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明进到办公室,眼前顿时浮现出那天晚上孟智主动求救时的情景。
就是在这间办公室内,孟智道出了年轻冲动时所犯下的强奸,不,不仅仅是
强奸,而是比强奸更为严重的轮奸罪行。他详细地记下了孟智的所谈,并且
还录了音。尽管他非常痛恨孟智当年的行径,尽管既有文字资料,又有录音
材料等确凿的证据,但事情已过去二、三十年,一些当事人也不在人世,却
无法给他定罪判刑。不过,这些年来心灵的折磨也够他受的了,这种心灵的
痛苦有时远远甚于外部的刑罚。
他翻出案卷,找到那天的记载,将那盒磁带放入录音机中, 按下放音
键,一边听录音,一边看案卷,希望能从孟智的自我招供中发现新的内容,
领悟到藏于轮奸事件背后深处的一些东西。
孟智的叙述结束了,磁带出现了一片沙沙沙的音响,江大明合上案卷,
站起身关掉录音机,又陷入到沉思之中。
无论他怎么透视,也看不出这起暴力轮奸会一直影响到今天, 影响到
当年四名知青的生命安危。关键的是,在这起事件背后,拎不出一条贯穿其
中的线索,即使仅只针对李禾与孟智两人,也无法构成充分的理由与动机。
是否还有其他未被发现的新线索呢?
或者,在孟智心中,至今仍藏有某种不便言说的隐密?
尽管江大明一直都在怀疑并尽力查找贯串着宋勇刚、马朝青、 李禾、
孟智四人的充分作案动机,但他从未怀疑过凶手的思路,那就是将他们四人
按照他所排定的顺序一一杀掉。
这最后的目标与落脚点就是孟智了!
也可以说,在干掉孟智之后,他就真的要洗手了、潜伏了, 也许今后
再也不会作案了,这一系列凶杀案就真的有可能成为永远破获不了的“无头
案”了。
刘树森明天开始行动的刘家湾再次调查会不会有新的线索, 现在还难
断定;而将孟智作为诱饵抛出,看似玄乎,实则具有实际操作的可行性,再
也不能坐失良机,老让罪犯牵着鼻子走了,要争取最后的主动才是。
这么一想,江大明决定不再拖到明天再去安排孟智的事情,今天晚上,
不,也不要捱到晚上,事不宜迟,就是现在立即与孟智见面,一是再次盘查
他的心底是否还藏着某种至今没有道出的重大隐密,二是对他作为“诱饵”
的安排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希望得到他的配合。
为了照顾孟智的影响,江大明自然不便到师院去找他,那么, 还是叫
他马上抽时间到公安局办公大楼来一趟吧。
先与孟智联系,打电话到历史系办公室, 接电话的一位女声回答说孟
主任下午在系里来了一下马上就走了,再问去了哪儿,她说不太清楚;再打
到他家里,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会不会是上街了、去图书室了或是干别
的什么去了呢?
突然,江大明就想到了自己布下的监控哨,头脑一急, 怎么将这也忘
了呢?问问今天当班的侦查员吴平,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江大明很快便与吴平取得了联系, 询问他所监控的对象孟智教授现在
在哪里,有什么异样的情况没有?
吴平听后,当即一愣,不禁反问道:“江队长, 你真的不知道他去了
哪吗?”
江大明一听,心头一沉:“怎么,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吗?”
“刘队长刚来把他叫走了。”
“刘队长?你是说刘树森刚才把他带走了?”
“是的,他还跟我打过招呼, 说是要把孟教授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
方去,他还要我今晚好好地休息一下,明天再安排新的任务。怎么,这样的
大事难道他没跟你商量,也没有征求你的同意?”
刘树森不是回宿舍去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到底是想转移孟智
还是想劫持他?他为什么要劫持孟智呢?难道他就是那名直指孟智的杀手?
