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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试秦中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10:02:35 | 字数:5879

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袁宏道奉命典试秦中,即主持陕西乡试。

他一直关注人才,为朝廷人才匮乏而忧心忡忡,上书皇上、致函吏部尚书的那些建议,都难以落到实处。如今,终于有了一个选拔人才的机会,他要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使命,在陕西发现、遴选那些真正的优秀人才。

对西北这块古老而神秘的土地,袁宏道可谓神往久矣。儿时在长安村诵读《华山记》,就对西岳华山渴慕不已,惜乎一直无缘游历。如今出使西安,正好可以领略一下粗犷豪放的西北雄风,实现童年梦想,了却一桩夙愿。

这年夏末,袁宏道刚一上路,就写下了诗歌《将入秦试士,诸同舍别于西郊永亭,得鱼字》,遥想来日游览华山、曲江时的情景:“华岳看云唯自语,曲江题壁倩谁书?”

与他一道奉命入秦典试的还有兵部武选司主事朱一冯,同行者有陕西按察使汪可受、陕西提学使段徽之等人。

一行人与送别的友人在京城西郊永亭分手之后,往西南方向迤逦而行。

他们取道良乡、定州、赵州、柏乡,经苏门山、河阳、北邙、渑池、潼关等地,一路马不停蹄地望目的地西安进发。路过华山时,因典试任务在身,不及登山,袁宏道留下了《经太华》诗作两首,其中有语道:“昔闻华山名,今见华山貌。何时陟微茫,遍偿宿所好。”从旁经过而不能上山,只能遥望山貌,他日登临,如愿以偿的感觉会更加美好。

抵达西安后,袁宏道马上全身心地投入到紧张的招考之中。

身为主考官,依照惯例,得拟定一份策问试题,主要涉及经义、朝政等方面的内容。

晚明的策问招考,与过去典型的八股文相比,已稍稍有所变化,考生可以较为灵活地发挥自己的见解。但也不能率性而为,得以歌颂为主,美化朝政,为皇上唱唱赞歌。

在科举考试史上,主考官因出题、对策触犯时政与忌讳而遭谴责处罚,所录考生被黜落的事件,历朝皆有,且为数颇多。因此,主考官出题时必须慎之又慎,唯恐无意中触犯朝政遭致“莫须有”的罪名。

袁宏道一番深思熟虑,拟定对策程文。

在第三问中,他由君子儒与小人儒,谈及古代隐士巢父、许由。上古之时,尧欲将君位让给巢父,巢父不受;尧又要让给许由,巢父劝许由辞让。然后,两人一同隐入大山,结巢而居,以避君位。对此,袁宏道认为他们两人都是小人儒,算不得君子儒。

监考官见过对策,问道:“你的第三问,有‘过劣巢、由’之语,是何用意?”

袁宏道说:“此语自然有所指,今日吴中大贤顾宪成隐居不出,胆识可以救济颠危而不用其识,才能可以解天下倒悬而不用其才,如果世上人才都像他这样消极退守,社会将何所倚赖?有感于此,作此策问。”

中郎用心真可谓良苦矣。顾宪成为无锡人,官至吏部员外郎,因推举大学士违背万历皇帝意旨,削籍归田。乡居期间,他修了一座东林书院,聚众讲学。后人所称之东林党,便由顾宪成肇始,并推举他为首领。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也就是袁宏道典试秦中前一年,顾宪成被起用为南京光禄寺少卿,赴任途中犯病,力辞不就,回乡继续讲学。

由此可见,哪怕在出卷拟题之时,他的心中,也在为人才的选聘、任用而焦虑,他希望天下真正的有用、有识、有为之才不被埋没,能为国家、朝廷、社会所用,以拯救、振兴明末颓局。

他自始至终地主持、监督整个乡试过程,事必躬亲,勤勉认真,生怕出现什么纰漏,更担心真正的人才落选,不敢有半点懈怠。

考试结束,马上进入阅卷阶段。

他发现,有些试官为了避嫌,极不负责地只挑选部分试卷审阅。也就是说,不少试卷根本看都没看,就弃之一旁。

袁宏道发现这一问题后,不禁说道:“怎么能因考官的个人功名,而忽视这些莘莘学子的进取之路呢?”于是特别强调,通场皆阅,不能漏下其中哪怕一份试卷。

在他的严格监督下,阅卷的试官再也不敢马虎。

全场阅毕,结果所取文士,大多都是从弃置、遗落一旁的试卷中遴选出来的。

袁宏道又认真检查,严格核对,为没有遗珠之憾兴奋不已,提笔写了一篇《陕西乡试录序》。

在序中,他纵古谈今,论及士与文、文与时艺、时艺与时事之间的辩证关系,并对秦中之士寄予莫大期望:“勉矣多士,慎毋以未纯之质,而轻于试焰也。夫士之有品,犹文之有质,赝售之刺,深于黜落,易操之辱,逾于贫贱。秦士气劲而肠刚,闻斯言必有激也,其于世道也,犹有所济也夫。”

