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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革新 三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10:01:41 | 字数:4356

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春,袁宏道将李安人的丧事料理完毕,稍作调整,便匆匆返京复命。

不久,便由礼部仪曹主事改任吏部验封司主事,并摄选曹事。

明朝中央行政机构设立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分管全国政治、经济、礼仪、军事、法律、交通等行政事务。吏部为六部之首,掌管全国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职权极重。

礼部有职无权,职位轻闲,而吏部则是一个极有实权的部门。中郎虽为改官,看似平调,但由礼部转到吏部,实际上是擢升了。

中郎得此重用,自然高兴。要么归隐不出,无官一身轻,可既然做了一名朝廷命官,就得干一番实事,做出一番业绩才是。官居礼部之时,虽逍遥自在,但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点失落与怅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中郎有力无处使,只得听凭官场的惯性与惰性左右,机械前行。一旦得到重用,握掌实权,有了用武之地,中郎不觉热血沸腾,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抖擞地前往吏部上任。

正值吏部任免、选派官员的繁忙时机,中郎競競业业、一丝不苟,决心为朝廷选拔清廉能干、政绩突出的好官,坚决免除那些腐化堕落的贪官与政绩平平的庸官,就像任职吴县整顿衙署一样。所不同的是,吏部面对、掌管的是全国官吏,范围扩大了,采取的措施也更加严厉了。古代封建专制社会,朝廷大厦的支撑,国之大业的开创,全赖吏部派选的官员。官吏贤明,撑力强大,建筑稳固;如若小人当道,蛀空支柱,大厦便有倾覆之危。中郎深知其理,对职权范围内的一应事务,总是严格认真,办妥办好,不敢有半点苟且马虎。

但是,他很快就遇上了两件明目张胆的营私舞弊之事,既令他瞠目诧异,又使他义愤填膺。

一天,他与另外三名同僚正在官署为部分官员的选用之事进行考核、磋商,以便最后定夺。这时,一个名叫朱国梁的都吏突然推门而入,对他们说:“以往每次派官,上面总要给我们这些都吏留一两个名额使用,现在还剩临洺、金斗两个缺位,有一位应选驿丞的刘帮太,送了咱们一百两银子,希望得到其中的一个职位。”

中郎一听,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就腾窜而上,这家伙,也太嚣张了,这不是明显的贿赂舞弊么?正待发作,见此人年纪老迈,颇有几分资历,自己上任不久,新来乍到,不便莽撞行事,便强抑怒火,婉转说道:“刘帮太的贿金送得太迟了,临洺、金斗两缺,已经有了合适人选。”

朱国梁一听,以他混迹官场数十年的经验与狡猾,明知中郎有意推托,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满肚子不高兴地走了出去。

没有想到的是,过不多久,这位老吏又跑来对中郎说:“主事,现在还有渔阳一缺,刘帮太愿意就任,但他只肯拿出四十两银子。请主事照顾照顾,把这个职位安排给他吧,也算是对我们这些打杂干活的都吏赏了四十两银子作为犒劳呢。”

中郎闻言,极其惊异恼怒,只说京城官场黑暗,过去身居闲职没有机会领教,这个朱国梁如此胆大狂为,显然是长期做惯了手脚。一个小小的都吏竟敢毫不避讳地贪污受贿,可以想见整个官场贪腐到了什么程度。中郎当然不会给他面子,他当即变了脸色,皱着眉头,冷冷地说道:“如何选派官员,我们自有安排,不要在这儿干扰上司事务,快点出去吧!”

