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亚英抬头所看到的,是本地风光旅馆这间屋子的每日房价条子。原来他只打算在城里勾留两三天,企图得一点意外财喜。自从遇到黄青萍小姐,就有在城里久留之意。既不能像林宏业一样,住着那样好的招待所,自必在这旅馆里继续住下去,单是这笔用费,那就可观了。加上每日的伙食,应酬费、车费,茶烟费,恐怕在城里住上一月,就要把卖苦力赶场积攒下来的钱,完全用光。用光之后,是继续经营乡下那爿小店呢?还是另谋出路呢?最稳当的办法,自然还是下乡去,现成的局面,只要把得稳,每月都有盈余,可以把握一笔钱,在抗战结束后去作一点事情,比较去向分公司当小头目,是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事。要走,立刻就走,早走一天,早节省一天在城里的浪费。但是这样做,就要把这位漂亮而摩登的黄小姐抛弃了,光是漂亮而摩登的小姐,把她抛弃了,那也不足惜。可是人家在曾经沧海的眼光里,是把自己引为好朋友的。人生难得者知己,尤其是个异性知己。
他想到这里,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不能耐心着坐下去了。插了两手在大衣袋里,就绕着房子踱方步。他在这屋子里总兜有二三十个圈子,思想和走动的两只脚一样,只管在脑子里兜圈子。他想着:黄青萍是个思想行为都很复杂的人,也必须从多方面去看她,才可以知道她为人的态度。她也许像二姐说的,想利用我,也许是她在朋友里面,觉得我是比较合条件的。也许是她和我家有点认识,因之联想到我也不错。也许她原是想玩弄我的,自从和我接近之后,觉得我这人还忠厚,于是就爱上我了。
亚英自己这样想着,便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这愉快由心头涌上了脸,虽是单独的一个人在屋子里,也自然而然的嘴角上会发出微笑来。心里一高兴,脚下倒觉得累了,这就倒在沙发坐着,微昂了头,再去幻想着黄小姐谈心时的姿态,也不知是何原故,突然感觉到,应当写一封信给她。好在皮包里带有信纸信封与自来水笔,坐在电灯光下,就写起信来。这封信措辞和用意,都是细加考虑,才写上白纸,因之颇费相当的时间。而原来感觉到在重庆久住,经济将有所不支的这一点,也就完全置之脑后了。
信写好了,开始写信封,这倒猛可的就让自己想起了一件事;这封信怎样的交到黄小姐手上去呢?邮寄到温公馆,那当然是靠不住,万一被别人偷拆了,要引出很大的问题。若是托二小姐转交呢?一定交得到,那又太把问题公开了。那么,最好是当面直接交给她。她必定说,有话为什么不当面说,要转着弯子写上这样一封信呢?除了上述这三种办法,正还想不出第四种,真有教人为难之处。于是把信纸插进信封套里,对雪白的纸上,呆望着出了一阵神,不觉打了两个呵欠。自己转了一个念头,好在只有信封面上,这几个字,等着有什么机会,就给它填上几个什么字好了。只是今天和她分别时,不曾订着明日在哪里会面,这却有点找不着头绪。随了这份无头绪,又在屋子里兜起圈子来。这回却是容易得着主意。他想到二小姐住在温公馆,是自己的姐姐,总可以到那里去随便探望她。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这类以晏起为习惯的摩登妇女,总还在温公馆。看到二小姐,就不难把黄小姐请出来,然后悄悄的把这封信塞到她手上,和她使一个眼色,她必然明白。信收到了,她不会不答复的,看她的答复,再决定自己的行止,就各方面顾到了。这样自己出难题,由于自己解答过了,方才去安心睡眠。
第二天一觉醒来,竟是将近上午十点钟。赶快漱口,洗脸,梳头发,整理衣服,即刻就向温公馆去。到了那里时,两扇大门敞开着,远远的站着出了一会神,正想到怎样进去,向传达处打听。就在这时,大门里呜呜的一阵汽车喇叭响,立刻闪到路边靠墙站定,看那汽车里面,共是三位女性,其中两个就是黄小姐与二小姐,另外一个不认得。她们都带了笑容。彼此在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车子外面。小汽车走得又快,一转眼就过去了。想和她们打一个招呼,也不可能。呆站了一会,心里想着,这真是自己的大意,早来五分钟,也把她们会到了。想了一想,也只有无精打彩依然走回去。自己正还没有决定今日上午的课程,现在有了工夫,不如找找那位梁经理去,应当继续这次进城来所要办的那件事。他有了这个意思,便来那家公司拜访前梁司长,现任的经理先生。但到了那里,恰好他不在家。
去这公司不远,却是李狗子任职的那家公司,依着他父亲区老先生的见解,虽不必以出身论人,然而知道李狗子出身最详细的,还是区家父子,去得多了,万一漏出了人家的真出身,不是区家父子透露的,他也会疑心是他们透露的,总以避嫌为妙。但又一转念,李狗子是包车夫出身的人,还可以讲些江湖信义。想到这里,已经走到李狗子公司的门口,既来之,就和他谈一谈吧。于是走向传达处,告诉要会李经理。传达照例要一张名片。亚英还不曾答话,忽听得里面有人大声说道:“二先生,你不要理他。他这样办事,也不知道给我得罪多少客了。”
说话的正是李狗子,他身穿大衣,头顶帽子,手上拿了斯的克,正是要出门的样子。亚英迎上前去,李狗子握住了亚英的手,紧紧的摇撼了一阵,笑道:“欢迎,欢迎!我们一路吃早茶去。”
说着,挽了他的手就向外走。亚英道:“你请我吃早点,我倒是并不推辞。不过我看你这衣冠整齐的样子,分明是出去有事,若是陪我去吃早点,岂不耽误你的事。”
李狗子将他一扯,扯着靠近了自己,然后把右手的手杖,挂在左手手臂,将右巴掌掩住了半边嘴,对着亚英的耳朵轻轻地唧咕着道:“我这个经理,有名无实,事情都由别人办,你有什么不知道的!而且我也根本坐不住办公室,你教我像别位经理先生一样,一本正经,坐在写字台边看些白纸写黑字的东西,那犹如教我坐牢。发财有命,坐牢去发财干什么!”