这怎么可能呢?......江大明脑里嗡嗡直响,半天理不清头绪,他将话筒紧
紧地按在耳边,好半天没有出声。
“江队长,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说话呀?是不是信号出了什么问题?”
吴平在电话那头着急地叫了起来,“江队长,你倒是说话呀?”
江大明稳定了一下内心躁动的情绪回道:“小吴,你现在在哪里?”
“我刚出师范学院校门,正准备赶回家去。”
江大明一字一顿地说道:“情况有变,你现在不能回家休息, 有新的
紧急任务要执行。”
“是!”
“刘队长是怎样将孟教授带走的?”
“一辆执勤的三轮摩托。”
“这样吧,”江大明以严厉的口吻开始下达命令道, “你赶紧打上一
辆的士,顺着刘队长带走孟教授的方向跟踪,紧紧咬住不放!”
“是!”
“将他的行动路线随时向我汇报,直接打我的手机,赶快行动, 不能
有半点疏忽大意!”
“是,保证完成任务!”吴平话音未落,就拦过一辆红色奥托, 要求
司机全速前进。遇到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他命令司机不要减速直接闯过去。
吴平身着便衣,司机有点犹豫,他赶紧掏出证件,告知司机正在执行一项紧
急任务,不得有半点延迟,司机这才大着胆子连闯两个岗亭。
有交警的执法车跟了过来,吴平一时无法与交警部门取得联系, 只得
打进江大明的手机,要他赶快与交警支队联系,为他一路放行,然后说出自
己乘坐的出租车的车型及车牌号码。
吴平闯过两个岗亭, 还是没有见到刘树森驾驶的那辆他所熟悉的三轮
摩托。但是,他有一种直感,觉得刘队长不会将孟智带往闹市区中心地带。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江队长严厉要求他跟踪队副,军人以
服从为天职,警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只管执行江队长的命令就是了,其
他的不用去深想。
奥托在马路上继续疾行, 吴平发现那辆跟踪的交警执勤车突然掉头回
去了,就知道肯定是江队长的联系起了作用。又往前行不多远,吴平终于发
现了载着刘队副与孟教授的那辆三轮摩托,不觉吁出一口长气,一边命令司
机减速紧紧咬住,一边向江大明汇报。
“江队长,我是吴平,我已追上了那辆摩托,它正在我的左前方, 向
湖滨路方向行驶。”
“知道了,”江大明回道,“保持距离,继续追踪。”
“是。”
而此时的江大明脑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稀粥,短暂的惊诧过后, 他的眼
前不禁闪过一道灵光,莫非那个罪恶的凶手就是刘树森?难道前面三案都是
他一手干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不是又一部新的天方夜谭?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尽管无法确证, 他还是在一瞬间对吴平下
达了跟踪刘树森的命令。
然后,他踉跄着跑出办公室,赶紧调出刘树森的个人档案, 上面的的
确确记载着他在刘家湾出生成长的简历。
但是,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只是在叙说着一种简略的事实而已, 并
且是早就知道、也被他坦陈了的事实。
如果将这一事实与凶案联系在一起看,又会怎样呢?
江大明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刘树森, 只要将他往罪犯上一联想就觉得是
冒犯了他、亵渎了他,可现在,他不得不将刘树森与前面三件血案摆放在一
起来进行分析推测了。
就象两根电线突然相接, 漆黑的夜空立时出现了一道眩目的光亮:刘
树森是个私生子,他就是夭折了的刘幺妹的私生子,并不是他爷爷从别的地
方抱养的野种。刘幺妹家住双龙岗附近的第三组,她就是李禾与孟智在双龙
岗半山腰中遭受轮奸的姑娘,刘树森就是那天强暴的结果。当时,刘幺妹,
还有他的父亲刘昌厚出于种种原因,全都隐瞒了事实的真相。但他们没想到
一次强暴会导致身孕,既然怀上,就只得接受了这一现实,然后便是刘幺妹
在分娩时难产而亡。
是的,肯定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只要以上分析正确,那么,刘树森就有了复仇的动机。 她的母亲肯定
在挣扎中扯下了孟智那件中山装上的一粒有机玻璃扣子,作为罪证留给了刘
树森,然后他就凭着这粒扣子寻找轮奸母亲的仇人。作为名不虚传的“江洲
福尔摩斯”来说,要想查出当年的歹徒,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于是,他
便开始有计划地实施早就谋划好了的系列复仇计划。
尽管如此怀疑,然而,江大明心头却有着好多难以解开的谜团:
一、刘树森所寻找的歹徒既是他母亲的仇人,但也是他的亲生父亲啊!
