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明带着张军一同赶往宋勇刚与马朝青下乡插队的南平县夹竹园乡
刘家湾村,调查了解他们当年的有关情况。
南平县在行政上隶属江洲市管辖,凭着介绍信, 他们受到了当地有关
部门的热情接待与安排。因此,整个调查活动进行得十分顺利。他们走访村
里的老乡,问起当年知青们呆在这里的一些情况,凡是上了年纪的人,几乎
每人都能从一个角度说起自己对他们的见闻与感受。尽管所述有详有略、有
轻有重、感受各异,但大致事实并无多少出入。
他们在村子里呆了两天,笔记本早已写得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经过
一番梳理,就有一些富有价值的事情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已然逝去的一幕又
开始生动而鲜活地在他们眼前一一上演。
刘家湾位于湘鄂交界之处,是一个古老而偏僻的自然村落, 那里依山
傍水,风景秀丽,物产也颇丰盛。可村子不通公路,唯有一条条细长的土路
与外部世界相连,显得原始而封闭,村里除长期生活在那儿的山民外,很少
外人往来。过去,还有一些走村串户的货郎、化缘的和尚道士、算命的瞎子、
玩杂耍的班子等外人不时光顾,自从实行合作化、人民公社后,村里办起了
经销店、和尚道士属封建迷信在取缔之列、杂耍班子改行归农,也就基本上
没有什么外人往来出入了。
1968年12月22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毛泽东在《人民日报》
上发表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很快地,就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
乡地运动,“老三届”被一锅端地分配到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里插队锻炼。
刘家湾村虽然“天高皇帝远”,但在这场运动中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波及。
有六名来自江洲市的知青被安排到刘家湾插队落户。那时候,乡、村、
队三级农村基层单位的叫法与现在不同,分别被称为公社、大队与生产队。
六名知青分到大队后,支委会对此相当重视,毛主席的号召谁敢怠慢?弄不
好可要杀头的呢。于是,就没有将他们继续分往下面的生产队,而是弄进了
属大队部直接管辖的林场,并专门做了一栋四间的红砖红瓦房供他们居住。
林场有树林、果园、瓜地,虽然也要参加劳动,比起生产队的耕田使牛、插
秧割谷等重农活来,可就要轻省多了。
知青刚来时,老乡们几乎是“倾巢出动”,全都跑来看热闹。 外人本
来就少,一下子就来了六个,并且还说要在这里扎根生活一辈子,哪里还有
比这更新鲜古怪、稀奇有趣的事儿?他们一边看,一边说说笑笑、指指点点。
哟,这四男二女六个知青,肤色怎就这么白净?男的英俊,女的漂亮,莫非
是些下到凡尘的金童玉女不成?
刚开始,老乡们也真的把他们当成了只可仰视、 不食人间烟火的金童
玉女。过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们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若论干活,还赶
不上农村里一个最普通的农民呢。于是,新奇感就慢慢地消失了。再后来,
时间一长,知青们刚来时的激动兴奋与积极表现的劲头一过去,一些负面因
素不禁抬起头来,比如好吃懒做、小偷小摸等,都是质朴、勤劳、节俭的农
民们所无法接受的。笼罩在头上的光环一消失,他们反而瞧不起知青们。再
后来,村里发生了两件与知青有关而轰动一时的大事,农民与知青便在暗中
产生了一股相互对立的潜流......
