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和心里老早就想着:月容在外面犯了夜,这一次回来,一定是骇得面无人色,自己虽然气怒填胸,但是见了她,总要忍耐一二。所以自己迎到院子里面来,竭力地把自己的怒气沉压下去。可是把脸上的水渍摸擦了,向前看看,来的并不是月容,是拉月容包车的老王。二和这才挥着手巾,继续地擦脸,问道:“你没有拉杨老板回来吗?”
老王道:“我特意来打听杨老板的消息的。”
二和懒洋洋的向屋子里走着道:“我说呢,她怎么回来的时候,也不言语一声。”
那女仆赵妈,也透着不好意思,笑道:“我瞧见王大哥来了,我以为杨老板也来了。”
杨五爷道:“老王,昨儿个晚上,你到底是怎样同月容分手的?”
老王对杨五奶奶看着,又对二和看着,便笑道:“你这话,可问得奇怪,我要是明明白白同她分手的,我还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
二和手上捏了手巾,始终也没有放下,只揉了一个卷子,向水盆里一扔,叉了两手,向老王望着道:“你有点信口胡诌罢?昨天晚上,你不是明明白白对我说,她是让那姓宋的,邀着喝咖啡去了吗?到了今天,你怎么说是不知道?”
老王并不慌忙,向后退了一步,对他笑道:“你别发急呀。不错,昨天我是这样说过的,可是我那是猜想的,我以为天气那么晚了,除了上咖啡馆喝咖啡去了,她没有地方走。其实我并没有亲眼看到她和姓宋的一块儿走。”
杨五爷道:“姓宋的,昨晚上听戏去来着吗?”
二和插言道:“去的,我和他还坐一个犄角上,月容唱完了戏,他和他几个朋友就不见了,不过是几时走的,我说不上。”
五奶奶道:“这也用不着猜,当然姓宋的把她带走了。现在闲话不用说了,反正一个大姑娘家,老让她在外面飘荡着不回来,那不是办法。老王知道姓宋的住在什么地方,拉了车子那里去碰碰瞧?”
老王淡笑道:“我哪里会知道呢?要知道,昨晚上我就接她去了。”
他们几个人在这里议论纷纷的,杨五爷口里衔了旱烟袋,只管装成了那爱吸不吸的样子,眼望了他们,并不说话,二和道:“五爷,你有什么主意吗?”
杨五爷左手扶了旱烟袋杆,右手一扬道:“我有什么主意?只有等她回来,她若是有三天不回来,那我没法子,只好断绝师徒关系了。”
五奶奶坐在旁边,可皱了眉向他道:“你起什么急,也不至于闹到那个位分,孩子是好孩子,不过年岁轻一点,拿不出主意,上了人家的当,等她回来的时候,好好儿地劝解劝解她就得了。老王,你要是没事,替我们出去找找。丁二哥就在我们这儿吃便饭,带等着她。”
二和对于这个办法,当然没有推诿,就在杨家等着。可是到了午饭以后,也并不见月容回来,二和想到母亲在家里等着,一定也很担心的,只好向五爷叮嘱了两句话,匆匆地赶回家。
丁老太果然是很挂心,摸了院子的门框站定,正扬了脸向进去的路上对着。二和一阵脚步声,到了她面前,她就点头问道:“二和,你去了多半天,她回来了吗?”
二和道:“没有一点消息。若是到下午还不回来,恐怕就不会回来了。您怎么知道这件事?”
丁老太道:“是田嫂子来告诉我的。”
二和跌脚道:“我叫王傻子别对人说,这小子嘴就不稳。”
丁老太道:“田大嫂说,你们昨晚上嚷着回来,她就知道了。”
二和道:“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胞妹。就是我的胞妹她要逃走,作哥哥的还有什么法子吗?您好着一点儿走。”
他口里说着,已是两手挽了母亲一只手臂,向院子里挽了进去。丁老太道:“我想那孩子不是那种胡来的人,她很懂事,又没有谁虐待她,她跑走干什么?我想总有一点什么意外,把她给绊住了。你不到区子里去打听打听,有没有汽车撞人的事?”
