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何处长倒的确是平民化,看到魏端本走了过去,他也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然后笑道:“韩先生,我们这抄写文件,是个机械而又辛苦的工作,你肯来担任,我们欢迎。不过我们有相当的经验,往日来抄写的雇员,往往是工作个把月,就挂冠不辞而去。新旧衔接不上,我们的事情倒耽误了。我们希望韩先生能够多作些日子。”
魏端本在这个时候,简直是方寸已乱。但他有一个概念,这个地方,决不能多勾留,可是何处长和他这么一客气,他拘着面子倒是不好有什么表示了,只是连连地说了几遍是。
何处长又道:“我们办公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你可以问李科长。李科长如不在办公室里,你径直来问我也可以,余先生索性烦你一下,你引他去见一见李科长去。”
余进取当然照着何处长的指示去办。
魏端本跟到办公处。见过那李科长,倒也是照样地受着优待。他那不肯在这里工作的心思,也就只得为这份优待所取消。
这个办公地点,自然是和那何处长公馆的洋楼不可同日而语。这里是靠着山麓盖的一带草房,木柱架子,连着竹片黄泥石灰糊的夹壁。因为是夹壁,所以那窗户也不能分量太重,只是两块白木板子,在直格子里来回的推拉着,不过窗外的风景,还不算坏,一片水田,夹在两条小山之中。这小山上都高高低低长有松树,这个日子,都长得绿油油的。水田里的稻子长着有两三尺高,也是在地面上铺着青毡子。稍远的地方,有两三只白色的鹭鸶在高的田埂上站着。陰陰的天气,衬托着这山林更显者苍绿。
这里李科长为了使他抄写工作不受扰乱起见,在这一带屋子最后的一间让他工作。这里有一位年老的同事,穿一件旧蓝布大褂,秃了一个和尚头。头发和他嘴上的胡子一样,是白多黑少,架了一副大框老花眼镜,始终是低头抄写。仅是进门的时候李科长和他介绍这是陈老先生,而且声明着,他是个聋子。这样事实上还等于他一人在此工作,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一张白木小桌子,靠窗户摆着,上面堆了文具和抄件。
魏端本和陈老先生,背对背各在窗户下抄写,抄过两页,送给李科长看了,他对于速率和字体,认为很满意,就吩咐了庶务员,给他在职员寄宿舍里找了一副床铺,并介绍他加人公共伙食团。他虽对于这个工作非常的勉强,可是人家这份温暖,却不好拒绝。
到了黄昏时候,余进取又给他在茶馆里把包皮裹取来,并扛了一条被子来,借给他晚上睡眠,而且悄悄地还塞了几千钞票在他手上当零用。魏先生在这多方面的人情下,他实在不能说辞谢这抄写工作的话。
当晚安宿在寄宿舍里,乃是三个人共住的一间屋子,另外两位职员,他们是老同事,在菜油灯光下,斜躺在床铺上谈天。魏端本新到此地,又满腹是心事,也只有且听他们的吧,他们由天下大事谈到生活,再由生活谈到本地风光。
一个道:“老黄呀,我们不说乡下寂寞,今天孟公馆里就在开跳舞会呀。老远望见孟公馆灯火通明,那光亮由窗户里射出来,照着半边山都是光亮的。我一路回来,看到红男绿女,成双作对向那里走。”
又一个道:“我们何处长太太一定也加入这个跳舞会的。”
那个道:“一点不错。她还带了两位女友去呢,什么甜小姐咸小姐都在内。她可是和我们何处长脾胃两样。”
魏端本听到田小姐这个名称,心里就是一动,躺在床上,突然地坐了起来,向这两位同事望着。人家当然不会想到这么一位穷雇员和摩登小姐有什么关系。其中一位同事,望了他道:“韩先生,你不要看这是乡下。由这向南到沙坪坝,北到青木关,前后长几十公里,断断续续,全是要人的住宅。你要听黄色新闻,可比重庆多呀。”
魏端本也只微笑了一笑,并没有答应什么话,不过这些言语送到他耳朵里,那都觉得是不怎么好受的;他勉强地镇定着自己的神志,倒下床铺去睡了。
从次日起,他且埋下头去工作,有时抽出点工夫,他就装成个散步的样子,在到何处长公馆的小路上徘徊着。他想:自己太太若还是住在何公馆,总有经过这里的时候。他这个想法,是没有错误的。在一周之后,有一下午,他在那松树林子里散步的时候,有两乘滑竿,由山头上抬了下来。滑竿上坐着两个妇人,后面那个妇人是何处长太太,前面那个妇人,正是自己太太田佩芝。