事情就发生在宋勇刚与马朝青身上。
六名知青,因了各自的性格、志趣、爱好等诸多因素, 又分为三组。
宋勇刚与马朝青外向豪爽、好说好动、敢做敢为,就形影不离地抱成了一团;
李禾与孟智文质彬彬、内向沉稳、好学上进,与宋勇刚和马朝青截然不同,
他们俩便成了一对;剩下的两名女知青,她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也就相互照
应着成了好朋友。
刚开始,宋勇刚与马朝青还能约束自己,天天上工,按时就寝, 与其
他职工一道在林场吃食堂。日子一长,他们就坚持不下去了,或者说一直压
抑、潜藏着的弱点就慢慢地暴露出来。开始是经常旷工,林场场长找他们做
工作,好了不到两天,又依然如故。再教育,两天过后仍是老样。于是,只
得扣他们的工分与口粮。他们也不在乎那几个工分,手头空了,就写信回城
向父母伸手。家里寄了几回钱粮,他们也不好老找父母,便就地取材,开始
小偷小摸。农村可真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村子里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吃什么
时令蔬菜瓜果,遍地皆是。于是,他们偷附近生产队的红薯、花生、大豆、
蚕豆、莲藕,偷林场的西瓜、桃子、苹果、梨子,偷老乡的白菜、萝卜、南
瓜、辣椒等时令蔬菜......一句话,村里有什么,只要是暴露在外的,他们
就偷什么。也有被当场抓住的时候,他们不仅不脸红、不认错、不道歉,反
而理直气壮地说道:“咱们从老远跑来支持你们闹革命,弄点吃的都不应该
吗?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什么都不吃,难道空着肚子饿死不
成?要真的饿死了,你们就是破坏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也
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反正就那么几个知青,也吃不了多少,闹不翻天,
于是,老乡们就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不问,有时看见了也装聋卖哑不知道。可
在心里头,却对知青们产生了一种反感。山风淳朴,路不拾遗,现在可好,
引狼入室,专门做出一些偷偷摸摸的勾当来,还难以制止,怎叫他们不心存
鄙视?
如果仅就这么偷偷也就罢了,也不会闹出以后的事情来。 可宋勇刚与
马朝青尝到偷盗的甜头后,胆子越来越大,口腹之欲越来越强烈,就在老乡
们喂养的鸡鸭身上打起主意来,不时偷来烹食,美其名曰“打牙祭”。
那时候,时兴“割资本主义尾巴”, 老乡们的私有财产受到严格的控
制,分点少量的自留地,每家每户只能喂养一头牲猪,鸡鸭的数量也有严格
的限制。种的蔬菜连自家的需用都不够,牲猪要上交国家,因此,老百姓的
平时开销,主要靠鸡鸭供给,拿几个鸡蛋、鸭蛋换点油盐、煤油、肥皂、洗
衣粉等日常生活用品。在老乡们眼里,鸡鸭可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了。而宋勇
刚与马朝青却在他们被视为命根子的东西上做文章,可真有点“冒天下之大
不韪”了。
在农村生活了一阵,他们当然也知道农民们十分看重自家喂养的鸡鸭。
在偷窃时,也就做得十分谨慎小心。一般来说,他们都选择白天出击,白天
农民们都在生产队的地里上工干活,人少好下手。每次都只偷个只把两只,
目标也不大,不易被人发现,并且“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不在同一地点
连续作案。这样一来,损失平摊在老乡们头上,他们的承受能力就要强一些。
如果真正引起了他们的怀疑,不仅断了“食源”,也把自己推上了绝路。
