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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净双修 三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10:00:22 | 字数:3924

正当袁宏道的禅学研究达到一定高度时,晚明兴起了一股狂禅之风,四处泛滥,流毒甚广,为人所诟病。

为挽救禅宗“空谈”、“狂诞”的迷误,他决定“从我做起”,转向净土法门,身体力行,“晨夕礼诵,兼持禁戒”,以致断荤吃素,成了一位居士。

净,是佛法的核心所在;净土,指清净之地,含有众生清净、世界清净之意;净土宗,为中国佛教十大宗派之一,以称念佛名为主要修行方式,以“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为目的,所以又叫念佛宗。

净土宗的修持,强调内外相应,以修行者坚定的“心行”为内因,称念的阿弥陀佛所发“愿力”为外因,内因外因相互结合,即可进入西方极乐净土。

净土宗的主要经典为“三经一论”,“三经”为《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阿弥陀经》,“一论”指《往生论》。三大经典中,《阿弥陀经》为净土宗的必诵之经。这部经典描述、赞叹阿弥陀佛的庄严事相及无量功德,说明发愿往生的意义与方便,经文较短,便于诵读。

净土是一种典型的大乘佛教,自由开放,对居家信众修持十分适宜。它转世俗为道场,将念佛渗入日常生活之中,充分体现了“念佛生活化,生活念佛化”。

净土易学,在广大民众之中也就十分流行。正如湛山倓虚大师在《念佛论》中所言:“因为修其他宗,往往为了根器不适合,或者遇不到相当人指导,会出毛病走错路”。“唯独净土宗,最简单,最直捷,只坚持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念至一心不乱,即可蒙佛接引往生极乐,无论利根钝根,都能摄受。”“念佛的意义,就是求得现前一念心的觉悟与明白,一念具足十法界。”

中郎转向净土后,于万历二十八(1600年)在京城给寓居南京的李贽写信说:“始知古德教人修行持戒,即是向上事。”并劝李贽兼重戒律,“净土诀爱看者多,然白业之本戒为津梁,望翁以语言三昧,发明持戒因缘,仆当募刻流布,此救世之良药,利生之首事也。幸勿以仆为下劣而挥摈斥之。”

中郎修持净土的一个最大收获,便是创作了近五万字的《西方合论》,收入净土宗九祖、晚明四大名僧之一智旭藕益大师选定的《净土十要》,足见这部净土著作的分量与重要。

其实,《西方合论》是一部禅净合一的著作,对此,袁宏道自己有所说明:“《西方合论》一书,乃借净土以发明宗乘,因谈宗者,不屑净土,修净土者,不务禅宗,故合而论之。”名为《西方合论》,便可见出他的主旨,既阐述西方的阿弥陀净土,又融入禅学的参悟与思辨,使得净土更具理论色彩,能为“谈宗者”所接受。

在《西方合论》中,他分十大门类加以阐述,第一刹土门,第二缘起门,第三部类门,第四教相门,第五理谛门,第六称性门,第七往生门,第八见网门,第九修持门,第十释异门。每一门下,又分类别加以论述。该著调和了禅宗与净土的关系,主张禅净双修,正如北宋永明延寿禅师诗偈所言:“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来生为佛祖。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万劫与千重,没个人依怙。”

同时,袁宏道对习禅者与修净土者所争辩的“唯心净土”、“他方净土”,持一种融合的态度。禅者主张“唯心净土”,《六祖坛经》说:“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即佛土净。”而净土信仰则强调“他方净土”,即西方阿弥陀佛净土。《佛说阿弥陀经》说:“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佛。”中郎在两者之间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夫念即是心,念佛岂非心净?心本含土,莲邦岂在心外?”他将“唯心净土”视为理性层面,而以“他方净土”作为信仰层面,两者结合,相得益彰。

中郎还对华严宗、净土宗之间存在的一些分歧与争执进行弥合调解。如华严宗批评净土宗“是权非实”,西方往生净土是为一时之需而开设的一座方便之门,他用华严宗的“一多相即”概念,即华严十玄门的“一多相容不同门”加以融通化解。

关于《西方合论》的成就与价值,台湾圣严法师说它“气势磅礴,涵盖广大,乃明末净土诸书中,最具气魄的一种”;智旭藕益大师在《评点<西方合论>序》中的一段话则颇有代表性:“袁中郎少年颖悟,坐断一时禅宿舌头,不知者,以为慧业文人也。后复深入法界,归心乐土,述为《西方合论》十卷,字字从真实悟门流出,故绝无一字蹈袭,又无一字杜撰。虽台宗堂奥,尚未诣极,而透彻禅悟,融贯方山、清凉教理无余矣。”方山,指华严学者李通玄;清凉,指华严四祖澄观。袁宏道胸襟开阔,没有门户之见,《西方合论》对当时的佛教各派,取合理吸收之势,融净土宗、禅宗、华严宗以及天台宗的义理于一体。

隐居柳浪湖后,他对佛学的研习,仍是精修禅净二门,以禅悟作为净门修习的指导,从而达到禅净相融的境界。他不仅从对禅宗“形而上”的研究转入禅净双修,还注重佛教的世俗形式,禁绝荤腥,吃斋念佛,并引导他的妻妾儿女学佛,还带动袁、龚两家修佛堂、做善事,对西方净土的信仰十分虔诚。

这期间,中郎每天都要阅读《宗镜录》数卷。该书为北宋永明延寿和尚编集,其动机与目的,主要针对当时禅师们轻视义学、落于空疏的流弊,以纠其偏。“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闹;欲免心中闹,但知看古教。”于是,延寿“集大乘经论六十部,西天此土贤圣之言三百家证成唯心之旨,为书一百卷传于世,名曰《宗镜录》”。

