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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 论

作者:林蔚文 | 发布时间:2013-07-18 13:36:10 | 字数:10867

福建地处中国东南沿海,西北多山,东南际海,气候温暖,植被茂盛,自古以来就是众多动物繁衍生存的自然乐园。现代考古发现的资料表明,至迟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原始人类就已经生息活跃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上。新石器时代,居住在这里的土著居民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原始宗教活动,福建民间动物神崇拜大致上可以追溯到这一古老而遥远的史前时期。商周秦汉以来的几千年时间里,福建民间动物神崇拜经历了漫长而又曲折的发展过程,对福建乃至中国南方古代社会文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是福建民间宗教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

本书依据考古、民族、民俗、文献及田野调查等方面的资料,对这一课题做出专门研究。

一、 动物神信仰研究的几个层次理论问题

一百多年来,中外学者在考古学、民族学、人类学等学科的研究成果表明,在旧石器时代中晚期的某一阶段,原始人类开始程度不同地产生了原始宗教。最初的原始宗教,一般而言是以巫术和图腾崇拜为主,当然他们又是比较简单、原始和朴稚的,这和蒙昧阶段的社会发展形态是相适应的。大约在旧石器时代晚期,万物有灵观念及自然精灵观念开始产生。进入新石器时代,人类的社会生产力有了较大的发展,早期原始低下的狩猎采集生产方式已逐渐为农业、畜牧业等较为先进的生产方式所取代,人类的社会文化随之步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产生于旧石器时代中晚期的图腾崇拜、巫术文化以及万物有灵观念等,在这一时期得到很大的发展。在此基础上,各种自然神灵、动物神灵以及祖先神灵崇拜等现象随之逐渐流行。几千年来,这些原始宗教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经历了不断发展壮大而又衍化变异的历史过程,形成了晚近尚存的诸多民间宗教。在这些源远流长的民间宗教信仰中,动物神信仰以其悠久的历史渊源和丰富的文化内涵令世人瞩目。其涵盖的范围不但涉及考古、民族、宗教、民俗、艺术等文化人类学科,同时还涉及动植物学等自然学科。其所展示的文化内涵,可谓色彩斑斓,丰富异常。其所蕴含的文化层次,也是融会交织,纵横有序。

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一般而言,一种文化大都经历了诞生、相对运动、静止和衍化等发展直至最终消亡的历史过程。做为人类文明发展史中的各种文化,虽然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显得多彩多姿,然而,就宏观而论,一种文化的存在,大致上都具备了两个大的文化层次。以纵横结构来区分,一是时间文化层,二是空间文化层。时间文化层次代表了一种文化的纵向面,亦即表现了这种文化的产生、发展、衍变直至消亡的历史过程。一种文化的出现,一般而言,有因自身的社会文化、生产力乃至自然经济诸基础的发展变革而产生的,也有因某种外来文化的巨大影响而产生的。而这些文化产生、变化的历史痕迹,毫无例外都会清晰地留存在时间文化层之中。以古今中外闻名的龙图腾崇拜为例,据迄今为止考古发现的资料表明,至迟在新石器时代前期,许多地方的原始人类就产生了龙图腾崇拜。辽宁红山文化遗址出土的玉雕龙和河南濮阳西水坡仰韶文化遗址出土形象完美的蚌塑龙,十分有力地显示了中国史前时期龙图腾崇拜的存在。先秦以后,早期原始的龙图腾崇拜逐渐转变为龙神信仰,龙做为神秘灵通的神物,仍受到古人广泛的崇拜。许多统治者更将龙与自己附会于一体,宣扬皇帝是真命天子龙的