只看她身上穿花绸长衫,手里拿着亮漆皮包皮。坐在滑竿上跷起腿来,露着两只玫瑰紫皮鞋和肉色丝袜子,那是没有一样穿着,会比摩登女士给压倒下来的。自己身上这套灰布中山服,由看守所里出来以后,曾经把它洗刷了一回,但是没有烙铁去烫,只是用手摩摩扯扯就穿在身上的。现在又穿了若干日子,这衣服就更不像样子了。他把自己身上的穿着,和坐在滑竿上太太的衣服一比,这要是对陌生的人说,彼此是夫妇,那会有谁肯信呢?他这么一踌躇,只是望着两乘滑竿走近,说不出话来。
下坡的滑竿,走得是很快的,这山麓上小路又窄,因之魏端本站在路头上,滑竿就直冲了他来。重庆究竟还是战都,谈不到行者让路那套。在旧都北平,请人让路,是口里喊着借光您哪。在南京新都,就直率地叫着请让请让。重庆不然,叫让路是两个手法。一种恐吓性的地着:开水来了,开水来了。一种是命令式地喊着两个字:左首!他那意思,就是叫前面的人站到左首去。初到此地的人,若不懂得这个命令而给人撞了,那不足抗议的。
当时抬着魏太太的滑竿夫,也是命令着魏先生左首。魏先生虽想和他太太说话,先让了这气势汹汹的滑竿夫再说。他立刻张着路边的一棵松树,闪了过去。那滑竿抬走得很快,三步两步就冲过去了。呆坐在滑竿上的魏太太,眼光直射,并无笑容,更也没有作声。接着是后面何太太的滑竿过来了。她在滑竿上,倒是向他点了个头,笑道:“韩先生你出来散步,对不起。”
她说着这话,滑竿也是很快地过去了。魏端本不知道这声对不起,她是指着没有下滑竿而言呢?还是说滑竿夫说话冒犯。这也只有向了点个头回礼。
滑竿是过去了,魏端本手扶了松树,不由得大大地发呆。向去路看时,魏太太坐在前面那乘滑竿上,正回头来向着何太太说话。对于刚才在路上顶头相遇的事情,似乎没有介意。他想着:何太太倒是很客气的,还叫他一声韩先生。不过她既叫韩先生,是确定自己姓韩。纵然田佩芝承认是魏太太,这也和姓韩的无干。在这里工作,把名字改了也就行了,一时大意,改了姓韩,却不料倒给了太太一个赖帐的地步。看这两乘滑竿,不像是走远路的,也许他们又是赴哪家公馆的赌约去了。
他怔然地站了一会,抬起头来向天上望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随手摘了一支松桠,低了头缓缓地走回办公室去。他看到那位聋子同事,正低了头在抄写,要叫他时,知道他并听不到,这就向他作了个手势,彼此各点了两点头,也就自伏到桌上的去抄写文件。
他好在是照字抄字,并不用得去思索。抄过了两页书,将笔一丢,两手环抱在怀里向椅子背上靠着,翻了两眼向窗子外青天白云望去。呆望了一会,心里可又转了个念头,人家约了自己来抄写文件的,食住都是人家供给,岂能不和人家作点事,叹了口气,又抄写起来。
当天沉闷了一天,晚上又想了一宿,觉得向小路上去等候太太,那实在是一件傻事。看到了田佩芝,也不能带她走,至多是把她羞辱一场,而自己又有什么面子呢?于是次日早上起来,倒是更努力地去抄写。正是抄得出神时候,却听到隔壁墙啪啪地敲了两下。当时虽然抬头向外望了一眼,但是并没有人影,还是低头去抄写。只有几分钟的工夫,那夹壁又拍了几下响,只好伸着头由窗子缝里向外看了去。
这一看,不免让他大吃一惊,正是三度见面不理自己的太太。他呆着直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魏太太倒还是神色自然,站在屋檐下向他招招手道:“你出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魏端本匆遽之间也说不出别的,只答应了好吧两个字。他看看那位聋子同事,并没有什么知觉,就开了屋门跑出去。
魏太太看到他出来,首先移步走着,一方面回过头来向他道:“这里也不是谈话的地方,你和我到街上谈谈吧。”
魏端本没说什么,还是答应她好吧两个字,跟着她身后,踏上穿过水田平谷中间的一条小路,这里四周是空旷的,可以看到周围很远。魏太太就站住脚了。她沉住了脸色,向丈夫道:“端本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再和你同居下去了。”
魏端本笑道:“这个我早已明白了。不是我看见你和何太太在一处,我自惭形秽,都没有和你打招呼吗?”
