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二和这一副眼泪,在刘经理眼里看来,自然是感激涕零了。但是二和伸手去接那封介绍信时,周身都跟了颤抖着,把信接过来以后,未免向刘经理瞪了一眼,立刻低了头下去。刘经理站起来笑道:“我们后会有期。”
说时,伸出手来向二和握着。二和也来不及去看他的脸,也照样的伸出手来和他握着。当刘经理烫热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的时候,就恨不得将他由座位里面直拖出来。勉强放着手,说了一声多谢经理,这就扭转身来向外走去。仿佛自己是吃了什么兴奋剂,步子开得特别大。一直走到公司大门外面,才回转头来向公司里凶狠狠的瞪眼望着,自言自语的道:“总有一天,我可以看到你们灭亡!”
说着,气愤地向前走了去。
走了有两条街,自己突然站住了脚,失声道:“怎么回事?他发给我两个月的薪水,我完全不要了吗?虽然不是劳力去换来的,反正他们公司里这种大企业,剥削得人民很可以,分他几文用用,有什么要紧!”
于是回到公司里,在会计股把钱取到手,雇着车子,坦然地坐着,一路唱了皮黄回家去。进到院子里以后,口里还在哼着。
二姑娘在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问道:“这早就回来了?今天在路上捡着钞票了吧?这样欢喜。”
二和笑道:“你真会猜,一猜就猜着了。这不是钞票?”
说着,由怀里掏出来,一把捏住,高高举着。二姑娘看着,倒有些愕然。
二和也不理会她,一直走到老太太屋子里去,高叫了一声妈,接着昂起头来,不住地哈哈大笑。丁老太正坐在屋子里念佛,心是很静的,听他笑声里不住的带着惨音,便仰了脸问道:“什么事?又给谁闹了别扭了吧?你这孩子,脾气总不肯改。”
二和道:“给谁闹别扭?人家向我头上找是非,我也没有法子躲了吧?”
丁老太道:“谁向你找是非?我猜着了,又是你听清唱的时候,同捧角的人发生冲突了吧?”
二和道:“那何至于。我要出门了。”
说着,又呵呵笑了一阵。
丁老太只管仰着脸,把话听得呆了,很久才点点头道:“我知道,迟早你会走上一条路的,你在公司里辞过了职吗?”
二和道:“用不着辞职,人家先动手了。”
丁老太道:“那未是公司里把你辞了?本来,你进公司去,就是一件侥幸的事。现在人家把你歇了,这叫来也容易,去也容易,你也不必怎么放在心上。这个月剩下没有用了的钱,大概还可以支持十天半月的。我知道新娘子手边,还很有几文,稍微拿出来补贴几文,我想一个月之内,还不会饿饭。”
二和道:“公司里没有辞我,而且还发了两个月的恩薪呢。只是刘经理给我写了一封荐信,好端端的要我到济南去找官作。”
丁老太道:“这亦奇了。事先并没有听到他提过一个字呀。”
二和道:“你怎么会知道?就是我本人在接到这信的前一秒钟,我也不知道。他给我的时候,就说已经吩咐了会计股,给我预备下两个月的薪水,马上可以去拿。同时,又叮嘱我说,自明天起,不必再到公司去了。”
丁老太点着头,哦了一声。二和道:“这两个月薪水,我本来打算不要,但是我若不要,那是白不要,我就拿回来了。这封介绍信,我恨不得立刻就撕碎了,可是转念一想,留着做一项纪念品也好。”
丁老太默然了很久问道:“把你介绍给谁?”
二和道:“是一个姓袁的,现时在山东当民政厅长。据姓刘的说,也是在我们老爷子手下作过事的。”
丁老太道:“是袁木铎吧?是有这样一个人,他和刘经理是联手。他介绍你去,你跟着去就是了,也许他真是一番提拔你的意思。”
二和在矮凳上,两手撑了腿,将眼望了地面上的砖块,只管出神。许久,才哼了一声道:“他提拔我,那犯得上吗?你是个慈善的人,决不猜人家有什么坏心眼。这是人家一条调虎离山之计,要把我轰出北京去。”
丁老太道:“那不至于吧?因为你已经够受委屈的了。你在北京也好,你离开北京也好,碍不着姓刘的什么事,他又何必要把你轰出北京去呢?”