化身,具有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龙的高贵身份得到进一步的肯定。明清前后,龙神做为传统的雨神之一,其地位受到一定的削弱。一些地方对龙神的祭祀仅在于祈雨时节,乃有地方官员祭文出言不逊,竟对龙神威胁恐吓,迫令降雨,真可谓今不如昔。民间百姓此后则普遍将龙做为吉祥的象征物或刻画于木石纸竹之上,或绘绣于蒲团衣饰之间,龙的尊贵地位几乎不复存在。至现代,随着科学的发展和文明的昌盛,龙神崇拜以及祈雨活动基本消声匿迹,不见踪影。几千年以来,从古老的龙图腾崇拜到龙神崇拜,继而衍化为民间吉祥物,这一漫长曲折的发展演变过程,可以说是一种典型文化的典型时间文化层的展现。顺着这一时间文化层,透过时光隧道,人们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古老的龙图腾崇拜文化在中华大地的发生、发展、衍变以及逐渐式微的整个历史发展脉络。

空间文化层则代表了一种文化的横断面,即表现了一种文化的内在文化结构和状态,而这种结构,一般是多层次的。以动物神信仰为例,一般民众因动物神崇拜而建造的寺庙、神像乃至原始图腾图像等,均属于表层文化。这一层次的文化现象是以外显可见的物质形态或固定的物化形式来表现的,也称初层文化形态。中层文化形态是指人们因动物神崇拜而产生的各种祭祀仪礼、酬神拜神等宗教活动以及各种相关的禁忌或习俗等。这种文化形态由人操作表现,具有活动性和流动性,不具固定的物质形态,然而他们却又是看得见或听得到的。深层的文化形态是指人的意识形态,如人们对某种动物神灵的信仰崇拜意念等等。这种意念潜藏于人的头脑之中,是内隐的,无形的,看不见听不到的,然而它又是决定性的。以畲族的图腾文化为例,图腾崇拜属于人类早期的文化现象之一,畲族的槃瓠图腾崇拜虽然发端较迟,但其忠实传承了早期图腾崇拜的内涵,比较完整地保存了图腾文化崇拜的各个空间文化层次。如畲族认为槃瓠是自己的始祖,由槃瓠和高辛帝三公主结合后才繁衍了盘、蓝、钟等畲族后代,这属于图腾观念和图腾生育信仰。这种观念和信仰蕴藏于人的心灵之中,属于图腾文化的深层结构。畲族每逢三月三等节日,要举行一系列的祭祖活动,如挂祖图、烧香祭拜等等,此属图腾仪式。畲族有禁止打杀及食狗的禁忌,属于图腾禁忌。畲族民间长期广泛流传的《高皇歌》(或称《狗皇歌》等),是一首歌颂畲族始祖槃瓠历史的长篇史诗,在祭祖等活动中,都要由族长等长老带头颂唱,以向年轻后代传播图腾信仰观念,此属于图腾神话。此外,畲族祭祀槃瓠时的舞蹈、音乐及民歌颂唱等,属于图腾音乐和舞蹈。这些由人操作表现、包括语言在内的行为活动,属于图腾文化的中层结构。至于畲族的槃瓠祖图、祖杖乃至于畲族妇女的槃瓠形头冠等,都属于图腾标志物或象征物。现代闽、浙、赣等地的畲民祖祖辈辈传说其祖先来自广东的凤凰山。畲族祭祀槃瓠的活动一般都在本宗族的祠堂内举行,这些地点即属于图腾圣地。这些图腾标志物、象征物以及图腾圣地等,大致上都是外显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是以物质形态或物化形式来表现的,因此属于表层文化结构。