亚英笑道:“经理坐办公室是坐牢,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当经理的人都有你这样一个想法,那就完了。”
李狗子笑道:“可是我不坐办公室,我这经理也没有白当。我每天出来东钻西跑,总要和公司里多少找一点钱。我常是这样想,我若是作了真龙天子,也不能天天去坐金銮殿,只有请正官娘娘代办。我还是干一个兵马大元帅东征西荡。”
说着话,两人早已出了公司门,在马路上走。
亚英正要笑他这话,身后却有人代说了:“死砍脑壳的,害了神经病,在马路上乱说,不怕警察抓你!”
这声音很尖利。亚英回头看时,却是个摩登少妇。李狗子回过身来,拍着她的肩膀道:“在马路上我不能乱说话,你倒可以乱骂人。”
他拍着她的肩膀,那正是顺手牵羊的事。她矮小的个子,和李狗子魁梧的身体一比,正好是长齐他的肩膀。不过她的烫发顶上,盘了一卷螺纹,却是高过他的肩膀。她脸上红红的涂了两片胭脂晕,正和她的嘴唇皮一样,涂得过浓,像是染着一片血。皮肤似乎不怎样细白,胭脂下面抹的粉层,有未能均匀之处,好似米派山水画的云雾,深浅分着圈圈,大有痕迹可寻。李狗子笑嘻嘻的向亚英道:“这是我女人。喂!这是区先生,是我老师的二少爷,是师兄。”
李太太向亚英笑着点了个头。李狗子道:“你在路上,追着我干什么?”
李太太道:“我要你同我到南岸下乡去一趟。我表哥有二十石谷子,要出卖,卖了请大律师打官司。我们买下来,要得?”
李狗子道:“我哪里有工夫下乡,买了谷子,我们又放到哪里?”
李太太道:买了,还放在我表哥那里,也不要紧。过了两个月,再在乡下卖出去,盘都不用盘,包你攒钱。弦亚英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李太太也是这样的生意经。”
李狗子听了他夸奖太太,眉飞色舞笑道:“总算还不错吧。”
说着向太太道:“我陪二先生吃早点去,你也去一个吧。生意经回头再谈。”
她向亚英看看,见他少年英俊,是李狗子朋友当中最难得的了,便笑道:“为啥子不去?我请客吗?二先生吃下江馆子,要不要得。”
亚英笑着说是听便。
三人到了馆子里,找好了座位。这李太太表示着内行,首先向茶房道:“和我们先来一笼包饺,半笼千层糕,一盘肴肉,中碗煮千丝。”
亚英笑道:“扬邦馆子里的吃法,李太太全知道。”
李狗子笑道:“她不是跟我老李吗?你不相信,她还很会做扬州菜。二先生哪天没事,到我家里去吃顿便饭,让她亲自下厨房里,作两样可口的菜你吃。”
亚英道:“那不敢当,怎好让经理太太作菜我吃!”
这一声“经理太太”的称呼,使她两道浓眉,八字伸张,望着亚英又露出金牙了。这经理太太一个名词,她自然不是今日首次听到,只是像亚英这样年轻而又漂亮的人物称呼她,她感觉得特别受用。
这时茶房已把千丝和小笼包饺,陆续的送上桌来。李太太伸出筷子先夹了个包子,送到亚英面前。又把在一个酱油碟子里斟上半碟子醋,然后夹了大碟子里一撮姜丝,在醋里一拌,笑嘻嘻地也送了过来。他“呵呀”了一声,站起身子,连说不敢当。李狗子笑道:“我们这位太太,待人最是热心不过。凭了我这点身份,她是你一个老嫂子,她一定可以招待得你很好。你在城里不是还要住些时候吗?住在旅馆里,未免用钱太多了。你暂时搬到我家里去住,好不好?”
李太太立刻笑着点头道:“要得,要得!到我们那里去住,我包你比在旅馆里安逸得多。”
亚英笑道:“多谢二位盛意,这事让我先考量考量。我是急于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刚才所说大生意作得有些讨厌,这还是我一百零一回听到的话。作生意的人,还有嫌生意作大了的吗?你可不可以把这理由解释给我听听?”
李狗子把酒喝够,口滑了,已经忘记了敬客,左手捏住了茶杯不放,于是举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脖子伸长,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呢?开公司要什么股东,要什么董事会,还有常务董事和董事长。这下面才是总经理和经理。经理之下,这个主任,那个主任。办一件事,你扯来,我扯去,这个签字,那样盖章。作经理的人要钱用,还得下条子签字,一点小事都有这样麻烦。到了办公时间,有事无事,都要坐在办公桌上,一点也不自由。自己若开一家小店,自己是老板,自己是帐房,我爱坐在柜台就坐柜台,不爱坐柜台,睡午觉也好,在外面茶馆进酒店出也好,谁也管不着。钱柜子里的钱,一把钥匙,在我身上,我爱什么时候拿钱,就在什么时候拿。我爱用多少就用多少,那多么方便。我真后悔,拿出许多股本开公司,自己用自己的钱,不能随意还罢了,一天要被拘留好几个小时。如今要不干,股子又退不出来,真是糟糕。”
亚英笑道:“妙论妙论,重庆千千万万的经理人物,像你这样见解的,我还不曾遇到第二个。李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
他望着她,以为她和李狗子这一对人物,是些什么思想,会在脸上表现出来。李太太见他端详自己的面孔,高兴极了,故意笑着把头一低,然后答道:“他的话我也不大懂,作大公司经理有什么不好,比老板的名声也好听些吧?”
李狗子笑道:“你外行,作生意买卖要什么好听,怎么样子挣钱,怎么样子办就好。”
亚英道:“那不尽然,在这个社会上,名利是有联带关系的。你不见许多发了财的人,都想弄一个官做?他的意思,并非是想在这个时候,当一名穷公务员,想捞吃饭不饱,喝酒不醉的那几个薪津。有时一张印了官衔的名片,比你们在公司有多少股权的那张股票,确实有价值些。说到这里,我就要驳你老兄两句,你不也很是想和政界上来往来往吗?”
