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一直在下雨。海上来的雾遮蔽了群山。山顶看不见了。高岗显得阴沉、凄凉,树木和房屋的轮廓也变样了。我走出城外观看天色。海上来的乌云正滚滚涌往山间。
广场上的旗帜湿漉漉地垂挂在白色旗杆上,条幅湿了,粘挂在房屋正面墙上,一阵阵不紧不慢的毛毛雨之间夹着沙沙急雨,把人们驱赶到拱廊下,广场上积起一个个水洼,街道湿了,昏暗了,冷落了;然而狂欢活动仍旧无休止地进行。只是被驱赶得躲起来了。
斗牛场里有顶篷的座位上挤满了人,他们一边坐在那里避雨,一边观看巴斯克和纳瓦拉的舞蹈家和歌手们的汇演,接着卡洛斯谷的舞蹈家们穿着他们的民族服装冒雨沿街舞来,打湿的鼓声音空洞而发闷,各个舞蹈队的领班在队伍前骑着步伐沉重的高头大马,他们穿的民族服装被雨淋湿了,马披也淋湿了。人们挤在咖啡馆里,跳舞的人也进来坐下,他们把紧紧缠着白绑腿的脚伸到桌下,甩去系着铃的小帽上的雨水,打开姹紫嫣红的外衣晾在椅子上。外面的雨下得很急。
我离开咖啡馆里的人群,回到旅馆刮脸,准备吃晚饭。我正在自己房间里刮脸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我叫道。
蒙托亚走进屋来。
“你好?”他说。
“很好。”我说。
“今天没有斗牛。”
“是啊,”我说,“什么都没有,只顾下雨。”
“你的朋友们哪儿去啦?”
“在‘伊鲁涅’。”
蒙托亚局促不安地笑了笑。
“听着,”他说,“你认不认识美国大使?”
“认识,”我说,“人人都认识他。”
“现在他就在城里哩。”
“是的,”我说,“人人都看见他们那一伙了。”
“我也看见他们了,”蒙托亚说。他不说下去了。我继续刮我的脸。
“坐吧,”我说,“我叫人拿酒来。”
“不用,我得走了。”
我刮好脸,把脸浸到脸盆里,用凉水洗一洗。蒙托亚显得愈加局促地站在那里,“听着,”他说,“我刚才接到他们从‘大饭店’捎来的信儿,他们想要佩德罗·罗梅罗和马西亚尔·拉朗达晚饭后过去喝咖啡。”
“好啊,”我说,“这对马西亚尔不会有一点儿害处。”
“马西亚尔要在圣塞瓦斯蒂安待整整一天。他和马尔克斯今儿早晨开车子去的。我看他们今儿晚上回不来。”
蒙托亚局促地站着。他等着我开口。
“不要给罗梅罗捎这个信儿。”我说。
“你这么想吗?”
