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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四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6-29 10:07:52 | 字数:5288

后记:寻找袁中郎

为创作袁宏道传记,了却一桩夙愿,近些年来,只要涉及他的资料,都在我的搜求之列;与他相关的遗迹,也尽可能地前往实地考察。这一准备工作,也是一种寻找——寻找一个更加真实丰富、全面完整的袁宏道。

袁宏道字中郎,古人以字相称,其实,在我心中,也一直称他中郎,这样会显得亲切随和多了。寻找袁中郎的过程拉得很长,有时是直面相遇,有时是间接见到他的身影;有时是主动“出击”,有时则是意外相逢,这种意外与偶然,往往充满一种惊喜。比如文友邀我前往湖北大冶小雷山游览,山门外就有他生前经过此地留下的一首诗《大冶道中随事口占》,其中的“峰峰雪点缀,曲曲水苍寒”,堪称经典名句;为创作西塞山的文章查找资料,猛然就见到了他的《戏题道士袱》(道士袱为西塞山下的一个集镇);在厦门同安区梅山寺,于赠阅的佛教资料中随意翻拣,发现一册厚厚的《净土十要》,中郎的《西方合论》赫然在列……而当我或采风或出差,置身麻城、嵩山、苏州、北京等地,都依稀发现了中郎当年的身影。

不过呢,即为寻找,更多的则是主动“出击”。与中郎相关的主要名胜、遗址皆在我的行程之列,荷叶山、义堂寺、玉泉寺、二圣寺等地,都留下了我的足迹,而颇为曲折的则是寻找他的墓地。

1993年5月,在袁中郎的出生之地孟溪村,我见到了他的哥哥伯修、弟弟小修的坟墓,当时确实有点不解,中郎为何不愿归葬故里,却要独自一人“跑”到郑公法华寺去呢?国人讲究落叶归根,他在沙市病逝,小修将其运回长安村,停柩一年后才安葬在法华寺前;并且生前,兄弟三人情同手足,从未发生龃龉,他们开创的公安派文学事业也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是一出完整的“戏剧”——伯修拉开序幕,中郎推向高潮,小修是其尾声。无论从哪一角度而言,中郎都应归葬故里,哪怕于后人的祭拜,也会方便许多。可他死后仍然“独抒性灵”,追求“不拘一格”,孤身一人葬身异地。

当然,中郎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小修的《游居沛录》详细记载了中郎染病、加重、逝世、停柩、安葬的全部过程,可就是对他的生前托付,对法华寺的情有独衷语焉不详。据我的分析与推测,是他姐姐嫁给郑公人毛太初后,在看望姐姐、姐夫时,发现法华寺位于牛浪湖旁,那一带的风景实在不错,特别适合死后“隐居”——他生前最惬意的隐居是在柳浪湖畔,那么死后就选牛浪湖吧,两湖谐音,一为生前,一为死后,大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法华寺也是他生前常去的一处参禅礼佛之地,他在《侵晓见闺人礼忏》诗中写道:“梵音唱彻声清远,卧阁何人梦不醒?”葬于寺前,在悠扬的晨钟、清远的梵音中,长睡不醒,真个胜却人间无数。

创作袁宏道传记初稿时,我无缘前往;这次修改、充实乃至重写,无论如何,得到那儿去看看才是,不然的话,心里也不甚踏实。

2009年2月春节期间,我利用返乡过节之机,先往湖南石门县看过夹山寺与闯王陵,掉头再寻中郎墓。

早就听说中郎墓今已不存,还在厦门没有动身之前,便给时任公安县作协主席的黄学农兄打了一个电话,他曾去过中郎墓,问清了那儿的详细地址——章庄铺镇肖家嘴村一组。学农兄在电话中特别强调,说那儿难找得很。我想了想,又给肖家嘴村委会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位妇女,问及袁宏道墓,她说不晓得。我也不太在意,心想到了那儿,总会有晓得之人的。