李狗子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酒,脸色开始有点红起来,虽不知道他这一阵红晕的原因,是酒呢,还是难为情呢?然而他的面孔上,确有那种带了春意的红色,他笑道。“果然是这样,现在我就想弄个挂名的官做做,可是,我不是为了公司里买卖上能弄几个,我李仙松辛苦了半辈子了,如今……”
他说到这里,左手按住了桌沿,右手放下酒杯,伸出五个指头,将巴掌心对了亚英照着,睁着双眼,嗓子里吞下一口津沫,笑道。“我大概有这个数目。”
亚英望着微笑了一笑,料着他这一比,决不会说是五十万,不是五百万,就是五千万。李狗子倒不管人家这一笑,意义何在,仍旧接着道:“只要我不狂嫖浪赌……”
李太太一扭身子,嘴一撇,抢着道:“喝了多少酒,乱吹!你还打算狂嫖呢,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大年纪!”
李狗子笑道:“这不过譬方说,你急什么?你等我说完,不要打岔。二先生,你想我能把几个钱用光吗?只要好好经营,饭是饿不到的。不过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有道是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我总要弄个头衔,将来回家乡拜访乡长族长呀,上坟祭祖呀,那就体面得多,就说我女人,人家都叫她太太,其实这是人家客气称呼罢了。我没有作老爷,她怎么会是太太?若是我弄了一个官衔,她这个太太的称呼,才是货真价实。我也不想做好大的官,到了自己家乡,可以和县长你兄我弟称呼,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仰起头来哈哈一笑。亚英笑道:这有什么难办呢?你多作点社会事业,人民一恭敬,政府一嘉奖,你在社会上有了很好的名誉,县长对你就要另眼相看了。一李狗子伸手抓抓耳朵,笑问他道。“什么叫社会事业?这社会事业又怎样的办?”
亚英被他这一问,也觉得一部廿四史,一时无从说起,偏头想了一想,笑道:“社会事业很多,就以你能办的来说吧。你到家乡去捐出一笔款子来办几所学校,平民学校可以,小学可以,中学也可以。或者你向医院里捐笔款子,让他们设备完全些。或者开一家平民工厂,救济失业的人。或者……”
李狗子将手连连的拍了桌沿,笑道:“我懂了,我懂了,这是作好事。作好事是可以传名的。但那究竟是在家乡当大绅土,大绅士果然是和县长并起并坐,但究竟不是官。说到一个人荣宗耀祖,死了在坟上石碑上,刻上大字一行,究竟要有一官半职才行。你说我这个指望究竟办得到办不到?”
李太太笑道:“二先生,你不要信他乱说。左一个究竟,右一个究竟,究竟要不得。他实在要一个好朋友指点指点他,才有希望。听说他要请你大哥教他读书,也没有办到,我硬是欢迎你搬到我们家去住。你看要不要得?”
李狗子鼓了掌道:“要得要得!”
亚英见他夫妻二人竭诚欢迎,除了谦逊几句,却不能坚决拒绝他们的邀请。
这一顿早点,为了李狗子高兴话多,足足吃到下午一点钟方才散去。临别的时候,李太太又再三的叮嘱着,务必把旅馆房间退了。亚英也就含着笑容随便的答应了两句,匆匆的告别。他这个匆匆之势,倒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觉得李狗子虽为人慷慨,可是彼此知识水准,相差太远,初听他的话天真得可笑。久听了他的话,却又无知识得可厌。至于他那位夫人,除了穿得摩登,全身没有一根骨头是赶得上时代,而有些地方知识,还不如李经理。在这种情形下,怎样可以搬到他家里去住,自不如早早离开,避免了他们的邀请为妙。
他在街上走着,心里也陆续的想着心事,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在忙着找饭吃,但为了要找更多的钱花,又不能不在这无一定目的的情形下,随时随地想办法。怪不得那些商场掮客,和作投机生意的人,总是在马路上跑。自己还不曾走上作掮客的路,已是在马路上跑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什么事不能干,却也要这样钱迷脑瓜,满街满市的乱钻。
由这里可以想到黄青萍小姐,表面上周旋阔人富商之间,内心上所感到的痛苦,那是不难想见的。想到了黄小姐,就不免伸手到衣袋里去掏摸那封写好未交出去的信,掏出来看看。信面上虽是自己写的青萍小姐几个字样,也觉得这“青萍”两个字上,就带有一种浓厚的情韵。
亚英回到旅馆,桌上却见林宏业写了一张字条放在那里。上写:“顷得老伯来信,亚杰有电回家,不日即乘飞机回渝,老伯嘱你在城稍候几日。”
他坐着想了一想,照说老三和人照料货车,应当是不会坐飞机回来的。不过他现在是和西门德博士合作,也许为了西门德的原故,要回来一趟,这就很好。自己正狐疑着,还是下乡呢?还是在城里再混几天?现在可以借这个原故,定下决心了。今天下午,自然是见不着青萍,晚上或者可以在咖啡座上会到她。有了这个计划,五点钟以后,就开始忙起来。先到林宏业住的招待所去打听了一趟,他出去了。接着到温公馆去一趟,问问区家二小姐回来了没有,也是没有回来。他是向温公馆传达问话的。问过这话之后,特地表示一下自己的身份道:“我也姓区,我是二小姐兄弟。”
于是慢吞吞地问道:“和她一路出去的黄小姐回来了没有?”
他觉着这样的问着,是不会发生什么漏洞。可是提到黄小姐,似乎人家就感到惊异,那传达对他身上看过一遍之后,才答复了五个字:“都没有回来。”
亚英不能再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听黄小姐,自己单独的在小馆子里,吃过晚饭,便再到招待所。以为碰见二小姐的话,可以请她带一个口信给青萍。二小姐来是来了,却和宏业一路出去吃饭去了。亚英踌躇了一会子,慢慢地走出招待所,站在马路边的人行路上,向两面张望了一下,他感觉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可又不知道这烦闷从何而来。对马路上来往的少女,免不了都看上一眼,尤其是孤独着走路的女性,更觉得可以注意。他也知道,黄青萍决不会一人在马路上闲溜,可是在这野鹤闲云,毫无捉处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要到人丛中去寻觅。
他掏出挂表来看看,已是八点半钟,以上咖啡馆的时间而论,也许这时黄小姐已吃完了晚饭,她应酬已倦,是该轻松一阵了。有了这个念头,自己也就直奔咖啡馆来。这时咖啡馆内电光雪亮,由满座上的玻璃杯碟上反映出灯光来,西装男子和烫头发抹口红的女郎,在笑语喁喁的情况下,围绕了各副座头。这就是重庆咖啡馆的趣味。少年人到了这种场合,自会引起一种兴奋。这就不寻觅什么黄小姐白小姐,也须找个位子坐坐。于是挤到最后一间火车座,靠了对外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向四周看了一看,并没有黄小姐在内,自己还怕看得不确实,借着脱大衣又站起向大茶厅周围极注意的看了一看。在最后并不看到黄小姐的时候,在失意的情态中坐下。
这咖啡馆的茶房,对于这些事是最能观风色的。他已老远的迎上前来,笑嘻嘻的低声道:“你先生一位吗?找哪一位?”