福建民间各种动物神信仰的时间文化层和空间文化层的轮廓大致上也是清楚的。现代考古发现的资料表明,迄今为止福建境内发现的旧石器时代人类遗存以清流县狐狸洞化石地点出土的“清流人”为代表,距今一万年左右,属于旧石器晚期智人阶段。此后的考古发现如三明麒麟山旧石器遗址,出土了距今约10余万年的石器等遗物,这显示了福建地区有比“清流人”更早的原始人存在的可能性。旧石器时代福建区域内远古人类的原始宗教状况目前尚缺乏应有的资料加以论证,新石器时代福建区域原始人类活动的各类遗址遗迹则比较多。这些史前文化遗址年代较早的有平潭壳丘头遗址、金门富国墩遗址、云霄腊州山遗址等,距今大致都在5000—6000年左右。以闽侯昙石山遗址为代表的昙石山史前文化,是福建新石器晚期一种典型的原始文化遗存,距今约4000年左右。在以图腾或神灵崇拜的有关物证。当然,从理论上讲,早期人类原始宗教的存在和发展,势必包括了动物图腾或神灵的崇拜。福建区域内一些新石器遗址出土的印纹陶器上蜿蜒曲折如蛇形的纹样,有可能隐约反映了早期先民崇蛇的某些现象。先秦秦汉时期,以古闽越人为主体的福建居民崇拜蛇图腾的事实已为当时的一些古籍所记述。武夷山商周时期船棺中出土的龟形木盘随葬品,明显地反映了古闽人崇龟的事实。汉晋以来,随着中原文化的大量南来,许多中原传统的文化习俗及民间宗教信仰在福建各地逐渐生根发芽,传播蔓延。如龙、凤、龟、麟四灵以及虎、狮、象等动物神灵信仰,在各地民间逐渐流传,这一现象唐宋以后尤为突出,一些动物神信仰至今为止依然存在。这些都清晰地向我们展示了福建地区民间诸种动物神信仰悠久而深厚的时间文化层。另一方面,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的空间文化层也是内容丰富、多姿多彩的。蕴藏在人们心中各种各样的动物神崇拜思想意念,无论是早期的图腾崇拜、精灵崇拜、祖先崇拜,还是晚后的神灵崇拜乃至于吉祥物敬仰等,都时时处处地存在着。如早期闽人崇拜蛇图腾,他们相信自己的祖先是由蛇繁殖而来的,蛇对于他们具有特殊的保护神的作用。此后,随着汉越文化矛盾的交织与争斗,蛇图腾信仰逐渐衍化为蛇神信仰,其神性也由原来的图腾保护神转变为水上陆上诸多民众的保护神,到晚后掺杂了更多的世俗功能。然而,尽管如此,各个时期崇蛇民众的各种崇拜意识都依然浓烈地保留下来。围绕着蛇神崇拜而开展的各种祭祀活动如赛神酬神、烧香礼拜等,属于空间文化层的中层结构,这在福建民间比较常见。以蛇神塑像、蛇神庙宇建筑等为代表的外显物质或物化的东西,代表了空间文化层的表层结构,这在一些地方也并不少见。一般而言,在早期的图腾或祖先崇拜中,人们的崇拜意念比较单纯朴稚,祭仪也较简单,外显物化的东西多见于图腾物象,神像寺庙等则出于晚后。这些变化反映了民间宗教信仰从原始逐渐走向世俗的发展过程。空间文化层次在这些发展变化过程中,某些内容虽然随之出现变化,但其总体的文化层次结构并无变化,有的乃至变得更为完善。

另一方面,我们还应当看到,时间文化层与空间文化层的发展也是相辅相承、联系密切的。一种民间宗教信仰的存在,离不开时间赋予的流传岁月,同样也离不开空间赋予的传播内容,二者缺一不可。只有互相依存,才能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而流传久远,这在福建诸多的民间动物神信仰中也可以得以窥见。

二 、福建民间动物神的信仰类别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自新石器时代直至近现代,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涉及的各类动物大致有蛇、犬、猴、龙、凤、龟、麟、蛙、蟾、螺、虎、狐、狮、豸、鹿、麂、獐、马、牛、羊、象、“山都木客”、蜈蚣等蛊虫、蚕、鲤、蟹、鳖、蝙蝠、蝉、鸡、燕、鹊、鹭、雁、鹤、鸳鸯、进鸟、蓝袍鸟、金晖鸟等近40种。除了属于中国古代传统神话传说中的龙、凤、麟、豸等动物外,其余的都是自然

界中确有生存的动物。从动物学分类的角度上看,他们可以分为以下几个种类:

1. 软体动物:田螺。

2. 节肢动物:蜈蚣

3. 鱼类动物:鲤鱼。

4.两栖类动物:蛙、蟾。

5. 爬行动物:龟、蛇。

6. 甲壳类动物:蟹。

7. 昆虫类动物:蝉、蚕。

8. 鸟类动物:鸡、燕、喜鹊、雁、鹭、鹤、鸳鸯、进鸟、蓝袍鸟、金晖鸟。

9. 哺乳类动物:狗、猴、狐狸、虎、象、狮、鹿、麂、獐、马、牛、羊、蝙蝠。

除此之外,闽西等地的“七姑子”及“山都木客”之类动物,虽无法确定其具体种属科目,但其属哺乳类动物却是可以完全肯定的。这样,从动物学分类的角度来看,福建地区古今民间信仰的39种动物中,除了4种神话传说中的动物外,其他在自然界中确实存在的动物,从低级的软体动物直至高级的哺乳动物 一应俱全,其中又以哺乳动物14种为最多,鸟类动物10种次之。

在这些种类众多的动物中,我们还应该看到,从古到今各地民间对这些动物的信仰程度是有深有浅、并不一致的。从有关资料分析,可以把它们分为图腾崇拜、神灵崇拜、精灵或精怪崇拜以及吉祥物信仰四大类型。

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中的图腾崇拜,从目前已知的资料看,可以说仅有闽越先民及闽越人的蛇图腾崇拜和畲族的犬图腾崇拜两种。闽越的蛇图腾崇拜和畲族的犬图腾崇拜大致上都具备了现代人类学研究中所谓图腾崇拜文化中的图腾观念、图腾名称、图腾生育信仰、图腾仪式、图腾禁忌、图腾神话、图腾音乐舞蹈、图腾标志和图腾圣地等诸多所必须具备的文化要素。除此之外,诸如龙、蛙等图腾说,无论从考古学、人类学,或从民俗及历史文献资料等方面来看,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他们曾在福建地区存在过。福建地区的龙神信仰出现的时间并不太早,其与秦汉以后中原传统文化的传播有着密切的关系。福建早期土著居民古闽人以及秦汉时期的闽越人并没有崇龙的现象,这为众多的考古及文献资料所证实。至于汉代前后个别古籍有关越人文身“以像龙子”等记述,其实只是中原地区一些经学家之言,并不能准确反映古越人崇蛇的事实,我们更不能将之移花接木做为闽越人崇拜龙图腾的一条“有力证据”。可以认为,先秦秦汉时期居于福建地区的古闽人及闽越人崇拜的是蛇图腾而非龙图腾,福建北部崇安城村汉城遗址的有关考古发现以及许慎著名的“闽,东南越,蛇种”之说,都是论证这一问题的重要证据。

至于蛙图腾崇拜之说,更缺乏起码的人类学依据。先秦秦汉福建一些古遗址

陶器装饰中出现的个别蛙形雕塑,可能隐约反映了古人崇拜蛙神的某些迹象。但是至今为止我们寻找不到更多更有力的文物考古证据或历史文献资料来证实早期闽人蛙图腾崇拜的事实。相反,汉晋以来福建一些地方蛙神崇拜的习俗的流传,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其并没有具备图腾崇拜文化中许多至关重要的文化要素。因此,福建古代有过蛙图腾崇拜之说是难以成立的。

需要附带说明的是,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在一定的时空中,有时会出现某种程度的交织融汇现象,这种现象在晚近部分畲族的槃瓠崇拜中有过存在。但从总的方面来看,畲民崇拜的槃瓠属于畲族的始祖,并非后来某一时期某一宗族的祖先。尽管晚近一些畲民的祖图族谱中加入了些许宗族内容,但从《高皇歌》及有关传说看,仍一致表明了畲民崇拜槃瓠始祖的事实,这种崇拜现象,自然可以列入图腾崇拜范畴。

福建民间动物神灵的崇拜,主要有龙神、龟神、蛙神、螺神、蚕神以及晚后从图腾崇拜衍化而来的蛇神等。其中列入官方祭祀的正神有龙神及蚕神等,其他诸神或受民间广祀,或被视为淫祀而仅在某一区域享有香火,不一而足。这些动物神灵崇拜的主要特征一是大多属于善神,神性明显;二是基本上都有神像寺庙及祭祀仪式等,民间祭祀大多比较热烈。