他在为母亲报仇的同时不也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吗?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推测,
这可能吗?
二、刘树森来江洲公安局都快十年了,即使复仇,早就应该动手了啊,
他为什么、又有什么必要非得等到现在不可呢?
三、以刘树森丰富的侦查经验, 他应该弄得清仇人就是李禾与孟智,
既然只有两人,也只是他们两人,他有什么必要以杀害宋勇刚与马朝青为前
奏呢?难道前两案是何继雄为父伸冤,而后面的李禾及正遭劫持的孟智是刘
树森为母报仇,正巧这几桩案子碰在了一起。可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是
不是太缺乏事实根据了?
四、刑警队的所有行动、破案思路、所有情况刘树森都全然知晓, 他
明知要将孟智作为诱饵抛出以便“引蛇出洞”,如果他是真正的罪犯,还有
什么必要故意往枪口上撞呢?世上真有这样愚蠢的罪犯吗?
......
当然还可找到许多推理无法成立的理由, 如果将以上疑点作为正方,
江大明站在反方的角度,心中又有一番辩论:
一、所有犯罪从某一角度来说都属道德的范畴, 从来就没有某一杀人
犯拥有一个功能齐全、健康体面的家庭,也不可能是在良好的环境中出生长
大的。杀人犯罪是人性扭曲的一种表现,而系列谋杀则更是深藏于人类心灵
深处的一种兽性表现。刘树森出生在一个苦难的家庭,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中
长大,即使今天,他也忌讳过去、回避过去,仅从这一点来看,说明家庭、
环境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隐疼,一直无法正视,长期笼罩在过去的阴影之
中,造成某种心理变态从而走向偏执走向犯罪是完全可能的;
二、刘树森具备作案的深层动机。尽管轮奸犯是他的亲生父亲, 但他
们是邪恶的化身,带给刘树森本人及他母亲、爷爷的只有痛苦与灾难,他与
他们没有任何割舍不下的亲情,有的只是痛恨;
三、刘树森具备充分的作案条件。一个具有超常武功、经过严格训练、
具有超常智慧与反侦查本事的高级侦探,要想行凶杀人,然后不露痕迹地逃
跑,哪怕象李禾那样的江洲高层官员,也易如反掌;
四、刘树森先从与轮奸一案并无关联的宋勇刚与马朝青下手, 很有可
能是弄错了目标,他也有失算、失误的时候。从那粒蓝色有机玻璃扣子来看,
当地农民不会使用这样当年颇为流行、价格也相对昂贵的扣子,他们用的只
是一种黑色的至今仍在使用的普通塑料扣子,因此,在刘家湾双龙岗山上作
案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四个知青中的两人。因为宋勇刚与马朝青当年太打
眼了,给老百姓的恶劣印象实在是太深了,他开始根本就没有怀疑到孟智与
李禾这两个要求上进、文质彬彬的知青头上。只是两案发生后,他在走访石
琳时才从她口中了解到,那粒扣子是从孟智身上扯落下来的。孟智与李禾当
年是一对铁秆哥们,是他们两人在一起犯下了那起不可饶恕的罪行,种下了
一枚苦果。苦果生长着,终于到了不得不自己吞食的时候,于是报应就降临
到他们的头上;
五、不能将刘树森作为一般的、正常的、普通的罪犯来看待, 他既是
罪犯,又是侦探,他一手制造罪行,又在一手侦查、追踪自己。这是一个很
值得探讨的怪圈,刘树森进入圈中无法自拔,心理常常处于两个极端难以平
衡,容易产生偏激、变态、失控等非常情绪与冲动,也就是说,不管他做出
什么举动,干出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不能以常态观之;
......