亚英道:“那位黄青萍小姐,今天来过了吗?”
茶房笑道:“你等一会子吧,她还没有来呢。她每天是必会到这里来一趟,我们极熟。”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了一种会心的微笑,向亚英很快的看了一下。亚英也就带着笑容坐下了。茶房送过来一杯柠檬茶之后,让他消磨了十五分钟,他又向茶房要了第二杯茶来喝着。
可是把第二杯茶喝过之后,黄小姐依然还不曾来,他觉得这样一直等下去,有点近乎无聊,就叫茶房来会过了茶帐,缓缓的穿起大衣,缓缓的走出咖啡馆。他以为这样动作可以延长一些时候,也许等着了黄小姐的。然而他终于是失望,站在咖啡馆门口,出了一会神,便向旅馆走去。
但只走了十来步路,一辆汽车开到咖啡馆门口停住。他情不自禁的注目看去时,一个男子先下来,接着一个摩登女郎后下来。这女子的身材,就是在眼光下留一个浅浅的影子都认得出来的,那正是等候已久,未曾等着的黄青萍小姐。且不问她的行为如何,早上坐着汽车,正午坐着人力包车,晚上又坐着汽车,这岂不是随时受着不同主人的招待。一个青年女子,变成了这种流动形的交际,实在不妥。远远的看那男子,是一个高大的个儿,微弯了一只手,扶着青萍越过马路,向咖啡馆里走去。
亚英很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干涉青萍的行动,自也不必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徒然引起大家的不快,于是微微的叹口气,低着头走了。
第二天早上,亚英还是赴青萍之约,到广东馆子吃早点。青萍来得倒很早,一见亚英便热情地和他握手。亚英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深怕来晚了,赶着跑来的,昨晚上我见着你那张字条,觉得今天早上这个约会实在是好,如其不然,我一个人也会独自来吃早茶的。”
青萍把她面前自己用的茶杯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年轻轻的人,活泼一点,别尽向苦闷那一条路上走呀!凡事总是乐观才好。”
亚英哈哈笑道:“你误会了。我告诉你一个笑话,上次我和你谈过的那个李狗子夫妻两个,对我特别客气,硬拉着我要我搬到他们家里去住,我婉转着道谢。他那位夫人竟是要到旅馆里来搬我的行李。我猜着他们今天早上必然会来,所以我就预备溜开来。”
青萍道:“在经理公馆里住着,不比在旅馆里强的多吗?你搬去好了。”
亚英道:“第一,是我们约会会感到不便。第二,他们那种识字有限的人,实在气味不相投,终日盘桓,叫我和他们说些什么呢?”
青萍笑道:“你成了西天路上取经的唐僧了,一路的山妖水怪都要吃你这唐僧肉。我想那位李经理太太年纪很轻吧?”
亚英不觉得两只手同时举起,向她摇着笑道:“这话可不能开玩笑,李狗子虽没有知识,倒是一个心直口快的朋友。”
这时茶房正陆续的向桌上送着点心碟子。青萍取了一个大包,两手劈了开来,把里面的鸡肉馅子,翻了出来,翻落在面前空碟子里。亚英道:“你不吃这馅子吗?我曾遇到过这样一位小姐,把大包子的肉馅儿剔了出来,光吃包子皮,这倒是无独有偶了。”
青萍也不说什么,放下包子皮,将筷子夹了那鸡肉馅儿送到亚英面前,笑道:“别糟踏了,你替我把这鸡肉馅几吃了吧。”
亚英当然不能辞谢,立刻端起面前的小碟子将馅儿盛着。青萍便吃了那包子皮,又举起筷子陆续吃桌上那些碟子里的点心。她看到亚英把那鸡肉馅儿吃了,才含笑说道:“人的口胃相同,叫我吃下去,应该也是好吃的吧?”
亚英笑道:“这情形就是这样,在我觉得好吃,就有人觉得不好吃,甚至还有人厌恶。不过大家说是好吃的,总可以认为是好吃。”
青萍道:“这话对了,不问鸡肉是清炖,是红烧,或者剁碎了作大包子馅儿,鸡肉总还是鸡肉,年轻女人会例外吗?”
亚英始而还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及至她说到最后一句,这就明白了。哈哈笑道:“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多谢!多谢!”
说到这里,他提起茶壶来慢慢的向杯子里斟着茶,自然眼睛也看在茶杯里。他低了声音道:“我正等着一个很大的期待。”
青萍看了他笑道:“大声点说呀!让我听清楚一点。”
亚英放下茶壶,且不喝茶,两手交叉着,合抱了拳头,将手肘横了靠在桌沿上,很快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望到点心碟子里去,脸色沉着了,还是用那不大高的声音,答道:“我决不是开玩笑,可是我又没有那勇气敢和你说。”
青萍将面前一只空茶杯子向桌子中心推了一推,也将手肘横倚靠在桌沿上,向他笑道:“你就勇敢一点吧!碰了我的钉子,反正当面也没有第三个人。”
亚英道:“我觉得……”
说着他扶起筷子来,夹了一块马拉糕,但他并不曾吃,将糕又在面前空碟子里放下了,筷子比得齐齐的,手扶了筷子头,因道:“抗战已经几个年头了,我们青年……”
青萍将手摇了两下,笑道:“我们两个人谈话,哪里还用得着自七七事变以来那一套抗战八股?干脆,你自己要怎么样?又打算要我怎么样?”