除了龙神等神灵之外,福建民间对虎神、狐精、猴精、“山都木客”以及由蜈蚣等毒虫制成的“金蚕蛊”之类毒蛊的崇拜,当属于凶神或精怪崇拜类型。这些动物大多属于危害人类的恶神。由于古代社会生产力的低下以及科学文化的落后,各地民间对这些动物在实际生活中对人类的危害往往束手无策,十分畏惧。出于无奈,为求得到庇护或免遭危害,人们不得不捧之为神,或为之塑神像,立寺庙,行香火,搞祭拜。人们对这些神灵精怪的崇拜是无奈的,被动的,并非由衷的热爱或拥戴的。其心理意念是畏惧的、憎恶的。有鉴于此,因此有必要将这些动物神列入恶神类的神灵或精怪崇拜范畴来加以区别。

除了以上三种类型的动物神崇拜之外,福建民间还广泛存在对诸多的吉祥类动物的崇敬或信仰的现象。可以列入这一类别的动物主要有凤、麒麟、鹿、麂、獐、狮、豸、马、羊、象、鲤、蟹、鳖、蝙蝠、鸡、燕、喜鹊、鹭、雁、鹤、鸳鸯、进鸟、蓝袍鸟、金晖鸟等以及属于仁德类动物的牛及蝉等。在此之中,凤与麒麟原属神话动物而受人崇拜,但在明清以后,人们对它们的神灵崇拜心理逐渐淡化,继而只是将之做为吉祥物而敬仰之。福建民间对这些吉祥类动物崇敬或信仰的主要特征在于人们仅仅为了追求吉祥和福寿禄等功利而敬崇或信仰之,因此民间往往不为之设神像、立寺庙,没有举行各种定期或不定期的祭祀活动。也就是说,民众对这些动物的神灵观念比较淡薄或者已经不复存在,因此民间就没有出现诸如蛇神、龙神等神灵崇拜那样热烈的祭祀现象。然而,在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看到,由于这些动物大多具有一般民众向往追求的诸如吉祥如意、福禄寿喜之类象征性的内涵,如鹿之寓禄、蝙蝠寓福、喜鹊寓喜等等,因此广大民众对这些动物是由衷的欢迎和敬崇的,随之也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信仰。当然,与其他神灵崇拜比较,这种信仰或崇拜的程度是比较浅的。有鉴于此,我以为有必要将之另列一类,以示区别。

除此之外,这里想顺便谈谈与动物神崇拜有所牵联的十二生肖问题。众所周知,十二生肖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颇具特色的一个文化现象,迄今已知的资料表明,至迟在汉代就已经出现,至今大约已有两千年左右的历史。所谓十二生肖,

即以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十二种动物依次与十二地支搭配,组成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等一系列生肖年份,某年出生的人就相应有了某种动物的属相。如牛年出生的人属牛,龙年出生的人属龙,以此类推,十二年一周,周而复始,形成了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十二生肖。以十二生肖计算年龄是民间广泛运用的一种方法,同时他又是一种古老的纪年法。十二生肖的形成,至迟不晚于汉代,东汉王充《论衡》一书中已有午马、子鼠、酉鸡、卯兔等记载。在长期的流传中,民间对生肖动物逐渐产生了一些禁忌或迷信习俗,如肖羊者不食羊肉,肖牛者不食牛肉等。更有一些阴阳学说,在婚配上大作相生相克的文章,如马牛相克、鸡犬相克等,使不知多少有情人难成眷属。此外,一些属相好如辰年所生属龙的人,就被认为命贵好相受到欢迎。久而久之,由十二生肖引发的十二种动物,在各地民间逐渐为人所迷信或崇仰,尤其对各自本命年中的动物,一些人更是敬重有加,禁忌不少。历史上一些统治者对自己属相的动物更是如此,如宋徽宗属犬,就严禁屠狗,元仁宗肖鸡,便不许倒提鸡,明武宗肖猪,更严禁养猪,在历史上闹出了许多令人捧腹的笑话。