二和道:“你有什么不知道的,有钱的人,专门就爱糟踏女人取乐儿。你说的话,是指着他糟踏第一个女人说的;他现在又要糟蹋第二个女人,大概嫌我碍事,要把我轰起跑。其实我握在人家手掌心里,又能碍着人家什么事呢?”
丁老太道:“第二个女人吗?”
说时,微微的摇着头,继续着道:“不会,不会,哪有第二个女人?干你什么事?”
二和淡笑道:“当然你猜不着,就是我也想不到会在这个女人身上出了问题。月容不是在卖清唱吗?他又看上了。大概知道月容和我以往的关系,觉着老为了女人和我过不去,是不大好的事,所以给我一块肥肉吃。让我走开。我不吃这肥肉,我得瞧瞧这究竟!这小子倚恃他有几个臭钱,无恶不作,有一天,他别犯在我手上,犯在了我手上,哼!我要讨饭,拿着棍子走远些,也不能受他这种冤枉气。”
说着,在怀里掏出那封介绍信来,嗤嗤几声,撕成了几十片。
丁老太听到这嗤嗤之声,随了站起身来,把手拖住了他的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撕什么东西?”
二和道:“你拦着也来不及了,我撕得粉碎了。”
丁老太道:“你这孩子,还没有穷怕?大把地撕钞票,让人家知道了,说我们……”
二和把那卷钞票,塞到了丁老太手上,因道:“我也犯不上和钞票生气,你收着。我是撕了那封信,自己绝了离开北京的念头。你坐着,你坐着。”
说着,两手扶了老娘,让她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丁老太点点头道:“你这倒是对的。我们也不是那样太无骨气的人,一回两回的,只管让人支使着。月容这孩子怎么会和他认识了呢?再说,她已经和你见了面了,也该到我们这儿来瞧瞧。不上这儿,倒和姓刘的认识了呢?”
二和道:“你想,一个卖艺的人,又是女孩子,而且还到了日暮途穷,像刘经理这样坐着汽车,到处花钱的人,她还有什么不肯将就的?”
丁老太道:“那也不见得她就肯随便跟上姓刘的。”
二和道:“她随便不随便,我不知道。不过前两天,她同姓刘的坐着汽车到公司里来,姓刘的下了车,汽车再送她走。看那样子,还不是随便的交情呢。”
丁老太听说,还没有答言,却听到房门外面,轰咚一声响。丁老太道:“什么东西摔了?”
田二姑娘在门外答道:“没有什么,我碰到一下门。”
说着这话,她也随着进来了。二和对她看了一眼,也没作声。二姑娘一低头,见满地撒着碎纸片儿,便笑问道:“我们二爷,也是个新人物儿,不爱惜字纸。”
二和微笑道:“我刚才和老太太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二姑娘道:“我没有留心,大概也听到几句。”
二和笑道:“就是我们这位有仁有义的刘经理,要我到济南去的介绍信。你想,我纵然十分没有出息,能够这样随便听人调度吗?”
二姑娘早是红着脸站在一边,手扶了桌子犄角,把头低下去。但一低头,又看到自己的腹部,隆然拱起,更是加上了心里一层不安,但又不便完全含糊不理。因之用了低微的声音答道:“公司里的事,你是小心谨慎的干着,这又要把你调走,真是……”
二和突然站起来,两手同摇着道:“甚么话也不用提。明天我已经不到公司去了,今晚上也不必睡得那样早,我想出去听一晚戏,把晚饭弄早一点儿罢。”
丁老太道:“你这孩子,还要去听戏?”