亚英抬着眼皮看她一眼,觉得她颜色很自然,便道:“我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想劝劝你,可不可以把无味的应酬减少一点?”
青萍先是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对的,我要避免一切应酬了,不但是无味的应酬,就是有味的应酬,我也要避免,只是我有个等待。”
亚英听到这里,忽然省悟,起来将身子挺了一挺,因点着头道:是的,你有一件事托我,我没有替你办。力青萍笑道:“你说的是要你对付那个姓曲的,只要他不来麻烦,我也就不睬他了。”
亚英道:“那么,他现在没有来麻烦你?”
青萍道:“你给我一支香烟吧。”
亚英在身上摸出烟卷盒子来给了她一支烟,她将两个细嫩的手指,夹着纸烟,放在唇里抿着,燃着了,一偏头,喷出一口烟来,烟像一枝羽毛箭向前射出去。她然后微笑道:“他为什么不来麻烦我?也许一会儿就会来麻烦我,这且不去管他。你打听出来,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吗?”
亚英道:“打听出来的,他不是你说的叫曲子诚,实在的名字是曲芝生。碰巧李狗子就和他有来往。”
青萍对于这个消息觉得很兴奋似的,将身子一挺,望了他道:“那么,你一定知道他的实在身份了。”
亚英道:“据李狗子说,他在公司和银行里,都挂上了一个名,无非办办交际的事情,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姓曲的自己却是很有手法,替文化机关办了一个西餐食堂,开了一家五金号,又开了一家百货店,这一切他自己都不出名,所以你打听不出他究竟是哪家的老板。为什么不肯出名呢。据李狗子说,他真正的事业,原不在此,他自己有两部车子,西跑昆明,东跑衡阳,而同时还和几个有车子的人合作,他们手上操纵有大量的游资。什么货挣钱,他们就运什么进来。到了重庆,货也不必存放,在市区里郊外有好几处住宅,暗暗的作了堆栈。他们这样作,把一切纳税的义务,相当的都避免了。挣一个,是一个,所以在城里开几个字号,不过是作吐纳的口子,与办货入口的幌子,必不得已,这才把字号拿出来,总而言之,他是一个游击商人。”
青萍斟了一杯茶端了慢慢的喝着,微笑道:“那么,他不是社会上的一个好人。”
亚英道:“我现在经商了。商人对于现在的社会,你看有什么贡献吧。他还是游击商人呢,这是商界的一种病菌,没有游击商人,商界上要少发生很多问题。”
青萍道:“那么,你对于这一个游击商人,是不同情的了。”
亚英对于这个姓曲的,本是无好恶于其间,若谈到作生意,自己何尝不是作生意,自己何尝不是流浪商人。只是青萍所说,他屡次追求她,这很有点让自己心里不痛快。在不痛快之中,就情不自禁的拿出正义感来,向姓曲的攻击了。他看到青萍脸上红红的,似乎是生气,又似乎是害羞。她将举起来的茶杯沿,轻轻地碰着自己的白牙齿,眼珠在长睫毛里向桌面注视着。亚英道:“你不用沉吟,我同意你的办法,惩这小子一下。”
青萍眼珠一转,放下了茶杯,向他低声笑道:“别嚷呀!傻孩子。”
说着她将皮鞋尖在桌予下面踢了两踢亚英的腿。亚英在她这种驱使之下,比她明白韵指示去对付曲芝生,还要愿意得多,便正了颜色道:“不开玩笑,我觉得对于这种人,用不着谈什么恕道,上次你写给我那一张字条,你只指示了我的方针,并没有指示我的方法。”
青萍微笑了一笑,又向周围看了一看,笑道:“我怎好指示你什么方法呢?我们的关系,不过是朋友而已,我还不能够教你替我太牺牲了。”
亚英道:“这是什么话!朋友就不能替朋友牺牲吗?”
青萍点着头笑道:“我若让你自牺牲,那我太忍心害理了。”
亚英也怨不住笑了,望了她,把头靠在肩膀上,作个涎皮赖脸的样子,因道:“你能说出这话,你就不会让我白牺牲。”
青萍笑道:“你很会说话,但是……”
她端起茶杯来又喝了一日茶。亚英却也不作声,将筷子夹着碟子里一块杏仁酥,不断的分开,把那杏仁酥,夹成了很多块,青萍笑道:“诚然,我不会让你白牺牲的。我给你一个很兴奋的消息,我可以……”
亚英看她脸上带一点笑容,眉毛微微扬着,透着有几分喜意。亚英突然的将筷子放下来,两手按了桌沿,瞪眼向她望着。她笑道:“你立刻兴奋了,实在,你也是可以兴奋的。”
说着点了两点头道。“你镇定一点,听下去吧。我可以和你订婚。”
亚英果然心里震动了一下,把身子向上一挺,但他立刻镇定了,笑嘻嘻的望了她道:“你这话不会是开玩笑吗?”
她还端了那杯茶,慢慢的抿着,微笑道:“你相信,这婚姻大事,有开玩笑的吗?自然也许有,可是你看我黄青萍为人,是把婚姻大事和人开玩笑的吗?”
亚英只管笑着,手里拿了茶杯,却有点抖颤,望了这鲜花一样的少女,却说不出话来。青萍在茶杯沿上飘过眼光来,扫了他一下,将牙齿微微咬了下嘴唇,对茶杯注视了一会,因道:“这话我早就可以对你说。可是我想到你的家庭未必是欢迎我的,我不能不长期考虑一下。可是我又怕老不和你说明,你会感觉得希望太渺茫了。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老是向我表示着前途失望。”
亚英嗤嗤的笑道:“我听了这消息,不知道要对你说些什么是好。不过你既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哪一天定规这件事呢?”
青萍道:“我说了,就算定规了,还另要什么手续?”
亚英道:“我应当奉献你一个戒指吧?”
青萍道:“我们不需要那些仪式……”
她说了这句话,却把尾音拖长了,又忽然笑着点头道:“当然,要给我一枚戒指,我也会给你一枚,这随便哪一天都可以。”
说着,她回头向茶房招了招手,把他叫过来,低声问道:“你认得我?”
