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大对于自己家里的事,说明白,却糊涂,说糊涂,多少又明白一点。今天妹妹被刘经理推动得小产了,便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这时妹妹死了,也就顾不得自己的职业,心里计划着,要和姓刘的算账。二和一声大喊,跳起来要和姓刘的拼命,引起了他的共鸣,也跳着脚道:“是要同他妈的拼了!”
二和本来就是满腔怒火不能忍耐,经田老大这样鼓励一句,立刻扭转身子,就向医院大门外走。
田大嫂虽然是在呜咽着,还不曾昏迷。看到二和向门外走,立刻也跳了起来,向前伸手一把将二和衣服抓住,连连叫道:“老二,你这是怎么了!二妹躺在床上,你先得去看看。这是医院,人还不能久搁,应当怎么把她收殓,你要先拿个主意。姓刘的也跑不了,慢慢的和他算账不迟。”
虽然只有几句话,说出来很是中肯,二和就站住了,向她问道:“过去了?什么时候过去的呢?我很后悔,不该离开她。”
大嫂道:“据看护说,过去有二十分钟了。”
二和听着,两眼也流下泪来,转身向病房里走去。
田大嫂向田老大道:“这事情还真是扎手呢。老二手边没多少钱,这一笔善后的款项,马上就该想法子,怎么着,也要对付个百多块钱才好。”
田老大道:“哪里有呢?时间太急了,就是和人家去借,也要个一两天的商量。”
田大嫂道:“等老二出来再说。”
夫妇抹着眼泪,在过道里凳子上坐着等候,二和没有从病房里出来,蒋五已是由外面匆匆的走进来。看到田老大,便站住脚向他道:“什么!令妹不在了?”
田老大因他是公司里的一个高级职员,只好带着眼泪站了起来,向他拱拱手道:“真是件大大不幸的事。五爷怎么知道了?”
蒋五道:“我接着经理电话,叫我来的。大概知道是得着医院的报告。丁二爷呢?”
田老大道:“他在病房里哭去了。”
蒋五两手抄着大衣领子,将衣襟紧了一紧,因皱了眉道:“这不是光哭的事啊,人是不能久放在医院里的,得赶快收殓起来。”
田老大道:“谁不是这样说呢?可是这急忙之中,哪里去筹这么一笔款子呢?”
蒋五道:“这些事情,你们全不必挂心。我既然来了,自然会担起这重责任。”
田老大脸色一正,向蒋五道:“五爷,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说时,将袖口子擦着眼睛。蒋五也正着颜色道:“你们现在是什么情绪?我是铁打的心?在这个时候,给你开玩笑。”
田大嫂立刻抢着迎上前来插嘴道:“是的,蒋五爷巴巴的起大早跑了来,当然有事,决不是跟我们开玩笑。”
蒋五爷道:“我蒋五也不敢夸下那种海口,说是同事家里有什么事情,我姓蒋的就能拔腰包帮忙。这里有二百块钱,是刘经理让我带来的,请你交给丁二和。”
说时,就在衣服袋里掏出两叠钞票来,向田老大递过去。
田老大,真想不到有一个急处,便有一个妙处。有了这二百元,料理二姑娘的丧事,尽有富裕。伸了手便要把钞票接过去,突然的,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慢着!”
田老大回头看时,二和红着双眼,推开病房的门,走了出来。田老大见他来势很凶,只好把手缩了回来,向他望着。二和抢上前两步,伸手把蒋五那只拿钞票的手拦了回去,瞪了眼道:“蒋先生,你别瞧我失了业,人穷志不穷,我家里死了人,还不至于到外面去花钱买馆材。”
蒋五红了脸道:“丁老二,你这是甚么话?拿着两百洋钱,挺身出来和人帮忙,难道还是甚么恶意吗?”
二和在衣袋掏出手绢来,擦了擦两只眼睛,脸色跟着平和了一点,因道:“对不起,我心里很乱,话说得急一点。这钱若是蒋五爷的呢,你这样的好意,没得别的说的,我给你磕头,把款子收下来。可是,你这款子,是姓刘的造孽钱!为了钱,我才让他收拾到这种境地,我为甚么还要他的钱!这是医院里,有些话我不便说,司是我就不说,你也应当明白,我……我……我是太穷了,又有个瞎子老娘,只好遇事让步。”
他带了凄惨的声音来说着,蒋五手里托着钞票,慢慢地收了叵去。望了二和道:“我这一次来,没有甚么坏意吧?”