“当然。”
蒙托亚非常高兴。
“因为你是美国人,所以我才来问你。”他说。
“要是我,我会这样办的。”
“你看,”蒙托亚说,“人们竟然这样糊弄孩子。他们不懂得他的价值。他们不懂得他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外国人都可以来捧他。他们从‘大饭店’喝杯咖啡开始,一年后,他们就把他彻底毁了。”
“就象阿尔加贝诺。”我说。
“对了,象阿尔加贝诺那样。”
“这样的人可多着哩,”我说,“现在这里就有一个美国女人在搜罗斗牛士。”
“我知道。她们专挑年轻的。”
“是的,”我说,“老家伙都发胖了。”
“或者象加略那样疯疯癫癫了。”
“哦,”我说,“这个好办。你只要不给他捎这个信儿就完了呗。”
“他是个多好的小伙啊,”蒙托亚说,“他应该同自己的人民在一起。他不该参与这种事儿。”
“你不喝杯酒?”我问。
“不喝,”蒙托亚说,“我得走了。”他走了出去。
我下楼走出门外,沿拱廊绕广场走了一圈。雨还在下。我在“伊鲁涅”门口往里瞧,寻找我的同伙,可是他们不在那里,于是我绕广场走回旅馆。他们正在楼下餐厅里吃饭。
他们已吃了几道菜,我也不想赶上他们。比尔出钱找人给迈克擦鞋。每当有擦鞋的从街上推开大门朝里望,比尔总把他叫过来,给迈克擦鞋。
“这是第十一次擦我这双靴子了,”迈克说,“嗨,比尔真是个傻瓜。”擦鞋的显然把消息传开了。又进来一个擦鞋的。
“要擦靴子吗?”他对比尔说。
“我不要,”比尔说,“给这位先生擦。”
这擦鞋的跪在那个正擦着的同行旁边,开始擦迈克那只没有人擦的靴子,这靴子在电灯光里已经显得雪亮了。
“比尔真逗人喜爱。”迈克说。
我在喝红葡萄酒,我远远地落在他们后面,因此对这样不断地擦鞋看着有点不顺眼。我环顾整个餐厅。邻桌坐着佩德罗·罗梅罗。看我向他点头,他就站起来,邀请我过去认识一下他的朋友。他的桌子同我们的桌子相邻,几乎紧挨着。我结识了这位朋友,他是马德里来的斗牛评论员,一个紧绷着脸的小个子。我对罗梅罗说,我非常喜欢他的斗牛技艺,他听了很高兴。我们用西班牙语交谈,评论员懂得一点法语。我伸手到我们桌上拿我的酒瓶,但是评论员拉住了我的手臂。罗梅罗笑了。
“在这儿喝吧。”他用英语说。他说起英语来很腼腆,但是他打心眼儿里乐意说英语,当我们接着谈的时候,他提了几个他不太有把握的词让我给解释。他急于想知道Corridadetoros在英语中叫什么,它的准确翻译是什么。英语翻成bull-fight(斗牛),他感到不妥。我解释说,bull-fight在西班牙语中意为对toro的lidia。Corrida这西班牙词在英语中意为therunningofbulls(牛群的奔驰)。——法语是Coursedetaureaux。评论员插了这么一句。西班牙语中没有和bull-fighi对应的词儿。
佩德罗·罗梅罗说他在直布罗陀学了点英语。他出生于朗达。在直布罗陀北边不远。他在马拉加的斗牛学校里开始斗牛。他到现在才只干了三年。斗牛评论员取笑他说的话里多的是马拉加方言中的措词。他说他十九岁。他哥哥给他当短枪手,但是不住在这个旅馆里。他和另外一些给罗梅罗当差的人住在一家小客栈里。他问我在斗牛场里看过他几次了。我告诉他只看过三次。实在只有两次,可我说错了就不想再解释了。
“还有一次你在哪里看到我的?在马德里?”
“是的。”我撒了个谎。我在斗牛报上读过关于他在马德里那两次表演的报道,所以我能应付过去。
“第一次出场还是第二次?”
“第一次。”
“第一次很糟,”他说,“第二次强一些。你可记得?”他问评论员。
他一点不拘束。他谈论自己的斗牛就象与己无关似的。一点没有骄傲自满或者自我吹嘘的意思。
“你喜欢我的斗牛我非常高兴,”他说,“但是你还没有看到我的真功夫哩。明天我要是碰上一头好牛的话,我尽力给你露一手。”
他说完这番话就微微一笑,唯恐那斗牛评论员和我会以为他在说大话。
“我渴望能看到你这一手,”评论员说,“你用事实来说服我嘛。”
“他不怎么喜欢我的斗牛。”罗梅罗冲我说。他一本正经。
评论员解释说他非常喜欢,但是这斗牛士的技巧始终没有完全发挥出来过。
“等明天瞧吧,如果上来头好牛的活。”
“你看见明天上场的牛了吗?”评论员问我。
“看见了。我看着放出来的。”
佩德罗·罗梅罗探过身来。
“你看这些牛怎么样?”