二和沉着脸道:“我怎么样不知趣,也不能够去听月容的戏,听说她就在这两天要上台,但今天晚上,还不是她上台的日子。她上台的时候,我们这位刘经理,预备了包两百个散座,八个包厢。这样子的捧法子,是有声有色。我们花三毛钱,坐两廊的人,她会睬我吗?”
丁老太道:“今天你只管发脾气,出去恐怕要惹乱子,我在家里坐着不放心。”
二和笑道:“你有甚么不放心,难道……咦,你怎么流起眼泪来了?”
说着,向身旁站的二姑娘道:“掉过脸来望着。”
二姑娘在怀里掏出手绢来,连连擦了两下眼睛,又强笑起来道:“我哭甚么呢?我怨你不带我出去听戏吗?”
二和道:“那为甚么呢?总有一个原因。”
说这话时,向她嘻嘻的笑着。二姑娘叹了一下无声的气,因道:“这年头,真是人心大变。”
就只说了这四个字,以下就没有甚么话了。站在桌子边,两手环抱在胸前,只是把一只脚在地上缓缓地点动着,很久很久地发着愣。二和笑道:“这是一句戏词儿呀,怎么在上面又另外加着真是两个字?你在哪一点上,见得人心大变昵?”
二姑娘道:“我也不过是听了你的话发一点感慨,我又何必在这里面多事。”
她说完了这话,连丁老太都微偏了头想了一想,感到她的话有些文不对题。二和又在小凳子上坐下了,手扶了两条大腿,将右脚不住的在地面上打着拍子,然后点点头道:“好罢,我也不去听戏了,让老妈子去给打四两白干来喝罢。喝了就睡觉,大概不会出什么乱子。妈,这一点要求,你总可以答应吧?”
丁老太道:“好末,你就只喝四两,别多喝。”
二和站起来,拍二姑娘的肩膀,笑道:“喂,给我们弄点下酒的去。”
二姑娘笑道:“多打二两酒,我也喝二两,成不成?”
二和道:“怎么着,你心里也蹩得难受?要喝二两去烦恼吗?”
二姑娘笑道:“我有什么烦恼?有道是一人不吃酒,二人不打牌,陪你喝上两杯。”
二和点点头道:“好的,你就陪我喝上两杯。”
二姑娘道:“我给你作菜去,你别出门了。”
说着,她真走了。
丁老太道:“她有孕的人,你要她陪你喝酒作什么?”
二和笑道:“也许她心里比我还难受,让她喝一点罢。”
丁老太低声道:“这孩子总算知错的,怎好让她胡乱吃酒?仔细妨碍着大人。”
二和笑道:“二两酒也不至于出什么毛病,她要喝就让她喝罢。”
丁老太听到他的话,是这样坚决的主张,不愿多谈,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二和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又站着向母亲凝视了一会,因笑道:“你放心,反正我不能惹下什么乱子来的。”
丁老太道:“我倒不是怕你喝酒,只是你这样心里发躁,让人听着怪不舒服的。”
二和嘻嘻笑道:“好好,从此刻起,我不说什么。大不了,凑合几个钱,闹一辆车子,还作我的老行当去。”
说了这话,又同丁老太说了二三十分钟闲话,方才走回自己屋子里去。却见大的碗,小的盘子,都在桌上摆着,二姑娘手提了一把小酒壶,笑嘻嘻地跟了进来。
二和道:“这不像话,怎么摆好了酒菜,在屋子里吃喝,不要老娘了吗?”