魏太太点了头道:“这个我非常感谢你。唯其如此,所以我特意来找你谈话。”
说着,她将带着的手提皮包皮打开,取出一大叠钞票,拿在手上,带了笑容道:“我知道你已经失业了。可是你干这个抄写文件的工作,怎么能救你的穷?你抄着写着,也不过是混个三餐一宿,反是耽误了你进取的机会,这里有三十万元钱,我送给你作川资,我劝你去贵陽,那里是旧游之地,你或者还可以找出一点办法来。”
魏端本笑道:“好哇!你要驱逐我出境。不过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说着,昂起头来,哈哈大笑。
魏太太手上拿了那一大叠钞票,听着这话,倒是怔住了,于是板住了脸道:“姓魏的,你要明白,我们只是同居的关系,并没有婚约。谁也不能干涉谁,就算我们有婚约,你根本家里有太太,你是欺骗人的骗子。你敢在这地方露出真面目,来和我捣乱吗?你这个贪污案里的要犯,人家知道你的真名实姓,就不会同情你。”
魏端本道:“这个我都不和你计较,你爱骂我什么就骂我什么。我是让金钱引诱失足在前,你是让金钱引诱你正在失足中,喊叫出了,你我都不体面。你离开我就离开我吧,我毫不考虑这事。我已经前前后后,想了多天了。我来找你,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我两个孩子你放在哪里,你得让我带了回去。小孩子没有罪过,我不愿他们流落了。”
魏太太道:“两个孩子,我交给杨嫂了。在这街边上租了人家一间屋子,安顿了他们,这个你可以放心。”
魏端本道:“为什么你不带在身边?”
魏太太道:“这个你不必过问,那是我的自由,我问你第二件什么事?”
魏端本可笑道:“你不说我是要犯,是骗子吗?别人也这样地骂你,可说是无独有偶了。你不妨拿这封信去看看,这是人家偷着放在我屋子里桌上让我带来的。”
说着,在衣袋里掏出那封匿名信递了过去。魏太太看他这样子,是不接受那钞票。她依然把钞票收到皮包皮里面去,然后腾出手来,将这信拿着看。
她看了之后,身子是禁不住地突然抖颤一下,夹在肋下的皮包皮,就扑通地落在地上。魏端本并不去和她拾皮包皮,望了她淡淡地笑道:“那何必惊慌失措呢?人家的钞票和钻石,也不能无缘无故地落在你手上,你把对付我这种态度来对付别人也就没有事了。”
魏太太将那信三把两把扯碎了,向水田里一丢,然后弯腰把皮包皮捡了起来。淡淡地笑道:“你这话说对了,钞票,钻石,金子,那也不能够无缘无故地到我手上来。我并不怕什么人和我算帐。这件事我自有方法应付,也决不会连累到你。”
魏端本道:“我打听打听,你为什么把钻石戒指卖了?”
她道:“那还有什么不明白?我赌输了。”
魏端本道:“你还是天天赌钱?”
她笑道:“天天赌,而且夜夜赌。我赌钱并不吃亏,认识了许多阔人的太太。我相信我要出面找工作,比你容易得多,而且我现在衣食住行,和阔人的太太一样,就是赌的关系。”
魏端本道:“既然如此,各行其是吧,不过我的孩子,你得交还给我。你若割离了我的骨肉,我也就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那我就要喊叫出来了。”
他说着这话时,可就把两手叉了腰,对她瞪了大眼望着。
魏太太道:“不用着急,你这个要求,并没有什么难办的,我答应你就是了。”
魏端本道:“事不宜迟,你马上带我去看孩子。”
魏太太道:“你何必这样急,也等我安排安排。”
魏端本道:“那不行。你现在是闲云野鹤的身子,分了手我到哪里去找你。你现在就带我去。”
他说着话时,两手叉腰更是着力,腰身越发挺直着。
魏太太四周观望,正是无人,她感觉到在这里和他僵持不得,这就和缓着脸色向他微笑道:“你既然对我谅解,我也可以答应你的要求的。不必着急,我们一路走吧。”
魏太太说完了,就向前面走。魏端本怕她走脱了,也是紧紧地跟着。他也是看到四顾无人,觉得这个女人心肠太狠,很想抓住她的衣服,向水田里一推。他咬着牙望了她的后影几回想伸出手来,可是他终于是忍住了。
慢慢地向前,已将近公路,自更不能动手,也就低了头和她同走到歌乐山的街上来。可是到了这里,魏太太的步子就走缓了,她不住地停着步子小沉吟一下,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魏端本也不作声,且看她是怎样的交代。这时,迎面有三个摩登妇女走来。其中一个跑步向前,伸手抓住魏太太的手,笑道:“好极了,我们正要去找你,就在这里遇着了。我家里来了几位远客,请你去作陪。”
魏太太道:“我有点事,迟一小时就到,好不好?”