茶房弯了一弯腰,笑道:“我们的老主顾,黄小姐!怎么会不认识。”
青萍道:“认得就好,你给我拿两杯红酒来,不要紧,我们一口就喝干,不会和你招是非。”
说着,她打开手皮包,拿了几张钞票,交到那茶房手上,又道:“我有个条件,不能当红茶送了来,一定要用小高脚杯子。我就是需要这点仪式。”
那茶房手里捏着那卷钞票,已没有任何勇气敢说一个不字,悄悄的走开了。亚英且看她怎么样,只是微笑,过一会,那茶房果然将一只瓷盘,托着一条雪白的毛织手巾来。他将毛手巾一掀,下面是两只小小的高脚玻璃杯子,里面盛着鲜红的酒,他将酒杯在每人面前放下了一杯。看了两人一下,退下去了。青萍举着杯子笑道:“亚英,来呀!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我们就举行这简单的仪式!”
亚英望着她,眯了双眼笑,两手按了桌沿,要站起来。看到她还是坐着,依然又坐了下去。青萍笑道:“镇定一点,这还是婚姻的初步呢,举起杯子来喝!”
亚英心里想着惭愧,我倒没有她那样老练,于是也颤巍巍的举起杯子来。青萍看见红酒在杯子里面荡漾,笑道:“你别忙,先喝一半。”
说着伸过杯子来和亚英的杯子碰了一碰,然后喝了小半杯。就向他点个头笑道:“还有这半杯,我们搀着喝吧。”
亚英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自是照着吩咐,将杯子送了出去。青萍就把自己这杯酒斟到亚英杯子里来,然后举着空杯子,让他把酒再倒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听到有一种尖锐的笑声道:“黄小姐好哇!请客没有我!”
他们看时,西门太太后面跟着西门德博士,穿了一套毕挺的青哗叽西服,口袋上拖出黄澄澄的金表链,手里夹着一件呢大衣。这不由两人不放下酒杯,前来迎接。西门德握住亚英的手道:“好吗!人却是发福了。”
亚英笑道:“在小码头上劳动了几个月,少吃了一点重庆的灰尘。”
青萍也挤上前迎着老师。西门德拖开桌边的椅子,一面坐下,一面望了桌上笑道:“居然有酒,可是又有酒无肴。”
西门太太也坐下,见他两人原是隔了桌子角坐的,又向酒看看,见酒杯里只剩了一半,笑道:“我刚才看到你二位,把杯子里酒、斟来斟去,这是什么意思?”
亚英笑道:“自然有一点意思,不过……他说到这里,笑嘻嘻的望了青萍,把话顿住了。她笑道:搿你就说吧,老师师母也不是外人。”
亚英这才笑嘻嘻的道:“博士来得正好,请都没有这样凑巧。请西门先生西门太太给我们作个证明人,我们现在订婚。”
西门太太拍着手叫起道:“好哇,这是二百四十分赞成的事。我们来得太巧了,我说呢,你们为什么斟了两杯酒,互相掉换着喝。原来是订婚,贺喜贺喜。”
西门德坐在旁边只管皱着眉,望了太太,可是他不但不敢拦着太太,而且还在嘴角上故意透出了笑容。青萍了解他那意思,她笑道:“师母,请你原谅我。为了亚英家庭的关系,我们举行着极简单的仪式,请师母老师不要声张。”
西门太太想了一想摇头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万一有问题,我保险和你们疏通。不过你老早为什么不通知我呢?”
青萍将嘴向亚英一努,笑避:“就是他,我也是十分钟前才通知的。”
西门太太看看青萍,又看看亚英,只是不住的笑。
这时,茶房又送来两小壶茶,青萍就问老师师母要吃什。么点心。西门德措了桌上酒杯,笑道:“我们来得最恰当不过,你两个人都把这酒喝了,把大典举行完毕,我们再谈话。”
青萍便将一杯酒递给了亚英,笑道:“当老师师母在这里,我们干了杯。”
说着,自己也端起杯子来。亚英于是将杯子举起来,靠了鼻尖,由杯子上透过眼光去,向了她笑。她也就一般的举着杯子看看,然后相对着喝了。回过杯子口来照杯。
西门太太看着,只是笑不拢嘴。她一面提壶斟茶,一面向她先生道:“我们恭贺这小两口儿一杯吧。”
西门博士和太太作了一回小别,更现着亲热多了,太太的话没有不遵之理,立刻照样的斟着茶,夫妻双双举着茶杯,向区黄二人微笑。他们二人也自是举杯相陪。西门德笑道:“恭祝你二位前途幸福无量!”
大家喝了一日茶,放下杯子。西门太太道:“我们老德真巧,迟不来,早不来,正遇到你们两人喝交杯酒的时候就来了。这一分儿巧,比中储蓄奖券的头奖还要难上万倍。”
青萍提起西门太太面前的小茶壶,站起来向她杯子里斟着茶,笑道:“师母,我敬你一杯茶,我敬领你的盛意了。”
斟完了茶,坐下去,笑道:“老师回来,我一句也不曾问候,似乎不大妥当,应该让我问候两句。”
西门德点头笑道:“你不用问,我已经替你带来了小意思,是百分之百的英国货,决非冒牌子的。说着在西服袋里摸出几样东西来,两手捧着交给了她。她看时,是一枝自来水笔,两管口红,两瓶蔻丹,两盒胭脂膏。青萍看了看上面的英文,虽不大认得,伦敦制造那点意思,却还猜得出来,两手捧了在胸前,靠了一靠,表示着欣慰感激的样子,笑嘻嘻地向他道:我谢谢了!可是我是想问问老师在仰光的情形,并非一开口就要向老师讨东西。”
西门德道:“我是跟我太太学的,还是坐飞机回来的。无论是来自香港,或来自海防,或来自仰光,总得向人家讨点化妆品。你还年轻呢,女人都是这样,你会说个例外。”
亚英插嘴道:“就是我也晓得,何况博士还是心理学家?”
这时茶房端了两个盘子,送到桌上,一盘子是腊味拼盘,一盘子是鸭翅膀。西门太太一见,食指大动,也来不及用筷子,就右手两个指头筘了一截翅膀送到嘴里去咀嚼。亚英在桌子下面用脚轻轻踢了踢青萍两下腿,笑着向西门德道:“博士是哪天到的,我老三呢?”
