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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灵魂(三)

作者:曾纪鑫 | 发布时间:2018-07-31 15:01:14 | 字数:2038

如果没有《多余的话》,瞿秋白也就不致于遭到后来的一些误解与批评。然而,他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研究者,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入后人的视野与言说之中。正因为有了这不得不说的《多余的话》,瞿秋白在我们眼中,才变得如此丰富而真实、立体而深刻、伟大而浪漫。面对《多余的话》,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虽经官场政治历练而不失赤子之心,虽存在一定的缺陷却有血有肉,功业虽然不甚圆满而人格却超拔伟岸的真实灵魂。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个体生命不可能没有弱点与缺陷,关键在于能否直视自己,勇于承担。有些人曲意掩饰了,或者说刻意拔高了自己,我们见到的只不过是其人生某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部分与侧面,这样的形象难免失血与苍白、单调与单薄。

瞿秋白写完《多余的话》,对人生也就没有半点留恋与遗憾了。在等待死刑的最后时刻,他的心境,进入了少有的平和与平静。当一切喧嚣远去、繁华凋尽,一幕轰轰烈烈的活剧就要落幕的最后时刻,瞿秋白享受着他所追求的人生境界——宁静与旷达。然而,国民党免不了要来干扰他的心境,打搅他的宁静。一位有着如此卓著声望的共产党领袖落入他们手中,自然要竭尽心力地争取,改变其信仰,纳入彀中为其所用。国民党南京军委会曾派专员劝降,无功而返。临刑前夕,中统特务、训练科科长王杰夫与叛徒陈建中又从南京前来长汀,充当劝降说客。“杀身慷慨犹易免,取义从容未轻许。”早已作好引颈一快的瞿秋白,仍不得不面临人世的各种诱惑。当然,无论什么样的权威,无论什么样的诱惑,也不会改变他的主意与初衷,不过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增加一段插曲,留下一个新的亮点而已。

1935年6月17日夜,与瞿秋白有着较多接触的国民党36师参谋长向贤矩又一次来到他的囚室。向贤矩这次来不是与秋白聊天,也不是求诗索印,而是私下向他透露蒋介石下达的处决密令。

这是一个既短暂又漫长的夜晚。该说都说了,该写的也写了,该做的也做了,面对早在意料之中的死神,瞿秋白神色沉静而安详。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并不平静。毕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作为宇宙中的万物之灵长,在一种同类间的残酷争斗中悲惨而逝,特别是像秋白这样对佛教有过认真研究,对人生有着深邃洞见,在本质上属于知识分子的学人,关于人生的道路,生命的意义,存在的本质,人类的未来等等等等,肯定想了很多很多。秋白在5月间摄于汀州狱中的一张照片背面,就透露过一种与佛教有关的深刻的虚无:“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个躯壳!但是,如果没有的话,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处?”下面还有一段小字注释:“这并不是格言,也不是哲理,而是另外有些意思的话。”

没有资料记载秋白在最后的一个晚上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第二天早晨8点多钟,当执行命令的师长宋希濂、参谋长向贤矩及特务连连长廖祥光进入瞿秋白囚室出示枪决命令时,只见他正在伏案疾书一首绝笔诗:“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此诗并非创作,而是唐诗集句,诗前秋白标有一段注释:“1935年6月17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身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偶成》一首。”诗后对当时挥笔录述及36师要员正式下达处决令的情景也有所记:“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面对行刑者,秋白平静地说道:“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又从容不迫地写完跋语,并特意署上“秋白绝笔”四字。

做完所有这一切,秋白毫无挂碍、神态自若地走出囚禁了一个多月的小屋。行刑者也为之肃然起敬。师长宋希濂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写道:“时间只是一刹那,但秋白先生这种视死如归的伟大精神,使我们这些人既震惊,又感动,默默离开了那间堂屋。”

从36师师部到刑场罗汉岭约三华里路程,途中得经过长汀中山公园。秋白缓步而行,来到公园凉亭,让人拍了一张遗照。面对亭中早已备好的四碟小菜、一瓶美酒,他一边自酌自饮,一边与如临大敌、紧紧押随的行刑者谈笑道:“人之公余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中快乐,辞世长逝为大快乐。”

对于秋白的行刑,宋希濂采取了严密的保安措施,从长汀一中到罗汉岭刑场由警卫连全线戒严,禁止百姓观看。出中山公园,秋白沿途用纯熟的俄语唱《国际歌》,又唱《红军歌》,并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共产主义万岁”、“中国革命胜利万岁”等口号。秋白高呼所唱,没有普通大众,仅有的也只是行刑的36师国民党官兵。但秋白仍忘我投入地高歌呼喊,完全出自内心的坚定与需要。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讨厌伪饰,拒绝表演,崇尚本真,也看重自我。

站在罗汉岭下的一片草坪上,秋白知道,这里就是他人生的最后归宿之地了。他环顾四周,青山在目,田畴满眼,盎然的绿色让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与依托。他盘腿坐在地上,对慢慢举起枪托的刽子手微微一笑,又点点头道:“此地正好,开枪吧!”

秋白的生命,在枪声的尖啸中以36岁的短暂春秋划上了句号;秋白的神态,在视死如归的从容中凝成永恒;秋白的灵魂,在赤子般的坦荡中与大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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