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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闭与开放的土楼(三)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7-31 14:57:15 | 字数:4093

土楼是封闭的,门栓插上,大门关严,内里就是一个“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的小社会。长幼有序,和睦相处,一两个月不与外界接触交流,可谓“小菜一碟”。永定有座全县规模最大的方形土楼——遗经楼,在土地革命时期,红军与赤卫队曾利用该楼抗击民团围剿进攻,坚守数月之久,水米柴煤仍未匮乏。每座土楼在封闭的过程中,里面的生活起居不仅照常进行,还可开展相应的文化、教育、娱乐活动。当然,这种活动只能在大楼这一有限的空间内举行,有“近亲繁殖”之嫌。

从封闭内敛的角度而言,一座土楼,就是一个狭义的村落,一块文化社区,一处独立于外部天地的小型世界。

然而,土楼又是开放的。客家人的血管里,流淌沸腾着的,毕竟是桀骜不驯、追求自由、向往光明的血液,他们不甘心困守一隅,总是将眺望的目光,投向四周,穿越重重大山,推向那遥远的地平线。

客家人的开放,既有楼内的“小开放”,更多的则体现在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与沟通。

土楼内每一居民虽有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卧室,却少有“私生活”,几乎所有行为全呈“敞开”态势,无所遮蔽地暴露在大家的视野之中,这便是每座土楼内部的小开放。

而外部的开放,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同一村落村民间的广泛交流,楼与楼之间的竭诚合作、同舟共济。特别是重大节日、庆典,村民们会自发地组织在一起,以舞龙、舞狮、迎灯等民俗形式前往每楼每户恭贺,全村洋溢着浓厚的团结、吉祥与喜庆氛围。

客家人爱憎分明,“对敌人壁垒森严,对朋友敞开心扉”。他们饱经流亡迁徙之苦,那种夜色苍茫无枝可栖、无处可宿的迷茫与凄凉,实在是痛彻肺腑难以忘怀。因此,客家人最能理解“客心”,最能体谅“客情”。客家有句“来者便是客”的口头禅,谁家有了客人,全楼各户笑脸相迎,各自拿出自家的不同酒菜盛情款待。某户人家的客人,既是全楼的客人,也是整个村落的客人,他们会掏心掏肺地热情相迎,赤诚以待,将客人视为自己人。酒不醉人人自醉,浓浓的客家情谊,真的会醉倒每一位来客。

先祖迁徙流浪的辛酸经历积淀在客家人心灵深处,作为一种民系的心理积淀代代相传。每到一地,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处驿站,总是以一种既是主人又是客人的心态生活、劳作。哪怕进入深山老林,哪怕将土楼修造得结实牢固坚不可摧,但他们心里念系着的,仍是走出楼外,走出大山,走向外部的广阔世界。这种追求与向往,主要通过两种形式实现,一是沿着先祖的脚印,继续走向那未知的天地,他们走向天涯,漂洋过海,寻找心中的理想乐土,散居世界各地顽强打拼,“以勤俭奋斗之精神,而达其日后之辉煌”。据有关资料统计,仅永定一县,就有旅外侨胞20多万人,相当于现有人口的一半。二是从小刻苦功读,胸怀大志,学好本领,成年后纷纷出山寻找前程。客家先祖,大多属中原望族,特别重视文化教育,只要稍稍安宁,骨子里的传统文化基因就促使他们拣起书本,边耕边读。一座土楼,就是一处典型的耕读之家。每座土楼,都贴有立意高远、注重教育、催人奋进、造福社会的对联作为勉励,如福裕楼的一幅对联写道:“八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再如振成楼,大门对联便是“振纲立纪,成德达材”;内环楼大门对联为“干国家事,读圣贤书”;其他还有“振作哪有闲时,少时、壮时、老年时,时时须努力;成名原非易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要关心”等等。通过读书的方式走向外部世界出人头地,与第一种多少带有一定的盲目与随意相比,显然是有目的积极准备与主动选择,是对生命价值的预期确认与肯定。

固守土楼的勤勤恳恳,努力将现有家园建设得更加美好;而那些走出土楼、走出大山的客家人,大都成绩斐然、事业有成。如振成楼数十年间先后出了40多位大学生,其中不少已成为著名的专家学者;这里出过民国众议院议员,出过福建省宁化、惠安、永定等县县长,出过中国科学院院士,出过教授、工程师等;如今,从振成楼走出的人才遍及全国,还有数百人分布在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泰国、缅甸及香港、澳门、台湾等地。

有人说,土楼出人才,是风水好的缘故。这当然是一种迷信说法,但也从另一角度说明客家人在建造土楼选择住址时,充分利用了良好的地理环境,并有一种明确的整体布局与全盘规划。

土楼,是一种典型的生态家屋,客家人在建造房舍时,不是人为地改造、破坏自然,而是顺应地理环境,顺应山势水流,运用古代相宅风水学,选择最佳聚居地。这种以阴阳风水及金、木、水、火、土五行说为代表的朴素宇宙观,其实有着相当合理的科学内涵。阴阳风水又称堪舆学,起于八卦,源于《易经》,反映了自然界的循环运动规律;五行学用于建筑,“金”可以理解为人类的生活空间,“木”为自然界的植物绿化,“水”是生命源泉,“火”乃太阳赐予大地的能量,“土”为一切生命之根,它们体现了人类、住宅与生态环境之间内在的密切联系。因此,客家人在选择建楼地址时,必将方位、朝向、水流、山势等因素考虑进去。每座土楼的内部结构以八卦原理建造,用乾巽艮坤坎震兑离方位排列,以一极、二仪、三才、四象、五行、六甲、七政、八卦、九宫及天干、地支设计而成;外部落脚处选择一处最佳风水点,并与周围的风土、水文、气候等因素和谐一体;于是,整座村庄的每一土楼,虽建于自然聚落的某个特定位置,或临水而筑,或背山而建,或隐于洼地,或位于路边,看似凌乱无序,实则错落有致,有着顺应自然生态地理环境的内在合理布局,是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振成楼及其所在的洪坑土楼民俗文化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惜别洪坑,我们又赶往计划中的另一土楼——人称“圆楼王”的承启楼。

