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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年早逝 三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10:03:52 | 字数:2858

袁宏道虽居沙市,但常回公安,参加一些应酬活动,为乡人、友人、僧人题写诗文。一次,他还回到了儿时的长安村,去了义堂寺,但见庙宇颓败,一派萧条,令人唏嘘不已。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上白果已经熟透,下垂宛若佛髻,中郎倍感亲切,不禁吟道:“银杏熟果堕佛髻,满月无光粉虫饰。”他希望义堂寺能够早日重修,不仅恢复原貌,还要扩张规模,成为一处名副其实的名胜景点。为此,他写了《题义堂寺募修佛宫册》一诗以志。

砚北楼修葺不久,中郎弄了一条官船,与弟弟小修、八舅龚惟静、和尚死心等人一边欣赏大江景色,一边饮酒作乐。饮着饮着,中郎突然染病,浑身不适,腹泻不止,结果弄得什么东西也不能吃了,连筷子也不能动一下。

这是中郎回乡得病之始,也是小修《游居沛录》中关于他此次染病的最早记载。

儿时身体就一直虚弱的中郎,历经几场大病之后,在柳浪湖经过六年隐居调养,似乎已经痊愈。复出之后,他所经历的秦中典试、攀登华山、考功事务等,非得有硬朗的身体作支撑不可。这些,他都没事似的挺过来了。回到故乡,生活散漫,日子闲适,注重调养,依常情常理,身体只会越来越健壮才是,却不知怎么旧病复发了。

这次仍是火病。袁家似乎有火病的遗传,小修在筼筜谷时,也患上了这种病,一病就病得不轻,且无药可医,甚是痛苦。

八月的沙市,江水漫过洲渚,杨柳被淹,仅见枝叶在混浊的江水中挣扎摇摆。小修屋旁,有座瓶隐斋正在维修,斧凿之声,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不绝于耳,搅得他心神不宁,厌恶之至。这天晚上,小修动了游历吴越之念,以遣愁闷郁怀。

第二天中午,小修从金粟园来到砚北楼,中郎火病微发,正卧床休息。听说小修即将远行,中郎当即反对:“吴越之地太远,要走三千里水路,并不容易。依我之见,不如就周边的一些名胜,作短期游历。”

小修听了,也就打消了远游念头。

转移话题,谈及公安近况,中郎心头不悦,产生了彻底弃绝官宦仕途之念,准备在玉泉寺的青溪、紫盖之间筑室养老。他对小修说:“生死事大,四十年以前作今生事,四十年以后作来生事可也。”

中郎病后,更加注重料理,起居饮食,皆有节度。每天还要学习道家的胎息养生法,收息静坐,一坐就是三炷香的功夫。一次小修见了,好奇地问他何以如此。中郎道:“往日未免泼散放纵,如今得一意收敛才是。四十岁以后如果还留意粉黛,放纵情欲,决不是什么好事。”

自火病复发,中郎一意调理,除捧卷阅读外,基本上停止了诗文创作。中郎文集所存最后诗歌,作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七月,名《又得人字》,也算得上他的一首绝笔诗:“庾信罗含作近邻,木奴江上自由身。未容野服称高士,但觉遗形似醉人。清露滴墙梧子熟,长风吹艑稻香新。儿童见说疏慵甚,拟买陶家旧葛巾。”

半月来,中郎病情时好时坏,小修不时前来探望。八月十五日夜,天空飘着霏霏细雨,小修从金粟园赶至中郎宅,陪坐聊天。中郎说:“今年中秋,没有月亮,天公悭吝,真辜负了。”见中郎身体正常,精神也好,小修甚感宽慰。

没想到八月二十二日这天,中郎病情突然加重。小修急得不行,赶紧请来一位八十多岁的姓李的老郎中为他拿脉问诊。中医重经验,一般来说,医生年纪越大,医术越精到。李医生一番诊断,开了一剂处方说:“无病。”小修闻言,心头稍安,但仍不敢怠慢,命人将衣被从金粟园移至砚北楼,准备为中郎彻夜守候。

第二天,小修亲自为他煎制中药。

中郎说:“昨天李医生开的药里,有一味人参,我喝后感到热不可耐。大概我是一个属阳脏型的人,服不得补药。但是,又不敢喝凉药。唉,不如不吃药为好。”