他们偷鸡的方式做得相当巧妙,一般不易被人发现。 准备一根透明而
牢实的胶线,线的一端系一口有着倒钩的鱼钩,再在鱼钩上串一两粒米饭。
将鱼钩抛向贪嘴的鸡鸭,待它们吞食后就往回收。鸡鸭们被鱼钩卡住喉咙叫
不出声,挣扎又无能为力,只得乖乖地束手就范。宋勇刚与马朝青同住一室,
也为成功地偷食提供了条件,他们将鸡毛褪掉,先是塞在床底,直到夜深人
静之时,才拿到林场的山后找一处隐密之地,挖一个洞穴埋掉。
老乡们的鸡鸭不见了,自然四处寻找,当然也怀疑被人偷了, 可又找
不到半点值得怀疑的对象,他们根本就没想到宋勇刚与马朝青竟偷到他们维
持生计的鸡鸭头上。实在找不着,也就以为是老鹰或猫狗给抓走了,只得不
了了之。
这天,他们俩又出发了。马朝青手拎一个小巧别致的旅行包, 宋勇刚
紧紧地攥着一卷丝线,他们象两只出洞的老鼠,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紧张
地打量着四周。
来到林场东边的第三生产队,他们便开始选择目标了。
第三生产队是一个仅有二十多户人家的自然聚居地, 男女劳力下地干
活,小孩们则上学去了,大部分人家关门闭户。有几家敞着大门留在家里的,
不过是些耳聋眼瞎的老人,要不就是正在呀呀学语的婴幼儿。冬日的太阳悬
在半空暖暖地照着,周围静静地,静得似乎可以听到空中的咝咝音响。一只
公鸡在昂头引吭啼鸣,还有一两声狗吠不时传入耳内。
时机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们轻车熟路绕到一家关严大门的农户屋后,
进到密密的竹园,开始下手。
一群鸡鸭正分散、趴伏在竹园内歇息,尽管他们两人蹑手蹑脚, 还是
惊动了里面的鸡鸭,它们“呷呷”、“咯咯”地叫着,全都站起身来,缓缓
地往前走了几步。
并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它们又都止步,或散漫地散步, 或转动
脑袋寻找食物。
这时,宋勇刚适时地抛出了串着饭粒的鱼钩。
鸡鸭们又是一惊,仍是没有危险,也就优哉游哉起来。
这时,一只芦花大公鸡发现了饭粒,它惊喜地叫着, 呼唤它的那些“
妻妾”赶来啄食;还伸出两只尖尖的爪子,围在饭粒旁使劲地刨了起来,不
时有竹叶及细碎的土块飞溅开来。在它的叫声与刨动中,几只母鸡晃动着身
子跑了过来。
一只黑母鸡跑在最前头,它很快就发现了饭粒,不由得两眼放光, 迫
不及待地伸出尖嘴啄食。
黑母鸡上钩了,宋勇刚赶紧收线,它双翅扑腾着拚命挣扎, 却怎么也
挣扎不脱;它想呼救,可鱼钩卡在喉咙,无论怎样大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它只能乖乖地顺着宋勇刚的意志“束手就范”。周围的鸡鸭们不解地看着它,
一个个扑扇着翅膀赶紧躲开。
宋勇刚手上的丝线越缩越短,这时, 早已躲在一旁守候着的马朝青迅
速扑了上来,抓住黑母鸡的双翅,塞进随身带着的袋行包中,然后系上拉链。
一系列动作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谁也想不到他们身边的包里装着从老乡家中
偷来的鸡鸭。
也是合该出事。黑母鸡的主人是一位名叫田秀的孕妇, 她虽然身怀六
甲,仍坚持着上地劳动,只是队长安排照顾着干些轻省些的活路。正干着时,
突然感到身体不适,肚部生疼生疼。离产期还有两个多月,她也不清楚怎么
就疼痛不止。实在忍不住,就向队长请假。队长见状,不仅满口答应,还要
派人送她回家。她说我一人能走得回去,硬是不要人护送。走到半路,就感
到好了许多。于是就想,只要躺在床上睡上那么一会儿,也许就会好了,又
能坚持着下午出工挣工分了。来到屋前正准备进门,突然听得屋后鸡鸭在扑
腾叫闹,就想该不是猫狗黄鼠狼又来偷吃吧?就多了个心眼,顺手抄起墙角