田老大抱着拳头,连拱两下道:“五爷,你别见怪。二和是遭了这件不如意的事,心里头很乱,说话有些失分寸。”
蒋五道:“他既然不是对我发脾气,我也就不怪他。不过这笔款子,我不便胡乱带回去,我得先打一个电话给刘经理,征求他的同意。电话在哪里?田大哥,请你引我去。”
田老大倒认为他是真不能作主,就引着他打电话去了。
二和站在过道里,两手叉了腰,倒是向了田大嫂发呆。田大嫂道:“现在并不是发愣的事,这后事你打算怎么办?应该拿出一点主意来才好。”
二和道:“主意?有什么主意呢?有钱就有主意。我也想了,家里还有六七十块钱,我猜想着,令妹箱子里,总也有几十块钱,凑合着,可以把人抬出医院去罢。”
田大嫂道:“她箱子里有钱没有钱我不敢说。就是有,一齐花了,这日子怎么过?你可没有职业了。妹子一死,就是田老大这一碗饭,恐怕也有些靠不住。”
二和听到,只觉心头连跳了几下,昂起头来向天上叹了一口气。田大嫂道:“你们都是这种别扭劲儿,也不能尽怨别人。”
二和脸上带着泪痕,倒是冷笑了一声。
田大嫂看到他这种样子,也没得话说,只是坐在夹道的长椅上发呆。偶然一回头,却看到女看护挽着丁老太走进来,不由得失声叫了一句啊呀。二和也看到了,立刻赶上前去,将丁老太挽着,因问道:“妈,你怎么来了。”
丁老太颤巍巍的走着,颤着声音问道:“人躺在什么地方?让我摸摸她。不是公司派人告诉我,我还不知道。”
二和道:“过去很久了,你摸她干什么?”
丁老太颤得握不住二和的手,微摇着头道:“在昨天,我就知道这孩子有些反常。好好儿的,喝什么酒?现在果然是丢了这条命了。才二十一岁的人,后来日子长着呢。”
田大嫂叫了一声老太,也走过来,挽她一只手臂,又哟了一声道:“你为什么赶了来呢?我的老娘!瞧你这样哆嗦着,可……可……可不大好。”
丁老太道:“不管,不管,我得摸摸这个人。这孩子待我不错呀。就这样委委屈屈的一辈子,什么也没得着就去了。”
她说到这里,哽咽着已不能发出声音。
田大嫂道:“老太,你别进病房去了。医院里也不许人放开嗓子来哭。”
丁老太垂着泪,只管摇着头道:“我不哭,我不哭。”
二和道:“大嫂,随她老人家进去摸摸罢。她要是白来一趟,她心里憋得难受,她更会哭的。”
田大嫂道:“那末,我搀着老太进去罢,你进去了,又得伤心一场。”
二和有气无力的点点头道:“那也好。”
于是二和在长凳上坐着,田大嫂搀着丁老太进去了。二和听到门里面,似乎有窸窣之音,心里自也透着难过,只是抬起袖子,不住地揉擦眼睛。
悲惨的时候,那也很容易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田大嫂开了门,抢着出来,见有一位女看护经过,就一把抓住道:“小姐,小姐,小姐,快去请一位大夫来!”
女看护站住了,向她翻着眼道:“人死了两三个钟头了,你不知道吗?”