乡试结果公布,榜上有名者,多为秦中名士,其中有父子一对,叔侄两对,兄弟三人。而这年的陕西乡试所录名额之多,居全国第一。

典试结束,顺利完成选拔人才的重要使命,中郎不觉吁了一口长气,感觉轻松极了。这些日子,虽然置身古都西安,但忙于公务,无暇旁顾。俗务一旦解脱,中郎就又进入到自由洒脱的“性灵”境界,开始了期待已久的秦中畅游。

这里遍地都是名胜古迹,到处都是断碑残垣,哪怕不甚起眼的所在,往地底下随便一挖,就是一处遗址;在书卷上随意一翻,都是历史、典故与传说。六朝古都(也有十朝、十三朝、十六朝等多种说法)西安,以其深厚的历史意蕴,像磁铁一般,深深地吸引了中郎。

几天来,他与同试秦中的朱一冯在友人陪同下,游览了西安及其周边地区,主要有曲江、文昌阁、荐福塔、慈恩寺、牛头寺、兴教寺、玄奘塔等地。面对沧桑古迹,中郎吟哦道:“市城云淡淡,今古水汤汤。废址耕斜坡,归樵语夕阳。”

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九月八日,袁宏道与朱一冯一行离开西安返京。巡按杨一桂在东楼,汪可受、段徽之等人在九龙池为他们饯行。

众人依依话别,刚过灞桥,天已昏黑,当晚投宿临潼。

中郎等人一路缓缓而行,不像来时肩负重任匆匆赶路,考功事毕心情放松,游兴大增,沿途名胜美景,一一游览。印象最深者,莫过于骊山与华山。

登骊山时,天气格外晴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他与朱一冯不仅游览了玉女池、老母殿、老子殿、华清宫旧址,登临幽王烽火台,下望始皇陵,还在汤泉(即玉环池)洗浴。从西周、秦、唐直到今天,这里好多处古迹,都是影响乃至改变华夏历史的关键与转折。他倚靠在山中的一棵松树上,放眼四顾,但见天地之悠悠,苍茫之无涯,一股悲怆之情顿时充塞于心,积郁在胸,不吐不快。于是,拨开团团荒草与丛丛荆棘,寻到一块高耸的石头,蹲坐其上,对着莽莽群山,亮开嗓门,唱出一曲楚歌:“涓涓者流,与山俱逝兮。空潭自照,影不至兮。吁嗟乎兹山,祟三世兮。”粗犷雄浑的歌声在连绵的群山间回荡起伏,经久不息。

而沐浴汤泉时,恍惚见到了备受唐玄宗恩宠的贵妃杨玉环,那丰腴、白皙、光洁的形体在在蒸腾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美妙绝伦。一时间,中郎似乎理解了唐明皇何以沉醉迷恋,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于江山而不顾:“凤靡鸾吪易,王图霸业轻。”

游毕骊山,中郎一行当晚在石翁寺留宿休息。

骊山之游,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一气写下游记《游骊山记》及诗歌《骊山怀古》、《过华清宫浴汤泉》(六首)。中郎状写风景,反思历史,观照现实,抒发情感,将自己的诗文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如《骊山怀古》开首四句便先声夺人、情景交融、古今一体:“薄云浅照玫瑰红,一笑君王三举烽。羯鼓楼头鼓一通,霓裳夜舞玻璃风。”再如《过华清宫浴汤泉》之一:“镜澈古苔光,溪风湛碧香。花犹知世代,水不解兴亡。粉黛山川俗,烟泉岁月长。而今正好景,石骨照苍凉。”

而举世闻名的华山,他更是期待已久,恨不能即刻插上翅膀,飞向那雄伟险峻的峰巅。

来到华山脚下,儿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与弟弟小修在故乡杜园上学念书时,哥哥伯修拿出一册王安道所著《华山记》,兄弟三人读得如痴如醉。他们起舞松影下,盼望有朝一日前往一游。华山有东、南、西、北、中五座山峰,鼎峙的东、南、西三峰为其主峰,高高耸立,直达云天。于是,中郎做梦都想要做一回“三峰客”。