二和笑道:“你也想得到,她那么大人,会让汽车撞上了吗?汽车撞着人,也不是丢了一只鸡的事,瞒不住人的,有那事,也就早已知道了。”
说了这话,母子二人进了屋。丁老太坐在椅子上,只听到二和的脚步乱响,由里屋到外屋,由外屋到院子里去,并不停止,又走了回来。
丁老太听到他跑过三四回之后,问道:“二和,你找什么东西?这样热石上的蚂蚁一样,来回乱撞。”
二和道:“我找一只饭碗倒茶喝。”
丁老太道:“什么,找饭碗倒茶喝?就算罢,可是你也不应该找饭碗找到院子里去。”
二和手里拿了一根马鞭子,走到外面屋子停住了。他正想答复母亲这句话,心里有点儿想抽烟卷,于是把桌上一盒火柴拿到手上擦了一根,这才想起来,身上并没有烟,于是把火柴扔了,把火柴盒子也扔了,把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将马鞭子在桌面上画着圈圈。丁老太听了他半天没有言语,因道:“你光是生闷气也没有用。你心事不定,今天下午别套车出去了,休息半天罢,别为了这个,你自己又出了乱子。”
二和道:“我也是这样想。你要吃什么东西,我给你预备点,下午我还要到杨五爷家瞧瞧去,也许她回来了。”
丁老太道:“但愿那样,千好万好。我也不要什么,你出去的时候,对田大嫂子说一声儿,让她到咱们家来罢。”
二和道:“她……”
说了一个她字,看到母亲的脸色在那里沉着,似乎知道自己有不好的批评似的,因道:“她分得开身吗?”
丁老太道:“人家早就知道你今日会到外面忙去,已经对我说了,你走了她就来。”
二和道:“好罢,反正我这件事,已经闹得大家全知道了,少不了跟着她丢一回人。”
说着,昂了头叹一声气,走出院子去。
一到外面院子里,就见田嫂子手上拿了三根白铜针,在太阳光里结毛绳子,还不曾开口呢,她先走过来,笑道:“丁二哥出去啦?你放心走罢,我陪你老太太去。”
二和道:“劳你驾。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请你给她在小山东铺子里下半斤面条子。”
田嫂子十个手指,蝴蝶穿花似的在针头上转着,向他眼珠一转,笑道:“你不在家,多早晚让你老太太挨过饿?”
二和拱拱手道:“这里全是好街坊,所以我多出两个房钱,我也舍不得走。回头见罢。”
已经走到大门口了,却听到田大嫂很干脆叫了一声:“呔,回来!”
二和虽然听得她的话,有点命令式,可是向来她是喜欢闹着玩的,倒也不必介意,这就了转头来,向她点了两点,笑道:“遇事都拜托你了,回头我再说感谢的话。”
二和也只要把这句话交代出去,自己立刻抽身向外跑着,田嫂子叫着道:“你倒是把手上的马鞭子给放下来呀。”
她说着话,也跑了出来,老远的抬起一只手来,连连地招了几下道:“你在大街上走路,拿一根马鞭子干什么?你不怕巡警干涉你吗?”
二和听说,这才将马鞭子扔在地上,并不送回来,远远地招招手道:“劳驾,请你替我拿回去。”
这个时候,便是一匹马丢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再无论田大嫂如何叫也不回头,径直的向杨五爷家走去。
杨五奶奶迎出来说,依然没有月容的消息,五爷出去找人去了,这事只好到明天再说了。二和是站在院子里的,听了这话,先一跳跳到廊檐下,抬了两手道:“又要让她在外面过一宿吗?”
五奶奶道:“不让她再过一宿有什么法子?谁能把她找着?”
二和第二跳,由廊檐下又跳到院子中心,连连地顿了脚道:“找不着也要找!今天再不找她回来,那就不会回来的了。”
五奶奶道:“找是可以找,你到哪里去找她呢?”
二和道:“东西两车站,我全有熟人,我托人先看守着,有那么一个姑娘跟人走,就给我报警察。到于北京城里头,只要她不会钻进地缝里去,我总可以把她寻了出来的。”
话说到这里,他好像临时有了主意,立刻回转身向外面跑去。
他在杨家院子里是那样想着,可以开始寻人了,可是一出了杨家的门,站在胡同中心,就没有了主意。还是向东头去找呢?还是向西头去找呢?站着发了一会子呆,想到去戏馆子里,是比较有消息的所在,于是径直的就向戏馆子跑了去。
这天恰好日夜都没有戏,大门是半掩着,只能侧了身子走进去。天色已是大半下午了,戏馆子里阴沉沉的没有一个人影子,小院子东厢房里,是供老郎神的所在,远远看去,在阴沉沉的深处,有一粒巨大的火星,正是佛案前的香油灯。二和冲了进去,才见里面有个人伏在茶几上睡着。大概他是被匆忙的脚步响惊动了,猛可的抬起头来道:“喂,卖票的走了,今天不卖票了。”
二和道:“我不买票,我和你打听一个人。那杨月容老板,她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那人道:“你到她家去打听,到戏馆子来打听干什么?”