江大明分析着,两个不同的声音在相互冲撞、搅合、渗透, 他只觉得
头脑一阵阵发麻、发晕、发疼。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会是
一名系列谋杀案的罪犯,他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一切都象梦中,恍恍惚惚的。
他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无法采取新的行动。他真希
望他不是罪犯,树森现在所做的,正是他准备做的一应事情,盘问新的情况,
转移到隐密的安全处,然后引蛇出洞,只不过树森替他提前做了。然而,这
可能吗?不是说好他回寝室休息然后明天出差去的么?他这样做怎会不征求
我的意见呢,这在以往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即使他是真正的罪犯,那么,
江大明也希望他赶紧逃走,逃到天涯海角,越远越好,从他周围、从这个世
界上永远消失。只要刘树森愿意,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到这一点。江大明希
望早日破案,但又不希望凶手是自己的战友,特别是比兄弟还要亲密的刘树
森。
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是吴平的声音, 他说刘队副已走出湖滨路,
正在穿越雨湖而过的杭州路上全速行驶。
江大明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声音低沉地命令道:“继续咬住
不放,一定要注意保持距离,随时向我报告。”
“是!”
江大明不敢承认眼前发生的一切,但又不得不正视现实。
他端起茶杯,将面前的一杯凉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然后使劲地掐灭
只抽了一半的香烟。
江大明拍了拍嗡嗡作响的脑袋,强迫自己变得镇静一些,再镇静一些。
是时候了,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好半天,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江大明终于下定决心, 果断
地抓起话筒,迅速调集刚刚进行过一场缉毒大战的江洲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
全体警员,命令他们佩戴武器,分头向杭州路进发,执行新的任务,作好最
残酷的战斗准备。
部署完毕,江大明站起身来,心情沉重地向局长办公室走去。
他将案情的突变向局长肖黎明作了简短的汇报。
然后,他正了正帽子,正准备下楼赶往郊区亲临现场指挥, 总觉得还
有什么事情没有处理似的,到底是件什么事呢?他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但
又觉得是一件非办不可的事情。他闷头想着,又下意识地走回办公室,下意
识地拿起了话筒。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对,一定要通知白梅才是, 不管从哪一
角度,他都应该这样做,必须这样做才是!
打到晚报办公室,回话说白梅外出采访了,无法找到。 又问她有呼机
吗?回话说没有,单位给每位记者都配了,就她不要,说是不愿随时受制于
人,接电话的编辑还解释说,白梅是一个很突出很有才华也有一点特别的年
轻记者。江大明说我能理解但我有急事非找到她不可,我是公安局刑警支队
的。那人问你就是她的男朋友吧?江大明说我不是她的男朋友,但是她的男
朋友出了一点事,非得通知她不可,我想拜托您一定将她找到,越快越好!
白梅的同事说既然事情这么紧急,我一定想法将她找到!江大明说找到她后
就要她直接与我联系,我叫江大明,然后就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呼机号码。
电话刚一放下,手机又响了起来,吴平在里面紧张地叫道:“江队长,
刘队副把车停在了郊区,将孟教授带进了一栋正在建筑的楼房。”
江大明问:“快告诉我楼房的具体地点!”
“离雨湖岸边大约三公里的样子,在花园小区旁边, 可能又是一栋开
发商投资建筑的商品房。”
“不要大意,紧紧盯上,不要让刘队副发现你,更不能与他照面对话,
我马上就赶过来了!”
“是!”
江大明赶紧走出办公室, 一边下楼梯一边用手机命令侦查员向花园小
区靠拢,以最快的速度包围那幢正在建筑中的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