肖家嘴村原名新桥村,与我的故乡新港村同属原郑公渡镇管辖,机构改革乡镇合并几经变化,郑公渡镇更名为章庄铺镇。新港村与肖家嘴村虽同属一镇,两地相距也有二十多公里。

在章庄铺镇下车,问及法华寺,该寺虽已不存,但名气甚大,路人皆知,还有四五公里路程。

叫了一辆载客摩托,车主约三十岁,说法华寺太熟了,他经常去。

时值腊月二十八,就要过大年了,一股冷空气正在南下,天空阴沉沉的,刮起了飕飕冷风。摩托车驶出集镇望北前行,驶上田间阡陌。我坐在车后,风声呼呼,冻得直打哆嗦。好在不是太远,一二十分钟后,便到了洈水河码头。如今的洈水只是一条窄窄的小河,已不适于航行。遥想当年,中郎沉重的灵柩,就是经洈水河运到这里,也是冬天的一个日子,河水肯定比今日丰盈、广阔多了。

一过轮渡,车主就说到了。就见到了一座只有一层的水泥房,上面书有“法华寺闸”四个大字。再找,便是下面的水闸,闸上写有“法华寺排水闸”几个红字,红字上是一个大大的红色五角星,可以想见的是,此闸修于“文革”时期。

问了两个路过此地的行人,皆不知道中郎墓址。排水渠边住有人家,便一路问了过去。都说法华寺早就毁了,连遗迹也没有了,中郎墓则不甚了了。有一农民说以前听说过一个什么古人墓,后来平了,什么也找不到了。还有人指点着,说前面有一座新庙。找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座相当简陋的民居,门楣上写有“紫云庵”三字,堂屋供奉佛道神像,里屋住着庵主——一位七八十岁的本地老太婆。可见紫云庵与法华寺并无半点关联。

无从寻找,只有怅然而返。为弥补遗憾,又让摩托载着,去了章庄镇东南的“石人石马”——明嘉靖户部尚书邹文盛墓。记得儿时婆婆带我走亲戚,曾路过此地。印象已经十分模糊,此次前去看看,也算“旧梦重温”吧。章庄铺镇四周古迹甚多,还有刘璋墓、玉虚阁、吴三桂留下的兵器堆等。

一次没有找到,我不“死心”,又有了2010年9月回湖北采风的第二次寻找。这次我做足了准备工作,先打电话给章庄镇政府工作的高中同学戴堂鑫,让他联系安排;然后由新港村村长、同学魏运国租了一辆小车,两位女同学周常兰、马立香同行,颇有点“兴师动众”的味道。在章庄镇政府与戴堂鑫会合,驱车前往石子滩吃过午饭,两部小车便奔肖家嘴村一组而去。

走了一程,便不知路向了,戴堂鑫打电话询问。再走一程,又不清楚了。这时,魏运国说,高中同学陈清山不就住这嘛,一个电话打过去,正在家中。在路旁等了一会,就见一个头戴草帽,走路一瘸一拐的中年男子过来了。稍稍走近,众人指着我问,认识他吗?他马上叫出了我的名字。可我却一下子触着了,实在没有想起他来。我们高中两年,时值“文革”时期,搞“开门办学”分什么农技班、理论班、红医班、文艺班、体育班,我与他只同过一学期的班,况且毕业三十三年了从未有过联系。上车后在记忆的库存里拼命搜索,总算找到了他打篮球时的依稀身影。既然是打篮球的体育健将,腿脚自然要好过一般人。见我疑惑,他主动解释,原来两月前出了一场车祸,还在家中调养。

陈清山住肖家嘴村四组,有了他带路,很顺当地就到了一组。那儿,戴堂鑫联系好的龙村长和一位七十岁的老人已在那里等候。中郎墓在一块棉田中间,小车只好停在一座民居前,一行人沿着窄窄的田埂步行前往。两旁是长势旺盛的水稻,沉甸甸的稻穗下垂着正由青转黄。

