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何继雄就是杀害宋勇刚与马朝青的凶手,是“4.19”与“5.
05”两案的作案人,那则实在是太阴险、太隐蔽太可怕了。与这样的对手
打交道,江大明不敢掉以半点轻心。
每桩案子在没有破获之前,公安部门可以将网张得大大的, 撒得远远
的,可以将一切具有作案动机的个体或群体视为嫌疑罗入网中。然而,却不
可贸然行事,不可能象“文革”办案那样对所有的嫌疑人采取逼、供、信的
手段,即使掌握了一定的事实,要是不充分,不足以证明其罪行,审讯对象
也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何况象何继雄这样身居要职、懂法律、高智商的嫌疑
对象呢,那得更要慎之又慎了。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有所觉察,就会
将自己隐藏更深,或再次玩弄作案时用过的反侦查手段。如此一来,案子将
陷入完全被动的僵局。
何继雄虽然进入了专案组的视野,并升格为头号犯罪嫌疑人, 可是,
却没有掌握有关他的半点犯罪事实,仅仅只是因为他具有充分的作案动机而
已。动机并不等于事实,现在所能做的,一是严密实施监控措施,掌握他的
一举动、一言一行;二是从外围入手,了解有关情况。
何继雄的个人履历似乎很简单,读完中学回乡务农, 恢复高考后两年
考入中南财经大学,大家毕业分配至江洲市税务局工作了一段时间,尔后调
任市工商银行科长,不久提升为银行副行长。
个人履历只是一条提炼了的极抽象的线索, 有时能从中窥见富有价值
的内容,比如宋勇刚与马朝青的便是;可更多时候则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
何继雄的就是如此,它所能证实的,只是一个人曾经走过的道路。道路虽然
各各不同,但上面总是拥挤着一些同行的人们,留下一些或深或浅的脚印,
又被更多的后来者所覆盖。
更深一步地调查,就了解到有关何继雄的一些形象性方面的内容。 他
个性沉稳、心思极深,业务能力颇强,工作实绩有口皆碑;但嗜烟酒,好女
色,讲排场,有受贿嫌疑,曾遭人举报,却没有查出相关的实质性经济问题。
仅从以上特点来分析,也符合“4.19”与“5. 05”两案的作案
特点,心思极深才能做到长期潜隐,个性沉稳能收到出手成功之效;而那些
表面上的不检点的生活习性,则可更好地掩盖真实目的,不致于引起他的怀
疑,不少干大事者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有意识地在一些生活表象
上迷惑他人。
江大明决定与何继雄直接接触。
他在寻找一个较为合适的机会。
一天晚上,江大明参加了一个宴请何继雄的饭局。
宴请者为市美华服饰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方超, 江大明曾帮助该公司破
获过一起内部盗窃案,此后两人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联系。美华公司与工商银
行有业务往来,江大明找到方超,想认识认识何继雄,希望他能够从中撮合。
于是,方超就安排他们两人在市里有名的富贵酒楼见面。
为避免引起何继雄多疑,江大明再三再四地强调, 在介绍时一定不要
说他是公安局的。方超想了想道,行,我知道干你们这行的工作性质特殊,
一般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于是,方超向何继雄介绍时就说江大明是市一家个体企业的老板, 他
过去的老同学。
江大明紧紧地握着何继雄的手说:“老听方哥提起何行长的大名, 真
是如雷灌耳呢。”
何继雄道:“我这人蛮喜欢结交朋友的,既然你是方经理的同学, 我
跟老方又是朋友,那么你也就不是外人了。”
江大明道:“今后还要仰仗何行长多多提携呢。”
“互相提携,互相提携。”何继雄说着,就被让到了席首。
大家随意地笑谈着,服务小姐开始上菜。
酒杯斟满,大家一齐举杯,干了第一杯。
何继雄自然成了桌上的主角,他幽默风趣,极善言谈, 不时引得酒桌
上爆发出阵阵会意的笑声。看得出来,他也有一种强烈的表现欲,希望成为
一个闪光的亮点以引起大家的注意与重视。
气氛一直十分热烈,何继雄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敬过来的酒他也很少
推辞,一仰脖,就与对方干了,显得十分地豪爽。烈酒一杯一杯地下肚,他
不仅没有半点醉意,反而越喝越带劲越喝越威风了。
这时,方超站起身亲自为他斟满酒杯道:“何行长, 我要连敬你三杯
才行呢。”
“为什么?”
“第一杯, 我代表美华公司所有员工感谢你对我们公司的一贯支持,
来,咱们干!”