亲友之中,父亲袁士瑜与舅舅龚惟长自山西蒲坂县归返公安时,专门绕道去了一趟华山。可他们只攀到半山腰的青柯坪,就因险峻无比,掉头折回。

不少去过的人,都说华山幽远险峻,难以攀爬,到达顶峰的人,不及十分之一。

一次,袁宏道陪同父亲游历,遇到几位和尚,交谈之下,得知他们从华山而来。中郎不觉兴趣陡增,赶紧打听有关华山的一切。他们说华山之道其险无比,并直言不讳地对中郎说:“像你这样的文弱书生,要想登上顶峰,难之又难。”被他们如此看低,中郎心里很不高兴,又不好表露什么,更不便发作,便暗暗下定决心,他日若有机会登临,一定要攀至峰巅。

路过华山之时,他就跃跃欲试了。在西安,一有机会,他就向那些登过华山的人打听了解,比如华山的格局,主峰多高,攀登的最佳路线等等。而答者无不述其险峻难当,绝大多数都说半途而返,只有三人登临绝顶。

一路之上,中郎就与朱一冯相约,哪怕冒死,也要登至峰顶。

开始往上爬了,积聚几十年之久的情感与决心,凝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中郎觉得浑身是劲。

他与朱一冯从玉泉院进入华山,道路蜿蜒崎岖,两边皆是陡峭的石壁,“摩云缀日”。一块块硕大的石头突兀在山涧之中,流水受到阻遏,不得不迂回曲折“跃舞飞鸣”而前。他们一路艰难地往上登,好不容易爬到了青柯坪。当晚投宿于此,早早上床休息,养精蓄锐,以备明日攀登主峰——南峰。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向导的带领下,他们爬上了千尺山童。往上一望,只见道路越来越陡,两边的峭壁带仄而上,越来越狭,最后仅剩一线缝隙而已。

继续沿数百级陡峭的石磴往上爬,中郎下意识地往下一望,不觉心惊胆战,感到一股难抑的晕眩,顿时全身无力,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了。

一旁的向导对他说:“不要朝下看,只顾一个劲地往上爬。这样一来,胆子自然大,力气自然有,咬咬牙,就登上去了。”

他就控制自己不往下看,可朝上一望,山顶如盖,覆在头顶,只有一条细枝样的小路隐约而上,在天际间留下一道缝隙,心虚胆怯得不行,仍是无法举步。

他对自己这种本能的条件反射而引发的心理、身体不适,感到十分不满乃至恼怒,呆在原地焦躁不已。

一急一恼,突然间就想到了少年时学习骑马的情景,有人教他抓紧马鬃,双脚夹住铁蹬,他这样做了,可仍旧害怕得不行。后来,一位骑术高明的骑手告诉他说:“你意在马先,心里想着马跑得太慢了,只盼它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若能这样,就可以驰骋自如了。”中郎听了一试,果然灵验。

而登山与少时骑马,不是同样的道理吗?况且这些年来,自己时刻想着登临华山,攀上顶峰,好不容易如愿前来,岂有止步不前、无功而返之理?就是拼出一条性命,也要攀上顶峰!只当眼前就是一块平地,跟往日走路散步没有什么两样,豁出一切就是了!

这么一想,中郎果然不再害怕。

无限风光在险峰,他与朱一冯在向导的引领下,相互鼓励打气,拾级而上。爬累了,时而坐坐,时而站站,缓一口气,谈谈有趣的旧事,不拿眼前的危险当回事。并且,他们还唯恐前路不够艰险,领略不到无限风光呢。

他们越过百尺峡,跨过老君犁沟,来到了苍龙岭。

苍龙岭,可真像一条蜕去皮肉只剩一副骨架的巨龙。人在“巨龙”脊背行走,好似乘坐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浮沉,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小心翼翼地走完苍龙岭,便到了华山主峰——南峰脚下,再往前,就无甚险路了。

中郎百步一休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登上了南峰之巅!