的一根木棒赶到屋后竹园。刚一转过墙角,她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吓得
差得晕了过去,好不容易控制着才没让自己发出惊叫。靠着山墙站了一会,
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宋勇刚与马朝青一得手,就往另一方向赶紧溜走。
田秀见状,不由得大声叫道:“黑母鸡,俺的黑母鸡呀!”一边叫着,
一边抡着木棒扑了过来。
宋勇刚与马朝青突然听得一声大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不觉拚命地
逃跑了起来。
他们不敢回林场,就朝着相反的方向继续向东狂奔。
田秀很快就被抛在后面,可她怎么也舍不得那只黑母鸡, 顾不得肚子
疼痛,仍蹒跚着继续追赶。她一边追一边大声叫喊:“还俺的黑母鸡,抓强
盗啊,抓强盗啊--”
留在家里的老人们听到叫声全都跑了出来, 听说有强盗都一齐扯开嗓
子叫道:“抓强盗,村里出了强盗,快来抓啊--”
叫声如波浪般扩散开来,传向对面的山峦, 大山回应着也在发出一声
声呼喊:“抓强盗,村里出了强盗,快来抓啊--”
叫声惊动了正在干活的农民,他们赶紧放下地里的活路, 顺手抄起正
在劳作的铁锹、镢头、扁担等农具,顺着声音追了过来。
当时,如果马朝青扔下那个旅行提包,田秀追回了自家的黑母鸡, 可
能也就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可他们俩不仅没有想到这一点,还把那个旅行包
护得死死的,生怕丢失了被人抓到把柄顺藤摸瓜地找到林场知青点,找他们
两人算账。不仅如此,他们还担心被村里的老乡认出来,急忙将戴在头上的
一种俗称“狗钻洞”的毡帽拉下,将整个面孔捂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两只眼
睛留在外面滴溜溜地转个不休。
过去,他们俩在学校参加赛跑都曾得过名次, 在危急关头更是健步如
飞,不一会就将孕妇田秀拉开甩得老远。尽管如此,她仍远远地跟在后头继
续追赶,一边跑一边喊:“他们偷了俺家一只生蛋的黑母鸡,快来捉强盗啊!
别让他跑了啊......”
什么,偷鸡贼?!一瞬间,农民们全都明白了, 原来那些失踪的鸡鸭
并不是被猫狗黄鼠狼叼走,而是被两条腿的窃贼偷走了。于是,满腔怒火一
齐涌上心头,一声声愤怒的呐喊在空中回荡不已:“抓住那两个偷鸡贼!”
“不要让他们跑了!”“抓住了剁掉他们的手指,打断他们的双腿!”
声声叫喊听得他们两人心惊肉跳,奔跑的速度更加迅速了。可是, 农
民们已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眼看就要围在圈中给活活捉住。怎么办?宋勇
刚顿时傻了眼,马朝青脑子一转,赶紧招呼道:“勇刚,快往河边跑。”对,
只有跑到河边,才有逃脱的可能。
河叫虎渡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从刘家湾东边擦身而过。 夏日里洪
水暴涨,虎渡河水面宽阔、水流湍急,一般木船都难以横渡,若是赤身游到
对岸,如果不是水性格外出众,无疑于自投虎口。时令虽是严冬,河水早已
失却往日的张狂,但仍丰盈着缓缓流淌不已。
他们一口气跑到河边,站在高高的堤岸回头观望, 只见近百名愤怒的
农民手握各种农具呀呀叫着扑了过来。时间刻不容缓,他们迅速冲下河堤,
双双站在河边,将旅行包使劲地扔向河心。稍稍犹豫,就扑嗵扑嗵地和衣跳
进冰冷的水中,向对岸游去。
农民们赶到河边,望着正在水中泅游的两名小偷, 全都呆呆地站着不
知所措。
过了一会,他们才反应过来, 继续着发出一声声怒吼:“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快,快!”