“非常健壮,”我说,“约莫有二十六阿罗瓦。犄角很短。你没见着?”
“看见了。”罗梅罗说。
“它们不到二十六阿罗瓦。”评论员说。
“是的。”罗梅罗说。
“它们头上长的是香蕉,不是牛角。”评论员说。
“你管那些叫香蕉?”罗梅罗问。他朝我笑笑,“你不会管牛角叫香蕉吧?”
“不,”我说,“牛角总归是牛角。”
“它们很短,”罗梅罗说,“非常非常短。不过,它们可不是香蕉。”
“嗨,杰克,”勃莱特在邻桌喊着,“你把我们扔下不管啦。”
“只是一会儿,”我说,“我们在谈论牛呢。”
“你多神气活现啊。”
“告诉他,牛都不长角。”迈克喊着。他喝醉了。
罗梅罗感到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他醉了,”我说,“Borracho!Muyborracho!”
“你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嘛。”勃莱特说。她一直注视着佩德罗·罗梅罗。我问他们,是否愿意同我们一起喝咖啡。他俩站起来。罗梅罗脸色黝黑。他的举止彬彬有礼。
我把他们给大家作了介绍,他们刚要坐下,但座位不够,所以我们全都挪到靠墙的大桌子上去喝咖啡。迈克吩咐来一瓶芬达多酒,外加每人一个酒杯。接着是醉话连篇。
“跟他说,我认为耍笔杆子最没出息,”比尔说,“说吧,告诉他。跟他说我是作家,没脸见人。”
佩德罗·罗梅罗坐在勃莱特身边,听她说话。
“说吧。告诉他!”比尔说。
罗梅罗抬头一笑。
“这位先生,”我说,“是位作家。”
罗梅罗肃然起敬,“那一位也是。”我用手指着科恩说。
“他长得象比利亚尔塔,”罗梅罗望着比尔说,“拉斐尔象不象比利亚尔塔?”
“我看不出来象在哪儿,”评论员说,“真的,”罗梅罗用西班牙语说,“他非常象比利亚尔塔。那位喝醉酒的先生是干什么的?”
“无所事事。”
“是不是因为这才喝酒的?”
“不是。他是等着同这位夫人结婚哩。”
“跟他说,牛没有角!”迈克在桌子另一头醉醺醺地大喊大叫。
“他说什么来着?”
“他醉了。”
“杰克,”迈克喊道,“告诉他,牛没有角!”
“你懂吗?”我说。
“懂。”
我明知道他不懂,所以怎么说也没事儿。
“告诉他,勃莱特想看他穿上那条绿裤子。”
“住嘴,迈克。”
“告诉他,勃莱特太想知道那条裤子他是怎么穿上去的。”
“住嘴”
在这时间里,罗梅罗一直在用手指摸弄他的酒杯并且跟勃莱特说话。勃莱特说法语,他在西班牙语里夹杂点英语,边说边笑。
比尔把每人的酒杯斟满。
“告诉他,勃莱特想走进——”
“嘿,住嘴,迈克,看在基督面上!”
罗梅罗笑吟吟地抬眼望望,“不用说了,这个我明白。”他说。
就在这关头,蒙托亚进屋来了。他正要朝我微笑,但是看见了佩德罗·罗梅罗手里拿着一大杯白兰地,坐在我和一个肩膀袒露的女人之间哈哈大笑,同桌的都是醉汉。他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
蒙托亚走出餐厅。迈克站起来祝酒,“我们都来干一杯,为——”他开了个头,“为佩德罗·罗梅罗。”我说。全桌的人都站起来。罗梅罗很认真地领受了。我们碰杯,一饮而尽,我有意把这事干得利索一点,因为迈克怕就要说明他祝酒的对象完全不是这一个。然而总算太太平平地了结了。佩德罗·罗梅罗和大家一一握手,就和评论员一起走了。
“我的上帝!这小伙多可爱,”勃莱特说,“我多么想看看他是怎么穿上那套衣服的啊。他得用一个鞋拔才行。”
“我正要告诉他,”迈克又开始说了,“可杰克老是打断我。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完?你以为你的西班牙语说得比我好吗?”
