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向报社请了几天假,然后就乘车赶往刘树森的故乡。
她没有向刘树森透露自己的真实行踪,只说单位有事, 要到外地去出
差。刘树森问得去多长时间,她回答说三五天,最多也就一个星期,又说一
回来就跟他联系。
白梅要在阿森的故乡好好地呆上几天,领略那儿的自然风光, 体验当
地的生存状态,采访老乡了解有关情况......一句话,她要了解刘树森的成
长经历,进入刘树森的内心世界,设身处地剖析其心理病因,从而寻求疗治
的最佳方案,与他一同过上正常而健康的幸福生活。
一个健康男人不该有的隐疾、爷爷留下的蓝色有机玻璃扣子、 对婚姻
的极度恐惧、出生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这些,都是白梅与刘树森热恋以
来留下的难以解开的疑问。刚一坐上公共汽车,白梅就在内心不住地祈祷着,
她希望此行能够有所收获,不说将心中的所有疑虑完全解开,起码应不至于
劳而无功吧。
汽车不一会儿就开到了长江边,正值汛期,江水开始暴涨,一眼望去,
浑浊的江水奔腾着汹涌向前,恢弘的气势一下子就将白梅给镇住了。过去,
白梅只是在长江边欣赏着她的丰姿,而今日,却要坐汽轮横渡她、穿越她了。
下游不远处,江洲市正在修建一座横跨长江的公路大桥,桥墩已经浮出了水
面。而现在,还只有依靠轮船将汽车一辆辆地摆到对岸。
一艘轮渡靠岸了,上面载着的汽车爬了上来,一辆接一辆地爬上江堤。
轮渡空了,于是,白梅乘着的汽车开始缓缓地下坡爬上空出的汽轮。她坐在
公共汽车上,公共汽车停在汽轮上,汽轮则浮在宽阔的江面上。汽笛一声鸣
响,轮渡移动着向对岸游去,白梅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新奇,她还是第一
次以这样一种方式跨越长江呢。而刘树森每次从故乡到江洲,都要以这样一
种方式横渡一次长江呢。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横渡中,他都想了些什么,受到
了什么启示,给了他生命怎样的一种改变呢?
白梅想着,怎么也进入不了她所想象的那样一种状态, 进不了刘树森
的思维之中。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的想象就这么衰弱这么枯竭吗?一个新
闻记者应有的敏锐与敏感到哪儿去啦?如果总是这样一种状态,我能达到此
行的目的吗?不行,我一定得好好地调整自己才是!白梅脑里紧张地一刻不
停地转动着,一晃轮渡就已靠在了对岸。
汽车爬上岸,就是南平县境了。刘树森的家乡就在南平县内, 白梅以
前虽然只问过那么一次,却将他故乡的详细地址深深地刻印在了脑海深处。
公路顿时变得狭窄曲折、坑坑洼洼地,一会儿上坡,一会儿拐弯, 一
会儿山路,一会儿平地,汽车颠簸摇晃如婴儿摇篮,满车人都在这种既难受
又陶醉的晃动中昏昏欲睡、呵欠连天。白梅受到感染,也张开了嘴唇扯呵欠,
只是她这样做时要比同行者显得优雅一些,没忘伸开右手遮住那大敞大开时
难看的“洞穴”。
几个呵欠过后,她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汽车已停在了一个名叫夹竹园的终点站。 这是一个农村常
见的小集镇,最热闹的时候在早晨,农民们从四面八方带着自家的农产品前
来赶集,出售、购买、交换,人头攒动、讨价还价、喧嚣尘上,然后又各有
所得地分散消失,这样的场景总是一日又一日似曾相识地反复上演着。白梅
到达时已经下午五点多钟了,沿街的店铺似乎红红火火地开着,却很少人走
动,使得不宽的街道显得那么空旷。
