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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音绕梁 二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10:04:32 | 字数:3513

中郎去世后,小修一直沉浸在对兄长的怀念之中,加之抱病在身,难以振作精神,什么事情也不想做,连酒也懒得喝了。

从两位兄长的英年早逝,小修吸取了不少教训,他曾检讨自己说:“败我之德,伤我之生,害我之学道者,万万必出于酒无疑也。”于是,他禁绝贪杯,清心寡欲,遣散侍妾,远离女色,对养生之道不仅研究,且身体力行,疾病渐有好转。

睹物思人,倍感伤痛,为逃避痛苦,排解忧怀,小修索性离开公安、沙市两地,前往当阳玉泉寺隐居。住持无迹对小修这位重建玉泉寺的有功之臣自然十分欢迎。

小修在玉泉寺的右边择了一块空地,修建一座小亭,因玉泉山又名堆蓝山,故名“堆蓝亭”。他独自一人居住其中,还写了一篇《堆蓝亭记》。

小修常以堆蓝亭为中心,漫游玉泉山及周边山水名胜,足迹不仅遍及玉泉山、当阳城及沮水河两岸,还留下了一组文笔优美、意境清新的系列游记。

他在玉泉寺一住就是三年。其间,他将兄长伯修、中郎及他们的生前好友黄辉、雷思霈的灵牌供奉于紫柴庵中,以释思念之怀。

小修隐居期间,无数文人、友人纷纷致信于他,既为中郎的英年早逝而哀惋,也劝他不要深陷悲痛,应振作有为。友人王天根在信中说:“海若极服楚才,以为不可当。”可如今,因受张居正案的牵累,“惟楚有才”的荆楚大地却是人才寥落,一派萧条,加之袁宗道、袁宏道、江盈科等楚地公安派主将相继辞世,屈指可数的,就只剩下小修等极少几人了,如若长期颓废沉寂,则有负天下所望。这时,小修不禁回想起父亲临终之前的情景,哪怕要离开人世了,还是一个劲地叮嘱,希望小修这根袁家的顶梁柱要“不辍进取”。

自从中郎病逝,公安派便鱼目混珠、泥沙俱下。环顾天下,能够纠偏除弊,捍卫并继续高举公安派文学革新大旗前行的,唯有小修一人而已——无论名望,还是成就,他都是公安派末流理所当然的中坚与主帅。

为了公安派的大业,他有责任与义务出山不可。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秋天,小修再也隐居不下去了,他终于告别堆蓝亭,走出玉泉山,北上进京,参加第二年的会试。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二月十七日,春试放榜,小修终于榜上有名,列为三甲第二百四十四名。

据《明清进士题名碑录》所记,当年春试共取一甲三名,二甲七十七名,三甲二百七十四名,可见小修成绩实在不佳,属下等之列。

小修二十岁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五十七岁如愿以偿。在漫长的二十七年时间里,他先后参加了十次科考——经过六次乡试考中举人,四次会试考中进士。正如他自己所言:“一生心血,半为举子业耗尽。”不管怎样,小修这回总算成了一名新科进士,比那些考到七老八十,考了一辈子也没有高中的落魄文人,自然强似百倍。

得知自己高中,小修有一种解脱桎棝的自由与快慰,他首先想到的是老父及两位兄长的殷切期待,遗憾的是,如今却不能一同分享这来之不易的成功与喜悦了。对此,他在《游居沛录》中写道:“得中式捷音。予奔波场屋多年,今岁不堪其苦,至是始脱经生债,亦甚快。但念及老父及两兄皆不及见,不觉为之泪下。”

候选结果下来,小修得了个徽州府学教授之职。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二月,袁中道出京赴徽州上任,不久升为国子博士。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调任南京礼部主事,后迁南京吏部郎中。

天启四年(1624)年,袁中道在南京辞世,享年五十五岁。他虽比伯修、中郎两位兄长多活了十多岁,也属壮年而逝。两年后灵柩被家人护送回乡,与长兄袁宗道同葬一处,居其墓右。

袁中道从玉泉寺出山考中进士跻身官场,并无多大政绩。但他在捍卫袁宏道的性灵说,发展公安派的理论,维护袁宏道的形象,肃清公安派末流弊端等方面,作出了突出贡献。

主将袁宏道一死,坚持、贯彻公安派主张的重任就义不容辞地落在了小修肩上,他利用自己的声望、关系、网络,组织或参与新的文社。

万历三十九(1611)年,即中郎逝后一年,袁中道便在公安县发起了华严会。最初在三圣阁结社,活动地点除三圣阁外,还有二圣寺与青莲庵。华严会因诵《华严经》而得名,聚会时主要是念佛、诵经。参加者四十多人,分文人、僧人两类,文人主要有王辂、王袗、王吉人等,僧人有宝方、怡山、本空等。华严会持续了四年,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解散。