“支持不够,受之有愧。”何继雄尽管口头这样说着, 还是举杯一饮
而尽了。
“第二杯,我以个人的身份敬你,就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
“行,咱们干!”
“那第三杯呢?”
“第三杯么,眼见我们去年那笔贷款的期限就要到了, 可公司近段时
间资金回笼极其困难,还望何行长高抬贵手,通融通融。”
“我一个人说话也算不了数呢。”
“你说话就是能算数么,”方超肯定地说道, “你虽然还是副行长,
但业务强、威信高,只要你答应了的事,没有办不成的,就看你给不给兄弟
赏脸了。”
方超这么一抬桩,何继雄顿时变得飘飘然的, 马上举杯迎过去道:“
在我个人来说自然是没有问题的罗!”
“那就成了呢,谢谢!”
如此一巡又一巡地喝来,何继雄尽管酒量大,也出现了几分醉态。 这
时,一直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的江大明不失时机地与他聊开了。
从刚才的一番接触中他已经知道何继雄极端自尊,虚荣心强, 喜欢听
恭维话,也就投其所好地以“吹捧”的语言切入话题。
“何行长,你有本事讲义气够朋友,今晚能够认识你,真是三生有幸,
有你这样的人做朋友啊,我感觉腰秆子突然也硬起来了。”江大明举起酒杯
道,“往后去,一定要何行长多多看顾关照才是!”
“没说的!”
酒杯碰得叮当响。
“何行长,请问你老家在哪儿呀?”江大明似乎在跟他拉家常。
“南平县一个蛮偏僻的湾子。”
“哦,南平县,我老家也是南平县呢。”
“是吗?有这么巧吗?那咱们又多了一层关系,算得上老乡了。”
“嘿嘿嘿,可真没想到呢,”因为攀上了这层关系, 江大明似乎显得
格外地高兴,“我家住在夹竹园乡马家嘴,父母都还在那儿呢。”
“什么?马家嘴?咱们家可只隔着一条虎渡河呢。”
“照这么说来,你是刘家湾的人了。”
“正是呢。”
“家里父母都还健在吧?”
何继雄闻言,端着酒杯的右顿时停在空中:“都不在了, 我在刘家湾
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哦,那......那你回去的也就少了。”
“不多,也不少,我去年清明节就回去过,跟老头老娘上坟呢。 他们
为我吃苦受罪,把我拉扯成人不容易,过去没机会孝敬,死了也要想法反哺
报恩。”这时,何继雄已喝得醉眼朦胧了,说着说着,他似乎动了感情,“
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老头子这辈子活得太不容易了。省吃俭用一辈子,辛辛
苦苦积攒下几个银子,刚买上几亩田地,就解放了,被划为地主成分。要是
还晚半年买地,他只能算个贫农,人生的命运就是这么作弄人,你又有什么
办法?唉--”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也许我还认识呢。”
“叫何佑林,过去在南平县,可以说尽人皆知的了。”
江大明故意试探着问:“是不是犯了纵火案的那个何佑林?”
“不他还谁呢?”何继雄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老乡和知情者, 不觉滔滔
不绝地说了起来,“贫农是革命者,地主就是反革命,一有运动,他老人家
就被押到大队部挨批挨斗挨整,我这个做儿子的就抬不起头来,以为他真的
犯了罪罪有应得。可他回家后却什么也不说,实在憋不住,也是自个自地小
声咕哝道,我没犯什么罪呀,我什么也没做呀,我不偷不抢不嫖不赌他们为
啥总是要找我的歪不放过我呀?他真能忍啊,在外头任人家整来整去,在家
里还要装出一副笑脸尽量不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感到悲观。后来,第三生产
队发生了纵火案,查不到放火人,就找我老头的歪,他不反抗,不争辩,好
象很平静的样子,那些办案人员要他走,他就老老实实地走了。临走时,他
对我说,继雄啊,我总归会有这么一天的,是福跑不掉,是祸躲不脱,这就
是命呢。只要你争气,好好地过,我就什么都放心了。现在想起来,那该要
多大的勇气与忍耐呀!可他却显得很平静,很超脱,那样一种大境界,真让
我感动、神往啊,如果不是他的鼓励,我也成不了今天的样子。一有机会,
我就要回去到他老人家坟上看看,让他知道我还算争气,也好让他放心.....