福建民间对十二生肖中的十二种动物迷信敬崇现象同样存在。1972年在连江县一座宋代墓葬中出土的一套十二生肖石雕俑,在十二个人物的头上分别刻有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十二个生肖动物,反映了宋人对十二生肖动物的迷信心理①。明清近代以来,这种十二生肖动物迷信现象仍时而可见。尽管如此,我们又必须看到,这种迷信或崇敬现象,与福建民间流传的近40种的动物神灵的信仰又有一定的区别。一则它源自中国古代传统文化,在中华大地有着广泛的流传,与某一区域性的民间信仰并不相同。二则它仅与个人属相相关联,并没有形成广泛的神灵崇拜现象。因此,严格地说,做为十二生肖,尚不能真正归入动物神灵信仰的范畴。当然,做为民间敬崇的生肖动物,它们又有自己顽强独特的民俗生命力,因此,在讨论民间动物神信仰这一问题中,我们不能不提到这一独特而有趣的话题。

另外,在讨论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中,还有一个问题也需要附带提及,此即闽中地区瘟神信仰的问题。从中国其他地区的瘟神信仰来看,包括除闽中地区以外的福建其他地区,民间崇拜的瘟神一般都属于人神范畴。但是闽中福州等地的瘟神形象在清代前后却逐渐衍化为五种动物,如清代福州民间长篇传奇小说《闽都别记》即有蛙、鱼、鸟、蚌、猴五种动物变为“五帝”瘟神之说。近代福州一些五帝庙中的五帝瘟神塑像,还塑有猪首等动物形象。民国时期福州民间瘟神赛会中的五帝形象就有猪首人身、牛首人身、马首人身、狼首人身、犬首人身等,令人感到大惑不解。然而,除此以外,在明清近代的一些野史笔记中,闽中地区的瘟神仍有由五个书生舍己救人演变而来的故事传说。就是在《闽都别记》一书中,也有拿公服毒于井边救人的故事传说。这些传说的原型都是人神而非动物神,因此,可以认为闽中地区瘟神形象具有多重性和复杂性,不宜简单地将瘟神视为五种动物神灵来讨论。就瘟神崇拜的本源而言,无论是福建其他地区,或是周邻其他省区,它们基本上都属于人神崇拜范畴。福州部份民间有关五种动物神灵转变为五帝瘟神的传说,属于较为晚出的现象,其间或曰蛙、鸟、蚌、鱼、猴,或曰马、牛、猪、狼、犬,混淆附会的成份较多。另外我们还必须注意到,在民间流传这些传说的同时,同样还流传着拿公或五书生舍己救人服毒的传说故事。因此,我以为将闽中福州等地的瘟神崇拜列入动物神崇拜的范畴并不太妥当。此处附带提及,不再专门加以论述。

三、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的基本情况

在福建民间近40种的动物神灵信仰之中,我们首先要提及蛇图腾崇拜及其后的蛇神信仰。在福建史前文化一些遗址出土的印纹陶等陶器的纹饰中,出现了诸如蛇形图案的装饰纹样,它从一个侧面显示了新石器时代闽人先民崇蛇的一些迹象。商周秦汉时期,古闽人及其后的闽越人崇拜蛇图腾的现象十分引人注目而为诸多的中文古籍所记述。这一时期古闽人及闽越人崇拜的蛇图腾,不但是福建古代历史上重要的动物图腾崇拜,对福建古代社会历史文化的发展演变具有重大的研究价值,同时也是中国南方上古时期图腾崇拜的典型例证之一,是百越民族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此外,闽人、闽江以及闽字的来源,都与这一时期福拜。在此期间,古老的越文化与南来的汉文化之间的矛盾争斗,在蛇神信仰的一些领域中也得到反映。汉晋以后,随着汉文化的不断壮大发展,越文化的重要内涵之一的蛇图腾崇拜除了在部份闽越后裔疍民中得以残存之外,在其他地方及民众中已不复存在。以李寄斩蛇为代表的民间传说,虽然还显露了闽越人崇蛇的某些内涵,但“李寄斩蛇”这一中心主题,已经十分明显地反映了汉越文化矛盾争斗的事实。此后唐宋元明清各地的蛇神崇拜,开始逐渐走向嬗变蜕化的历史过程。此时蛇神的神性,已经从早期的图腾性质演变为充满世俗的地方神衹。更有甚者,一些地方的蛇神传说,还把蛇神做为危害民间的恶神加以宣扬,如平和的“侍者公”传说、闽中地区的“九使”蛇神传说及闽台地区的“蛇郎君”传说等,都具有这样的内涵。至于陈靖姑传说中的蛇妖,基本上已将白蛇做为十恶不赦的妖精加以宣传,其中已不存在崇蛇的文化成份。这些崇拜信仰嬗变的现象,反映了上古以来闽人蛇图腾崇拜以及蛇神信仰在各个历史时期曲折发展的历史过程,是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的一个真实缩影。