小修道:“有病不吃药,有时也能痊愈,此为中策。调理饮食,方为上策。”

二十四日,中郎火病不退。近些日子,中郎与小修都染上火病,来得重,只要用心调理,就有转机。可这次甚为异常,小修见此,心中惶惶不安。

好不容易捱了一夜,二十五日,中郎病情愈加沉重,他立即派人赶回老家,延请公安名医陈先生。

陈医生第二天乘船赶到,马上为中郎切脉。过了好一会,诊断结果出来,与上次李医生所说一样,都是“没病”。两位名医都说没病,中郎家人自然高兴,还打趣小修,说他太过惊恐。

而小修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明明病得如此厉害,怎么会是无病呢?他不是医生,不懂医道,又不便反驳什么,只好听医生的。

陈医生开过药方,就返回公安去了。

中郎这病着实蹊跷,这么严重的火病,医生却诊断不出。一时间,小修忧心如焚,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有继续服侍等候,希望中郎真的没病,转危为安。

小修仍是亲自熬药,给中郎喂服。

医药没有半点效果。

中郎躺在床上,全身滚烫发烧,手脚麻木,呼吸困难,小修半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旁。到了晚上,他实在累得不行,便在外面的房间稍作休息。夜半时分,中郎突然呼叫小修。小修赶紧进到里间,中郎睁开眼睛,惊奇地问道:“你怎么进来了?”原是梦中呼唤,可见中郎有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小修不知所措,唯有暗暗垂泪。

自二十八日以后,中郎病情依旧,已完全不能下床,且饮食渐少。白天尚可,一到晚上,更加沉重,无法安眠。小便颜色初似淘米泔水,后似浓茶,还带有红色,赤艳如血;而大便中,也有不少紫血块。

三十日,僧人宝方等人前来探望。中郎一见,便说二圣寺、三寺楼还没有修缮呢,不能老是这么拖着。

九月初四这天,砚北楼传来声声婴儿啼哭,原来是中郎的小妾王氏为他产下一个男儿。中郎闻讯,十分高兴,病情似乎减轻了几分。小修坐在床榻前与他闲话,稍感宽慰,但对他大小便时出血不止,甚为担忧。

小修一连多日亲自服侍中郎,也差点累出病来,只好雇请一位老妇帮着照料。

九月初五,中郎强打精神,支撑病体,给身在公安的父亲袁士瑜写了一封信。他要老父宽心,不必为他的疾病发愁,很快就会痊愈的。是的,很快就会痊愈的!他也这样不断地宽慰自己。从小多病,不知多少次了,都能从病魔掌中逃脱。两位名医诊断,都说他“无病”,他也希望自己真的无病!毕竟,他还只有四十三岁,正值人生的黄金时期,事业的巅峰阶段,还有多少书籍要读,多少诗文要写,多少大事、小事、琐事等着他去做呵!正如小修所言,中郎“若尚留在世一二十年,不知为宇宙开拓多少心胸,辟多少乾坤,开多少眼目,点缀多少烟波”。

然而,现实总是那么冷酷无情!没想到中郎给父亲的信札,竟成为他的绝笔书。

第二天,也即九月初六早晨,负责护理的老妇突然高声大叫。小修赶紧跑了过来,见卧在床上的中郎处于昏迷状态。老妇对他说:“昨天晚上,病人大小便三四次,全都带血。每次解完,都虚脱得昏迷过去。照这样子,我真担心病人他……他……”

小修一边暗自流泪,一边安慰老妇,又急忙派人去叫那位八十多岁的李医生。

李医生匆匆赶来,握住中郎左腕切脉,失声叫道:“脉脱了!”

小修一听,当即顿足仆倒在地。

李医生又说:“不要惊慌,拿人参汤来。”

几口参汤下喉,中郎脉搏开始微弱跳动。他缓过一口气来,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这病……只怕是……三分生……七分死……”

家人站在床边,强忍悲痛,劝慰不已。

过了一会,中郎想解手,众人七手八脚地扶他去厕所。

回到病榻之上,中郎似自言自语,又似对众人说道:“我略微睡睡。”

不料这句话竟成临终遗言,他这一睡就长睡不醒,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