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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战场

作者:林跃奇 | 发布时间:2016-03-25 13:35:40 | 字数:23051

金陵城,东华门外。

曹街,如一个风烛残年的妇人,看不到一丝丝的生气。

太阳喘着气爬上树梢,无力地照着萧条的曹街,瑟瑟的晨风中传来了排箫的呜咽声,这哀怨的声音在惨白的天空中飘荡,冲激着每家每户的窗门,仿佛有人拿了一个东西把自己的心给堵上似的,让人感到伤心、沉重和不安。

黄道周一觉醒来,听到了排箫的声音,细听,是《别亦难》,他寻声一看,仆人黄忠坐在监房的角落里吹箫。

黄道周坐起,抹了一把脸,红着眼,声音沙哑地问道:“黄忠,为何天一亮就吹如此伤心的箫曲?”

黄忠停下来,站起,走近黄道周,伤心地说:“阁老啊,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黄道周道:“今天怎么了,我们不是按时醒来,太阳不是照样升起了吗?”

“今天,清廷要给您送行。”黄忠擦着满脸的泪水,抽泣说。

黄道周朗声笑道:“甚好,我差点忘了,我还欠苏州府长洲老友冯梦龙一幅书法和一幅画,他送我他的著作‘三言’书,我因忙于战事,一直没有机会回赠,快给我研墨。”

黄忠摆出砚台,慢慢地研着墨,边研墨边抹那禁不止的眼泪,泪水一滴一滴地跑进砚台。黄道周坐在椅子前,等黄忠研完墨,提笔蘸墨,眼望窗外,稍作思考,便手不停笔,一气呵成地写了一幅长幅草书。

写完草书,黄道周又蘸墨作了一幅怪石老松画,题为《松石图》。画完,他提着笔,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起朱印,呵了一口气,在草书和画上用力地盖上朱印。用完印,黄道周舒了一口气,拍了拍手,转过身对黄忠说:“帮我整理一下,把书画给冯梦龙先生送去,准备上路。”

黄忠抽泣道:“先生山水人物,长松怪石,极为磊落。”

黄道周道:“书画如我耶,我若书画耶!”

黄忠擦了一下眼泪,叹道:“老天无眼啊!竟然让您这样的好人受苦受累!”

黄忠找来梳子,哭着为黄道周梳头。

黄道周道:“你要为我高兴才是,我这是为义而死。我对兄长道琛说过,回顾吾生年以来,未有一言一事内不可告于妻子、外不可告于朋友、幽不可告于鬼神、明不可告于黎民。”

黄忠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含泪把黄道周的头发扎好,又抚了一抚,无言,唯有泪千行。

门外,传来了狱卒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筑上乱敲似的。

门,吱啊地打开了,一群狱卒冲进来,如临大敌。

黄道周从容地站起来,狱卒为他戴上镣铐。黄道周走出狱门,抖了抖身上的沉重,可是没有抖掉,沉重压得他连喘气也艰难。他仰头,走在曹街上,曹街看起来那么的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江,把黄道周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清晨,阳光明媚,枯春乏雨,路上尘土飞扬,温柔的晨光抚摸着黄道周,黄道周走在晨阳中,心中的沉重感悄悄地在阳光下蒸发,轻松一点一点地拥抱着他,像母亲拥抱孩子一样。

黄道周迈着如灌了铅似的双脚,脚上的镣铐像个老太婆似的唠叨着。他边走边念叨着:“蹈仁不死,履险若夷,有陨在天,舍命不渝。”

那挂在脖子上的枷锁,冰冷地压着他那没有肉的肩,擦着他那如枯木般的皮肤,使他那结痂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黄道周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他瘦弱得风一吹就倒的身子仿佛要被压垮了似的,但他硬硬地挺着,如一棵青松,如一棵大雪压不垮的迎雪松,挺着胸,仰着头。

黄道周拖着枷锁,脸带微笑,在那萧瑟的路上缓缓地走着,一路的枯叶,顺着街角旋转成螺旋形,发出嘶嘶沙沙的声音。黄道周感觉就像在重走一遍人生路似的,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呼唤着他,他听到了大地响亮的心跳声,他的灵魂随之脱了壳,那白色的战马在远处嘶叫着,像是吃了兴奋剂。

黄道周得意地嬉嬉笑起来,他用双手拂去了枷锁,整了整衣冠,仰起头,白马飞奔而来,喷着大气,在他的身边停下。

黄道周跃上白马,白马仰脖长嘶一声,扬蹄升空,踏云而去,只留下一阵阵马嘶声和拼杀声……

1.鏖战童家坊

江西战场。

南明隆武元年(1645),腊月六日,天下着雪,细细的雪花轻轻地飘着,像是细细的棉絮一样,在寒风中停停飘飘。

在广信被清兵打败的“黄家军”义军战士们,穿着单薄的冬衣,冷得瑟瑟发抖,一个个缩着头,佝偻着身子,慌不择路地往后逃。

黄道周从后方赶到,一路收编溃散的“黄家军”,共得战士一千多人,他与蔡春溶、赵士超、赖继谨、毛玉洁等人商议,决定集拢兵力,再次攻打婺源。

黄道周骑在白马上,看着没有士气的战士们,有的衣服单薄,冷得身子发抖,像一只只掉进冰水里的鸡一样。有的空着双手,连支枪,连把刀都没有,像个闲人。

黄道周咬了咬牙,叹了口气,暗想:这些士兵都是好样的,他们(基于义??)而战,跟着我从福建出发,一路上没吃过一顿饱饭,没有一个人逃走。他们真是诚信之兵啊。我真的是没用啊,不能给他们应有的供给,让他们吃个饱、穿个暖,好好地为国杀敌。看来,我只能在精神上再激励激励他们了。

黄道周想到这,就把战士们集中起来,对着战士们大声喊道:“义士们,大家都知道民族英雄岳飞吗?他可是我们福建的亲家,是漳浦县宋代忠孝两全的名人——高东溪高登的亲家啊!岳飞“精忠报国”,不惜牺牲自己,他那要嫁给高东溪当儿媳妇的女儿也为此付出了生命,岳飞是我们的榜样!现在,我们也是为了救国,既然是救国,就要不怕牺牲!”