“啊,别说了,迈克!谁也没有碍着你说话。”
“不,我得把话说清楚。”他背过身去,“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吗,科恩?你以为你是属于我们这一伙的?你是想出来好好玩玩的那种人吗?看在上帝面上,别这样吵吵嚷嚷的,科恩!”
“啊,别说了,迈克。”科恩说。
“你以为勃莱特需要你在这里?你以为你是来给我们助兴的?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那天晚上,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迈克。”
“我可不是你们这号文人中的一分子。”迈克摇摇晃晃地站着,靠在桌子上多,“我头脑不聪明。但是人家嫌我的时候,我却明白。当人家嫌你的时候,你怎么就察觉不到呢,科恩?走吧。走开,看在上帝分上。带走你那忧伤的犹太面孔。难道我说得不对?”
他扫视着我们。
“着啊,”我说,“我们都到‘伊鲁涅’去吧。”
“不。难道我说得不对?我爱那个女人。”
“啊,别再来这一套了。撇开算了,迈克尔。”勃莱特说。
“难道我说得不对,杰克?”科恩仍然在桌边坐着。他每逢受到侮辱,他的脸色就变得蜡黄,但是他似乎也有点自得其乐。酒后夸夸其谈的蠢话。关于他同一位有衔头的夫人之间的私情啊。
“杰克,”迈克说。他几乎在呼喊了,“你知道我没说错。你给我听着!”他朝科恩说:“你走开!马上走!”
“但是我不想走,迈克。”科恩说。
“那我来叫你走!”迈克绕过桌角向他走去。科恩站起来,摘下眼镜。他站着等待,脸色蜡黄,放低双手,骄做而毅然地迎候攻击,准备为心上人作一番奋战。
我一把抓住了迈克,“到咖啡馆去吧,”我说,“你不能在这儿旅馆里揍他。”
“好!”迈克说,“好主意!”
我们动身走了。当迈克踉踉跄跄地走上楼梯的时候,我回头看见科恩又戴上了眼镜。比尔坐在桌旁又倒了一杯芬达多酒。勃莱特坐着,两眼呆呆地直视着前方。外面广场上雨停了,月亮正努力探出云层。刮着风。军乐队在演奏,人群挤在广场对面焰火制造技师和他儿子试放焰火气球的地方。气球老是一蹦一蹦地以大幅度的斜线升起,不是被风扯破,就是被吹得撞在广场边的房子上。有一些落在人群里。镁光一闪,焰火爆炸了,在人群里乱窜。广场上没有人跳舞。砂砾地面太湿了。勃莱特同比尔走出来跟我们会聚。我们站在人群中观看焰火大王唐·曼纽尔·奥基托站在一个小平台上,小心翼翼地用杆子把气球送出去,他站得高于众人的头顶,趁风放出气球。风把气球一个个都刮下地面:只见唐·曼纽尔·奥基托在他制作的结构复杂的焰火亮光里,汗流满面,焰火落到人堆里,在人们脚下横冲直撞,僻里啪啦。每当发光的纸球着了火,歪歪扭扭地往下落的时候,人们就尖声喊叫起来。
“他们在嘲笑唐·曼纽尔哩。”比尔说。
“你怎么知道他叫唐·曼纽尔?”勃莱特说,
“节目单上有他的名字。唐·曼纽尔·奥基托,本城的焰火制作技师。”
“照明的气球,”迈克说,“照明气球大展览。节目单上这样写着。”
风把军乐声送到远方去。
“嗨,哪怕放上去一个也好啊,”勃莱特说,“这位唐·曼纽尔急红眼了。”
“为了安排一组气球,爆发时能组成‘圣福明万岁’这些字样,他大概忙了好几个星期。”比尔说。
“照明气球,”迈克说,“一束天杀的照明气球。”
“走吧,”勃莱特说,“我们别在这儿站着。”
“夫人想喝一杯啦,”迈克说,“你真懂事啊。”勃莱特说。
咖啡馆里面很挤,非常吵闹。谁也没注意我们进去。我们找不到空桌子。只听见一片闹嚷嚷的声音。