喊声连成一片,可就是没有人跟着跳进水中。 阵阵凛冽的河风呼呼吹
在脸上,想到河水的冰冷与刺骨,他们全都不寒而栗。
热汗遇到冷水, 强烈的刺激使得宋勇刚与马朝青全身不由自主发出阵
阵紧缩与颤抖,求生的欲望驱使他们拚着体内残剩的所有力量,支撑着咬紧
牙关向对岸游去。
眼看就要游到对岸了,然而,没想到要命的事情又发生了。
刘家湾农民的喊声惊动了对岸村子的百姓,他们全都跑到河边看热闹,
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嘻嘻说笑。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窃贼逃脱,刘家湾的农民
怎么也不死心,就向对岸的农民求助,要求他们联起手来协同“作战”,将
这两个可恨的偷鸡贼抓住,一定不要让他们跑掉继续祸害百姓。
这样一来,事情急转直下,本来是些看热闹的人们, 立时变成一股不
可阻挡的见义勇为的潮流。他们将河边拾到的石块、土块扔向窃贼,找来竹
竿、木棒、扁担,折断河边杨柳树枝,挥舞着、叫喊着扑到河边。还有的寻
来了绳索,单等他们上岸后捆绑起来。
继续游到对岸,无疑于自投罗网,游回去也没有生路,怎么办? 只有
到了这时,他们俩才感到真正的害怕,心头涌过一股深深的恐惧与担忧。
石块、土块骤雨般地砸了过来,他们挪动脑袋躲闪着, 四周溅起一阵
阵冰冷的水花,也有的打在了他们的头上、身上,立时钻心般地疼痛不止。
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躲过这阵打击再说。
于是,只得不情愿地游回河心。
他们就那么呆在河中间僵持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们身上的
热能与体能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
难道就这么永远僵持下去吗?出路在哪里?到底该怎么办啊?
他们躺在水中,想不出逃生的法子,只有消耗体力,等待着, 等待奇
迹出现。
马朝青的身体要比宋勇刚虚弱,他感到自己已经坚持不住了, 不由得
对宋勇刚说道:“勇刚,咱们这回算是栽......栽定了......我不......不
行了......”
宋勇刚鼓励道:“咬紧牙,再坚持一会。”
“我坚持......不......不住了......”话没说完, 身子就开始往下
沉。
宋勇刚见状,赶紧游到他过去,托起他的身子。
托着托着,他感到自己也支撑不住了。一股求生的本能顿时涌上心头,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就那么一手托着马朝青,一手划动着向岸边游去。与其
沉入河中淹死,不如游到岸边,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比
死了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呢。
见他们游了回来, 刘家湾的农民又开始了狂热的叫喊:“抓住他们,
打死他们!”
顿时, 宋勇刚感到生命内的最后一点勇气与力气都在随着这一声声愤
怒的叫喊飘离远去。他的两腿开始抽筋,双手停止了动作,身子慢慢地向河
底下沉......
他的意识与灵魂也在慢慢下沉......
这时,刘家湾的农民中似乎有人认出了他们, 其中一人叫道:“怎么
象是林场的两名知青呀?”
随后是一阵杂乱的声音:“他们戴着狗钻洞的帽子,看不真切呢。 ”
“若是知青可就坏事了。”“就是呀,要是出了人命案,咱们这里头一些人
也免不了要吃‘花生米’呢。”
嘈杂中,就听得一个干部模样的声音命令道:“他们都快淹死了, 不
管是什么人,救人要紧!快,快点下河救人!”
一声令下,就有几个农民不顾寒冷地跳入河中, 快速游到他们下沉的
地方,一头扎入河水,拉拽着游向岸边。
当宋勇刚与马朝青醒过来时, 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附近老乡的
床上,床边燃一盆旺旺的红火......