在研究明清近代的蛇神信仰中,著者通过对南平市樟湖坂镇和连江县品石岩两地蛇神崇拜的田野调查活动,比较深入地了解了当地民间蛇神信仰的文化内涵,掌握了不少重要的原始资料,为全面研究福建民间蛇神崇拜这一课题打下了基础。通过全方位的梳理分析,著者提出了以闽江流域为代表的福建地区蛇神崇拜文化圈的论点,对福建民间蛇神崇拜的研究当有一定的理论意义。由于蛇神崇拜在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因此本书也以相应的篇幅论述研究这一问题。

除了蛇图腾崇拜之外,福建民间另一重要的图腾崇拜就是畲族的槃瓠图腾崇拜。畲族的槃瓠崇拜目前已知最早的资料见于汉代应劭的《风俗通志》之

载,此后晋人干宝《搜神记》等有较为详细的记述。从这一方面来说,槃瓠崇拜的产生并不太早。然而,做为与五溪蛮瑶族先民大致同源的畲民,其历史来源却并不迟。尽管目前学术界对畲瑶同源尚有一定的争议,但从畲瑶共同信仰槃瓠图腾等文化要素分析,这两个古代民族同出一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尽管畲民的槃瓠图腾崇拜比较晚出,但是他们却基本保留了原始图腾崇拜所具有的文化要素,如图腾观念、图腾标志、图腾圣物、图腾仪式、图腾神话、图腾禁忌、图腾艺术等等,这些都是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中的重要文化遗产。除了图腾观念等重要内涵之外,畲族的槃瓠崇拜还基本保留了一系列比较原始的仪礼,如效仿槃瓠伏地绕桌的祭祀仪式等,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一崇拜的古朴和纯真。较之蛇图腾崇拜,畲族的槃瓠图腾崇拜在唐宋以后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嬗变,其基本保持完好的槃瓠崇拜文化内涵,是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中颇具特色的图腾崇拜例证之一。时至今日,畲族的槃瓠崇拜依然比较完好地得以流传,这也反映了其自身所具有的顽强生命力。

除了蛇、槃瓠图腾信仰及少数动物神之外,一般而言,福建地区古今民间动物神信仰中的大多数神灵,基本上都与中原汉文化的传统信仰有关,许多动物神信仰都是直接由中原各地传播而来。如做为中国古代传统神物的龙、凤、龟、麒麟等崇拜,在福建民间流传久远,影响较大。唐宋以后,龙神在民间多以雨神面目出现,干旱肆虐之时,亦是人们热祀龙神之日。做为农业国度中的农业生产保护神,其地位虽不如昔,但却也是重要的。至近现代,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科学的进步,逢旱祭龙神已逐渐成为历史陈迹而终不复存在。除了象征吉祥以及让人追思古老的中华文明之外,龙神已没有更多的魅力吸引那忙忙碌碌的众生。凤、龟、麟三种动物在早期做为神物曾广受崇拜,但在晚后基本上也是以吉祥、长寿或祥瑞的象征受人敬仰。较之龙神,它们的影响力稍逊一筹。

