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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革新 二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10:01:12 | 字数:2783

抵京不久,袁宏道便在友人的斡旋与帮助下,很顺当地补上了礼部仪曹主事一职。

礼部主要分管典礼、科举、学校等方面事务,中郎的职位不高,也不显要,十分清闲。

复为闲官,原在中郎意料之中。他不仅没有失落之感,反而乐得如此。闲暇之时,便与龙君超、陶孝若、丘长孺、李元善、刘元质等京城一班友人来往甚密,在一起饮酒欢聚,外出郊游,吟诗酬和。

这天,中郎与几位友人相约,一同前往崇国寺游览。

进入寺中,但见井床半落,昔日繁茂的葡萄枝条仅剩一半,凡是粗壮些的藤条,都被人砍伐一空了。又见寺中和尚,个个灰头土脸,了无生气。过去的两个小沙弥,如今也呈老态之状,要不是中郎自我介绍,唤起他们的记忆,根本就认不出眼前来者是谁了。

中郎站在萧索的葡萄架下,望着周遭的一切,眼前不禁浮现七年前的生动情景。那时,他与伯修、江盈科、黄辉、潘去华等人结社于此,可谓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可如今,人去寺空,大家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往昔的葡萄文社,早已不复存在,与消失的岁月一同流入永恒。

追忆往昔,中郎恍若隔世,深感人生之无常,命运之莫测,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与忧伤,当即赋诗道:“入寺稀人识,僧雏尽老成。花犹香废苑,石莫话前生。壁上苔栖墨,廊间雨坏楹。春衣能几日,又复过清明。”

虽然景物颓圮,好景难再,令人伤感,但他仍常去崇国寺,在缅怀中获得充实与前行的力量。一天,他躺在葡萄园的草地上,熏风南来,神清气爽。想到由他倡导而兴起的公安性灵派文学运动,正是在此壮大成熟,形成一股沛然莫能之御的潮流,冲决了复古主义的堤坝,开创了一代新的文风,享誉海内。逝者可以安然长眠,散者、生者也因事业有成而倍感欣慰。恍惚中,只觉逝者复生,散者归来,不觉心舒神驰,进入惬意的梦乡之中:“莫道故人如梦,梦中却有长时。”

除例行的公事外,中郎大多时间都和朋友聚会,饮酒赋诗,慨然而乐。

中郎酒量小,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没有“酒肠”,无法开怀畅饮。但是,却极喜他人饮酒,每每听得酒杯的碰击声,他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与雀跃。

友人聚会,兴之所致,以酒作乐,有时一闹腾就是一个通宵。中郎虽不多喝,也会满满地倒上一杯,时不时抿上那么一两口。而他的闹腾,却半点也不亚于别人,也会大呼小叫,更会时不时地来上那么几句幽默逗笑之语,惹得满场欢笑捧腹不已。因此,中郎常常是饮酒不多,作乐为甚,一陪到底,兴阑方休。

中郎是一位典型的性情中人,同时又是一位头脑清醒、办事认真、讲究逻辑之人,他的身上,诗人与实干家的素质,二者兼备。对喜好之事,会花上一定时间,用心探究,比如对插花艺术颇感兴趣,他就写了《瓶史》。对酒的兴趣,从某种角度而言,更甚于插花,于是潜心研究,博采古今,创作一篇别致的《觞政》。

觞政,即酒令。他的这篇三千多字的酒令并非张扬酗酒,而是一篇关于酒文化研究的趣高旨雅之作,在中国酒文化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觞政》分为十六章,从酒的储备、品第,饮酒的容器、装饰、掌故,到酒徒的各种表现,畅饮、醉酒的最佳时机与场所等等,关乎酒的一切,几乎无所不谈。

比如在《三之容》中他认为,饮酒要与心境、场合相适宜,不得违逆而动,胡饮乱来:

饮喜宜节,饮劳宜静,饮倦宜诙,饮礼法宜潇洒,饮乱宜绳约,饮新知宜闲雅真率,饮杂客宜逡巡却退。

在《四之宜》中,袁宏道列举不同的时间、地点、氛围,应如何搭配调节,使之和谐,才最适宜饮酒,从而达到酣畅淋漓的程度:

凡醉有所宜。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消其洁也。醉得意宜唱,导其和也。醉将离宜击钵,壮其神也。醉文人宜谨节奏章程,畏其侮也。醉俊人宜加觥盂旗帜,助其烈也。醉楼宜署,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一云:醉月宜楼,醉暑宜舟,醉山宜幽,醉佳人宜微酡,醉文人宜妙令无苛酌,醉豪客宜挥觥发浩歌,醉知音宜吴儿清喉檀板。

在《十二之品第》中,他根据酒的颜色及酿酒的原料,确定酒的品位:

凡酒以色清味冽为圣,色如金而醇苦为贤,色黑味酸醨者为愚。以糯酿醉人者为君子,以腊酿醉者为中人,以巷醪烧酒醉人者为小人。

酒这种液体,仿佛具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每每喝多之后,人的个性、本性便显露无遗。所谓酒德即人品,中郎醒眼看醉客,对一同常饮的友人,如方子公、丘长孺、胡仲修、刘元质、袁平子、龙君超,还有弟弟小修等人,一一分析评说,写成《酒评》一篇,附于《殇政》之后。

中郎“采古科之简正者,附以新条”,将酒文化研究、阐述得如此深刻、精到与透彻,不得不令人叹服他的博学与聪慧。

复出进京不到一年,结发妻子李氏不幸病逝。一时间,生活节奏被打乱,闲静舒适的心境全然消失,中郎陷入悲痛之中。

李氏为中郎同窗李学元姐姐,自嫁入袁家,跟随中郎,四处颠沛,料理家务,从无怨言,充分体现了中国古代妇女的传统美德。中郎虽还娶有三个小妾,但对正室的情谊尤深,他写了一首《祭李安人文》,表达自己的沉痛哀悼:

嗟呼!二十三年,形不离影。今者远适,卿留乡井。匪云异路,神或我随。简书期迫,草草歧路。二仲尚幼,从我于迈。孤鸿身征,泪眼天外。

不久,袁宏道奉命出使湖广蒲圻,存问朝廷老臣,原右都御史谢鹏举。于是载上李安人灵柩,护送还乡。《祭李安人文》为他扶柩回乡后再度返京时所作,故有“卿留乡井”之语。李氏撒手归西,两个年幼的儿子失去母爱,而他自己也仿佛一只孤零零的鸿雁,每念及此,不觉泪水涟涟。

所谓存问大臣之礼,是朝廷为了显示皇帝恩宠,对有功老臣举行的一种慰问仪式,这类事务全由礼部操办。国家强盛,财力丰厚,存问之礼便显隆重。而万历之时,内外矛盾交困,国势渐弱渐贫,存问之礼也就成了一种应时虚文。

谢鹏举因剿灭倭寇有功,曾任户部侍郎、右都御史等职。居官期间,他清正廉明,为人称道,颂为天下第一。后因政见与张居正不合,遭劾免职,归返故里已二十九年了。

弟弟小修科考再次落第,准备前往檀州(今北京密云)蓟辽总督蹇达处,兄弟俩一同出京,于潞河舟中分手。前此,伯修暴死任上;而今,李氏瞑目京城;眼前,兄弟又将离别。酸楚之情,不堪忍受,中郎作诗《潞河舟中和小修别诗》十二首以志。其二写道:“昔日饥寒伴,凄凉无一存。去花难返榭,好月不留轩。龟手衣犹在,齐眉案尚温。一门新旧鬼,强伴北方魂。”

此次南行,正值严冬时节,天气异常寒冷,加之带有不少存问礼品,还要护送李安人灵柩,一行人走走停停,速度十分缓慢。后又遇大雪,旅途更其困顿。行至大冶县金牛镇一带时,雪花漫天飞舞,山路如同刀脊,艰窘几乎不能举步。但千峰缀雪,满目风景如画,也是旅途中的一大快事。

中郎一行历经艰辛,于十二月三十日抵达目的地。

谢鹏举闻讯朝廷派员前来存问,忙率人出城相迎。

这时的谢鹏举,已是九十二岁高龄,只见他鹤发童颜,精神健朗,还跨着一匹矫健的骏马呢,不愧是位老寿星,“真人中瑞也”。站在他身后的,是儿子谢师言,也满七十岁了,瞧他那鞍前马后殷勤服侍父亲的样子,像个小孩似的,中郎不觉十分有趣。

朝廷存问之礼办毕,一行人不顾劳顿,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