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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年早逝 一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10:02:58 | 字数:2701

袁宏道在返京途中的河北定兴县,接到弟弟小修信札,说他已到京城。

自上次出使湖广蒲圻存问朝廷老臣,兄弟俩在京郊潞河舟中分手,已近两年没有见面。

袁中道应蓟辽总督蹇达之邀,走马塞外,过了数月流寓生活。

蹇达虽为总督,也是文人出身,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进士,中郎与他也有交往。在袁宏道现存诗文中,便有一封尺牍《达蹇督抚》,四百多字,是他书信中写得较长的一封。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封书信,在他死后竟惹上了“麻烦”,满清异族统治因信中有“偏谬语”而被查禁“抽毁”。所谓的“偏谬语”,无非就是中郎站在汉人立场,抵御外敌入侵,捍卫国家疆土之类的言辞,如“皓首筹边,革华夷长膻腥之势者几万里”;“挞犬羊于塞外,敢有二心”等。

蹇达生性豪爽,为人豁达,小修与他结下了深厚友谊。领略一番粗犷雄奇的塞外风光之后,小修回到公安乡居。三年一度的科考在即,他在一种惯性的驱使下,带了两名仆人,又出发了。顺江东下,沿途游览了岳阳楼、黄鹤楼、黄州赤壁、石钟山、金陵、金口等地,经漕河乘船北上,进京后住在中郎寓所。

中郎回京,兄弟相见,自是亲热异常,免不了谈及分手后的各自生活。

中郎叙述他的秦中之行,当他讲到登临华山的惊险时,说得格外详细,且描摹生动,绘声绘色,小修听得毛骨悚然。他一边叙说,一边拿出带回的陕西古碑拓片,一同欣赏不已。

因吏部考功事务急需料理,中郎稍事调整,便去衙署上班。

小修来京,先住中郎位于石驸马街的寓所,不久,就在东举场另找了一处地方。移运行李那天,他从吏部经过,极想进去看看,想到中郎正忙得不亦乐乎,只好作罢。

当时,有七十多名京官、外官依惯例留在京城,暂受部衔,等候录用。中郎处理的就是这些官员的候选之事。

负责选官、派官、任官,责任重大,袁宏道等人不敢马虎。事情积压在一块,实在忙不过来,他索性将铺盖行李移至吏部,吃住全在衙署,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碌。

有的官员时间等得长了,年关迫近,不免焦躁,便请求吏部加快速度,早日行取,不要让他们久等。

尚书孙丕扬回道:“原来的疏策之上,并无‘行取’二字,我怎能擅作主张呢?只能依照程序办事。”说着,又急令下属将疏策取来。

不一会,取策之人回报,原疏已经丢失,只有底稿尚存,现已带来。

孙丕扬说:“底稿也成。”他一把接过,又从头至尾认真地通览一遍,上面的确没有“行取”二字,写的是“听候选取”。

孙丕扬看毕,将底稿往这些官员面前一扔,怒气冲冲地说道:“明明是听候选取,你们却要我早日行取,如此逼迫本部,是欺我年老昏聩吗?老夫老则老矣,但并不糊涂,我要上疏皇上,治你们的欺罔之罪!”

这些人见尚书动怒,只得一个劲地辩解,吏部属员也为他们开脱,希望孙太宰息怒。怎奈孙丕扬正在气头之上,无论怎么辩解劝说,都起不到作用,他决意上疏,对这些催促的候选之人严加惩处。

袁宏道当时并不在场,听说这件事后,不由叹道:“唉,当今朝政,言路久不畅通,太宰怎能上疏皇上,使得言路更加阻塞呢?如果这样,今后谁敢多言?大家只有谨小慎微,唯唯诺诺而已。长此以往,国政将更加凋敝。”

他为此十分着急,又担心一时说不清楚,匆忙之中,只好给孙丕扬尚书写了一封书信。在信中,他说这些官员暂受部衔,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罢了,因为皇上久不选用人才,一时难以求得圣旨,大家便讳言“行取”,但以“选取”替代。若不如此,久拖未决,长期延误,天下之事将更不可为。他特别强调自己说的这些,句句都是真话实情,恳请太宰明察公断。