田大嫂道:“不是不是!有一位老太太在屋子里晕过去了。”
二和来不及听她详细的说下去,跳了起来,就向病室里撞了去,只见床上的二姑娘,是由白被单里伸出一只手来,丁老太却手搭了床沿,坐在地上。虽是背靠了床脚,没有躺下,而头是向前垂着,已经与胸脯相接了。二和抢上前,两手抱着老太,嘴对了她耳朵,连连叫了两声妈,她哼也不哼一声。田大嫂抢着进来了,因道:“二和,你可别胡动手。老太太晕过去了一会子就好的,先让女看护进来瞧瞧,搬到别个屋子里去,请大夫瞧瞧。”
二和坐在地上,就双手拥抱了丁老太坐着,一会功夫,女看护进来了,因道:“这样大年纪的人,让她坐在地面上,那是不大好。你们赶快去挂一个急号,请大夫来看。我就去找子来,用病床来把她带去。”
二和伸手摸了一摸衣袋问道:“挂急号多少钱?”
女看护还没有答话,门缝里,田老大伸进一个头来,插嘴道:“不要紧,我这里预备着钱了,我去替你挂号。”
二和也来不及详细的问,只说了一句劳驾。看护也是看到老太太病势来得凶猛,便也很快的找着工人推了病床来,将老太太送到急诊室里去。二和不敢放心,紧紧的在后面跟着。医生将老太太周身察诊过了一遍,见二和垂了两手,悄悄的站在身后,便道:“这老太太是你令堂吗?”
二和道:“大夫,病症很严重吗?”
医生将听筒插到袋里,两手也随着放在白罩衣的袋里,对了病床上的丁老太注视了一下,微微摇着头道:“相当的严重,要住院。”
二和道:“怎么陡然得了这样重的病?”
大夫道:“刚才不过受了刺激。她心脏很衰弱,上了年岁,不好好地看护着,那是很危险的。”
二和也来不及加以考虑猛可地答道:“当然住院。”
医生就在屋旁桌上开了一张字条,交给女看护,向三等病室里去要床铺:一面在丁老太身上打针。二和听到丁老太又轻轻哼了一声,觉得有些转好的希望,心里比较得安慰一点。可是那女看护来答复,却是三等病室里没有床铺,二等病室里也只有一张床铺。大夫回转头来,向二和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问道:“令堂的病,最好是住院,而且,现在也移动不得。这二等病室……”
他说话时,取下他鼻子上架的宽边眼镜,在裤子袋里取出一条白绸手绢来,将眼镜缓缓的擦着。二和道:“就住二等室罢,大概要先交多少钱,才可以住院?”
大夫戴上眼镜,望了他身上道:“这个你向交费处接洽。”
说毕,他出诊室去了。
二和跟了出来,田老大和蒋五都站在门外等着。田老大道:“老太要住院吧?”
二和皱了眉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叫我怎么办?大概还是非住院不可。老太心脏衰弱,动都不能动了。”
田老大道:“那不要紧,我已经给你预备下钱了。二等病室,是五块钱一天,须缴十天,是五十元,再加上预缴二十块钱的医药手术费,共要缴七十块钱。”
二和向他看看,回转头来,又向蒋五看看,犹豫着问道:“莫非还是你那二百块钱?”
田老大伸着两手乱摇了几下道:“你不用过虑。这笔款子,是我由五爷手上借来的,将来由我归还五爷就是了。你算在我手上借去的钱,那还不行吗?”
二和将两手环抱在胸前,皱着眉对了地面上望着,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请你挪过来,先用几天,往后我再想办法奉还。”
田老大道:“我二妹虽然死了,我们亲戚总是亲戚,谈什么还不还的话!我们先把老太太安顿好了再说。”
二和眼望了地面,很久很久,才叹了一口气。蒋五向田老大道:“你还迟疑些什么?还有一个要等着收殓的呢。”
这句话又提起了二和的伤心,见身边放了一张长椅子,一歪身坐在上面,手拐撑了椅子靠,将手扶了头,又只管垂下泪来。他在这伤心,田老大把缴费的手续,完全办完了,把收款股的收条交给了二和,因道:“哭着,就算能了事吗?还得打起精神来作事呢。”
二和跳起来答道:“是的,我还要办事呢。”
于是先将丁老太送进了二等病房,再回转身来,和二姑娘料理身后。人也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渴,除了哭,就是忙着拿钱买东西。等着把二姑娘收殓入棺,由医院后门送到城外一所庙里停放,已是下午三点钟。人实在是支持不住,就在禅堂里借了和尚一张木榻睡着。
等到醒过来了,在桌上已经点一盏煤油灯了。和尚含笑走进屋子来向他道:“丁先生,醒过来了?那位田先生说,请你不必回去,就在小庙里安歇。”
二和道:“那为什么?”