二姑娘将摆在桌子横头的空酒杯子,先斟上了一杯,随着笑道:“老太太的三餐饭,全得你留神,那我也太不知道作儿媳的规矩了。在你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就作了一碗汤面吃过了。现在老太太听到说你没有了事,心里就会横搁上一块石头,除了饭吃不下,恐怕有好几宿不能睡觉呢。咱们从前作街坊的时候,你不在家,我们姑嫂俩常陪着老太太聊天,就知道你有了什么事,她总是整宿不睡的。今晚上又该不睡了。”
二和道:“你说这话,我心里头大为感动,凭你以前照顾我瞎子老娘这一点说起来,我就该报你的恩。于今,我这老娘,还得望你多照应。”
说着,脸色沉郁着,眼圈儿一红。
二姑娘走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让他在桌子边坐下,将两手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又拍了几拍,轻轻的道:“二哥,你喝罢,我满心里,只有对不住你的一个念头,你干吗说这些话?说了是更加让我心里难受。”
她说着,也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端起杯子来,向二和举了一举,因微笑道:“喝罢,别把公司里的事放在心上。咱们好好地干,还不至于没有饭吃。”
二和道:“你怎么想起来了要喝酒?”
二姑娘低垂了眼皮,将手抚摸着比齐了放在桌面上的筷子,因道:“我是非常之对不起你。”
二和皱了眉道:“这句话,你总说过千百次了,你常是这样说着,又有什么用?”
二姑娘道:“我并不是怕你算什么旧账,无奈我作事越来越错。这……一……次,又是我错了。”
二和正端着一杯酒来,待要喝下,听了这句话,不免愣住了。只是将一杯酒要举不举的,向她望着道:“你这什么意思?”
二姑娘道:“是我听到你说月容又出台来了,我怕你又去追她,把我扔下,我给老刘打了个电话,请他别让你误了公事去听戏。”
二和道:“那么,是你要他到戏馆里去逮我?”
二姑娘点点头,眼皮垂下,没有向他看过来。二和笑道:“我老早知道了,要不,他怎么知道我私人的行为?我没追上月容,老刘倒追上月容了。这让你心里更难过吧?”
二姑娘红了脸道:“你这是什么话!我的意思是他怕你捣乱,把你调走。你离开了公司,有没有事,他又不保险,那简直就是借题目,把……”
二和放下酒杯,用力在桌上按一按,表示他意思的沉着,不等她说完,连连摇了两下手道:“不对,不对。他一定会让济南的袁厅长给我找一件事的。最好是这件事可以打动我的心,简直一去不回来。那末,把你再送到山东去,他轻了累,可以专心来玩月容了。”
二姑娘听了这话,脸上只管红着,将右手按住的酒壶,斟了一杯酒喝着,还不肯放手,又斟一杯酒喝下。直待斟过了第三杯时,二和将筷子夹了一块红绕牛肉,送到嘴边,却突然把筷子啪的一响放下,伸手过来,将杯子按住,问道:“这是白干,你干吗这个样子喝?”
二姑娘望了他眼泪水要滴下来,颤着声音道:“我害怕。”
二和索性起身过来,握住她的手道:“你心里头还有什么痛苦吗?不必害怕,只管说出来。我能同你分忧解愁的,一定同你分忧解愁;若是不能,你说出来了,比闷在心里头憋着那要好得多。”
二姑娘不敢抬起头来,缓缓的道:“我连喝几杯酒,就是壮我的胆子,要把话告诉你。他以先对我说过,教我忍耐着,暂受一些时候的委屈,将来总有一天,可以抬头的。在我受着委屈的日子,只要他不死,每月暗下里津贴我五十块钱。就是一层,千万别把我肚子里这件事给说破了。我贪着这每月的五十块钱,我……”
二和也觉酒气上涌,耳朵根都红了,摇撼着她的手道:“你怎么样呢?你!”
二姑娘摇摇头道:“你不用问。反正他是个坏人。我以前错了,不该再错,贪图这五十块钱,绝靠不住的。因为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明明白白说了,保证你公司里这只饭碗,决不会打破,现在明许的也推倒了,暗许的还靠得住吗?我恨极了他!总是骗人!”