“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比尔说。
在外面,人们在拱廊下散步。有些来自比亚里茨的穿着运动服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散坐在几张桌子旁。其中有几位妇女用长柄眼镜瞪视着行人。比尔有一个从比亚里茨来的朋友,已加入了我们的一伙。她同另一个姑娘耽搁在“大饭店”。那位姑娘在头痛,已经上床去睡了。
“酒馆到了。”迈克说。这是米兰酒吧,一家低级的小酒吧,在这里可以吃东西,在里屋还有人在跳舞。我们全都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叫了一瓶芬达多酒。店堂里没有满座。什么好玩的也没有。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比尔说。
“还早哩。”
“我们把酒瓶子拿着,一会儿再回来吧,”比尔说,“在这样一个夜晚,我不想在这儿坐着。”
“我们去瞧瞧英国人吧,”迈克说,“我喜欢看英国人。”
“他们真要不得,”比尔说,“他们打哪儿来?”
“从比亚里茨来,”迈克说,“他们来看西班牙这古趣盎然的节庆的最后一天的活动。”
“我来领他们去看吧。”比尔说。
“你是个绝色的姑娘,”迈克对比尔的朋友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别胡闹了,迈克尔。”
“啊,她的确是位可爱的姑娘。方才我在什么地方呀?我一直在看什么呀?你是个可爱的妞几。我们见过面吗?跟我和比尔走吧。我们领英国人看热闹去,“我领他们去,”比尔说,“他们在这节庆期间到底来干什么呀?”
“走吧,”迈克说,“就我们三个人。我们领这帮该死的英国佬看热闹去。希望你不是英国人。我是苏格兰人。我讨厌英国人。我给他们点热闹看看。走吧,比尔。”
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他们三人手臂挽着手臂向咖啡馆走去。焰火弹不断从广场升起。
“我在这儿坐一会。”勃莱特说。
“我陪你。”科恩说。
“呀,不用!”勃莱特说,“看在上帝面上,你到别的地方待着去。你没看见我和杰克想说一会儿话吗?”
“没有,”科恩说,“我想在这里坐着,因为我感到有点醉了。”
“你非要同别人坐在一块。这算个什么理由。你喝醉了就睡觉去。睡觉去吧。”
“我对他太不客气了吧?”勃莱特问。科恩已经走了,“我的上帝!我真讨厌他!”
“他并没有给这欢乐气氛生色。”
“他使我很不痛快。”
“他的行为很不象话。”
“太不象话了。他原是有机会不必这样的。”
“他大概现在就在门外面等着哩。”
“是的。他会这样做的。你知道,我了解他是怎么想的。他不相信那桩事完全是逢场作戏。”
“我知道。”
“谁也不会表现得象他那样糟糕。唉,我对一切都厌倦了。还有迈克尔。迈克尔也叫人够受的。”
“这一阵发生的事使迈克太难堪了。”
“是的。但是也用不着表现得那么恶劣啊。”
“人人都会表现得很恶劣,”我说,“只要一有适当的机会。”
“你就不会,”勃莱特望着我说,“我要是科恩,也会象他那样,是头大蠢驴。”
“亲爱的,我们别尽说废话啦。
“好吧。你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别这样别扭。除了你,我没有别的知心人了,今儿晚上我的情绪特别坏。”
“你有迈克。”
“是的,迈克。可他的表现好吗?”