承启楼位于永定县高头乡高北村,距振成楼不到十公里。虽有简易公路直达,却见不到车辆驶过,就更不用说班车了。幸而卡丹兄专门安排了一辆小车,不然的话,人生地不熟,只有抓瞎的份儿了。

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雨,道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到处都是积水,小车颠簸着,车轮不时驶入坑洼,将泥水击得四处飞溅。不由得想到当年的客家人,在这遥远的大山深处建造如此高大的土楼,相互之间沟通联系,该是多么地不易。当年的他们,在建造这些土楼时,除了居住防御,除了实用安全,除了自我欣赏,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吸引外人前来研究观光。当然,他们也追求向往外面的世界,但那是一种走出去,而不是如今的“引进来”。尽管已有班车从龙岩市区、永定县城等地开往洪坑客家土楼民俗文化村,但通行的公路,直到1991年才修建而成。

客家人当初建造土楼,自然是就地取材。这里有取之不完的黄土,有用之不竭的竹木,匆匆搭建一座或圆或方的居所遮风蔽雨,不曾想“驿站”成了一处永久的家园。他们从中原而来,乃望族名门之后,有着高度的人文传统,强烈的宗族意识,然而,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他们缺乏技艺,掌握的生产技术相对落后,同时还得面临激烈的民系冲突这一严峻现实。只有因地制宜,在建造简陋的房舍中不断积累经验,将居住与防范融为一体,慢慢注入传统审美与文化理念。土楼样式的创造及发展,并非某一建筑师的功绩,而是无数工匠千百年经验的积累、提升与飞跃,土楼才越修越高,越造越大,越建越美。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规模较大的土楼,大多建于明末以后。除高超精湛的建造技术外,一座高大的土楼,还得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长时间的经营方能建成。明代万历年后,永定及邻近诸县广种烟草,畅销海内外。烟商发财,烟农受益,为大兴土木奠定了经济基础。如振成楼为林氏家族第十九代后人林在亭做烟刀生意发财后兴建,耗资八万光洋,花费五年时间,于1912年建成。而承启楼不仅耗资巨大,且建造时间更长,据传从明朝崇祯年间破土动工,直到康熙年间才竣工落成,共历世三代,耗时约50年。作为一处普通民居,建造时间绵延半个世纪,实属罕见。

中国建筑数千年来完全出自匠人之手,工程技术、艺术表现大多是一种不自觉的师承与演变,并形成了固有的传统特征,如建筑以木料为主要构材,没有长久留存的观念,建筑活动受到宗法、礼仪、制度的限制,建筑技术的传授以师徒间的口授心传为主,因为不重书籍,所以虽有无数宏伟实物留存于世,却没有值得称道的理论建树。

土楼作为一种后起的区域建筑,某些方面自然具有中国传统建筑特征那不可磨灭的烙印,如技术的传承依赖师徒之间的口授心传,没有专门的建筑理论学说等,但更多的,却是标新立异、独树一帜。他们客居异乡,总是有意无意间形成一个有别于他人的世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列举土楼符合申请世界遗产的标准中特别强调了这一点,认为土楼“是中国生土建筑技术和艺术的继承、发展和创新,也是中国历史变迁和人口大迁徙、民族大融合的产物”。

土楼的主要建材为粘沙土,虽然墙体用竹板或木条掺入土中以作墙筋,大门、栏杆及房梁等也用木料,但它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木料为主要构材的生土建筑,并将坚固耐用、长久保存作为主要因素纳入施工计划之中。传统建筑受封建皇权、传统伦理约束,在高度、层次、尊卑等方面有着明确的规定,特别是民居,其格局、大小更是严格限制。对此,柏杨在《中国人史纲》一书中写道:“历代王朝都有一种建筑法规,规定人民房舍的最高限度,也规定只准使用什么质料,什么颜色和什么图案。如果有人不遵守这个规定,或拒绝传统的矮小简陋的形式,发挥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建造一栋高大宽敞,空气流通的巨厦,他就犯了‘违规’的条款,会受到跟叛逆一样同等惩罚,最严厉时可能全家老幼一律处斩。”正因为土楼建在人迹罕至的“化外之地”,专制统治鞭长莫及,难以将一些生硬的条条框框套在楼主及工匠身上,这才成全了土楼的高大宏伟与灿烂辉煌。

关于人与建筑的关系,尼采曾精辟地论述道:“在建筑中人的自豪感,人对万有引力的胜利和追求权力的意志都呈现出看得见的形状。建筑是一种权力的雄辩术。”客家人远离中央集权,摆脱了封建统治者强加于建筑之上的皇权与束缚,进入到一种自由灵动、充分运用自己权力的境界,回归建筑本体,将创造的技能与空间,发挥到了少有的高度。他们没有照搬现成的模式,不受传统窠臼的约束,呼应遥远的民族历史记忆,在想象与现实间寻找切入点,追求理想完美的契合。于是,一种全然有别于传统建筑范式的土楼就这样由胚胎而萌芽,到粗具规模,继而长成,日臻成熟,终于在闽西南、粤东北生根、开花、结果,汇成一道冲击人们视觉与心灵的伟大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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