朝廷对他严惩不贷。正是这封疏章,在弹劾李贽之后,又在末尾附带攻击黄辉与陶望龄等人结社礼佛。

长期消极怠工、不理朝政的万历皇帝阅过疏章,竟异乎寻常地来了精神,以前所未有的工作效率当即下旨,准容弹劾:“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刻未刻,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

晚明统治者迫害正统儒教之外的所谓“异端”哲学开始了,二十多年的学术宽松氛围就此结束。

有司前往通州捉拿李贽时,他已卧病三月,粒米未进,呕吐不止,昏迷不醒,仅余喘息而已,自然无法行走,卫士便用门板将他抬往京城监狱。走过场似的对他进行了一次例行审讯,然后就来了个“冷处理”,不管不问。

朝廷的迫害,反而激发了李贽内在的生命激情与本能,狱中的他,病情反而开始好转,由昏迷转至苏醒,渐渐变得精神起来,挥笔写下《系中八绝》。既已入狱,李贽透出一股难得的达观,认为牢狱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这辈子,去的地方可多了,名山大川差不多都登遍了,就只没有登过监狱之门,如今进来看看,不正弥补这一遗憾吗?

关了一段时间,总得有一个了结才是,这时,传出朝廷欲将李贽递解回原籍泉州治罪的消息。

李贽曾经多次表示怕回老家,一则因为泉州已成当时的封建理学重镇,对道学家朱熹顶礼膜拜,对孔庙不断维修扩建;二则不愿受到管束,回乡不仅有官府管治,有乡法约束,还有族规限制,以及一大堆不请自来的所谓责任义务缠身。当道者却将递解回乡作为对他的一种驱逐与惩罚,一生叛逆、抗争的李贽,除了以死相拼外,别无选择。他说:“我年已七十有六,死耳,何以归为?”

万历三十年(1602年)三月十五日,李贽趁侍者为他递发没有防备,一把抢过剃刀,奋力割向自己的喉咙。顿时鲜血喷溅,接着血如泉涌,而气息尚存。

侍者稍愣片刻,夺回剃刀问他:“痛否?”

李贽想回答,喉咙嘎嘎作响,已不能说话,便强忍疼痛,以手蘸血,书道:“不痛。”

侍者又问:“你为什么要自杀?”

李贽全身颤抖着一笔一划地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

喉未割断,气息微弱,不绝如缕。又拖了一天多时间,直到三月十六日夜半,李贽才在狱中合上了痛苦的双眼。

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在中国几千年漫长的历史中,共有三位思想家为真理而献身,他们是李贽、谭嗣同、李大钊。但谭嗣同、李大钊之被害,主要是政治思想所致,而以纯学术原因被逼蒙难的,唯有李贽一人而已。

中郎一生,受李贽影响甚大,比如“童心说”的启发;比如他常阅《焚书》,其谈学论道,不知不觉间便与李贽口吻相似。随着学识的精进及个性、爱好的差异,袁宏道后来在禅学、诗学等方面的修持与认识,与李贽有所不同。比如他在《答梅客生开府》中,认为李贽“选苏公文甚妥,至于诗百未得一”,两人都喜欢苏东坡的诗文,但兴趣还是各有所异,说李贽编选苏诗“百未得一”,便有一种大不以为然的味道。再如小修在《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中说自葡萄文社之后,中郎学问便有所变化:“觉龙湖等所见,尚欠稳实。以为悟修犹两毂也,向者所见,偏重悟理,而尽废修持,遗弃伦物,偭背绳墨,纵放习气,亦是膏肓之病。”可见中郎对李贽的激进态度也是有所保留的。

学术的差异与喜好的不同,并不影响两人之间的友谊,中郎在给陶望龄的信中,说“李龙湖以友为性命,真不虚也”。当他在柳浪湖得知李贽死讯,当即悲从中来,作诗《纪事十绝》志哀。不少资料认为《纪事十绝》不是中郎作品,乃当时的莆田人方沆所作,但所述情形及内心惨痛恰似中郎,在此不妨抄录两首。其一:“消息遥从天外来,飞云萧飒满燕台。祗今一枕羲皇梦,化鹤骑鲸莫浪猜。”其五:“万井萧条杼轴空,寻常启事日留中。豺狼当道凭谁问?妒杀江湖老秃翁。”

在一群后学眼中,李贽超尘脱俗,简直就是一个圣人,袁宏道称他李卓师、龙湖师,或李宏甫先生;汪可受一直称他卓吾老子,中郎在一首诗中也说“李贽便为今李耳”;袁中道则说他“才太高,气太豪,不能埋照溷俗”,认为只能仰视,他身上好些东西是一般人难以接近无法做到的,比如为士居官清节凛凛,不近女色不好娈童,学识深邃玄旨精妙,从少到老只知读书,直气劲节毫不屈服,这些,都是普通人学不来的。当然,这也从另一侧面证实张问达上疏说他“挟妓女”、“勾引士子妻女”、“衾枕而宿”等纯属诬陷。

李贽逝世后,中郎一直怀念不已,在《<枕中十书>序》中,他说自第二次拜会分手,“伊南我北,卯酉相望,不数年,卓吾竟以祸殒,惜哉!”而李贽的《枕中十书》,正是中郎后来主试秦中时发现的。公务已毕,中郎准备回京复命,夜宿三教寺,在古寺高阁一个破竹筐中,偶然见到李贽一迭手稿,惊奇不已,急忙叫来寺中老僧,询问稿从何来,为何束之高阁。老僧回答:“这是当年李贽被捕时寄存在我手中的文稿,嘱我秘藏,不让他人看见。而今人已死,稿有何用?所以就随手扔在敝箧之中了。”中郎高兴地说:“见字如睹人,今晚能见到龙湖师,真是太奇妙了!卓吾没有死,他将永存于世!”因手稿前后被老鼠啃噬咬啮,中郎又将它补续完整,共计六卷,订正刻印。

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春,中郎与李贽学生汪可受、梅掌科、苏侍御踏青郊外,游览野寺,突然想到埋在通州城外马氏庄的李贽,担心时间一长,孤坟荒草,不可辨识,于是,大家商议应该立一块墓碑才是,由中郎撰写墓志铭“为文以志”,汪可受、梅掌科、苏侍御三人负责捐资树碑。

未曾料到,不过半年,中郎便抱病而逝。

他为李贽立碑的愿望,在他死后终于实现,那篇本应由他完成的《卓吾老子墓碑》,只好由汪可受为他“代笔”了。

弟弟小修与中郎一样,对李贽也怀有一股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特地为他写了一篇约六千字的传记——《李温陵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