《宗镜录》广引天台、贤首、慈恩等宗教义,以证禅理之深妙,计八十多万字。中郎读得越深,不仅越觉其繁杂重复,而且“可商者甚多”,“见地未真”,“愈讲愈支,愈明愈晦”。他便逐字逐句斟酌,撮其精要,汰其冗杂,另成一书,名《宗镜摄录》,以明“道眼”。

刚一成书,适逢寒灰、寄公从吴中前来柳浪湖,取过一读,见《宗镜摄录》词约意赅,虽删去原书数十万字,但“全书毕俱”、“血脉自如”,爱不释手,另行誊抄一册带回。中郎逝世后,小修整理他的遗稿时,发现《宗镜摄录》写本,极想刻印,让其流通于世。这时,寄公忽然携带刊本而至。原来,他将当时带走的誊抄本给了李梦白,李梦白酷爱之甚,交付沈豫昌捐资刻印。

见过《宗镜摄录》刻本的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它“较勘精详,知其眼目,不同往时镜界矣”。遗憾的是,该书今已不传。

袁宏道隐居柳浪湖期间,还著有禅学著作《珊瑚林》。

该书在国内原已失传,所幸中郎在东洋彼岸的日本拥有大批追随者与继承者,他在国内不存的一些作品,如《金屑编》、《珊瑚林》、《六祖坛经节录》等,皆藏于日本内阁文库。于是,笔者手头,便有了传回中国的《金屑编》(一卷)、《珊瑚林》(二卷)影印本。

袁宏道删汰节编的《宗镜摄录》,创作的《珊瑚林》,都属禅学著作。可见柳浪湖后期,他的佛学思想又有一定的转变。对此,《珊瑚林》有所记载:“问:先生往年修净土是何见?答:大凡参禅而寻别路者,皆系见未稳故。”

万历三十年(1602年),中郎作有一诗,名《余蔬食三年矣,偶因口馋,遂复动荤,辄尔有作,用呈诸衲,不独解嘲,兼亦志愧云尔》。从中可以看出,他自京城转修净土后就开始的斋戒,自此稍有解禁。

袁宏道于佛学,大致经历了浸润天台、研习禅宗、修持净土、禅净双修、回归禅学等几个重要阶段。

从《珊瑚林》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禅悟又进一格,达到了“彻骨彻髓”、了无挂碍、游刃有余的般若境界。

下面略抄几段,读者当可一窥全豹:

问:何谓如是我闻?答:心境合一曰如,超于是非两端曰是,不落眼耳鼻舌身意为我,不从语言文字入为闻。

中郎理解或者说他已达到的禅悟,便是心境相融、如一不二、六根脱落、是非皆忘的“无我”与“无执”。

聪明的人参禅,须将从前所记所解,一一抛在东海大洋,看他粪帚也不值,即诸佛知见,将来向宗门中,也不在眼里始得。

参禅不仅要抛却过去,也不向他处索求,中郎提倡自证自悟、不断否定、不断超越,以达至境。由此,他提出了参禅者要过的三关:“第一关悟得一切处无生,第二关悟得一切处皆是,第三关悟得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然却总不是。过此关,方叫作参禅。”

那么,人生在世,为何要参禅呢?禅悟的意义何在?对此,袁宏道在《珊瑚林》卷下说道:

人未悟时,触处皆妄,如与人争竞,固人我相,即退让人,亦人我相也,以我与人争,我能让人,总之人我也。既悟时,则触处皆真,如待人平易,因无人我相,即与人争竞,亦非人我也,永嘉云“不是山僧逞人我,修行恐落断常坑”是也。

在《珊瑚林》中,他还以自己的参禅过程及经验,予人以启迪:

予初年学道,虽见得道本平常,而求玄妙之心犹未忘。迩年来,方知别无奇特,唯平常 行去便是。今参禅者,或行苦行,或习静定,或修福德,据外面看,人争慕之,然察其中,有这段玄妙做门面的心,即与道相远。

《珊瑚林》实为一部长篇谈话记录,缘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初秋,中郎前往桃花源旅游途中,在德山塔院休憩时,与同行的僧人寒灰、雪照、冷云及居士张明教等,每晚沐浴过后,弃绝糅杂,展开的一次次既随意又惬意的畅谈。先由张明教记录整理,中郎加工提炼,然后挑选其中一部分“近醇者”、“可与世语者”一卷付梓,名《德山尘谈》。因当时虽已入秋,但“余暑尚炽,”又名《德山暑谈》。中郎去世之后,全本《珊瑚林》才刊刻出版。

关于袁宏道佛学的突出成就,晚清著名书法家、学者张汝钊在《袁中郎的佛学思想》一文中论述道:

读了藕益大师和汪大绅居士的评语,可以知道他已是受了当时禅净二宗的洗礼了。若照佛法中习语说,就是“禅净双修,定慧俱足”的出格豪杰。所以他的襟怀自然有一种不能用言语来诠表的霁月和风状态,与一团活泼泼地的精神,可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的了。况且他生来就是一个聪明绝顶胆识超群的人物,他自己曾说过:“有聪明而无胆气,则承当不得;有胆气而无聪明,则透悟不得。胆胜者,只五分识,可作十分用。”又说:“大丈夫当独往独来,自舒其逸耳,岂可逐世啼笑,听人穿鼻络首?”故他的一种超越的识见,刚方的行为,实远过其师李卓吾之豁达狂禅;又能洞明儒佛的界限,毫无当时王龙溪、罗近溪等诸耆宿儒佛浑滥之病。其志行之高洁,思想之纯正,真不愧为有明一代士大夫学佛之代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