那妇人笑道:“不行不行!你不去,就要答应别家的约会了。”
说着,她将声音低了低道:“听说你昨天又败了。”
魏太太没有答复,只点了两点头。她道:“既然如此,你应该找个翻本的机会呀!今天在场的人,就有昨天赢你钱的人,你不觉得这是应该去翻本的吗?”
说着,拖了魏太太就走。
她回头看魏端本时,见他将两手环抱在怀里,斜伸了一只脚,站在路头上,脸上丝毫没表情,只是呆了眼睛看人。魏太太就向女友道:“一小时以内,我准到。我城里的亲戚来了,让我引他去看看几家亲戚。我仅仅是作个引导,一会儿就可以了事。”
那妇人将嘴向魏端本一努道:“那是你们亲戚?”
她道:“不是。我们亲戚在前面等着,这是亲戚家里的同乡。”
那妇人道:“好吧,让你去吧,我等你吃饭。你若是不来,以后我们就不必同坐着桌子了。”
说毕,撒了手,魏太太就赶快地走开。
魏端本也只有无声地冷笑着,跟了走。魏太太已不愿意走街上了,看到公路旁有小路,立刻转身走上了小路。魏端本在后面叫道:“田小姐,你可不能开玩笑,说了在街上,怎么又走到街外去了呢?”
她道:“我总得把你带到,你何必急呢。”
说着她却是挑了一条和公路作平行线的小路倒走回去,终于是在歌乐山背街一个小茶馆的后身站住了脚,魏端本正疑惑着她是什么骗局,忽然听到有小孩子叫唤爸爸的声音。
在泥田埂上,两个小孩子跑了过来。两个小孩,全打了赤脚,小娟娟的头发蓬得像只鸟窠。天气已经是很暖和了,她下身虽是单裤,上身还穿着毛绳褂子,而这毛绳褂子在袖口上,全已脱了结,褂穗子似的坠出很多线头。小渝儿呢,和尚头上的头发长成个毛栗蓬,身上反是穿了姐姐的一件带裙女童装。裙半边拖靠了脚背。他们满身全是泥点,小渝儿脸上也糊了泥。两人手上各拿了一把青草。
小渝儿好久没有看到父亲了,见了魏端本,直跑到他面前来,魏端本看见男孩子的小圆脸,又黄又黑,下巴颏也尖了,已是瘦了三分之一。他将手摸着孩子的头,叫了一声孩子,嗓子哽了,两行眼泪直流下来。小娟娟似乎受到过母亲的教训,看到母亲那一身花绸衣服,她没有敢靠近,站在父母中间,将一个小手指头送到嘴里抿着。魏端本向她招招手,流着泪连叫几个来字。孩子到了身边,他蹲在地上,一手搂着一个问道:“你们怎么在田里玩泥巴?杨嫂哪里去了?”
小娟娟道:“杨嫂早走了。爸爸没有叫她来吗?”
魏端本望了魏太太道:“这是怎么回事?”
魏太太道:“我们家散了,还要女佣人干什么?这两个孩子,我托一个养猪的女人养了。”
魏端本道:“那也好,把孩子当猪一样的养。你只知道自己享受,你把孩子糟蹋到这样子。你太残忍了。”
魏太太道:“是我残忍吗?我倒要问你,这养孩子的责任是该由父亲负担呢?是该由母亲负担?你自己没有拿出一文钱来养活孩子,你说什么残忍不残忍的风凉话?”
魏端本道:“废话也不用多说。今天是来不及了。我今天向这何处长告辞,明天我带了孩子走,你把那个养猪的女人叫来,我们三面交代清楚。”
说着,泥墙的小门里,走出一位周身破片的女人,先插言道:“小娃儿的老汉来了唉?要带起走,我巴不得。饭钱我不能退回咯。”
魏端本道:“那是当然。我这孩子不是你带着,也许都饿死了,我这里有点钱,算是谢礼。”
说着,在身上掏出几张钞票,塞到她手上。点个头道:“再麻烦你一下。晚上你弄点水给我孩子洗个澡,梳梳头发,我明天早上来带他们走。若是我身上方便的话,我明天再送你一点钱。”
那女人接着钱笑道:“这话我听得进,要像是这位小姐,一次丢了几个饭钱,啥子不管,我就懒得淘神。娃儿叫她妈,她又说是亲戚的娃儿。是浪个的?”
魏端本苦笑着向太太道:“这也是我的风凉话吗!”
她脸色一变,并不答复,扭转身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