他们虽然大难不死,但经受冷水的长时间浸泡,两人都大病一场, 差
点又一次送了性命。因此,在内心深处,对那些穷追不舍、毫不留情的第三
组农民不禁恨之入骨。
孕妇田秀受到惊吓与奔跑的刺激,当晚大出血早产, 婴儿还没出生,
就已胎死腹中,这笔账自然算在了宋勇刚与马朝青头上;凡是丢过鸡鸭的农
民,都把他们视作另类与祸害,事事小心,处处设防。
偷鸡事件受到了上级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 南平县委派出工作组进驻
刘家湾专门调查处理此事。当他们弄清事实真相后,也就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了事。
表面看来,事情已经就此平息,宋勇刚、 马朝青与当地农民全都相安
无事了。可在内里,双方却形成了一种潜在的对立。
自从偷鸡事件发生后,宋勇刚与马朝青似乎从中吸取了教训, 收敛了
许多,变得老老实实起来。不再随便旷工,有事则放假,也不乱说乱动了,
并改掉了过去偷偷摸摸的不良习性。
如果不是两年后又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县的阶级敌人纵火案, 人们似乎
都忘记了他们的过去,忘了曾与他们俩有关的轰动一时的偷鸡事件。
纵火案仍发生在刘家湾第三生产队,只不过这回不是农家, 而是生产
队的队屋。
队屋是一栋长长的土砖紫瓦房,位于第三生产队的中央, 里面堆放着
水车、犁耙、喷雾器等主要农具及农药、化肥、种子等物,还存放着稻谷、
玉米、红薯、大豆等各类粮食。
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一股浓浓的黑烟从队屋屋顶往上直冒, 烟雾被
黑夜所遮掩,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久,黑烟变成了明火,腾窜着直往
上冲,很快就染红了大半个天空。而这时,人们正处于黎明的酣睡之中,还
没有人觉察。直到烈火将用作房梁的楠竹烧得如同鞭炮般噼啪直响时,农民
们这才从睡梦中惊醒。他们赶紧从床上爬起,拎着脸盆、水桶,叫喊着从四
面八方赶来救火。然而已经晚了,烈火早已封住大门,谁要是往里冲,无疑
于上门找死。大火呼啸着、跳跃着、舞动着,疯狂地吞噬着一切。老乡们一
个个围着队屋无可奈何,只有捶胸顿足地大骂老天无情,眼睁睁地瞧着火焰
将里面的所有口粮、农具、化肥、农药焚烧一空。
纵火一案发生后,县公安局派员前来侦查, 发现队屋周围有着一圈黑
黑的稻草灰。显而易见,这是一起人为的纵火案件,放火人堆了一圈厚厚的
稻草用以助燃;从当时现场农民的证词中还可得知,队屋起火时空中弥漫着
一股浓浓的柴油味,由此可以推测,纵火者为了达到烧毁队屋的目的,还曾
浇洒过柴油。
宋勇刚与马朝青自然成为怀疑的首要对象受到公安人员的隔离审查,
人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是他们俩的又一起“杰作”。
然而,他们俩一口咬定没干,死不承认。 两人所招口供相互间没有半
点出入,都与当时的事实符合。林场其他四名知青也出来作证,说是那天晚
上他们在一起打扑克直到深夜十二点,散场后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睡觉去
了,谁也没有离开过林场一步。
没有确凿的证据,宋勇刚与马朝青又死不承认,加上还有旁人的证实,
尽管怀疑,也无法定案定罪。几天后,只得将他们放了出来。
然而,事情总归有个结果才是,不然的话, 公安部门怎么向人民交待
呢?
正巧刘家湾第三生产队有一个每逢运动就要挨整的地主分子何佑林,
侦查人员查来查去,这笔账最后就算在了他的头上。
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公然向无产阶级、社会主义反攻倒算, 狼子
野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何佑林被押解到县看守所关了
起来。
不久,他就在全县一次镇压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被押往刑场。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 发生在第三生产的队屋纵火一案就此划上了最
后的句号。
“后来呢?”每当老乡们讲到这里,张军总是情不自禁地问道。
“后来?后来知青们就一个个地全都走了。”
“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没有,自从纵火案后,村里就一直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了,
直到知青们一个个地离开。”
“他们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吗?”江大明问。
“回来过,好象只有两人回来过,也不是一同,而是一前一后回来的。
”
“是宋勇刚跟马朝青吗?”
“不是,他们哪还有脸回来呀?是两个考大学走的男知青。”
“是不是一个叫李禾,另一个叫孟智的。”
“俺也记不太清了,好象是这两个名字吧。”
“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蛮早呢,一晃都十多年了呢。”
再也问不出有关知青们的一些事情,江大明就转移话题, 问起何佑林
家的有关情况。
老乡们答道:“他们一家呀,早就从咱们村里消失了。”
“一个个全都不在人世了?”
“老伴死了,两个儿女走了,都不在咱村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些走了的,他们现在都在哪?”