说着,咬了牙齿,将手捏了个拳头,在桌上捶着。接着道:“我本来就觉得你这人很忠厚,待你就不错,嫁了你,我就更当为你。现在好好儿的把你事情丢了,我实在对不起你,我们全上了人家的当,以后这日子又要……”
她忽然反握了二和的手道:“我不要紧,可以吃苦,你也是个能吃苦的人。就是老太太刚舒服了几天,又叫她吃了上顿愁下顿,真不过意。不过咱们拼着命干,你找个小生意做,我做点活帮贴着,也许不至于穷到以前那样。”
二和呆了一呆,然后回到原来的坐位上去,哈哈笑道:“我说你为什么这样起急?也为的是受了刘经理的骗。哈哈,这叫一条被不盖两样的人,哈哈。”
说毕,一伸手把酒壶隔桌面拿了过去,先满上一杯,右手捏着壶且不放下,用手端着杯向口里一倒。然后放下杯子,交手一拍桌子道:“好小子,你要玩女人,又怕招是非。是非移到别人头上去了,你又要讨便宜!我爸爸是个小军阀,还有三分牛性遗传给我。我没法子对付你,我宰了你!豁出去了拼了这小八字,替社会上除了这个祸害。”
二姑娘回头看了看外面,正色道:“酒还没有喝醉呢,可别说这样招是非的话。”
二和又斟了一杯酒,端在嘴唇边,唧的一声,把酒吸到嘴里去,红着眼睛望了桌子角上那盏煤油灯,淡笑了一笑。
二姑娘对他看了一看,问道:“平常你也有三四两的量,怎么今天一喝就醉?”
二和带着酒壶摇撼了几下,笑道:“我说,田家二姑娘,你可别想不穿,在酒里放下了毒药。”
二姑娘道:“别胡说,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没志气。”
二和摆摆头道:“志气,哼,这话是很难说的。”
交代了这句,他已不肯多说了,只管喝酒吃菜。直斟到有十杯酒上下,二和两手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晃荡着身体,望了二姑娘道:“我要四两,你又加了二两,共是六两酒,咱们喝了这样久。”
二姑娘笑道:“管它多少,够喝就行了。给你盛碗饭吧?”
二和摇着头道:“醉了,不吃了,我要去睡觉了。”
口里说着,手扶了桌椅,就走到床边去,身子向床上一倒,就什么全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看到窗户纸上,已是成了白色。再看看床上,被褥既没有展开,也不见二姑娘,便道:“咦,怎么着,人没有了?”
猛然坐了起来。头还有些昏沉沉的,于是手扶了床栏杆,缓缓站了起来,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昂着头就向门外叫道:“妈,二姑娘在你屋子里吗?”
丁老太道:“没有呀,起来得这样早?大冷天的。”
二和道:“昨晚上我喝醉了,她没在床上睡。”
说着这话,已到了老太太房门口。
家里的老妈子可就在厢房里插嘴了,她道:“二奶奶昨晚上九点钟就出去了,她让我关街门的。说是二点以前准回来的,没想到一宿没回来。”
丁老太还是在床上睡的,这就一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二和,你昨天喝醉了酒,说她一些什么了?”
二和倒站在屋子里发愣。很迟疑了一会子,因道:“我并没有醉,更没有说她什么。”
丁老太道:“那她为什么连夜就跑走了?”
二和道:“实是奇怪。我的事,用不着她这样着急。”
丁老太道:“你听门口汽车响,是什么人把她送回来了吧?”
二和也觉得有汽车在门口停止的声音,这也透着很奇怪,便直奔外院。
打开大门来,挺立在面前的,却是公司里赵二。虽然脸上先放下笑容来,可是两个眼睛眶子陷落下去,面皮上没有血色,灰沉沉的,显然是熬了夜。他先道:“你早起来了?没出门?”
二和才点头道:“赵二爷,早啊。天刚亮,哪里就出去了?这早光降,一定有什么事指教,请里面坐。”
赵二道:“不必了,我还要走,就在这里告诉你罢。嫂夫人昨晚没回来吗?”
二和对他周身上下,很快的看了一眼,因道:“二爷知道她在哪里吗?”
赵二伸手握着二和的手,低声道:“就为这事来的了。昨天晚上,我们一群人又在东兴楼请月容吃饭,八点来钟,还没有散席呢,二嫂子不知道在哪里访着了,也突然的跑了去。”
二和愕然道:“是吗,我喝了两盅晚酒,老早的睡了,她出去我也不知道。你们在东兴楼吃饭,她怎么会知道呢?”