白梅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上前询问当地老乡, 往刘家湾村怎么走,
是否有车,还有多远,得多长时间。问了几个,一归纳便得知,镇子离刘家
湾村还有十多里山路,不通车,只有步行,象白梅这样娇气的姑娘呀,还得
爬行两个多小时才行。白梅在心中算计了一下时间,想着今晚的生活住宿,
于是就决定在镇子过上一夜,好好地调整一番,明天一早再动身赶往刘家湾。
第二天一早,白梅就穿过拥挤不堪的赶集人群,走出小镇, 踏上了前
往刘家湾村的小路。
天气阴沉沉的,象有雨下的样子,白梅心里挺焦急, 担心自己给淋成
一只落汤鸡。不知不觉间就加快了脚步,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跟淋雨的
样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每到一个岔道口,白梅都要停下问路。要是没有人, 她只得坐在那儿
既耐心又焦躁地等待一阵子,直到当地百姓出现,然后弄清前行的方向。宁
可慢一点,也不能走错路径,她可吃不了走冤枉路这份苦罪呢。
好在大雨终于没有落下,当她站在刘家湾村口的那棵大榆树下时, 几
道阳光竟从云缝里射了下来,弄得白梅提心吊胆好一场虚惊。
村子里静静地,男劳力大多外出打工挣钱去了, 留在家里的多是一些
妇女、老人与小孩。突然出现一个身背行囊、貌若天仙的美丽姑娘,自然引
起了留在村里的人们注意,一双双好奇的目光射在她的身上,还有几个调皮
的孩子怯怯地走近前来。白梅停下脚步,向他们招手道:“小朋友,过来,
过来,”她这么一叫,那些孩子们反而转身就逃,跑上一定的距离,再回过
头来朝白梅望,并发出一阵阵天真无邪的咯咯咯的笑声。
阿森小时候也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吧?白梅这样想着, 也就打量得更仔
细了,她发现这些孩子们都光着脚丫,穿着开裆裤,有几个还剃着个光头,
身上手上都沾满了泥巴,一副脏兮兮的样子。看着他们,想着今日刘树森身
着制服的英俊与潇洒,白梅真不敢相信他过去曾经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也许
比现在的他们穿得还要破烂、显得还要邋遢呢。要从这么一个偏远、闭塞的
乡村走出,走到今天他这副样子,完成一种近似于脱胎换骨似的改造,该是
多么的不易啊!
这时,就有一位年轻嫂子走了过来,她用本地方言热情而亲切地问道:
“姑娘你是来找什么人吧?”
白梅笑了笑,说:“这些孩子们可真有意思,”再问, “这是刘家湾
村吧?”
“是的,你到底想找谁呢?”
白梅问:“你认识一个叫刘昌厚的老人吗?”
刘昌厚是刘树森爷爷的名字,她想先问问有关他的一些情况。
嫂子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道:“不认识, 记不起村里还有这么一个
老人。”又问,“他多大年纪了?”
“如果还活着的话,可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 ”白梅也不太清楚他爷
爷的年纪,这种估计应该差不离吧。
“哦,你是说他人都已经死了啊。”
“是的,死了都快上十年了。”
“那俺就更不认得了,”嫂子解释道,“俺老家是湖南的, 嫁到刘家
湾还不到五年呢。”
“怪不得呢。”
“你去问问那些上了年纪的人, 他们每人肚里都装着一本村里的明细
账目,肯定会告诉你的。”嫂子说到这里,又指点道,“咱们刘家湾是个大
村子呢,一共有九个组,咱们这是第六组,你还得弄清他是哪个组的人,不
然的话,山路曲里拐弯的,又难走得很,你就是跑上一整天,也不见得找得
到呢。”
哦,这位嫂子还说得真不错,那么, 刘昌厚老人到底是哪一组的呢?