二和道:“听说她昨天没回家。”
那人道:“我们前台,摸不着后台的事。”
二和碰了一个钉子,料着也问不出什么道理来。最后想到了一个傻主意,就是在戏馆子附近各家咖啡馆里,都访问了一遍。问说:“昨晚上有没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来吃点心?”
回答的都说:“来的主顾多了,谁留神这些。”
问到了街上已亮电灯,二和想着:还是杨五爷家里去看看为妙,也许她回来了。又至问明了杨家夫妇,人依然是没有踪影,这才死心塌地地走开。
自己虽是向来不喝酒的人,也不明白是何缘故,今天胸里头,好像结了一个很大的疙瘩,非喝两杯酒冲冲不可。于是独自走到大酒缸店里,慢慢儿地喝了两小时的酒,方才回家去。到家的时候,仿佛见田氏姑嫂都在灯下,但是自己头重脚轻,摸着炕沿就倒了下去,至于以后的事情,就不大明白了。
这一觉醒来,已是看到满院子里太阳光,翻身下床,踏了鞋子就向外面跑。看到田大姑娘正和母亲在外面屋子里坐着说话,这也不去理会。径直跑到马棚子里去,把马牵了出来,那棚子里墙上,有一副马鞍子,也不知道有多久不曾用过,放在院子里地上,将布掸扑了一阵灰,就向马背套着。丁老太在里面屋子里听到,便道:“二和,你一起来,脸也没洗,茶也没喝,就去套车了?”
二和道:“起来晚了,我得赶一趟买卖去。”
说着,这才一面扣衣服,一面拔鞋子,带了马走出大门,跳上马去,又向杨五爷家跑了来。
这回是更匆忙,到了他家门口,先一拍门,赵妈迎了出来,向他脸上望了道:“丁二哥,你别这样着急。两天的工夫,你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两只眼睛,落下去两个坑了。”
二和手里牵着马缰绳呢,因道:“你别管我了,她回来了没有?”
赵妈道:“没有回来,连五爷今天也有点着急了。戏馆子刚有人来,说是今天再不回来,这人……”
二和哪里要听她下面这句话,跳上了马,扯着马缰绳就走,他现在似乎也有了一点办法。假设那姓宋的是住在西城的,只骑了马在西城大街小巷里走,以为纵然碰不到月容,碰着那姓宋的,也有线索。于是上午的工夫,把西城的街道走了十之七八。肚子饿了,便在路边买烧饼油条,坐在马上咀嚼着,依然向前走。由上午走到下午,把南城一个犄角也找遍了。依了自己的性子,还在骑着马走,可是这马一早的出来,四只蹄子,未曾休息片刻,又是不曾上料就向外跑的,现在可有点支持不住,不时的缓着步子下来,把脖子伸出了,向地面嗅了几嗅。他在马上就自言自语地道:“你老了,不成了,跑一天的工夫,你就使出这饿相来。”
刚只说完了这话,自己可又转念着:马老了,我还知道念它一声,家里有个瞎子老娘,我倒可以扔下来成天的不管吗?虽然说拜托了田大嫂子,给她一碗面吃,那田大嫂子是院邻,她要不管,也没法子。如此想着,才骑马回家。
秋末冬初的日子,天气很短,家里已亮上灯了,丁老太在外屋子里坐着,听到脚步声,便问道:“二和,你一早骑了马出去,车子扔在家里,这是干什么?”
二和进屋来,见桌子干干净净的,问道:“妈,你没吃饭吗?”
丁老太道:“田家姑嫂两个,在我们家里坐了一天,作饭我吃了。刚才是田大哥回家了,她才出去。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二和道:“你吃了就得。别提了,月容到底是跑了。”
丁老太道:“跑了就跑了罢。孩子,咱们现在是穷人,癞蛤蟆别想吃那天鹅肉。当然咱们有钱有势的时候,别说是这样一个卖唱的姑娘,就是多少有钱的大小姐,都眼巴巴的想挤进咱们的大门,只是挤不进来。咱们既是穷人,就心眼落在穷人身上,这些荣华富贵时代的事情,我们就不必去想了。”
二和也没作声,自到院子里去拌马料,然后烧水洗过手脸。听到胡同里有吆唤着卖硬饽饽的,出去买了几个硬饽饽,坐在灯下咀嚼着。
丁老太坐在那里还不曾动,这就问他道:“孩子,你明天还是去……”
二和抢着道:“当然我明天还是去干我的买卖。以前我不认识这么一个杨月容,我也不是一样过日子吗?妈,你放心得了。”
丁老太道:“这很不算什么。我见过的事就多了,多少再生父母的恩人,也变了冤家对头。”
二和笑道:“你不用多心了。从这时候起,咱们别再提这件事了。”
丁老太道:“你口里不提没关系,你心里头还是会想着的呀。”
二和道:“我想着干什么!把她想回来吗?”