越过田埂,眼前是一块稍稍隆起的土丘,名袁天官岭;岭下有座不大的湖泊,与洈水河相通,叫袁家垱湖;不论高岭,还是湖泊,都因袁中郎而得名。岭上种植棉花,一株株伸展开来,相互交错,密不透风。一行人跟在龙村长身后,拨开齐腰高的棉花前行。到了一处地方,老人肯定地指着地下说:“这里,就是这里,袁天官以前就埋在这里!”我赶紧奔过去,朝下一看,不过一块平地,与周围并无半点二样,只是上面的棉花长势更旺。

老人告诉我,当年这里有一座隆起的坟墓,墓前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两块小碑,小碑顶上各有一个石帽;墓前还有一个石桌,桌上供奉一个约零点五米高的香炉。1958年“破四旧”时,中郎坟墓被挖,石碑、石桌后来不知去向。挖墓时,当年十七八岁的他正在生产队放牛,出于好奇,跑到现场“看热闹”,见证了整个掘墓过程。墓挺大,封土很严,前一天就开始挖了,由生产队队长亲自带领,第二天凌晨打开棺木。

当年要破除的所谓“四旧”,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当地农民没什么新旧之类的观念,只是按照上面的指令执行,但也盼着能挖出一些金银财宝。中郎生前清廉无比,死后哪怕买下这副棺材也要借钱当物,挖掘结果自然可想而知,里面除了四个圆饼状的东西(上交后不知所终),什么陪葬品也没有。

老人仍清楚地记得,开棺那天是一个初夏的清晨,棺材由一根粗壮的大树挖成,头骨已不完整,但腿骨、手腕骨较长,小骨零碎散落。挖墓的农民见状,不觉大失所望,当即将挖出的黄土回填墓中。于是,这里便成了一块长期栽种庄稼的平地。其实,肖家嘴原名白鹤山,过去这块岗地要比现在高多了,上面树木苍苍,一片绿荫,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改天换地”的运动中给砍伐掉,辟成了农田。

如果不是当地知情人指点,外人实在无从知晓这里葬着大名鼎鼎的袁中郎先生!我上次在摩托车主的误导下过了洈水河,结果找到的是法华寺闸。此地在洈水河南,从章庄铺集镇寻来,是不必过河的。不过呢,就是找到这儿,一般人也寻不到这块普通农田。

于是,不禁想到袁中道《游居沛录》中关于这块墓地的一段话:“先兄在时,甚爱此地,吉凶未知,然其素志也。”小修还专门请了当时极负盛名的风水先生谢响泉前来占卜,确定具体的安葬地点及良辰吉日。那么,此地到底是凶,还是吉?若说它凶,又是一块吉地,中郎静静地躺在这儿,坟前是清亮的湖水,坟后是清远的梵音,四周清幽无比,可尽享死后之清静;若说它吉,却又明明是一块凶地,坟后的法华寺被毁不说,就连坟墓,也在光天华日之下遭到挖掘,墓冢被铲掉。我在一旁见到的两座新坟,都有隆起的坟堆与精致的墓碑。熟谙生存策略与处世之道,游离于党争、是非之外的中郎,生前何曾遭受此等屈辱?!

由此可见,此地有吉有凶,既凶也吉,吉凶参半。小修隐隐间似乎有一种预感,所以才写下“吉凶未知”四字。可见他是极希望二哥与大哥一同埋在故乡,他们三兄弟归葬一块的。但选中法华寺作为归宿之地,是中郎生前素有的志愿,作为小弟,他也不好违拗呵!