赵二道:“借个电话,刘宅门房一问,有什么打听不出来的?这且不管了,她这件事透着孟浪一点。”
二和伸起手来,连搔了几下头发,皱了眉道:“实在的,她跑去干什么?”
赵二道:“她去倒没有别的事,她因经理把你介绍到济南去,以为是你的事情辞掉了,特意去找经理说话。她那意思,以为你们的婚姻,也是经理主持成功的。现在婚后不到三个月,丈夫没有了职业,好像扶起来是刘经理,推倒也是刘经理,这话有点儿说不过去。可是刘经理就不这样想了,以为你嫂夫人这样去找他,很碍着他的面子。把嫂夫人由屋子里推出来,嫂夫人向后退,忘了跨门限……”
二和道:“摔了?动了胎了?”
向赵二脸上望着,接连的问这样两句话。赵二拱拱拳头,赔着笑道:“现时在医院里,昨晚就小产了,大概大人不碍事。”
二和红了脸,重声道:“为什么昨晚上不来告诉我?”
赵二道:“嫂夫人不许我们来报告,那也没有法子。”
二和极力地抿了嘴唇,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随便推一下,就动了胎了?我还有点不相信。内人到东兴楼的时候,月容在那里吗?”
赵二道:“嫂嫂脾气急一点,不该见面就给月容~个难堪。她说,你巴结刘经理,丁二和也管不着你,你为什么要把他的饭碗打破?漫说你们不过是过去有交情,就是现在有了交情,一个女戏子,同时有两三个老斗的也多得很,你何必把他当了眼中钉?月容到底年轻,让她一顿说着,坐在桌子边,脸色灰白,一句也说不出来。你想,老刘这个人,可搁的住这样的事?便喝了一声说,你是什么好东西?嫂嫂也厉害,她当着满桌子人说,各位,你们知道姓刘的是什么人?让我来宣布他的历史……我们瞧事不好,赶快劝走她,不想拉拉扯扯,就闪了胎了。总算刘经理不计较,立刻把自己的汽车,送嫂嫂到医院里去了。”
二和陪着他站在门洞子里,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将手抚着头,横了眼对门外路上看着。赵二以为他注意这部汽车,便拱拱手笑道:“我们就坐这车子到医院那里去。假使嫂嫂病好了,那自是千好万好……”
二和猛然的抓住他的手道:“什么!另外还有什么危险?”
赵二苦笑道:“小产自然是让大人不怎么舒服的事,闲话不用说了,我们先去看她要紧。”
二和见老妈子在院子里,叮嘱她不必惊动老太,便和赵二坐上了汽车。
二十分钟,二和已经站在一问病房的门口。那个穿白衣服的女看护,手上托着一木盘子绷布药瓶出来,反手轻轻的将门带上,向二和轻轻的道:“请你进去罢。”
二和推门进去时,见屋子里只有一张病床,枕头垫得高高的,二姑娘半躺半坐着。将白色棉被拥盖了全身,堆了全枕头的枯焦的头发,面色让白被白枕一衬托,像黄蜡塑的脸子,两只眼睛陷下去两个大窟窿。看到二和进来,她将头微微点了一下,嘴角一牵,露出两排雪白的长牙,透着一种凄惨的样子。
二和走近床边,只问了“怎么样”一句话,二姑娘两行眼泪,已是由脸上顺流下来。二和向前一步,弯腰握住她的手,轻轻的道:“胎已经下来了?”
二姑娘点点头道:“进医院不到一点钟就下来了。”
二和道:“这样也好,替你身上轻了一层累。”
二姑娘又露着白牙一笑,接着道:“但是……”
说着,合了一下眼睛,接着道:“但是我人不行了。”
二和道:“现在血止了没有?”