当时也没问那么仔细,树森也没说,唉,早知如此,就该多个心眼了。
不过,还是先问问附近的老人们再说,都一个村的人,不管村子多大,
也终归是一个村子嘛,大家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相互间总该有所熟悉吧。
正这么想着,就见到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蹒跚着走了过来, 白梅赶紧
上前打听。
老人不仅驼背,耳朵也有一点聋,又听不懂白梅的普通话, 比划着说
了好半天,也没问出个名堂来。
白梅急得满头是汗, 只得跑过去找那位正在堰塘码头边清洗衣服的年
轻嫂子帮忙,请她当翻译再问那位耳聋背驼的老人。
年轻嫂子对着那位老人仅说了两句,他就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 对白
梅说你是问刘昌厚呀,俺当然认识啦,他就是咱们隔壁第三组的,年轻时咱
们还在一起修过大堤呢,不过他早就死了,你上哪儿去他啊?
老人这么一说,白梅也在心里犯疑了,是啊, 我怎就大老远地跑来去
找一个死了近十年的死人呢,在人家眼里是不是显得太荒诞太可笑了?
可老人似乎并没有这番心思, 他见白梅呆呆地站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
子,又热情地指点道:“姑娘呀,俺跟你介绍一个人,他跟刘昌厚是最好最
好的朋友,你去找他呀,就什么事情都晓得了。”说着,手指抖颤着朝前一
指,“你再往前走六户人家,数到第七户,就是他的家了,他叫田良安,我
刚才路过时还正在屋里头,你赶紧去找他就是了。”
白梅谢过老人,又谢过年轻嫂子,就顺着老人的指点往前走去。
正如老人所说,田良安正在家中,不过要是白梅还晚去一步, 他就要
出门了。田良安也是七十好几的人了,但身子骨显得很健朗,看上去只有六
十来岁的样子,他正准备上责任田帮着子女们去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路。
白梅说明来意,并诚恳地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田良安望着风尘仆仆的白梅,不解地问道:“姑娘, 你找一个死了快
十年的老人干嘛?”
白梅说出一番早就编好了的话道:“他是我爷爷的一房亲戚, 好多年
都没走动了,我正好上你们这里来出差,临行前我爷爷一而再、再而三地叮
嘱,一定要我抽时间来刘家湾看看,哪怕人不在世了,也要给他上上坟,尽
一点心意。”
“难得,难得,真是难得得很啦,”田良安连声感叹着,又说, “姑
娘啊,你来找我,可真算找对人了,俺跟刘昌厚呀,从小就格外要好,他的
什么事情呀,俺都晓得。”
“这真是太好了,”白梅高兴地叫道,“那您就多给我讲讲, 我回去
后也好讲给我爷爷听,让他老人家开心乐意。”
“行,这个没有半点问题呢。”田良安说着,突然一拍大腿, “咳,
你看我这个人呀,真是老得一塌糊涂了,来了这么远的贵客,俺只站着跟你
说话,也不晓得搬把椅子让你坐;走了那远的山路,也不晓得跟你倒杯凉茶,
唉,真是个死脑筋呢。”
尽管白梅不要老人客气,他还是一个劲地忙乎起来, 放提包搬椅子倒
凉茶,让白梅感受着一股难得的、浓郁而纯朴的乡情:“姑娘啊,你来找昌
厚,他不在了,找俺跟他一回事,他的亲戚就是俺的亲戚,他的朋友就是俺
的朋友。你来一趟不容易,就在村里多呆几天吧,你就住在俺家里,反正也
没有什么好招待,总归是有个落脚之处吧。”
田良安所言正中白梅下怀,她也没有推辞,只是一个劲地道谢, 说那
我该叫您田爷爷了,并从包里掏出必是、奶粉、糖果等瓶瓶罐罐的东西,坚
持着要老人收下。
坐着缓了一口气,白梅道:“田爷爷,您不是说要下地去的吗?”
田良安说:“来了请都请不来的稀客,俺心里头高兴着呢, 还去干什
么?”