博士道:“我是前两天到昆明的,有点事情勾留了两天,昨天下午到了重庆。今天一早就由南岸过来。我正是要来告诉你亚杰的消息。他辛苦一点,押了车子回来,还有几天才能到,不过他不会白辛苦,将来车子到了,我们当然要大大地酬劳他一下。黄小姐,他带来的东西多,你要什么舶来品,可以让你挑。”
西门太太一连嚼了三截卤翅膀,又扶起筷子来在腊味拼盘里,夹了两块卤肫咀嚼着,笑道:“这是新出锅的卤味,好吃得很。黄小姐,你也爱吃这个?”
青萍将嘴向亚英一努道:“是他趁师母说话的时候,悄悄地叫茶房送来的。他就很知道师母爱屹这个。”
西门德伸着手拍了两下亚英的肩膀笑道:“小兄弟,你成!你虽没有学过心理学,我给你打上一百分了。”
青萍笑道:“老师还是谈谈仰光的事吧,我急于要知道。”
西门德道:“你还是要到仰光去运货呢?还是要到哪里去度蜜月?”
青萍毫不感到羞涩,点了头笑道:“也许两者都有。”
西门德道:“那很好,不久我也许要再去一趟。可以事先给你们布置布置。”
西门太太两手都被鸭翅膀的卤汁弄脏了,她伸着十个指头合不拢来。博士立刻在西服的小口袋里,抽出一条花绸手绢,塞到太太手里。黄小姐自信决不肯小气的,但像西门老师这样拿了这样贵重的舶来品,擦抹油腻,却还是作不到的事。心里这就想着,老师真阔绰了,这次由飞机飞回来,大概挣的钱不少,少是论百万,多也许上了千万。他若果发这样大的洋财,那么,和他同来的亚杰,也不会少挣钱。区家那个清寒的境况,大概会有点变化了,便笑道:“我有点事,恐怕要先走一步,今天下午我专诚去拜访老师和师母。这一顿早点,请老师不必客气,由亚英会东。”
西门太太见她说着话,已拿起桌角上的手提皮包,大有就走之意,便道:“你们会东,我受了。可是你们刚刚订了婚,应该在一处多盘桓一会子,为什么你就要走开?”
青萍拿了皮包,指着亚英道:“我有事要走,他知道的。也就是为了刚才的事,下午我们再谈吧。”
亚英倒不用她嘱咐,就点着头说:“她真有事。”
于是她和大家点个头先走了。亚英眼望到她走出了餐厅,却也追了出去。
西门太太摇着头,连连说了几声“奇怪奇怪”。博士道:“你觉得他们是不应当订婚的吗?”
西门太太道:“不是不应当,青萍什么有钱有势的人都不肯嫁,怎么会看上了亚英?就是看上了亚英,也不稀奇,何以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出来?你只听她说,比我们来的以前早半小时,亚英也不晓得,这不是一件怪事吗?我早知道她的,她常是玩弄男人。她不会玩弄亚英吧?”
博士想再问两句话,亚英已是带了笑容大步子走回座位来。西门太太又将手指■了一只鸭翅膀吃着,望了他微笑。博士笑道:“二世兄。你很得意吧?这样一个美貌多才的小姐,重庆市上有多少!”
亚英道:“这实在是我出于意料的事。照说,她不会看得起我,不过我有点自信的,就是我待人很诚恳。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说什么,也不会做什么。”
西门太太摇了摇头道:“你这话有点靠不住。比如我并没有听到你说请我吃鸭翅膀,怎么会送了这两盘子东西到桌上来呢?”
亚英道:“那我是一番敬意。”
她笑道:“我也没有说你是恶意。这也不管它了。青萍是我学生,你是我老贤侄,我们没有不愿意你们合伙之理。只是你应当知道青萍这孩子调皮得很,你若是和她斗法,你落到她迷魂阵里,你还不知道是怎样落进去的呢。你说用诚恳的态度对付她,那是对的。只是怕你诚恳得不彻底,那就不好办。依着我的意思,你最好到南岸我家里去,和我们作一次谈话。并非我们多管闲事,你不是请了我们作证明人来着吗?”
她的话是对亚英说的,可是她的眼光,就望着了她丈夫。西门博士道:“对的对的,我们要设法提早完成你们这件好事。青萍不是今天下午要到我那里去吗?你可以明天上午到我那里去,顺便算是接她回来。也不仅仅关于你的婚事,这一趟仰光,无论赚钱不赚钱,我跑出了许多见识,我们应当商量个在大后方永久生存的办法。据现在看来,抗战一时还不结束,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故乡去吃老米。”
亚英道:“我正也有这点感想,那么,我一定去。”
说着,伸出手来搔了两搔头发,呆了眼睛向西门夫妇笑道:“最好请两位证明人把话说得婉转一点。”
西门德伸了巴掌,只管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一百廿四个心,我们决不耽误你的事。
亚英大喜过望之后,心里也就想着青萍,这次突然的答应订婚,实在有些不能理解。这件事像作个梦一样,未免解决得太容易了。他在喜欢之后,心里发生着疑问,就也很愿意有人从中敦促成功。这就想到天下事,这样的巧,由仰光飞来一个博士,就在两人喝交杯酒那一分钟内来到。若是这证明人真可作个有力的证明的话,这不能不说是命里注定了的姻缘了。他在西门夫妇面前坐着,一直在想这段心事,他手上拿了一只空茶杯,就只管转弄着。西门太太笑道:“仙女都到手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出神的!”