和尚道:“田先生说,怕你回去看到空屋子会伤心的。”
二和坐在木床上出了一会神,点点头道:“那也好,但不知现在几点钟了?”
和尚道:“时候倒是还早,丁先生可以在我们这里喝点茶,吃点素面。田先生说,他七八点钟会来一趟的。”
二和看那和尚瘦长的脸,眉毛峰上簇涌出几根长毛,穿件布衣僧袍,干干净净的,却也不见得怎样讨厌,便依了他的话,和老和尚闲谈了一会。老和尚也陪着用过了茶、面。还不到九点钟,庙门外一阵狗叫,随着在寂寞的大院子里,发生着脚步响。隔了窗户,就听到田老大问道:“二和醒过来了吗?”
二和道:“我听着你的话,没有回家去呢。”
田老大倒跑得的满头是汗。走进屋子来,就把头上罩的一顶线帽子摘下,不曾坐下,脸上先带一分高兴的样子。因道:“你放心罢,所用的二百多块钱,都有了着落,不必还了。”
二和也站起来,抓住他的手道:“听你这话,可是姓刘的送来一笔款子了?但这笔款子,我断断乎不能要!”
田老大按住他的手,让他依然在床上坐下。因道:“既是你说明了,不用这种钱的,我岂能那样傻,非接收他钱的不可?姓刘的也许是天良发现了,他说他并不求你的谅解,这一笔钱,愿同你作一桩买卖。请你随便在家里挑一样比较值钱些的东西给他作抵,就算你用东西变卖来的钱,当然不算得姓刘的好处。”
二和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
田老大道:“不是说比较值钱的东西吗?你看着桌子值钱,你就把桌子给他,你看着椅子值钱,你就把椅子给他,好不好呢?”
二和还是抱了两只手在胸前,低头望着地面,又摇了两摇头道:“我怕姓刘的这家伙,又在玩什么手段。”
田老大道:“这是没有别人在这里听到,要不然,你倒成了个小孩子。人家拿二三百块钱,随便买你一项破烂东西,他有什么手段?”
二和道:“我也正因为他这件事作得有些奇怪,想不出他另有什么作用。”
田老大道:“有什么作用呢?你不是他公司里的人了,他用什么手段时,你可以不睬他。”
二和道:“哼,我也不怕他用什么手段!现在我还有个老娘,假如我没有这个老娘,慢说他不过是公司里一个经理,就是带着十万八万军队的军阀,我也要和他碰碰。”
田老大没作声,挨了桌子坐下,自在身上口袋里取了一盒烟卷来,递给二和一根,自衔了一根在嘴里,靠了墙壁坐着抽。见桌上有一张包东西的破报纸,就拿起来看了一看,很久很久,没有作声。二和也拿了烟卷放在嘴里,缓缓的抽着,见田老大始终没有作声,因道:“大哥,你为什么不言语?”
田老大这才放下报纸来,向他摇摇头道:“老二,你这个少爷脾气,直到现在,丝毫也没有改。教我说些什么!”