朱国梁见状,只得灰溜溜地掉头而去。

都吏两次前来强求,看来这个贿金买官的刘帮太颇有几分来头。于是,中郎便多了一个心眼,将刘帮太的档案资料移到官员选派册的最后一名,他倒要看看做惯了手脚的都吏朱国梁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最后抽签决定官员选派的时刻到了。

掣签法是明代部选的一个特殊创举,明初即开始偶尔使用,至万历二十九年正式设立,以后便形成一种诠选制度。所谓掣签法,说白了就是通过抓阄抽签的方式,决定官员的官职及上任处所。这样的一种随机铨选制度,看似极不负责,实则是对腐败朝政的一种无奈与挽救。营私舞弊成风,吏部难以根据官员的政绩、水平选官派官,干脆就用抽签形式,依据所谓的“天意”予以决定。以致到了明末朱常洛天启朝代(1620年),民间干脆将吏部称为“签部”。这一方法于执行者而言,快捷便当,杜绝、减少了权贵请谒、人为舞弊的可能。但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难以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不少重要岗位,由无才、无能、无德之人操持,行政效率大打折扣,有的干脆就形同虚设。

吏部的官员等级,自上而下,分为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司务。袁宏道作为一名普通官员,自然无法改变成法,只能依例而行。

掣签开始,手下的都吏全部过来帮忙,朱国梁自然也在其中。

袁宏道冷眼旁观,密切监视着他。

朱国梁刚进门,就选了一个有利地势,靠桌站立,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签筒。

抽签开始,一片忙乱。

这时,朱国梁使了一个手脚,故意将签筒弄倒,哗啦哗啦一阵响,竹签四处散落。他早就觑准了刘帮太的竹签,准确无误地拿在手中,很顺当地放在了渔阳的缺位上。

中郎一声断喝,当即制止了朱国梁的舞弊行为。

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幕。此事给中郎的震动颇大,一个小小的都吏,何以公开受贿玩弄上司猖狂至此呢?是欺他刚刚履职,还是历来如此?这还是看得见的伎俩,至于那些隐蔽的幕后交易,又该有多少呢?

此前,中郎多次听说吏部选官之时,都吏、当该等职,每人都要接受上千两银子的贿赂。他听后一笑置之,以为言过其实,朝政断不至于如此昏聩。如今身在其中,耳闻目睹,才不得不信,且严重程度远不止听说的那些。下属狡诈,玩弄上司有如小儿,中郎还从未见过如此凶狡之吏,当然,他是断然不会做一名木偶之官的!

过不多久,中郎又主持一个名叫郭元的官吏考核任免。郭元是一名典型的贪官,他的劣迹早已引起公愤,中郎与本司几个同僚商议一阵后,决定将其降职外调。

正在拟名时,突然“咣啷”一声响,大门被人撞开,一下子闯进好几个人来。

何人如此胆大,未经通报擅闯司署机要重地?中郎定睛一看,又是那个老吏朱国梁,他的身后,跟着一班候选官员。

中郎冷冷地扫视一眼,然后问道:“朱都吏,你带这么多人闯入司署重地,有何贵干?”

朱国梁涎着一副老脸,开始为郭元说情,希望网开一面,不要降职使用。

中郎自然严辞拒绝。

朱国梁再三再四地请求,他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主事你只要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又不会有什么损失,人家自然会记得你的“人情”的。还说他置身官场几十年,所遇上司无数,都会给他面子手下留情,哪像中郎这般规矩死板毫不通融?

中郎还没听完,就将他们一干人轰了出去。

于是,郭元处分一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而当降职外调官员名单公榜之时,中郎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郭元的名字。他亲手拍板做出的决定,为何就改变了呢?对此,他决心弄个水落石出。

经过一番明察暗访,中郎好不容易弄清了事情的经过。原来,郭元知道自己即将降职外调,便派家人携重金送给朱国梁,求他出面活动,以免受处罚。

朱国梁收下银两后,便带人找主事中郎求情。见他态度坚决,半点不肯松口,就另寻“良策”,定下一条新的“妙计”:他令坊间抄写降官榜时,故意隐去“郭元”二字。

在长长的官员升降榜中,多一二人,少一二人,不仔细搜看,一般是难以发现的。外人不知内情,只凭一纸刻报获知官员升降任免。郭元之名既未除去,外间还以为他继续担任原职。稍待一段时间,等风头一过,若有合适的与他现任官职相当的空位,便将其改派而去,谁也不知其中的真相与内幕。

改已定之明奉,坏朝廷之规矩,该当何罪?罪在不赦!