丁老太听他这样说着,也就算了。二和因怕母亲不放心,把院门关了,扶着母亲进了房,也就跟着上炕。上炕以后,睡得很稳,连身也不翻,这表示绝对无所用心于其间了。
到了次日,他照往常一样,很早地起来,拢煤炉子烧水,喂马料,擦抹马车。丁老太起床了,伺候过了茶水,买了一套油条烧饼,请母亲吃过,套好了马车,就奔东车站,赶九点半钟到站的那一趟火车。到了车站外停车的所在,还没有拢住缰绳呢,一个同行的迎上前来,笑道:“丁老二,你昨天干吗一天没来?”
二和道:“有事。”
那人笑道:“有什么事?王傻子告诉我,你找杨月容去了。据我看,你大概没找着。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二和道:“你瞎扯,你知道?”
那人道:“怎么不知道?她昨天同人坐汽车到汤山洗澡去的。这车子是飞龙汽车行的。从前飞龙家也有马车你是知道的,我在他家混过两三年呢……”
二和道:“你说这些干什么?我问你,在哪里瞧见她?”
那人笑道:“飞龙家掌柜的对我说,唱戏的小姐,只要脸子长得好些,准有人捧。那个杨月容,才唱戏几天,就有人带她到行里来租车子,坐着逛汤山去了。不信你去问。”
二和道:“那我是得去问。”
只这一句,带过马头,赶了车子,就向飞龙汽车行来。
向柜上一打听,果有这件事,只知道那租车人姓宋,住在哪里不知道。汽车回城的时候,他们是在东安市场门口下的车。二和也不多考量,立刻又把马车赶了回去。到家以后,见田氏姑嫂在自己屋子里,说一句我忙着啦,有话回来说,于是卸下了车把,套上马鞍子,自己在院子里,就跳上马背,两腿一夹,抖着马缰绳就走。田大嫂手上拿了一柄铁勺追到外面来,叫道:“丁老二,你疯啦,整日的这样马不停蹄,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你又要上哪儿?”
二和已出了大门几丈远,回头来道:“我到汤山脚下去一趟,下午回来。就跑这一趟了。”
说着,缰绳一拢,马就跑了。
田大嫂站在大门外,倒发了一阵子呆,然后望着二和的去路,摇了两摇头,叹了两口气,这就缓缓走进屋子里头来。她妹妹二姑娘,将一块面板,放在桌子上,高卷了两只袖子,露出圆藕似的两只胳膊,在面板上搓着面条子,额头上是微微透着粉汗。便笑道:“大嫂子,你张口就骂人。”
田大嫂道:“我干吗不骂他?我是他的大嫂子。你瞧,赶了马车出去找一阵子,又骑了马出去了,这样不分日夜的找那小东西,家都不要了。有道是婊子无情……”
二姑娘瞪了她一眼道:“人家也不是你亲叔子、亲兄弟,你这样夹枪带棒乱骂!”
田大嫂歇了口气道:“我就是看不惯。”
她说着话,就用铁勺子去和弄锅里的面卤。
原来丁老太上了岁数,有些怕冷,她们把炉子搬到屋子里去作饭,也好就在一处说话。丁老太坐在桌边矮椅子上,鼻尖嗅了两嗅,笑道:“大嫂子,你真大请客了啦。都预备了些什么打卤?”
大嫂子道:“四两羊肉,二十枚的金针木耳,三个鸡蛋,两大枚青蒜,五枚虾米,一枚大花椒。”
二姑娘把面条子拉到细细的,两手还是不断的抻着,摔在面板上,沾着干粉啪啪有声,向大嫂子瞅了一眼笑道“还有什么?报这本细账!你找算要老太出一股钱吗?”