二和道:“你也应当原谅我。一而再,再而三上了人家的当,我现在是对于什么出乎意外的事,都有些害怕。既是大哥这样说了,我一个穷家,没有什么可卖的,只有我睡的那张铜床,是祖传之物。据我母亲说,当年买来的时候,也值个二三百元。现在虽不值那个钱,到底是一样有价值的东西。就请你转告老刘,把我这张床抬了去罢。像我们那种人家,还摆上那样一项古董,本来不配,都只为我娘说,什么祖业也没有,这床留着我结婚罢。现在我已经用这张床结婚了,卖了也好。”
田老大点点头道:“你这话对,我想着,也只有那张铜床好卖。我明天叫人去搬床罢。”
二和道:“最好一早就搬了走。趁着我没回家,东西先出了门,也免得我心里头又难受一阵。”
田老大道:“好的,今晚上我陪你在庙里睡一宿。明天一大早,你上医院瞧老太太去,我就和你去办这件事了。”
二和也觉这话妥当。回得家去,不见娇妻,不见老母,那是很难堪的。就同田老大在庙里住下。
可是在二和家里,的确是出了问题了。他家里雇用的老妈子陈妈,见主人全家都不在家,就也认为是个绝好的捡便宜机会。关上了大门,首先就来开二和房间里的箱子。这是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点上灯,认为决没有什么人在这时回来的。可是她想了很久的法子,也没有把箱子的锁打开,他主人总是要回来的,又不敢打破箱子。正自对了箱子坐着出神,还要想第二个办法来打开箱子。可是大门咚咚的响着。迎出来开门,却是田大嫂来了,她一点也不客气,就坐在二和屋子里代他看家。陈妈遇到这样一位对头,心里实在难过。
到了七点多钟,又有人敲门,她这就想着,必定是二和回来了,在院子里故意唧咕着道:“我没有瞧见过的,一个娘们,随便的就向人家跑!要不是我在家里看守着,不定要出些什么花样。”
她说着话,将门打开,借了胡同里的路灯一看,却是很年轻的一位姑娘,穿着大衣,远远的送过来一阵脂粉香。向来不见有这种人到这里来的,便道:“你找错了人家了吧?”
那姑娘答道:“我叫杨月容,和这里丁二爷认识。你怎么没开门之先,就骂我一阵?你们主人在家吗?”
陈妈道:“我骂你干什么!我们二爷出门了。”
月容自言自语道:“可是上济南了?”
又问道:“那末太太在家吧?我见见太太。”
陈妈道:“太太死了。”
她说话时,两手还是扶着门站着。月容也生气了,放重了声音道:“我见见老太太。”
陈妈道:“老太太得了急症,上医院了。”
月容道:“你干吗!我说一句,你顶一句?”
陈妈道:“实情吗!我顶你干什么!”
月容道:“你这样对人说话,是主人翁告诉你的吧?好,我就不进去。”
说着,扭转身来就走,看到街上人力车子,就不问价钱,坐着回家去。
现在宋子豪夫妇,得了她的帮助,还搬到原先带小五住家的所在住着。月容在许多条件之下,已经有了间单独的房子。回家之后,推开自己的房门,就向一张小铁床上倒下去,将头偎在枕头里,放声大哭,那眼泪是奔泉一般,纷纷向下滚着。
黄氏现在也住在这里,帮着洗衣,作饭。听了月容的哭声,立刻同着宋子豪夫妇俩,直涌了进来,三个围了床头,全弯着腰,连连问是怎么了?月容坐起来,用手绢擦着眼泪道:“这是我自讨的。”
宋子豪着:“你说要去找二和去,是没找着他家吗?这也不值得伤心,明天再打听清楚了,再去一趟就是了。”
月容道:“没找到那倒罢了。想不到连丁老太对我都不谅解。”
黄氏道:“那怎么回事呢?她说了你什么重话了?”
口里说着,提起屋子中间白炉子上的热水壶,向脸盆里倾着。月容道:“见着老太太,就让她说我几声,我也有个分辩。”
小五娘道:“难道你到那里,他们不让你进去?”
月容道:“可不是!在大门里,一个老妈子就骂出来开门,说是大娘们不该胡跑。见了面一问,二和出门了,二奶奶死了,老太太得急症了!回了我一个一干二净。二和出门去了,也许是真的,老刘不是说他上济南了吗?怎么二姑娘死了,老太太得了急症了,这话也说了出来!那就干脆不愿见我了。接连碰了他那死老妈子三个钉子,叫我无话可说,心里实在憋得很。”
黄氏拧了一把热腾腾的手巾,递了过来,笑道:“姑娘,你才愿意生着这些闲气呢!后天你就上台了,你得好好休养两天才是。,,月容接过手擦了脸,一转身,见黄氏又捧一杯热茶上在面前,月容接着茶,叹了一口气道:“一个人,和别人没有利害关系,那是合不起伙来的。好了,从今晚上起,咱们再别谈姓丁的话。”
宋子豪道:“姑娘,这算你明白了,老早你就该这样做的。我们给你预备好了猪肉、甜酱、豆芽、豆瓣,正想和你作炸酱面呢,你不想吃一点吗?,,月容道:“干什么不吃?我也犯不上不吃。”
只这一句话,小五娘同黄氏答应不迭,立刻抢出屋子给她作面去。
宋子豪坐在旁边抽着烟卷,把他长到五十岁的经验之谈,详细的一说,无非人生只有钱好,有了钱,什么都可如愿以偿。譬如丁二和娶田二姑娘,也就是为了钱,假如你有钱,你不难把丁二和买过来,让他和二姑娘离婚。为了钱娶二姑娘,就可以为了钱休掉二姑娘了。月容正在气头上,对于他的话,却也并不否认。吃过了晚饭,老早的睡觉。因为上台的日子,只剩一天了,接洽事情多些,把二和的事也就丢在一边。
到了这日下午,刘经理却坐了汽车来访她,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杨小姐在家吗?”
