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正当柏杨先生《丑陋的中国人》一书被禁止发行的时候,我从朋友处借得一本,利用一个通宵把它读了一遍,对书中脱俗的观点和犀利的文笔拍案叫绝,惊叹不已。正是这本书,使柏杨的名字一夜之间在中国大陆名闻遐迩;也正是这本书,使我“认识”了柏杨先生。
因崇拜柏杨先生的文章,后来我在路边地摊上(因书店里没有)购买了他的《倚梦闲话》和《西窗随笔》两本书,细细读来,对先生其人其文有了进一步了解,也对他更加敬佩了。
柏杨先生的故乡在河南省辉县,1949年赴台湾,便在台湾定居,他乳名“小狮儿”,学名郭定生、郭立邦,后因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名为郭衣洞。从事文学创作后因特别喜欢一个马来语发音为“古柏杨”的古老的小村落而取笔名为柏杨。
60年代,柏杨先生因对蒋介石父子在台湾的统治不满,在仕途上很不得志,生活上也很落魄。1968年,柏杨在其妻倪明华主编的《中华日报》上开辟了一个“大力水手漫画专栏”。其中有一幅漫画是这样的:茫茫大海之上有一个孤岛,父子二人在这个小岛上建立了一个王国,并由父子二人竞选总统。这种漫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蒋介石父子苦心经营台湾,不惜血腥镇压,才使反蒋势力被扑灭,终于得以偏安一隅。这样的漫画,在蒋氏父子掌权的年代,绝对是“大逆不道”的,立即触怒了蒋家王朝,柏杨先生的灾难也随之降临。当年的3月7日,柏杨就以“侮辱元首”、“通匪”等罪名被逮捕入狱,囚于“绿岛”(即火烧岛),并判处有期徒刑12年,从此他铁窗伴身,在这个荒岛上渡过了整整9年的漫长岁月,妻子倪明华也离他而去,做了别人的新娘。
十年牢狱,柏杨经受的磨难可想而知。但他并没有像凡夫俗子那样消沉下去,而对历史的反思一刻也没有停息过,竟在旧报纸糊成的纸板上写出了三部历史研究著作,分别为《中国人史纲》、《中国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中国历史年表》。出狱后的柏杨,已由一个敢作敢为,风华正茂的青壮年变成了满头白发,身躯枯瘦的小老头了。人虽然老了许多,但他与生俱来的傲骨更加坚硬了,身陷囹圄的经历,更磨炼了他的意志。由于十年牢狱,在微弱的灯光下不停地笔耕,视力受到很大影响,每逢去看医生,医生都劝他限制使用眼睛,但他并没有听从医生的忠告,而是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就是伏案创作。他继续用手中的刀笔,向邪恶宣战,讨伐人所共愤,英雄本色丝毫未减。
1977年初秋的一天晚上,柏杨先生和张香华女士在一次宴会上相识了,38岁的张香华刚与前夫离婚不久,她是蜚声文坛的清秀才女,文章很受读者青睐;而柏杨更是文坛巨匠,佳作纷呈,又是人所共知的铮铮铁汉。两个情趣相投的人经过漫长的恋受,最终结为伉俪,并携手渡过了以后的岁月,尤其是互帮互衬的合作,更为文坛增添了一段佳话。
与张香华女士结婚后,柏杨除了创作几百万字的杂文外,还消耗了整整十年心血,出版了72册共计900万字的柏杨版《资治通鉴》。由于长期笔耕不辍,加上命运的坎坷和生活的重负,柏杨的身体渐觉难以支撑,到医院去一检查,发现得了严重的心脏病。1994年6月做手术时,医生发现他心脏上的四条动脉血管已阻塞了三条半,经过6个小时的手术,才使他从死神的手中又挣脱出来,妻子张香华激动得大哭了一场。1995年因眼疾恶化,他又住了一次医院,做了4个小时的手术,但出院后,他仍然没有使手中那枝铁笔停止过,他爱文学,文学也需要他,文学就是他的生命。
上世纪九十年代柏杨曾携夫人张香华回到辉县老家去扫墓祭祖,在郑州作短暂的停留,这时他在中国大陆的忠实读者终于有幸一睹先生的尊颜,但我虽然仰慕先生已久,但没有能够见到先生,常常为此遗憾。先生如今已年近八旬,恐怕今后我已没有拜会的机会了。