“我这一来,不耽误了您的正事么。”
“说哪里话,俺一大把年纪,也干不了什么,还不是凑合着瞎混, 有
时候闲得发慌就自个儿找点事儿耗着打发光阴呢。你来了,俺就不用去下地
了,要好好地陪着你,在村里头转一转、看一看,也好聊聊昌厚的事儿,你
回去了总得给你爷爷有个说法和交待么。”
田良安这么一说,白梅就想这回我运气真好, 看来树森的一些谜这回
可要解开了呢。
又拉了一会家常,比如说田良安问白梅年龄多大啦,在哪个单位工作,
爷爷多大年纪是干什么的,跟刘昌厚到底是一房什么样的亲戚等等,白梅都
斟酌着一一作了回答,并未引起老人半点疑心。也许,在刘家湾村这样一个
封闭而古朴的环境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山民们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欺骗与谎
言,总是把一切都想象得十分单纯与美好。白梅这么一想,脸上不由得发烫
了,尽管自己编造的一些谎话没有恶意而是出于良好的目的,但毕竟是一种
不诚实的表现,与眼前这位纯粹质朴的老人相比,白梅感到了一股难以抑制
的羞愧。要是老人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与有关情况,会作何感想呢?过去的
一些信念是否因此而坍塌崩溃?羞愧之中又添了一层深深的惶惑与不安,她
不敢继续往深里想下去了。
田良安老人、他的儿子、媳妇、孙子,一句话, 他们全家人都热情地
欢迎她的到来。不仅田家,村里的其他一些农户知道她是刘昌厚的亲戚,是
田良安的客人,不管走到哪儿,人家都是笑脸相迎。
白梅在刘家湾村呆了两天两夜,第三天要走, 田良安说什么也要她留
在村里多玩几天,特别是两个孙孙呀,大的拉着她的衣袖,小的抱着她右腿,
硬是不让她出门。她说她无论如何得走了,要赶回城里去上班了,一边说着,
一边为山里人的真诚、好客与纯朴感动得热泪盈眶。
白梅在刘家湾呆着的整整两天时间里, 不仅掌握了刘树森与他爷爷刘
昌厚的相关情况,还在田良安老人的陪同下,前去看了他们过去曾经住过的
房子,买了一些鞭炮、纸钱到山上刘昌厚的坟上燃放、焚烧,还到村子边的
莲子湖畔--也就是刘树森所说的那个与江洲的雨湖相仿的湖泊--漫步游
玩,划一叶小舟穿过田田荷叶停在湖水中央。
尽管白梅有着一定的心理准备, 但从田良安老人口中了解到的有关事
实还是禁不住让她大吃一惊。
刘昌厚老人品德好、人缘好,不仅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还懂木工、
篾工等手工活路,更有着一身好武艺,三、五个人近不了身。解放前,位于
湘鄂边界的刘家湾村闹土匪,刘昌厚将村民们组织起来联合自保,一时威震
四方,在村里颇有名望,一直受到乡亲们的敬重。
解放后,上级政府也曾找过刘昌厚,要他出来担任村领导, 但他说山
野之民散漫惯了,受不得什么约束,硬是不肯“出山”,也就一直呆在第三
生产队做了一个良民,一心一意地上工种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好人往往得不到好报, 命运对刘昌厚来说似乎
也是如此。那相依为命、自小就作为童养媳嫁给他的妻子李秀莲患上了不治
之症,于一年冬天撇下他们唯一一位还不到两岁的女孩,撒手归西。
妻子死后的痛苦与灰暗压在刘昌厚身上,简直让他抬不起头来。 他既
要下地出工,还要照顾小孩,又当爹来又做娘,过去那么一个硬铮铮的铁汉,
也变得婆婆妈妈、多愁善感、长吁短叹起来。
自然地就有不少人劝他再找一个女人过日子,他并不反对, 也曾跟几
个女人见过面,比如好友田良安就跟他介绍过一次,可不是人家看不上他,
就是他看不上别人,高来低不就,总之是一次都没有成功。于是,他也就那
么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日子一长,一切也就习惯了,再说孩子又听话懂事, 他也就不再为另
找女人而烦心了,一心一意地带着孩子过日子。为了表明自己的心志,他为
女儿取了一个名字叫刘幺妹,幺是最小的意思,幺妹幺妹,也就意味着这将
是他生命中最小的一个孩子了。
眼看刘幺妹一天天地长大,变得越来越乖巧玲珑, 刘昌厚打心眼里感
到高兴。只要一见到她想到她呀,就什么忧愁烦恼都消失了,有的只是啜饮
琼浆般的甜蜜与惬意。
长到十八岁,刘幺妹简直出落得就象一朵鲜花,真是人见人爱, 不管
她走到哪,都会成为人们谈论注目的焦点,特别是让那些青春年少的小伙子
魂牵梦绕。于是人们都说刘昌厚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将一个姑娘培育得
那么美丽动人,真是一桩难得的福份。
就在大家佩服、羡慕刘昌厚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 又一桩更大的不
幸与灾难降在他的头上--女儿刘幺妹染病突然身亡!