“啊,”我说,“看到科恩就在旁边,总想和你在一起,实在使迈克太难堪了。”
“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亲爱的?请别弄得我的情绪比现在更坏啦。”
勃莱特急躁不安,过去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她的目光避着我,朝前往墙上看。
“想出去走走吗?”
“好。走吧。”
我塞上酒瓶递给管酒吧柜的侍者。”
“让我再喝一杯,”勃莱特说,“我的精神很不好。”
我们每人喝了一杯这种和润的淡味白兰地。
“走吧。”勃莱特说。
我们一出门,我就看见科恩从拱廊下走出来。
“他一直待在那边。”勃莱特说。
“他离不开你。”
“可怜的家伙!”
“我不可怜他。我本人很讨厌他。”
“我也讨厌他,”她打了个寒噤说,“我恨他这样哭丧着脸地忍受痛苦。”
我们挽着胳臂,沿着小巷,避开人群和广场的灯光向前走。街道又暗又湿,我们顺着它向城边的城防工事走去。我们路过一家酒店,灯光从店门射出,照在黑暗、潮湿的街道上,忽然乐声大作。
“想进去吗?“
“不。”
我们在城边穿过湿漉漉的草地,登上城防工事的石头围墙。我在石头上铺了一张报纸,勃莱特坐下来。平原上是一片黑暗,我们能够看到山峦。高空中刮着凤,驾着白云掠过明月。我们脚下是城防工事中漆黑的掩体。身后是树木及大教堂的阴影,一轮明月衬托出城市的黑色剪影。
“别难受。”我说。
“我难受极了,”勃莱特说,“我们别作声。”
我们向原野望去。长列树行在月光下显得黑呼呼的。进山的公路上闪着一辆汽车的灯光。我们看见山顶上古堡里射出的灯光。左下方是河。雨后河水上涨,平静的河面昏暗无光。两岸伸延着黑糊糊的树林。我们坐着眺望。勃莱特直视前方。突然她打了个寒噤。
“冷了。”
“想回去?”
“从公园穿过去。”
我们爬下石墙。天又阴了。公园的树林里很暗。
“你还爱我吗,杰克?”
“是的。”我说。
“就因为我是不可救药的。”勃莱特说。
“怎么啦?”
“我是不可救药了。我被那个小伙子罗梅罗迷住了。我想我爱上他了。”
“如果我是你,我决不会。”
“我控制不住。我算完了。我心里面折腾得慌。”
“别进行下去。”
“我控制不住。我从来就控制不住自己。”
“你应当到此为止。”
“怎么能呢?我顶不住。摸摸看?”
她的手在哆嗦。
“我浑身都在这样哆嗦。”
“你不该进行下去。”
“我没有法子。反正我是完了。你没看出来?”
“没有。”
“我要做一件事。我要做一件我真心实意想做的事。我已经失去了自尊。”
“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唉,亲爱的,你别难为我了。那个天杀的犹太佬缠着我,迈克又那样肆意妄为,你想叫我怎么受得了?”
“确实。”
“我不能老是这样喝得醉醺醺的啊。”
“是啊。”
“哦,亲爱的,请你待在我的身边。请待在我身边,帮我度过这一关。”
“那当然。”
“我不是说这么做对。虽然对我来说,这样做是合适的。上帝知道,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下贱过。”
“你要我干什么呢?”
“走,”勃莱特说,“我们去找他。”
在公园里,我们一起摸黑沿着树下的砾石路走,钻出树林,穿过大门,走上通往城里的大街。
佩德罗·罗梅罗在咖啡馆里。他和其他的斗牛士和斗牛评论员们同坐一桌。他们在抽雪茄。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抬头看我们。罗梅罗向我们微笑并欠身致意。我们在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请他过来喝一杯。”
“等一等。他会过来的。”
“我不能朝他看。”
“他模样看起来很帅。”我说。
“从来我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了解。”
“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得了,”我说,“我的上帝!”勃莱特说,“女人吃的苦头好多啊。”
“是吗?”