宋子豪在屋里,隔着小小的玻璃窗户先看到了,立刻跳了出来。啊哟了一声,拱着两手平了额头,弯下腰去道:“真是不敢当,要你劳步。”
黄氏在厨房里出来,两手乱扑着灰,笑道:“我听到门口汽车响,我就纳闷,我们这儿也有贵人到?哟,可不是贵人到了吗?姑娘,快出来,瞧干爹来了。”
说时,那张灰黑的脸上,笑着皱纹乱闪。刘经理听到她又清又脆的叫了声干爹,也禁不住噗嗤一笑。黄氏以为刘经理也对她表示好感,索性抢上前两步,站在他面前,露出黄板牙来,只管咧了嘴笑。月容在屋子里梳头发呢,听说刘经理来了,左手拿了镜子,右手拿了梳子,只管发呆,没个作道理处,就是这样站在窗户边上,不肯移动。黄氏还是在外面叫着道:“姑娘,出来啊,干爹在院子里等着呢。”
月容本来也想出来迎接的,为了黄氏这样一喊叫,透着出来迎接刘经理是一件可耻的事,还是拿了梳子对着镜子继续的梳拢。
黄氏代他掀开门口的一条旧布帘子,笑道:“你瞧,干爹来了!忙着梳头,没关系,自己爷儿俩,要什么紧。”
月容板着脸,将镜子梳子,一齐向桌上一扔,啪的一下响着,瞪了一眼,随了回转身来。她以为可以作点颜色给黄氏看,却不料跨进房门口,站在面前的,却是刘经理。他笑道:“干吗老不出来?莫非是听说干爹来了,有些害臊吗?”
说着,就走向前来,轻轻的拍了月容两下肩膀。月容将身子向后一缩,正着颜色缓缓的问道:“干娘知道你到这儿来吗?”
刘经理自脱了大衣,放在月容床上。笑道:“你别尽惦记着干娘,也得放点好心到干爹身上来。”
说着,就躺在月容小床上,抬起两条腿,放在白炉子边的矮凳上。月容见他这样子随便,靠了墙站定,抱了两手在怀里,向他望着。黄氏在玻璃窗外面,倒张望了好几次,叫道:“月容也不倒一杯茶给干爹喝吗?”
月容道:“你瞧,左一句干爹,右一句干爹,叫得比我还要亲热。好像刘经理又多收了这么一个大干闺女。”
臊得黄氏说一声你瞧这孩子,随着就跑走了。刘经理躺在床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么一来,屋子外面就没有人打岔了。
刘经理将手拍着床沿道:“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月容笑道:“你坐起来罢,我真该给你倒一杯茶才像个主人的样子。”
刘经理道:“你坐下,我有话告诉你。你听我的话,比倒茶点烟伺候好多了呢。”
说时,又拍了床沿。月容没办法,只好在他放脚的方凳子上坐下。刘经理笑道:“这孩子怕挨着我?好像我身上长着长刺,会扎你似的。”
月容红了脸,笑道:“这院子后面,还有街坊呢,让人瞧见笑话。”
刘经理笑道:“爷儿俩怕什么的?我要送你一样东西,大概就送到了。”
月容道:“你别尽在我头上花钱,我不爱穿什么好衣服。”
一言未了,有人在院子里问道:“这是杨小姐家里吗?送东西来了。”
月容答应了一声,借着这机会,就跑出屋子去了。刘经理躺在她床上,只是微微的笑。
月容一会子工夫,两脚跳了进来,掀开门帘子就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把丁二和家里那张铜床给搬来了!”