“高考恢复没两年,他儿子何继雄就考上大学走了, 现在是江洲工商
银行的副行长。有权、有钱、有势,一些事啊,就是咱们的乡长、村长也得
求着他帮忙办才行呢。他去年清明节都回村来过一次,给他父母坟上烧香、
敬供、培土,开着一辆几新的小轿车哟,还有一个蛮漂亮的秘书和两个随从
跟在身边,硬是炫耀得没法。唉,何佑林当年要是没被政府枪毙一直活到今
天的话,还不是要享清福么!儿子这么发达,肯定是埋在了山上的一块风水
宝地呢,佑林那家伙,活在世上就聪明得很,死后不更成精了么!”
“他姑娘呢?”
“姑娘名叫何继香,前些年嫁到湖南立了一户人家, 一口气生了三个
儿子,儿女多,好传宗接代,才能兴旺发达么。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自
然要罚款,一罚就是一两万。她说是他哥哥要她生的,罚款也就由她哥哥何
继雄帮着出了,反正他是银行行长,有的就是钱。”
能了解的材料也就这么多了,于是,江大明与张军谢过当地百姓, 然
后赶往乡长途汽车站。
走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 江大明与张军就这两天掌握的情况与两桩杀
人案联系在一起进行认真的分析。
江大明自己先不发表看法,而是鼓励张军说:“小张, 根据老乡们提
供的这些历史信息,谈谈你对案子的看法怎么样?”
“何继雄具有重大的杀人嫌疑。”张军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为什么?”
“这不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我的推断是, 何继雄的父亲何佑林
当年并未放火焚烧队屋,他被人民政府镇压,只要稍知内情的人就会想到,
这是在代人受过。而真正的纵火犯,我们不说百分之百,至少有百分之九十
的理由断定是宋勇刚与马朝青两人。于是,何继雄就将父亲之死这笔账算在
了他们两人头上,将仇恨隐藏在内心深处,一有机会,便施行报复。”
江大明肯定他的推测道:“嗯,你的分析不无道理。”
受到江队长的鼓舞,张军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 不禁兴奋异常地继续
说道:“再说他也具备作案的诸多条件,身为工商银行副行长,与江洲钢厂
及马朝青的私营公司肯定有着一定的业务往来,这就便于他大量了解受害人
的某些基本情况;他有权有钱又有势,可利用其他关系为自己的谋杀服务;
还有,他们全都居于同一座城市,从空间而言,既易于作案,又便于及时躲
藏。”
“既然如此,你说我们赶回后该办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张军想了想:“应当将何继雄视为重要嫌疑犯予以监控。”
江大明反问道:“只是被动地监控?就不能主动出击,比如采取调查、
传讯等手段?”
“如果他是真正的罪犯,肯定还自以为得计, 认为自己做得隐密没有
进入公安人员的视野。因此,我们有必要将计就计,万万不可打草惊蛇。并
且,也只有在掌握大量证据的前提下,我们才能快刀斩乱麻地主动出击。”
“不错,有进步!”江大明表扬道, “看来我那天晚上的发火批评还
真起了一定的作用呢。张军,我再问你,世上有两种职业的人一天到晚都在
观察人、琢磨人、研究人,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张军想了想,摇摇头道:“这可有点说不准。”
江大明笑了笑说:“第一种是作家, 第二种当然就是我们这些老百姓
所说的侦探了。小伙子,干咱们这一行的,就是要善于观察分析,要多个脑
子多个心眼,一刻不停地运转,深入受害人与犯罪者心灵的隐密世界,了解
受害事实及原因,掌握犯罪动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
的恨;同样的道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受害者,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犯罪人。
从某种角度而言,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心灵的产物,表面的犯罪现象必定有
着深层的因由,只要我们挖出这些内在的东西,再将案子顺手一拎,就会一
清二白了。”
张军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江队长,您说的这些,我都记住了。 这两
天我跟您在一起,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真够我受用一辈子的。”
山路尽头,就是夹竹园乡政府所在地的一个小集镇了。 两条交叉成十
字架的街道构成了整个集镇的主体,靠十字路口不远处,正停着一辆发往江
洲市的长途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