站在山顶,仰头望天,天空更高,深邃湛蓝,浩渺无际,纤尘不染;环顾四周,群山起伏,如万马奔腾,又似波涛汹涌;棵棵红树点缀在大山深处,夕阳西下,斜晖脉脉,美不胜收。

晚上,袁宏道与朱一冯坐在峰顶赏月。

万籁俱寂,但见皎皎银月之下,松影扫石,风景朦胧,宛如一个绝色美人披了一件白色妙裙,风姿更其绰约。中郎陶醉其中,人与景交融一体,仿佛得道神仙,尽享天宫之乐。

他们在南峰山巅久久停留,怎么也舍不得下山,索性过了两夜,尽情饱览华山白天黑夜、艳阳佳月交替的奇美风景。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袁宏道与朱一冯游完华山,继续望东北而行,赶返京城。

华山之行不仅历经奇绝险景,饱览无限风光,了却儿时夙愿,更留下了游记《华山记》、《华山别记》、《华山后记》及诗歌《登华》(六首)等。

出了陕西,在河南,他们又游览了嵩山。

远望嵩山之时,中郎就口占《望嵩少》两首,其一道:“客程行尽太行山,又见嵩高紫翠间。料得有人山上笑,红尘如海没朱颜。”

在嵩山,中郎足迹所至,甚广甚远,创作游记五篇,诗歌十六首。

游历嵩山,印象最深的,自然是与佛教有关的少林寺及禅宗初祖达摩、二祖慧可的遗迹。

京洛之间,历代古迹大多倾圮,唯有少林寺卓然独存。它坐落于群山环抱之中,自然有度,奇秀无比,天然妙成,远望宛若古钟。

中郎不仅对禅宗极有研究,且以身实践,参研不已。如今登临嵩山,自然要寻根问祖,拜见五乳峰的初祖洞。为传播禅宗奥旨,达摩不远万里,从印度飘洋过海来到中国。然后隐居嵩山,在这个不甚起眼的石洞中面壁修炼,长达十年之久,禅法也因此而更加精粹。洞里供奉着一尊达摩影石,石质白垩,墨绘其上,活脱脱就是一幅真人画像。对此,中郎记道:“石影酷似人间所绘初祖像,有大儒欲辟异端,刮其影而不能尽,乃止。”石影刮之不去,可见刻之甚深。徐霞客也曾游览到此,对达摩影石描述道:“石高不及三尺,白质黑章,俨然西僧立像。”

禅宗二祖慧可在这里留下的遗迹为觅心台。传说他前来嵩山参礼达摩学佛,好几次都被拒绝。为了表示学佛的坚定决心,他毅然决然地砍断自己的左臂,扔给面壁修炼的达摩。达摩被他的诚心所打动,收下为徒,密授衣钵《楞伽经》四卷,终使西来禅宗在东土华夏生根开花。据说少林寺和尚身披红色袈裟露出一侧肩膀,以及单手行礼,就是为了纪念这位二祖禅师。

中郎一边饶有兴致地游览禅宗旧迹,一边深刻地思考着,获得了不少新的启迪与感悟。

有人说华山如立,嵩山如卧,一番游览,中郎认为此言不虚。针对华山的“立”、嵩山的“卧”这两大不同特点,他形象生动地描述道:“华山如峨冠道士,振衣天末;嵩则眠龙而癯者也。”

游完嵩山继续东归,经过河南辉县时,又登临苏门山,泛舟山顶的百门泉,写了《登苏门山泛舟百泉》、《再泛百泉》两诗,勒于石碑,这两帧石刻至今仍存于袁宏道手书石刻之中。他不是书法大家,没有到处题字留念,比如玉泉寺那次,当阳县令乞求书法名家黄倩作书,出于礼节,兼带着才请中郎同时书写。中郎书法,与他所倡导的性灵文学一脉相承,小修评价为“极仆俚,要之无半点俗气”。因所留不多,也就更显珍贵。

典试秦中,中郎公务、游历、创作三不误。他将这些诗歌、游记汇在一起,编辑刻印,是为《华嵩游草》。

这期间,他还写了一册日记,名为《场屋后记》。场屋,指科举考试的场所。《场屋后记》从陕西乡试放榜之日写起,出西安,游骊山、华山、嵩山等,沿途皆有简略记载,一直记到抵达河北涿州为止。

中郎这一时期的诗作,又有一定的变化,他有意识地由浅易转向深沉。对此,袁中道评道:“今华嵩游诸诗,深厚蕴藉,有一唱三叹之趣。”而在《蔡不瑕诗序》一文中,则说得更加详细:“昔吾兄中郎,其诗得唐人之神,新奇似中唐,溪刻处似晚唐;而盛唐之浑含尚未也。自嵩、华归来,始云吾近日稍知作诗。天假以年,盖浸浸乎未有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