.”说到这里,何继雄的眼圈红了,说不下去了。
江大明与何继雄在交谈,其他人也都有了几分酒意, 各自找着自己的
对象,或继续喝酒吃菜,或夸张地大声谈话,还有两人则拿着个话筒对着屋
角电视屏幕上那些晃动的画面与文字,唱起了卡拉OK。
江大明宽慰何继雄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何行长, 你也要想开点
才是。”
“就是呢,如果我想不开早就活不下去熬到今天了。”
“何行长,我想冒昧地问一句, 刘家湾第三生产队的队屋真是你父亲
放火烧掉的吗?”
何继雄抬起头来,似乎心存戒心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说道:“这个嘛,
我也说不太准。也许是他,也许不是他。老头子忍性好,不仅不说什么,就
是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弄不清楚。那时候我年轻,只想着自己的痛苦呀、前
途呀、命运呀之类的东西,根本不关心父亲的一举一动。”
“你相信你父亲会真的放火吗?”
“这也说不准呢,村里的百姓那样对待他,他肯定受不了, 狗急也有
跳墙的时候,那把火真他放的也说不准呢,可我又觉得他不会做出放火的坏
事来。”
“为什么?”
“尽管人家只要一批斗他就说他这样坏那样坏, 其实他心地很善良,
一把火将队屋烧掉,粮食没了,农具没了,化肥农药没了,第三生产队的百
姓今后怎么过日子?我们全家怎么过日子?我父亲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他
做这样的事,肯定要思前想后呢。即使要做,他也不会烧本队的队屋,可能
会一把火将刘家湾大队部烧个精光。”
江大明点点头道:“嗯,你的分析有道理。”
“还有,他也会为我们着想。其实呀,他活在世上,不是为一人活着,
他首先想着的,就是我们全家,想着我的妈妈,我,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小妹
妹。如果他放火烧了队屋,只要查出来,他自己被处死了倒算不了什么,关
键是连累了我们全家,这是他极不愿看到的。后来,政府虽然将他镇压了,
却把我们全家并不怎么样,可见政府心里也是有数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替罪
羊而已。”
“那你认为到底是谁干的呢?”
“这我可说不清楚。”
“当时,我好象听你们刘家湾的人说是两个知青干的,可是真的?”
“谁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没判他们的罪就是了。”
“你相不相信是知青们干的呢?”
“我?”何继雄反问了这么一句,好象觉察到什么似地说, “我今天
可能是喝多了,不然的话,脑袋怎么这么晕晕乎乎的呢?嗳,刚才我都跟你
说些什么了?你是在问我一件什么事情啊?怎么突然一下子跟电线短路似的
想不起来了?”
江大明立时说道:“没有什么,咱们俩随便聊聊呢。 ”难道说刚才自
己的一番问话引起了他的怀疑,又开始了他所常用的反侦查手段不成?这家
伙,可真精明啊,哪怕喝得差不多了,还相当清醒,处处设防呢。一定不能
让他看出破绽来,不然的话,以后的侦查工作就更难开展了。想到这里,江
大明又以攻为守地说道:“唉,怎么我的头也有点不舒服呀,我还没有喝多
少就怎地成了这个样子呢,是不是这酒太厉害了?”
何继雄道:“今晚是我点的湖南的‘鬼酒’,这酒好下喉, 哪晓得喝
进去了就在里头作怪呢,看来真的是鬼酒了。”
于是,江大明就顺着他的话聊些别的。
一桌十人,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方超又提议由他请客, 上美容院找
几个漂亮的小姐给大家按摩按摩。他说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既然出来了,
就得好好地潇洒潇洒,尽兴而归才是。
话音刚落,立时响起一阵叫好声。一群人全都站了起来, 摇晃着走出
包厢,醉醺醺地向酒店大门走去。
江大明跟在方超身边,拉拉他的衣角道:“老方,那个地方, 我就不
去了。”
方超说:“好的,我能理解你,那咱们改日再联系吧。”
江大明说:“今日让你破费了。”
“说哪里话,就是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个机会请何行长的呢, 我不
过做一个顺水人情罢了。”
到得门外,一行人一个个地就要往小车里头钻, 江大明对何继雄说:
“何行长,实在对不起,晚上还有一点非办不可的急事,恕我失陪了。”
何继雄道:“你忙你的去吧,咱不要你陪,有小姐陪就行了。”
一番话,引来一阵哈哈大笑。
江大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你今后可不要忘了我这个老乡啊!”
“忘不了,忘不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呢,怎能忘得了呢?”
车门关上,两辆小车开始缓缓启动,车头转动着拐上宽阔的街道, 一
溜烟似地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