“唉,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我向那张桌子望去。佩德罗·罗梅罗微微一笑。他跟同桌的人说了句话就站起身未。他走到我们桌子边。我站起来同他握手。
“你来一杯好吗?”
“你们必须陪我喝一杯。”他说。他用眼神请求勃莱特允许,才坐下来。他礼貌很周到。但是他不停地抽那支雪茄。这和他的脸庞很相称。
“你喜欢抽雪茄?”我问。
“哦,是的。我老爱抽雪茄。”
抽烟给他增加了几分气派。这使他显得老成。我留心看他的皮肤,既干净又光滑,黝黑黝黑的。他颧骨上有一块三角形的伤疤。我发现他在注视勃莱特。他感觉到他们之间存在某种沟通。勃莱特伸手同他握手的时候,他准该感觉到。他非常谨慎。我想他已经很有把握,但是他要做到毫无差错。
“你明天上场?”我问。
“是的,”他说,“阿尔加贝诺今天在马德里受了伤。你听说没有?”
“没听说,”我说,“伤势很严重?”
他摇摇头。
“不要紧。这儿。”他摊开手掌说。勃莱特伸手掰开他的手指头。
“啊!”他用英语说,“你常给人看手相?”
“有时候看。你不介意吗?”
“不。我很乐意。”他把一只手摊开平放在桌子上,“告诉我,我会长生不老,还能成为百万富翁。”
他仍然非常斯文,但是他更自信了,“瞧,”他说,“从我手上看我命里有牛吗?”
他大笑起来。他的手非常秀气,手腕很细。
“有成千上万头牛哩。”勃莱特说,现在她的情绪完全正常了。她看起来很可爱。
“好啊,”罗梅罗笑着说,“每头一千杜罗,”他用西班牙语对我说,“你再多说点。”
“这只手好福相,”勃莱特说,“我看他会长命百岁的。”
“跟我说。不要跟你的朋友说。”
“我方才说你会长命百岁。”
“这我知道,”罗梅罗说,“我永远不会死的。”
我用指尖敲敲桌子。罗梅罗注意到了。他摇摇头。
“不。用不着这样做。牛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把话给勃莱特翻译了一遍。
“那你杀害自己的朋友?”她问。
“经常的事儿,”他用英语说完就笑了,“这样它们就不能杀死我了。”他朝桌子对面的勃莱特看去。
“你英语说得不错。”
“是的,”他说,“有时候说得相当好。但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一名斗牛士说英语是非常不得体的。”
“为什么?”勃莱特问。
“很不得体。老百姓会不满意的。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们会不满意的。那样就不象斗牛士了。”
“什么样才算象斗牛士?”
他笑着把帽子拉下扣在眼睛上,把叼着的雪茄变换了个角度,脸上也换了一副表情。
“象那边坐着的人,”他说。我向那边膘了一眼。他把纳西翁那尔的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微笑了,脸上的表情重归自然,“不行。我必须把英语忘掉。”
“眼前可别忘掉啊。”勃莱特说。
“别忘掉?”
“对。”
“好吧。”
他又笑了起来。
“我喜欢一顶象那样的帽子。”勃莱特说。
“好。我给你弄一顶。”
“着。你留心着一定给办到。”
“一定。今儿晚上我就给你弄一顶。”
我站起来。罗梅罗也跟着起立。
“你坐着,”我说,“我得找我们的朋友去,把他们带到这儿来。”
他看了我一眼。这最后的一眼是在探问我是否明白。我的确明白了。
“坐下,”勃莱特对他说,“你一定得教我西班牙语。”
他坐下来,隔着桌子瞅着她。我走出咖啡馆。斗牛士那桌上的人都以冷冷的目光目送我出门。这种滋味可不好受。二十分钟后,我回来顺便进咖啡馆瞧瞧,勃莱特和佩德罗·罗梅罗不见了。咖啡杯和我们的三个空酒杯还摆在桌上。一个侍者拿着一块抹布走过来,捡起杯子,擦净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