我写柏杨先生,不因他的经历坎坷,而是钟爱他的杂文。先生的杂文内容涵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谈男女情爱,谈台湾社会弊政,谈古今中外文化的比较等等,涉猎面非常之广泛。他的杂文语言风趣幽默,揭露入木三分,嘲讽辛辣透彻。他在杂文集《堡垒集》的序言中写道:中国有句俗话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月下老人可能一时吃醉了酒,也可能因赌博输了钱,一气之下,把手中的红线乱七八糟地拴,看起来无人可抗。问题是,神的意思,必须靠人的行为去完成,只要有相当的智慧和勇气,即令拴好的红线,也可以踢断;拴不上的红线,也可硬拴;眼看要完蛋的红线,也可用万能胶粘上一粘,粘得连锯都锯不开。柏杨先生毕生研究的就是踢断红线,锯断红线,有时还要粘上红线的智慧和勇气,他敢于同残暴的统治抗争,敢于同奢靡的世俗抗争,敢于同不公正的命运抗争,是个大智大勇的文艺战士,是烈火烧不化,大水冲不垮的金刚。
柏杨先生在杂文集《圣人集》序言中说:(此集)本来定名为“见鬼”集的,盖正人君子偶尔眼花,买了一本,翻看一过,骂道:“胡说八道,见他妈的鬼”正义之怒既泄,柏杨先生便可福保平安……,这年头大家神经衰弱,忌讳多如牛毛……如见见圣人,岂不是很合时代潮流哉?先生之言是多么地幽默辛辣啊!杂文既然言之有物,必然要触动“正人君子”的神经,所以他就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讥讽那些愚味无知的官崽们,可见其笔法之犀利,用心之良苦。
他在杂文集《立正集》序言中说:……(因官场存在龌龊的权钱交易),其官必日隆,其权必日大,其汽车必日小,其洋房必日高,其美女必日众,其大名必日响,其国外存款必日多……廖廖数语,用素描手法,把贪官污吏、腐败分子的罪恶行径勾画得淋漓尽致,跃然纸上,让人读之拍案叫绝,击节而和。
在不断抨击邪恶的同时,柏杨也深感必被“正人君子”所不容,因此他在杂文集《牵肠集》序言中写道:每写一本集子,就等于在虎老爷背上骑了一年,抓住虎鬃,汗出如浆,泪落如雨,又疲又累,又急又怕,连尿都顺着裤裆直流。一面不断向观世音菩萨赌咒曰:“以后永不敢再写啦,如不革面洗心,定遭横报”。柏杨先生用这段诙谐的语言道出了他写杂文的苦辣酸辛。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就是柏杨的胆略和气派。充分显示出他为民请命而不畏强权,鞭打丑恶,而奋不顾身,生命不息,而战斗不止的英雄气概。
读柏杨先生杂文,便知先生之为人,知先生之为人,便能理解先生为什么能独立寒秋,凌霜傲雪。非凡人物,必然会有非凡的经历,非凡的经历,则必然造就非凡的人物。人之所以能够改造世界,推动历史向前发展,正因为大千世界奥妙无穷,神秘无比。而人的智慧又超越了万事万物,所以人类才能够成为世界的主宰者,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之源。我之所以酷爱杂文,正像杂文家刘征认为的:杂文的本质是批判,脊柱是见解和感情。深刻的见解应是切中时弊发人深省的;炽烈的感情应与民众的心相通。杂文可以凌厉,如金刚怒目;可以深沉,如哲人静坐------杂文,天然与政治分不开,与讽刺分不开,手持钢鞭向下打,是一条挞伐黑暗与腐败的鞭子。我爱杂文还因为杂文可以笑谈王侯,轻蔑宝贵,可以避开于国计民生毫无补益的学术讨论,也可以逍遥在精神的彻底自由中,更可以“朝三暮四”或“朝四暮三”,像养猴人那样早上给群猴三升橡子,晚上给四升。如果群猴认为早餐的食物少了而发怒,我便早上给四升,晚上给三升。猴儿不高兴,我就设法让它们高兴;猴儿如果发怒,我就想办法平息众怒,把猴儿玩弄于股掌之间,品尝一个老百姓玩弄权贵的滋味,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是何等的快活?如不依赖杂文,如何能获得如此之乐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