命运对刘昌厚似乎是太过于残酷了, 早年丧妻的痛苦刚刚在动人的女
儿身上得到补偿,可凝聚着他人生的所有希望的女儿刘幺妹又突然离她远去,
这打击实在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刘昌厚也大病了一场,但他终归是挺着熬了过来。
病愈后的他再也没有过去那般英武了,变得孤苦伶仃、佝腰驼背、 沉
默寡言。
直到半年后,他那一直灰暗铁青的脸上才又一次露出了笑容, 原来他
抱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
这个男孩不是别人,就是刘树森!
虽是抱养的孩子,刘昌厚却不叫他儿子,而是称他孙子, 村人们对他
们之间的称谓刚开始不免感到几分蹊跷,转而一想,也许是刘幺妹的死带给
他的痛苦太深太重了,称他为儿子自然就会想到女儿,他不愿失去爱女的痛
苦时时笼罩心头;再则,抱养一个孙子,也可以看作是对虽然早夭但已成熟
的女儿一种纪念,在过去的刘家湾,十五六岁的孩子结婚生子并不少见。
于是,刘树森就成了刘昌厚老人的依靠与寄托, 失去女儿后的空虚与
痛苦正因为有刘树森的填补,他的人生才又有了一线活力与生机。
爷孙俩相依为命,刘树森一天天地长大了,他从小就很懂事,很聪明,
学习也很用功,中学毕业后又考上了大学,成了刘昌厚的骄傲。每当人们提
及树森,他的眼里总是闪耀着一股异样而特别的明亮,那灼灼的光芒似乎燃
烧着他的整个身心。
然而,就在刘树森大学快要毕业那一年, 饱受风霜蹂躏的刘昌厚老人
那早已被掏空的身子再也经受不了岁月的打磨与煎熬,不幸染上重病卧床不
起。
临死前,他叫回了树森。田良安告诉白梅, 他说还是他受老友刘昌厚
之托跑到夹竹园镇上去给刘树森拍的电报。
就在刘树森赶回的当天晚上,刘昌厚一口气回不过来,就离开了人世,
结束了他那多灾多难的一生。
说到这里,田良安告诉白梅,自从刘昌厚死后, 刘树森那孩子一次也
没有回来过,也不知他大学毕业分在了哪里,过得咋样了,结婚成家没有?
说着说着,不禁抬起头来,目光射向遥远的天际,一副极其渴念神往的样子。
这时,白梅只觉得鼻子发酸喉头发涩,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说不清是为阿森
的苦难还是为田良安老人的真情所感动,只是想流泪,想把树森现在的一切
都告诉给田爷爷。
她咬紧牙关,最终还是忍住了内心的冲动与激情。
于是,她就转移话题问道:“田爷爷,他们住过的房子还在吗?”
田良安说房子还在,只是换了房主而已。那一年, 刘树森葬了爷爷,
就将他们爷孙俩过去相依为命的房子以及房里的所有家具物什全部低价卖了
他人。“也难怪树森这娃不回来了,唯一的亲人不在了,过去的房子也没有
了,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他还回来干嘛?”田良安似乎在为刘树森进行辩
解道。
白梅说:“也说不定呢,兴许他说回来就回来了的。”
白梅在说这话时,心里不禁有一个设想, 她一定要怂恿阿森尽快回老
家来看一趟,最好是赶在田爷爷健在之时,也好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田良安道:“是的,也说不定呢, 那个何继雄不就经常回来给他父母
上坟么?”