自中郎那次公堂之上挺身而出,排解误会之后,孙丕扬便对他另眼相待,两人推为知己,打破了等级森严的上下级关系,结为忘年之交。这在当时的官场,十分罕见。

孙丕扬看过袁宏道的信札,怒气顿时消了许多。再看一遍,沉思再三,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若投疏皇上,言路因此而堵塞,就适得其反了。

于是,一场不必要的矛盾与纠纷,就这样平息在萌芽之中了。

中郎吏部任职,一方面革新图治,完善一些必要的规章制度;另一方面,则善于从中调停,解决一些不必要的纷争,维持内部团结。

选派工作繁剧不堪,一时难以结束。直到大年三十晚上,中郎才从衙署回家,与等候已久的家人及小修围桌而坐,吃过团年饭,一同守岁。第二天清早,他又冒着凛冽的寒风,入朝贺年去了。

尽管如此,中郎还忙中偷闲,与二三宾朋出城郊游,以水声林影为乐,求得心灵的解脱。一次,他在慈因寺讲学,一班同僚、友人如谢青莲、陶不退、汪鼎甫、苏云浦、丘长孺、梅长公及僧人宝方、云浮等,皆前来听讲,一同饮酒作乐。

对此,吏部右侍郎,也是昔日的葡萄社外围成员萧云举不禁叹道:“别人在吏部任官,皆闭门不出,害怕会客,以避嫌疑。中郎不拒宾客友朋,却并不因此而触犯规条,此等风流韵致,实属难得!”

春节过后,堆积的公务处理完毕,中郎那沉潜于心的另一面又执着地抬起头来——近来太过热闹繁忙,得好好清静清静,调养一阵子才行。于是,又向朝廷请了还乡假,欲回老家公安住上一段日子。

请假之前,中郎已升任吏部验封司郎中。不到两年时间,他就连升两级,由吏部验封主事(正六品)升考功司员外郎(从五品),再迁验封司郎中(正五品)。还只四十三岁的他,照此发展,不说入阁拜相,升至侍郎、尚书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可他总在关键时刻“撒手”官场,视政治生命如同儿戏。

这时,小修春试结束,也想与二哥一同南归。有人劝他在京城还呆一段时间,以候放榜佳音。小修苦苦地笑了笑,说:“留在京城,不见得就能录取;离开京城,不一定就不录取。留与不留,于结果无补,我想还是不留为好。”

多年的科考失败,给小修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对录取已不抱多大希望,既如此,不待放榜先行离开,届时的痛苦与尴尬,或许会少却几分。

前来送行的同僚、友人很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年迈的吏部尚书孙丕扬。他冒着凛冽的寒风,迈着蹒跚的步履,前来与中郎话别。

中郎行前,特地给他写了一封《上孙立亭太宰书》,纵论朝廷内忧外患,并对目下选人、用人之道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与建议。

孙丕扬紧紧地抓住中郎双手,唏嘘叹道:“我已年迈,不久当退隐还乡,今后恐怕再也不能在一块共事了……中郎呵,今日一别,也许就是永诀……”

孙丕扬说着说着,喉头顿时哽咽,眼里满是泪水。

中郎宽慰道:“假期一满,我很快就会返京的。那时,您肯定还在任上呢。”

古人云:“感恩易,知己难。”这一老一小两位忘年之交,一上一下两位奇妙同僚,执手相对,泪眼朦胧,久久舍不得分离。

已是风烛之年的孙丕扬自然想到了人生的短暂与归宿,而正值中年的袁宏道却万万没有料到,当年九月,他就抱病而逝,再也无法归返京城。

孙丕扬虽是八十岁的老迈之人,多次乞归,朝廷却不批准。迫于无奈,他于万历四十年(1612年)二月再呈一疏,不待皇上批复,径直“挂冠出都”,回到老家陕西富平县,居乡两年后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