几件事情凑在一块,中郎忍无可忍,决计严惩这名狡猾的奸吏。

当时,吏部尚书李戴告退,右侍郎空缺,吏部的日常工作,由左侍郎杨时乔一人主持,而他正病卧在床。袁宏道以探病拜访为名,将都吏朱国梁等人胡作非为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并发誓要为朝廷除去这些奸贼。

杨时乔时年七十七岁,年迈体弱,长期孤身一人在京,现又重病,个人境况不顺,生活条件颇差。但他是一名少有的正直、忠厚之官,十分受人敬重。当他听完袁宏道的倾诉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禁说道:“这些内情,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等身为堂堂正正的朝廷大臣,却受着这些龌龊小人的愚弄,心中痛恨万分,恨不得马上将他们一个个扫地出门,方解心头之恨,雪我心头之耻。但是……中郎呵,你可不要小瞧了这些家伙,他们内结宦官,外联姻亲,此呼彼应,狼狈为奸。稍有不慎,就会遭到他们的诬蔑、陷害与打击。这伙人能量大得很,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我当然希望你能采取行动,不过一定要小心谨慎啊!”

袁宏道本来就是一个沉得住气、擅长谋略的智慧之人,听过杨时乔的一番肺腑之言,便将满腔义愤压抑在心,寻找适时机会“出手”,以达惩治贪官污吏之效。

这时,朱国梁有一个姻亲罢官,他故伎重演,诡计重施,仍将这位姻亲留职任用。中郎及时了解到这一情况之后,决定立即行动,给他个措手不及。

在如何采取惩治朱国梁的具体方案上,吏部有些官员与袁宏道的意见发生了分歧。他们也恨朱国梁这些犯上作奸的小人,但又觉得不能莽撞行事,得遵循朝廷规则程序才是,最好是先给朝廷上个疏文之类什么的,有个请示,等待批复后再来行事。

而中郎认为,目下最有效的手段,便是雷厉风行,先斩后奏。他说:“如果上疏朝廷,朱国梁等人必定知觉,他们通过内线,上下一活动,一打点,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时候,我们即便行动,也不可能了,因为得遵旨而行呀!我以为,朱国梁这些人毕竟只是一些小吏,用不着先上疏,如若行动,就要迅雷不及掩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样才能起到严厉罚处之效。”

中郎这么一分析,大家觉得十分有理,便同意按他的方案办理。

朱国梁不知半点内情,第二天照常入署办公,仍是一副大摇大摆、趾高气扬的样子。

突然间,袁宏道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两名皂隶一扑而上,不由分说地将他捆绑起来。

朱国梁吓得惊惶失措,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主事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朱……朱国梁循规蹈矩,老老实实,一没触犯大人……二……二没违犯天条……”

袁宏道怒目圆睁,厉声喝道:“无耻小人,事到如今,还想狡辩,真是邪恶之至!”又命皂隶道:“你们二人,赶快将他押送刑部,照章惩处!”

然后,袁宏道写下《摘发巨奸疏》上书朝廷,列举朱国梁、郭元等人罪状,请求严厉处罚这些奸臣猾吏。

不多日,刑部批示下达,朱国梁等人以欺君罔上之罪判处重刑。

袁宏道先斩后奏、严惩奸吏之事,给吏部震动很大。

过去,吏部大臣被架空,大权旁落,实权被一些具体办事的小吏把持。而这些小吏们营私舞弊几乎到了明目张胆、无所顾忌的地步,他们或将自己的亲戚朋友予以重位,或收受贿赂安插职位。于是,他们之间便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络,盘根错节,若想搬动这些小吏,牵一发而动全身,甚为困难。年长日久,小吏变成老吏,就像朱国梁一样,目中无人,胆大狂为,肆无忌惮。稍有事端,他们就造谣诬蔑,恶毒攻击。大多官吏,暗中都惧怕他们几分,谁也不敢轻易得罪,更不用说采取行动了。而袁宏道激于义愤,出以公心,决策果断,突然袭击,一举将朱国梁捕获,绳之以法,对其他小吏威慑极大。他们皆惴惴然,不得不收敛昔日的嚣张气焰,变得谨小慎微,再也不敢越轨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