田大嫂笑道:“今天你作东,我得给你夸两句,让老太多疼你一点。”
丁老太笑道:“我们二姑娘也真客气,干吗还要你请客?你姑嫂俩整天来陪着我,我就感激不尽啦。”
二姑娘笑道:“就凭我嫂子报的那笔账,也花不了多少钱吧?我这个月作活的钱多一点,不瞒您说,有两块八九毛了,还有十天呢,这个月准可以挣到三块五六毛。自己苦挣来的钱,也该舒服一下子。我姑嫂在家是吃这些钱,搬到这儿来,陪着老太也是吃这些钱,落得作个人情。老太,你吃面,要细一点儿的,要粗一点儿的?”
丁老太笑道:“我听说你这一双小巧手,面活作得好,面也抻得细,我得尝尝。”
二姑娘道:“做粗活,我可抵不了我大嫂子,她那股子劲,我就没有。大嫂子,卤得了吧?让我来烧水下面,你来抻面。”
大嫂道:“老太说你有一双巧手,你倒偏不抻面给老太吃?”
二姑娘放下面条,走过来,接了大嫂的铁勺,把两只大碗放在桌上,先将卤盛了一满碗,然后又盛了一个八分碗。田大嫂抻着面,抿嘴微笑。二姑娘把烧热了的一锅水,替代了炉子上打卤的小锅,然后找了一只瓷盘子,将八分满的一碗卤盖上,移着放到桌子里面。田大嫂点点头,向她微笑。二姑娘红了脸道:“你笑什么?”
大嫂子且不理她,对丁老太道:“咱们两家合一家,好吗?”
丁老太道:“好啊,你姑嫂俩,总是照看着我,这两天,吃饭是在这里,做活也在这里,真热闹,承你姑嫂俩看得起我这残废。”
田大嫂笑道:“不是说目前的事。带着活到这儿来做,老人家吃我们一点东西,我还用着你的煤水吧?作人情也没作到家,值得说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也很疼我家二姑娘的,我家二姑娘,自小就没有爹妈,把你当了老娘看待,你要不嫌弃的话……”
二姑娘掀开了锅盖看水,笑道:“对了,拜你做干妈。水开了,下面吧。”
田大嫂笑道:“不,找王傻子出来作个现成的媒,让她同老二做个小两口儿……”
二姑娘伸手抓起一块面团,高高地举起,笑骂道:“你是个疯子,我拿面糊你嘴。”
田大嫂举起手来,挡住脸,人藏在丁老太身后,笑道:“二姑娘,我起誓,我这句话,要不说到你心眼儿里去了,我是孙子。”
二姑娘将面团向面板上一扔,顿了脚道:“老太,你瞧,你瞧,我不干了,非打她不可。”
田大嫂依然起身抻面,笑道:“你不干了?你就回家去罢。我们在这儿吃面。”
丁老太听说,只是笑。田大嫂道:“老太你说一句,愿不愿意?”
丁老太笑道:“婚姻大事,现在都归男女本人作主了,作父母的,哪能多事啊!要说到我自己,那是一千个乐意,一万个乐意。”
二姑娘已是将锅盖揭开,把面条抖着,向水里放下去,望了锅里道:“我不言语,听凭你们说去。”
于是拿了一双长竹筷,在水锅里和弄着面。
大嫂笑道:“若是这样说,还是有八分儿行了。二和呢,栽了这一个大筋斗,大概不想摩登的了,凭我一张嘴,能把他说服。再说,他对我们二姑娘,向来很客气。我们二姑娘呢,别的不提,一小锅卤,她就替二和留了一大半。”
二姑娘噘了嘴道:“还有什么,你说罢,留了大半碗,就有一大半碗吗?一个作嫂子的人,没有在别人家里这样同小姑子开玩笑的。老太,面得了,先给你挑一碗吧,趁热的。”
丁老太道:“大家一块儿吃罢。”
二姑娘道:“大家一块儿吃,面就糊了。煮得一碗吃一碗,又不是外人……”
二姑娘挑着面,立刻把拿筷子的手掩住了嘴,大嫂子笑道:“不是外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开你的玩笑。”
二姑娘笑道:“你今天疯了,我不同你说。老太,你先吃着。”
她说着话,挑好了大半碗面,用瓷勺子浓浓的给面上加了许多卤,两手捧着,送到丁老太手上。田大嫂道:“老太你吃罢,这是她一点孝心。将来多帮着儿媳妇,少帮着儿子罢。”
二姑娘将眼瞪了瞪,还没有说话呢,可又来个多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