“哪个何继雄?”白梅不解地问。
“你不认识的,是咱村里出去的一个人, 他跟刘昌厚都是第三组的,
现在是江洲市一个银行的行长呢,他在村里也没了亲人,可经常开着小车回
来看看呢。树森这娃可能是还年轻混得不怎么样,日后要是当了大官发了财
呀,俺想他一定会回来的。不管怎么说,他是这里长大的么,一方水土养一
方人呢。”
于是,白梅的心里就记住了何继雄这个名字, 她回到江洲后一定要告
诉刘树森他在江洲市还有这么一个当官的老乡,日后联系联系,互通声气,
在外也可多个照应。
然后就去第三生产队他们爷孙俩住过的地方,那间房子还歪歪地立着,
是一间土砖紫瓦房,墙体早已斑驳不堪,在整个村子里也算是最差的一间了。
如今的刘家湾,映入眼帘的全是一排排高大、宽敞、明亮的红砖红瓦房,还
有几户人家住上了两层的小洋楼呢。
屋子的主人是一个两眼昏花的老太婆,老头子前些年死了, 子女一个
个都已娶亲完配独立门户,就剩了她一人守着这间摇摇欲坠的破屋。
白梅跨过门槛一脚踏了进去,里面一片昏暗,慢慢才适应过来, 好半
天才看清了里面的一些物件。
田良安老人告诉她,屋里的东西全是刘昌厚爷孙俩用过的, 既没添置
什么,也没减少什么,基本上还是原来他们生活时那种老样子。
他这么一说,白梅顿时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亲切, 就从堂屋看到里
屋,又进到厨房,认真地观察着。屋内的陈设简陋得让她不敢想象,如果不
是亲眼得见,白梅真不相信在中国的土地上还有这么贫穷的住户。而刘树森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点点长大成人的,这里,该是凝聚了他成长过程中的
多少喜怒哀乐啊!
这样地想着时, 刘树森儿时的艰难生活不禁生动而清晰地浮现在她的
眼前。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或者说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是从
哪里来的?不仅自己不知道,也许他爷爷刘树森也弄不太清楚。儿时,这种
羞辱肯定压得他透不气来,一块长大、玩耍的小伙伴会将他视为异物,会骂
他是个野种,他无法与他们融在一起,只有躲在一边、孤零零地、羡慕地瞧
着那些无忧无虑的伙伴们在一起欢快地嬉戏。他回家问爷爷,爷爷也说不出
个所以然来,他哭喊着要爸爸要妈妈,而刘昌厚老人除了陪在一旁感叹唏嘘
或是黯然垂泪外,也别无它法。身世不明不白,一出生就被打入另册,又落
入一个闭塞的环境,过着清苦的生活,孩提时的刘树森该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与痛苦啊!