自古以来,公安县虽然没有出过顶尖级的大红大紫的人物,但也算得上“江山代有才人出”。屈指算来,成就、名气、影响最大者,当数袁氏三兄弟,其中又以中郎为最。也就是说,袁中郎是公安县历史上最有名气的第一号人物,恐怕这是谁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然而,他的身后命运着实让人叹惋不已。

就是他的早死,也众说纷纭,并遭致诟病,说是放荡所致。其实,中郎自隐居柳浪湖前两年,即三十二岁时,即开始远离女色,注重调养,还斋戒了三年时间。伯修为人师表,一生严谨,可他比中郎还少活两岁,又当如何解释?也有人说他家族有早逝的遗传基因。要说基因,三袁父亲袁士瑜活了七十岁,外祖父龚大器七十多岁而卒,而庶祖母余氏(实为他们的亲生祖母)则活了八十多岁,可见袁氏家族长寿者多矣。中郎早逝,实与疾病有关,若非两位所谓的名医无能,一场火病断不至于枉送性命。他的早逝,有着一定的偶然性,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

正独自唏嘘伤感,龙支书说中郎墓冢前的那块高大石碑还在,当时不知被谁放到一条小水沟上当桥板,后来被玉虚阁的一位道士发现,找人搬到那儿去了。闻听此言,心中稍有宽慰。于是,站在无冢的中郎墓地,将四周的棉梗好一阵踩踏,弄出一块空地拍照留念。而棉花过高过密,所拍照片实在看不出多大“名堂”。心到意到,也只能是这样子了。然后,与心中的中郎揖别。就那么一瞬间,我仿佛见到了他那飘逸的身影与淡定的笑容,中郎极其潇洒地挥挥手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什么坟冢呀,墓碑呀,这些东西于我而言,不过一种形式罢了,不值一提……

呵呵,如此说来,倒是我显得过于沉重了。可不管怎样,有时形式也是需要的,是内容得以存在、显现的载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车在田间小路颠簸而行,走了一程,一旁出现了一片竹园荆棘。刚买不过一月的小车被刺丛划出条条印痕,车主心疼得不行。魏运国见状,马上下车,将根根荆棘拉扯开来,好让小车通过。

玉虚阁原属道教庙宇,如今修有佛庙,里面供奉佛像。佛道相处,相安无事,这也是中国宗教的一大特色。行到近前,但见寺宇俨然,翘角飞檐,显然经过重修。玉虚阁最有特色的建筑,是两条二十多米长的“官船”——钢筋水泥修造的船形建筑,船头为深绿色屋顶的六角亭,船尾是石灰粉刷过的一间小屋。

正是北边的官船小屋,也即船舱之内,立有袁中郎墓前的那块石碑。石碑高约一点五米,宽约零点五米,厚约零点二米,整块石碑保存完整,但字迹漫漶,实在看不真切。我凑近前去,仔细辨认,勉勉强强,总算认出十多个字来:明吏部验封司郎中袁公宏道……

后来,我在武汉遇到原章庄铺镇文化馆馆长杨继泉先生,终于弄清了墓碑发现的真实经过。那是1999年的事了,听说有块作为桥板的石碑后,杨馆长急忙跑去辨认,用扫帚清扫,用清水冲洗,确认是袁中郎墓碑后,马上向上反映,有关领导、专家、记者前来考证确认、采访报道。然后由玉虚阁募捐修建“官船”,立碑其中,并供三袁兄弟塑像。

袁中郎墓总算找到,还见到了墓前那块一度“失踪”的最大墓碑,可我心里不仅踏实不起来,牵挂反而更多了。据说荷叶山的伯修、小修墓已由公安县政府投资新修墓园,占地二十多亩,门楼高耸,十分气派。于是就想,中郎之墓,何时得以“重见天日”?

2011年12月9日,公安三袁研究院隆重成立,我应邀与会,忝列顾问。在下午的研究专家座谈会上,我谈到了两次寻墓之旅,亟切希望中郎之墓早日重建。

据悉,经多方努力,拟在中郎墓原址修建一座占地约三十亩的“袁宏道墓园”,该项目已获公安县委、县政府批复。

俟墓园建成之日,我将带上《晚明风骨·袁宏道传》一书,焚于中郎墓前,以慰先生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