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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革新 一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10:00:45 | 字数:2376

柳浪湖隐居六年之后,袁宏道再次出山了。

前此我们已经提到,中郎隐居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伯修暴卒的打击,病体衰弱需要调养,葡萄文社烟消云散,厌倦官场回归本性,其中也不排除含有避祸的因素在内。首辅沈一贯把持朝政,排斥谈禅论道的黄辉等葡萄社员,而作为实际首领的袁宏道自然也会受到冲击。自万历三十年(1602年)李贽入狱自杀,京城掀起了一股排佛风潮。第二年,受“妖书案”影响,高僧紫柏(达观大师)一封私信被发现,信中说皇帝没有满足太后修建佛寺的要求,抱怨说这是一种不孝的表现。万历大怒,达观下狱,被打致死。一时间,京城的信佛者或噤若寒蝉,或星云四散。对此,当时的西方传教士利玛窦晚年写道:“京城变成一个崭新的世界,并且进入另外一个世纪,所有的信佛者垂头丧气,羞耻而去。”在这样一种严峻的情势之下,与佛禅有关的人士唯恐避之不及,袁宏道当然不会自投罗网。隐居公安之时,他还准备遍历名胜,“海内奇山水,计十年可尽。”也许,这辈子他根本就不打算复出了。

然而,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一些事情发生了变化,又在多重因素的作用下改变了过去的主意。

在乡野一呆就是六年,迎来送往虽然热之闹之,但时间一久,中郎便感到了一股寂寞,觉得当地可与之深谈的人还是太少了。追求荣华富贵,其实是人的一种本能与本性,对此,中郎看得十分清楚,他在《答吴本如仪部》中自我剖析道:“弟此时实当出,所以迟回者,实迂懒之故,非真不爱富贵也。”况且出任官职,还有一份十分可观的薪俸,“坐吃山空”,本来就不富裕的中郎,所存积蓄已花销殆尽。

而这时,父亲袁士瑜又在一个劲地催他了。中郎以病重为由请辞,父亲只好听之任之顺其自然,长子袁宗道积劳成疾抱病而亡,这样的情形再也不能在二子身上重演了。而病愈之后,尚需调养,袁士瑜也能理解。但一年不出,两年不出,一拖就是六年,这位看重功名,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的父亲再也坐不住了,又开始一个劲地催促中郎“出山”。过去在吴县,父亲反对辞职,只能书信,而今就在身边,三天两头跑来劝说,极重孝道的中郎自然坐不住了。于是,在给友人潘茂硕的信中写道:“家大人迫弟甚,入秋当强颜一行。”

此外,家庭琐事,往来应酬,乡里纠纷等,也不得不问,不得不管,无法完全置身事外。对此,他在《陶周望宫谕尺牍》中写道:“出门虽敝衣踉跄,人必指曰某官人;数日一见妻子,或告曰:某篱落坏,儿子某废学;党中有不解事者至,言及乡里间不平之事,未免动念。若一离家,并前数事亦无,眼中得不常见烂熟人,虽俗亦快也。”

中郎虽然无意官场,但对乡党张居正这样的“大担当者”还是颇为仰慕的,衰疲而腐朽的朝政,非有这样的卓绝之人整顿、扭转不可。他在尺牍《与刘云峤祭酒》中说:“如此世界,虽无甚决裂,然阁郁已久,必须有大担当者出来整顿一番。”从中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深处,除文字外,也想干一番实事。而友人陶石篑、黄平倩等人,大都“宦情灰冷”,中郎一改过去态度,婉转地劝说他们不要太过冷漠,应有一副“爱世心肠”。

其实,在柳浪湖隐居的最后两年,中郎的心便开始动摇了,在给友人的信中不时提到自己准备复出。他在《与友人》中说:“弟明春决意从舟北行,入西湖过夏,中秋夜可得共踏射堂佳月。”在《答吴本如仪部》中写道:“弟明春将从水程北来,秋清或得抵掌。”在《刘行素仪部》中也说:“明春决意出发,或得领大教也。”

不论是“强颜一出”,还是“将从水程北来”,或“决意出发”,话虽这么说,可最终就是没有出发。

就在他仍呆在柳浪湖徘徊复徘徊之时,收到了一封同科友人沈演(号何山)寄来的信札。此时,沈演正在朝廷任礼部仪制司郎中一职,他说礼部尚有空缺,力劝中郎出仕,盼他早日来京,同署理事。

而促使“出山”天平最后倾斜的一块“砝码”,便是沈一贯的罢相。万历皇帝久不上朝秉政,大权旁落,沈一贯大肆网罗朋党,排斥异己。就在中郎复出前一年,沈一贯受到不少朝臣弹劾,中郎预感他把持朝政的时间不会太久了,于是有所心动,但仍在观望。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一月,受到弹劾的沈一贯杜门乞归。六月,南京吏部给事中陈良训、御史孙居相再次出手弹劾。七月,沈一贯去职,大学士朱赓继任。八月,得此消息的中郎不再犹豫,并给黄辉、陶望龄写信,力劝他们一同复出。

就要离开故乡,离开碧波荡漾的柳浪湖,离开精心构筑的柳浪山庄了,中郎的心情十分激动,不禁吟哦道:“又被闲驱出,冥鸿那可飞。添多新蒜发,典尽旧荷衣。柳密云侵郭,荷长水漫矶。鸥凫争作语,客子几年归?”旧情依依两不舍,就连湖中的鸥凫,也在留恋这位远去的故人,盼他早日归返故居呢。

动身那天,秋高气爽,明媚的太阳高悬蓝天,照在人身上,温暖而舒适。亲戚、朋友出门相送,而寒灰、雪照、冷云等和尚,则一直将他送到油江渡口。

与他一同北上进京的,还有弟弟小修。

小修科举仕途十分不顺,不仅没有大哥伯修早年高中的幸运,就连中郎也不如。二十九岁成为秀才,三十四岁好不容易考中举人,进京会试又名落孙山。然后,他就遨游南北,广交朋友,饮酒赋诗。小修回公安与二哥在一起呆了两年,湖畔课读,聚谈宴饮,日子虽然过得快活,但在极重科举功名的当时,内心总会免不了生出一丝忧虑与失落。三年一次的科考在即,便与中郎结伴而行。

登上小船,回望江岸,中郎感慨万端,深情的诗句涌上心头,诗名却被他有意冠以“自嘲”二字,题为《诸衲送至江干自嘲》:“油江渡,二十年中五番去。餐云醉石几经春,毕竟驱上长安路。油江上,柳如云,江若有知应移文。隔溪老衲笑且语,塞耳喧呼如不闻。”

艄公解缆推舟,小船缓缓驶离江岸,中郎、小修不断挥动手臂,与众僧告别。

船在沙市靠岸,他们改走陆路,换上马匹,取道荆门、宜城、襄阳,经郑州、邺城,顺利抵达北京。

路过郑州之时,中郎突然忆及十五年前,他与兄长伯修先后离京,在郑州相遇,同宿州府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而伯修已辞世六年。山川依旧,景色在目,人事全非,不觉倍感凄凉,洒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