西门德笑道:“这叫做踌躇满志,也叫既得之,患失之。”
亚英也就哈哈一笑。这时,西门夫妇在一个发洋财的阶段中,自然是十分高兴。亚英这分滋味,比发洋财还要高兴,也是在脸上绷不住笑容。他觉得应当到几个极关切的地方去把这喜讯透露一下,但是立刻就想到这喜讯应当先向哪一方透露,最后想到黄小姐是不愿声张的,正不知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若是糊里糊涂把这事公开出来,把事情弄僵了,倒叫自己下不了台。他心里来回想着,倒把自己难住了,不知向哪里去好。西门太太有这碟卤鸭翅膀,放在面前,她也是越嚼越有味,简直坐着忘了走,还是博士提议,要去买几张后天票友大会串的荣誉券,方才尽欢而散。
亚英会过东,走出餐馆,站在街边人行路上,觉得街面都加宽了几尺,为什么有了这样的感觉,自己也是说不出来。看到路上的车辆行人像流水般来往,心里也就想着在重庆的人,全是这样忙,那都为着什么,自己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今天特别悠闲。其实说,今天悠闲吗?心里却又像搁住了一件事似的,老忙着,不知道怎样是好。既然是身子闲着,心里忙着,到哪里去也是坐不定,索性去连看日夜两场电影。他把一天的光阴这样消磨着。晚上回到旅馆里去安歇时,人已经疲劳不堪,展开被褥来睡觉,却比任何一次睡得安稳。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方才醒来。
这天是有事情可作的,西门德先生约了去谈话,尤其是第一次荣任迎接夫婚妻的专使,特别感到兴奋。他漱口洗脸之后,早点也不吃,就过江来。西门公馆的路线早巳打听得很明白,顺了方向走去,远远看到山半腰万绿丛中一幢牙黄色砖墙的洋楼,有人指点就是那里。心里先就想着:原来西门德住在南岸,有这样好的地方,怪不得他家老早闹着房屋纠纷,而他并没有搬走的意思了。心里想着,便望了那里,顺着山坡一步一步走去。却听到身后有吆喝着的声音跟了过来,回头看时有四五个脚夫,挑着盆景的茶花,闪着竹扁担,满头是汗。因为那花本有三四尺高,花盆子也就很大,所以挑着的人非常感到吃力。有个白发老头子,肩上扛了大半口袋米,也杂在挑子缝里走,他似乎有点吃力,闪在路边站定,将米口袋放在崖石上,掀起破蓝布衣襟,擦着头上的汗珠。他望了挑花盆的人,叹口气道:“这年头儿,别说国难当头,有人苦似黄连,也真有人甜似蜜,真有这大劲头子,把这样整大盆的花向山上挑,我就出不起这份力钱,找个夫子给扛一扛米。”
亚英听他说的是一口北方话,倒引起了注意,便也站住了脚,向他看了一眼。这位老人家也许是一肚子苦闷,胀得太饱了,简直是一触即发,却手摸了小八字须,向亚英点了个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有钱人花的钱,还不都是苦人头上榨出来的。譬如说,我这口袋里的米吧,若不是囤粮食的主儿,死命的扒着不肯放,哪会涨到这个样儿。我们现在第一项,受不了的开支,就是买米吃,为了在米上打主意,什么法儿都想尽了。”
亚英见老人家这样和他说话,又看到他一大把年纪,扛了米爬坡,这情形很够同情,便道:老人家,你是北方人吗?他点着头道:谈起来,路有天高,黑龙江人,亡了省啦。这么大岁数,真不知道有老命回去没有。两个孩子都是公务员,他们来了,扶老携幼的,大家也就全来了四川。家十几口,分的平价米就不够吃,就是这不够吃的米,还得渡了江又爬山,才能背了回去。力亚英道:“府上还有很远吗?”
老人摇摇头道:“谈什么府上?上面山窝里一架小茅棚儿就是。我左右对面的邻居,倒全是财神爷,人比着人真难过。你不看见刚才挑茶花上去吗?这就是一位新财神爷买的。他前几个才由天上飞回来,一趟仰光,大概挣下好几百万,钱多了没法儿花,把这些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玩意儿挑回去,有这个钱,帮帮穷人的忙多好!”
他说着不住的摇头,手提了口袋梢纽着的布疙疸颠了两颠。亚英道:“老先生,我们同路,这小口袋我替你背一肩吧。”
老人听着,向他身上穿的海勃绒大衣,看了看笑道:“那怎么敢当。”
亚英道:没关系,年轻的人出点力气,只当运动运动。力说着,也不征求老人同意,把那一袋米提了过来,就扛在肩上。
这老人正也是提不动,既有这样的好人和他帮忙,也就无须过于客气,便跟随在后面道:“那我真是感激万分。这世界上到底还是好人不少。”
亚英一直把米袋提到山垭口上,要分路向西门德家去,才交还那老人。他走的这条路,也就是那挑茶花人走的路。这才晓得老人说由仰光飞回来的新财神爷,就指的是西门德。心想他前天才回来,怎么招摇得附近邻居都知道他发财了,这事未免与他不利。就这样想时,四个人由后面赶上来,前面两个是挑着食盒,上有字写明了“五湖春餐馆”,其后两个人,却抬了一张圆桌面,并不有点踌躇,径直的走向西门德住的那楼房里去。他想,这个样子是他们要大请其客了。这倒是自己来的不巧,好在是博士约的,总不会来得唐突,这样想着,也就坦然的走进西门公馆,果然的,楼下院坝子里摆了满地的盆景。西门太太手里抓了一大把纸包糖果,靠在楼栏杆边望了楼下面几个脚夫安排花盆,嘴唇动着,自然在咀嚼糖果。一个女佣人提了一只完整的火腿,正向楼下走。西门博士手里夹着半截雪茄,指点她道:“你先切一块来,用热水洗干净了,再用盆子盛着蒸,蒸熟了,再细切。”
说时一回头看到亚英,招招手笑道:“快来吧,我有好咖啡,马上熬了来喝。并且预备下火腿三明治,这样早,你没有吃早点吧?黄小姐昨晚睡在这里,现在还没有起床呢。”
亚英一面上楼,一面就想着,只看他这份儿小享受,由仰光飞回来,比由重庆坐长途汽车出去的时候,大为不同,这怎能不教人想作进出口商人呢?他一面想着,一面向楼上走。这楼梯今天也开了光,洗刷得干净。由最下一层起,铺着麻索织的地毯,直到楼廊上,因之人走进来,并没有一点声音。他们家那个刘嫂,也是喜气迎人的向下走,两手捧了一个咖啡罐子,她把左手的长袖,卷起了一截,露出新带着的一只手表,看见亚荚,便抬起手来看了看表,笑道:“才八点多钟,来得好早。”
亚英心里十分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也只有报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