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袁中道又在沙市成立了金粟社。因文社活动场所主要在小修居所金粟园,故名。金粟园实质上是一个禅社,提倡参禅、念佛并举。成员主要有王辂、苏惟霖、苏休之、丁仲旸及僧人雪照、宝方、达止等十多人。金粟社前后持续活动约两年时间,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小修再度进京参加会试为止。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小修进京赶考,在放榜候选的半年时间里,参加京师城西的海淀诗会。海淀诗会的成员主要有龙襄、杨鹤、钟惺、米万钟、马之骐、马之骏、李增华等十多人。期间,小修创作了不少园林诗。

袁宏道刚一辞世,就有浅薄文人开始讥评、贬低他,说他的诗歌不像唐诗,后人视唐诗为诗歌峰巅,以唐诗为诗歌的评价及鉴赏标准,如此评价,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乃有意诋毁中郎;有的断章取义,歪曲理解;还有的则将中郎文中的游戏之语摭取出来,当作定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小修对这些贬损坚决予以还击,将其批驳得体无完肤。

作为一种文学流派,公安派开启了一代新的文风,天下的仰慕者、追随者、模仿者之多可想而知。发展到后来,出现一些弊端在所难免。其实,流弊并不可怕,只要及时纠正克服,就能继续健康前行。然而,如果听之任之,弊端就有可能成为主流,不仅加速公安派的消亡,甚至会走向其反面。

袁宏道在世时,为了抨击复古派的抄袭模拟之风,不得不痛下“猛药”,因此,他的有些诗歌免不了存在矫枉过正的刻露毛病。中郎一死,便遭误解,有的人便以为诗文越直露越好,竞相模仿,把他的“溃疡”当成了“艳艳桃花”。这其实是在给中郎帮倒忙,将他的性灵主张引入死胡同。

袁中道对这股蔓延开来的势头忧心忡忡,对这些无知的追随者予以毫不留情的批评与纠正。他在《袁中郎先生全集序》中写道:“至于一二学语者流,粗知趋向,又取先生少时偶尔率易之语,效颦学步。其究为俚俗,为纤巧,为莽荡,譬之百花开,而棘刺之花亦开;泉水流,而粪壤之水亦流,乌焉三写,必至之弊耳,岂先生之本旨哉!”小修认为,模仿是诗文的死敌,不唯复古派的“古”不能模仿,就是革新派的“新”,也是不能模仿的。他希望世人信奉“性灵说”的主张,但不要模仿中郎。性灵因人而异,总之离不开一个“慧”字,人各有慧,从自己独特的“慧”中自然流溢而出的诗文,才是好诗好文章。故此,即使崇拜中郎,也不要刻意模仿。“不得其源,而强学之,宜其不似也。要以众目自虚,众心自灵。不美不能强之爱,不爱不能强之传。”

小修认为,不论是一味模仿,对中郎诗中的缺点视而不见;还是一味贬损,否定中郎诗歌应有的价值,都是不可取的。他在《蔡不瑕诗序》中认为:“今人好中郎之诗者,忘其疵;而疵中郎之诗者,揜(音yǎn,掩盖之意)其美,皆过矣。”

经过三袁兄弟及众多公安派文学家共同而长期的艰巨努力,公安派的文学主张已深入人心,蔚然成风,文人学子自觉或不自觉地继承其传统,发扬光大。不久,文坛上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流派——竟陵派,它正是高扬公安派旗帜而发展起来的。但竟陵派的崛起,走的却是一条孤峭幽深之路。小修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公安派后继有人,对竟陵派支持赞赏;忧的则是它“求深而弥浅,求新而转陈”的弊病,他著文揭示,予以纠偏。

中郎逝后,小修还做了一件极有意义和价值的事情,那就是编辑、刊印《袁中郎先生全集》,为后人全面、完整地认识、了解、研究袁宏道提供便利。

此前,中郎的一些集子也曾分别刊印过,但不精不全。随着袁宏道声名的与日俱增,书市上还出现了不少盗本、伪作。这些盗本质量低下,讹误极多,更为可恨者,个别书商为了增加书籍销路,竟将一些富于刺激性的作品《狂言》、《续狂言》夹入其中,冒充中郎原作印行。于是,编辑整理、刻印出版一套中郎全集,还其本来面目,就显得尤为迫切与必要。于是,小修“字栉句比,稍去其少年未定语,按年分体”,将中郎所有诗文编为一集,还写了一篇颇具胆识、极富价值的序言。

小修著述甚丰,一生创作诗歌近一千四百首,散文五百多篇,他生前刻印传世的文集有《珂雪斋前集》、《珂雪斋近集》、《珂雪斋集选》、《游居沛录》等。小修的诗文除本身所固有的文学价值外,还大力弘扬、实践公安派的文学理论与主张,记录公安派成员的活动、行踪、功绩,留下了丰富的第一手历史资料。比如他为袁宗道、袁宏道、江盈科等人作传,他的《杜园记》、《柳浪湖记》、《白苏斋记》、《砚北楼记》、《卷雪楼记》等还原了当时的生活场景,他的《南归日记》、《游居沛录》等毫不掩饰地描写了自己的生活经历、所闻所及心理活动,他的大量信札则是公安派成员之间相互交往与友谊的真实见证……这些,都是十分难得的珍贵史料,也为笔者的创作提供了诸多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