二姑娘道:“昨夜昏过去三次,现在清醒多了。”
她将极低的声音,缓缓地说着,将手握住了二和的手,先望了他,然后慢慢的闭上眼睛道:“我自己说我自己,那是很对的。事情越作越错……”
二和道:“这些事不必提了,你好好的养病。”
二姑娘闭着眼睛总有五分钟,好在她的手还在二和手上握着的,二和也就让她去养神。
二姑娘复睁开眼来,声音更透着微弱了,向二和脸上注视着道:“我要是过去了,你就把月容娶过来罢,她为人比我贤良得多。我以往恨她也是无味,她根本就不知道咱们的事。”
二和见她说完了话,有些喘气,就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道:“你不要难受,先休息两天,把身体休养好了再说。”
二姑娘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然后扯扯二和的衣袖道:“我到医院里来以后,我的亲人,还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能不能到我家里去一趟,给我兄嫂报一个信儿,我只是想和亲人见一面。”
二和托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好,你静静儿躺一会儿罢,我立刻就去。”
二姑娘听着,就点了两点头。
二和等她合上眼睛,就掉转身体出去。到了房门口的时候,也曾掉转身来回头向床上看着,恰是二姑娘睁开眼来,向房门口看着,她就把靠在枕头上的头,微微的点了两点。二和复走回来,站到床头边,将手轻轻摸着她的头笑道:“不要紧的,你安心养病。”
二姑娘又微微地作了一个惨笑,由被里缓缓伸出手来,握着他的手道:“我昨晚上太性急了一点,不怪月容。她要作你的女人,一定比我贤良得多,你不要忘了我刚才的话,这样一个好人,别让她落在姓刘的手上糟蹋了。”
二和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去找你哥嫂来。”
二姑娘松了手,点点头,先对二和注视一番,缓缓闭上了眼睛。
二和在这个时候,将过去的一些心头疙瘩,已是完全丢个干净。站在床面前,望着她出了一会神,放轻脚步,走出病房,心里可在想着,假使她真有个不幸,那是太委屈了。而这两个月来,自己给她受的委屈也不少。这样懊悔着,缓缓地踱出了医院。见对面人家屋脊上,受东起的太阳斜照着,抹上一片殷红的阳光。瓦缝里藏着积雪,晨风由屋头上向地面压下来,将那碎雪夹着灰尘,一齐向人身上扑着,让人先打了个寒战,觉得目前的现象,是真带有凄惨的意味。但心里想着,这是心理作用,哪一个冬天的早上,不是这样子呢?这样一解释,也就坦然的向田老大家里报信去。
冬天日短,太阳是很快的由人家屋脊向地面走来。在太阳光撒遍满地的时候,医院大门口,已是停着一大片人力车。看病的人,纷纷向着医院里进去。虽不见得什么人脸上带了笑容,但也不见得有泪容:就是医院里出来的人,脸上也很和平镇定,不像医院里出了什么问题。这把坐在车上,一路揣想着二姑娘更要陷入危险境地的幻想,慢慢加以纠正,下了车子走进医院门,田大嫂是特别的性急,已经三步两步的抢着走了进去。田老大恐怕她不懂医院里规矩,会闹出什么笑话,自也紧紧地跟着。当二和走到病房门口时,他夫妇俩已进去了。
医院里规矩,是不准两人以上到病房里去的,只好站在门外等着。这样还不到五分钟,听到窸窣的声音,门开了,田老大挽着他媳妇一只手胳膀出来。只见田大嫂两眼泪水像抛沙一般在脸上挂着,张了大嘴,哽咽着只管抖颤,弯着腰,已是抬不起来。田老大脸上惨白,眼角上挂着泪珠。二和看到,一阵昏晕,几乎倒了下去,翻了眼望着他们问道:“人……怎么了?”
田老大摇摇头,低声道:“过去了。”
二和听了这话,两脚一跺,且不进病房,转身就向外跑。叫道:“我和姓刘的拼了!”
在他这句话说完以后,连在一旁的看护们,也都有些发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