一瞬间,白梅仿佛透视了他的内心隐忧,把握到了他心理病态的症结。
特殊的身世使他变得极其敏感与自尊,清苦的环境培养了他的刻苦耐劳与严
格自律,而爷爷的教育期望与言传身教更是使得刘树森奋发图强不已,一句
话,他刚刚懂事,心灵就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有意无意的创伤;为了改变自己
的生存环境、受到他人的尊重、获得社会的认可,他不得不压抑某些固有的
本性,从而与命运抗争。他在本当欢乐的岁月却接触到了人类的缺陷与性恶,
在纯真的年代过早地变得成熟起来,失却了自然的发展,哪怕这种发展多么
优秀,难免在某些环节出现偏差与变异,总而言之,在刘树森的人生发展之
初,其心灵深处就罩上了一层不应有的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变化,阴影
虽然或淡或浓、或深或浅、或大或小,但直到今天,他仍没有走出孩提时代
的某些负面因素的影响。
步出阴暗的老屋,白梅又随田良安老人去了莲子湖。
莲子湖位于村子西边的双龙岗脚下, 一条蜿蜒的小河牵着清澈的湖水
穿村而过,流向东边的虎渡河,然后与长江汇为一体。湖滩上种植着一排排
由杨柳构成的防浪林,垂杨低拂,构成一个葱茏别致的绿色世界。垂杨这种
植物最具生命力了,只要从树身上折断任意一根枝条,随便找个地方一插,
它们就能成活,生根、发芽,一点点地长大,茁壮成一棵高大的树木。这些
杨树,也就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的人们的真实缩影与写照了。汛期的湖水涨得
满满的,不少杨树被淹没得只剩下个树巅露出水面,但它们依然活得那么精
神那么盎然。越过防浪林,便是一望无际的荷叶,它们一叶迭一叶地生长着,
每有风儿吹过,就挨挨擦擦地窃窃私语,凝成一道又一道绿色的波浪。荷叶
与杨柳,它们虽然都呈绿色,但杨柳的绿色要显得淡雅一些,荷叶则汪着一
湖深绿,与周围的青山、与水面的碧绿构成一个层次分明、充满生机的美好
世界。
这里与老屋相比,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与反差。 如果说老屋古旧狭
小、阴暗潮湿,使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那么莲子湖畔则显得天高气爽、风
景秀丽、美不胜收。
可以想见得到,儿时的刘树森只要一有空闲,就会经常来湖边“光顾”
,紧张的奋斗后需要在这里松弛,难堪的羞辱在清风的吹拂中远去,心灵的
痛苦在湖水的洗濯中消失,阴暗需要明媚的阳光照耀,污浊更需纯净的空气
过滤......在这里,刘树森不仅可以领略美好的大自然风光,更可让心灵得
到净化,让压抑得到释放,让不良的畸变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冲......也就
难怪阿森身居江洲会经常徘徊雨湖了。
观望、欣赏了一会,田爷爷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小船, 拉着白梅一
同跳了上去,撑一根竹篙,驶过防浪林,进入了密密层层的荷叶丛中。白色
的、粉红的荷花或挺立着含苞未放,或露出内里那嫩黄色的小小莲蓬盛开得
蓬蓬勃勃,正如一个丰满而成熟的女人毫不掩饰地展示着自己动人的娇艳与
美丽。荷花开过之处,便是一个个的莲蓬了,垂着胡须的太嫩,呈现暗褐的
又已现出“老态”,只是那刚刚褪掉须发显出绿色的莲蓬正适合于剥食。白
梅随手摘了一个,剥开饱满的莲米,一股清香顿时沁入心脾,她简直都有点
陶醉得不知所以了。
在岸边望湖中,入眼的是田田荷叶,当小船渐行渐远渐行渐深时, 映
入眼中的就是那突出的一支支躬着腰身的沉甸甸的莲蓬了,也就难怪人们称
之为莲子湖了。田爷爷说她来得正是季节,不然的话就见不到刘家湾如此秀
丽的湖光山色了。
小船穿出荷叶的密林,就是宽阔的湖面了, 浩浩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
浮光跃金,煞是明丽。白梅惊叹着,要田爷爷停止行驶,一时间,小船就那
么呆在湖中任从风浪拍打。她忘情地环顾四周,贪婪地欣赏起来,为自己忘
了带上照相机后悔不已。是的,她可没有想到此行还有这样的闲情逸志,还
有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还有令人心动的拍照机会。
游了莲子湖,第二天就去了双龙岗。
山上有刘昌厚的坟墓, 她在内心代表阿森象征性地为培了几锹黄土,
燃了几叠钱纸,放了一串鞭炮。临离开时,她竟情不自禁地在那块被茂盛的
青草遮去一半的墓碑前跪了下来,身子起伏着磕了三个头,她默默地感谢着
刘昌厚老人的博大与慈悲,感谢他对刘树森的养育之恩,感谢他为她生命中
的另一半作出的无私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