蛙(蟾)神信仰在福建民间具有一定的影响。明清前后,蛙神信仰从与农业生产相关联逐渐演变为广具神性的民间世俗神衹。与蛙同类的蟾蜍,做为民间传统的具有灵性的神物也受到人们的崇拜。由《搜神后记》记述的螺女神话,在闽中等地演变成为一樁奇异的螺神崇拜。明清近代尚存的福州螺江螺女庙,依稀显露了前人对螺神的一片崇仰之情。

在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中,有一批由动物精怪组成的神灵,不由得不让人刮目相看。如由“野人”及“山都木客”等类人动物形成的“七姑子”土神崇拜、虎神崇拜、猴神崇拜、狐仙崇拜以及由蜈蚣等毒虫炮制而成的神秘的金蚕蛊等等,都让百姓闻风丧胆而又不得不大加礼拜,以期求得庇佑而不受其害。这些动物神的本质是恶神,由于人们迫于它们的凶恶淫威,因此不得不弯下颤抖的双膝加以祭拜。这种崇拜当然是违心的、迫不得已的。福建古代山林广袤,虎猴之类野兽经常出没其中,危害民间。唐宋以来各种方志古籍常常见到的虎患猴患等记载,是人们对这些动物神崇拜的直接原因。在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以金蚕蛊为代表的蛊毒巫术。在中国古代众多的黑巫术中,蛊毒是最具神秘性和危害性的一种黑巫术。它以蜈蚣等毒虫为原料,炮制出了极具神秘性的害人蛊毒。从广义上讲,它们也属于动物精灵信仰的范围,因此列入本书讨论之列。福建古代蛊毒的流传时间较长,至迟在南宋前后,闽中等地的蛊毒就已泛滥,以致象《夷坚志》这样的宋代古籍就连篇连牍地加以报道。明清前后,这些蛊毒几乎遍及全省各地,其中又以闽西南等地的“金蚕蛊”最为典型。这种蛊毒的流传,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古人在科学落后的历史时期对某些动物精灵盲目崇信的现象。虎神、猴神、狐精等动物神灵较之蛊毒虽不具有神秘的毒害性,但如虎患等危害性也极大,古田县江姑虎神等民间传说,是民众对这类恶神崇拜的真实写照。

福建民间动物神灵信仰中另一颇具特色的内涵就是广大民众对诸多具有吉祥喜福征象动物的敬崇或信仰。它们之中除了传统的神话动物之外,还有鹿、狮、象、羊、蝙蝠、喜鹊、燕、鲤鱼等动物。由于受传统习俗的长期影响,在广大民间,这些动物分别具有吉祥、喜福、寿禄及灵瑞等征象,是人们梦寐以求各种功利的象征物。因此,它们的出现,往往被视为大吉大利的征兆而深受欢迎,它们中的一些动物也被赋予种种灵性而受到人们的崇信。如白鹿的出现被视为天下安宁祥瑞的吉兆而被地方官民“绘图以进”;莘莘学子对船边跳跃的鲤鱼激动不已,认为这是预示着自己“鲤鱼跳龙门”科举得中的瑞征而深信不疑。又如喜鹊飞临鸣叫被视为喜事临门而广受欢迎。凡此种种,反映了在追名逐利意念驱动下民间对它们崇信的执着。当然,从另一方面看,各地民间对此类吉祥物的敬崇或信仰,除了对有关征兆显示出的迷信心态之外,一般只是将一些吉祥物如龙凤、蝙蝠等雕刻、绘画于有关居所建筑物之上,或将一些寓意明显的吉祥物图像张贴于家中等处以祈其福,这与图腾崇拜或其他动物神灵信仰存在着显著的区别。

此外,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还具有一些明显的特点,其与周边地区乃至日本等地的同类民俗存在着一些文化传播或者密切的渊源关系。凡此种种,都充分显示了福建民间动物神信仰深厚的历史积淀和丰富的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