刘经理这才坐起来,笑道:“我告诉你的话,你不听,我有什么法子?不然,你就早明白了?”
月容皱了眉道:“干爹,这件事真不好随便。你怎么好把丁二和的东西向我这里搬呢?”
刘经理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把丁二和的东西搬了来?他卖给我了,当然可由我来支配。”
月容道:“他卖给了你了?这张床是他家传之物,就是要卖东西,也卖不到这件东西上面来。”
刘经理道:“他全家人都到济南享福去了,这笨东西不好带;留在这里,又存放谁家呢?不如卖了是个干净。现在的丁二和,不是以往的丁二和了,别扭得什么似的。您想,您要是不闹别扭,我叫他来访您谈一谈,应该不来吗?”
月容手扶了床栏杆,望着刘经理,很是出了一会神。刘经理道:“我是真话,你相信不相信?”
月容出了一会神,问道:“他家没有出什么事故吗?”
刘经理被她这样突然的问着,心里像是一动,可是脸上依然很镇静,带着微笑道:“你小小年纪,倒是这样神经过敏。”
月容道:“我实对你说,我昨天到他家里去一趟,你不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可是我也找到了。”
刘经理红着脸没有话说。月容道:“不过我也不怪你,你不告诉我,也许是一番好意。我找到那里,大门还没有进去,接连就碰了三个钉子。”
说着,就把昨晚在丁家敲门的事说了一番。刘经理脸上变了好几回颜色,到了最后,两手一拍道:“怎么样?你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吧?”
月容道:“请你告诉我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姑娘好了吗?”
刘经理道:“这女人太岂有此理,你还提她作什么!你真有那耐性,还去找她。”
月容道:“那天晚上,她冲到饭馆子里来,虽然是她的错处,但是她疑心我在你面前说坏话,至于把二和轰到济南去,那也是窄心眼儿的女人,所作得出来的事。所以我下了决心,要见她把误会解释一下子,而且也要看看她的病。”
刘经理道:“有什么病?没病,讹诈罢了。他婆媳两个,硬要将这张铜床卖我三百块钱,不然,那女人就要打动了胎来讹我,和我打官司。我没法子,照付了钱。在昨日下午,他们全家上济南了。老实说,我轰他们走,一大半是为了你。”
月容不由得两朵红云,飞上脸腮,因道:“他在这里,也碍不着我什么事。”
刘经理道:“你不知道吗?他因为看到你和我同进同出,恨极了,打算在你登台的时候,他找一班人在台底下叫倒好。你想,我们预备大大的捧你一场,让你出一场十足的风头,若是让整群的人在台底下叫起倒好来,那不是一场大笑话吗!你想,我们在饭馆子里吃饭,谁也碍不着谁,他女人都可以来,花几毛钱买一张戏票,谁也可以到戏院子里去的。你就能保证他们不捣乱吗?二和在公司里说的话,比这厉害的是多之又多,但是我怕你心里难受,我并没有把他这些话传达到你耳朵里去。可是你也到丁二和家去碰过钉子的,你想到他们翻脸无情,总也可以相信我的话有几分真吧?”
月容呆立在床头边,很久不能作声。刘经理突然站起来。握着月容的手笑道:“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去。”
月容被他拉着手,并不抽回来,只低了头站着。刘经理笑道:“傻孩子,以后我好好地捧你红起来,别去傻想丁二和,现在你该明白我这话不错了吧?”
月容还呆不作声。站着很久,刘经理低头一看,见她脸上挂着两行眼泪,眼睛红红的。立刻连连拍了她几下肩膀,笑道:“胡闹,胡闹,这也值不得一哭!干爹明日给你找个漂亮的女婿,不赛过丁二和十倍不算。”
这一句话,倒是月容听得进的,却想出了一篇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