黄道周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们现在战斗的地方,在南宋末年,有个爱国诗人也在这里战斗过,你们知道是谁吗?”

有人喊道:“文天祥。”

黄道周点了点头,兴奋地嚷道:“没错,是爱国诗人文天祥。文公也是自己招募义兵,在江西抗击元兵,收复了大片的国土,他最后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名句,以身殉国。义士们,我们要作最后的一搏,若是婺源能攻下来,救国就有希望了,我们也将成为大明朝的英雄!”

义兵们听了黄道周的话,不由得热血沸腾了起来,大声高呼:“我们听先生的,继续向前,黄家军是战无不胜的!”

黄道周大声呼喊:“为了大明,向前,向前!”

义兵们紧跟着大呼:“为了大明,向前,向前!黄家军,所向无前,战无不胜!”

呼声震天动地,在山谷间回荡,义兵们的士气又鼓起来了。

黄道周下马,摆下砚台,令义兵拿来旗帜,挥笔写下了“精忠报国”四个大字,他把能写字的旗帜全部写上了这四个字。然后停笔,长舒了一口气,他看着飘扬在风中的“精忠报国”旗,嘴角露出了微笑。

黄道周下令造饭。

义兵们饱餐一顿,奔袭婺源。

黄道周骑着瘦得只剩下骨架的白马,精神亢奋地走在队伍的前头,他的眼睛陷入眼眶之内,满是红丝,又刻满了焦虑,焦虑之中闪耀着希望。他宽大的袖子在寒风中飘着,战甲也在风中叮叮当当作响,仿佛沙漠中的驼铃声。

义军一路徒步奔袭,当黄家军走到婺源明堂里的童家访时,黄道周见义兵们疲惫不堪,心想,以疲惫之师攻打安逸之敌,不可能取胜。于是,黄道周就下令就地休息。粮草官来报:“阁老,粮草剩下不到三天了。再不征粮,我们就成了无粮之师了。”

黄道周心里一咯噔,一丝不安升上心头,但他面不改色,对粮草官说:“知道了,你不用紧张,节约着用。”他又转身对站在身边的中书蔡春溶说:“内弟,你以为如何办好?”

蔡春溶上前作揖道:“阁老,可派人催粮,以解无粮之忧,以安军心。”

黄道周点点头,遂令许应梦前去催粮,许应梦带着印信,领着数十个兵士策马而去。

义兵们刚坐下休息,哨兵来报:“前方有大量的清兵开过来。”

黄道周下令:“义兵们迅速退到山边的密林中。”

黄家军跑进密林中,一个个伏在林中的草丛中,他们刚掩蔽完,一个个盯着大路,紧张地提着武器。大路上,尘土飞扬之中,三千多清兵,呼啸而来,尘土也像狼烟一样压过来。在树丛中缭绕。黄家军的士兵,一个个捂住鼻子,像是别人怕自己说话,用力地捂住他们的嘴巴似的。

黄道周一看,清兵全是骑兵,个个人肥马壮,士气昂扬。

三千清兵像一阵台风一样呼啸而过,扬起了满天的飞尘。黄道周见清兵如此强悍,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兵,像是一株株墙上的芦苇,东倒西歪的,如此羸弱的兵士,如何与强大的清兵抗衡啊,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国是必须要救的,即使只剩下自己一个老兵,也不能放弃救国啊。

黄道周看了看从树梢上掉下去的夕阳,只剩下一个红红的屁股,没遮拦地露在那,毫不羞耻。他收回心思,对中书赖继谨道:“今晚就在此地休息吧。树林里风小,比较暖和。”

赖继谨传令义军就地休息。

黄道周极度疲倦,疲惫的眼一闭上,就睡着了,轻轻的鼾声就传出来了。

黄道周看到自己满身是血,一群人围着他看,他被铁链捆绑着,一个青头红脸的人拿着一把大砍刀,对着他说:“你的期限已到,我送你上路,你不可积怨于我,我也是被逼的。”说完,大砍刀对着他的脖子砍下去。

黄道周大声呼救,手舞脚蹬。通判毛玉洁听到喊叫声,快速跑过来,一看黄道周闭着眼,知道他在做噩梦,就摇晃他身子,大声喊道:“阁老,阁老,醒醒,醒醒,天亮了。”

黄道周醒来,见天已大亮,他抹了一下脸,睁开那深陷的眼睛,转过头一看,毛玉洁站在身边。他坐起来,说:“玄水,昨晚我做一噩梦,甚是不祥,我作一文,禳解一下,消消灾。”

黄道周拿眼往四周一看,全军像是被一个大白罩给罩住了,周围的山浮满了浓浓的雾,满山遍野,一棵棵树如一个个穿着白衣的巨人,影影绰绰,又像是一个个拿着兵器的敌兵,向他们扑了过来。

黄道周心里一惊,仿佛有人拿着一片白布蒙住他的嘴脸,使他喘不过气来,心里有种不祥之感升起,弥漫着他的心扉。

黄道周大声喊:“继谨,这么大的雾,很不正常,多派巡哨,小心敌人偷袭,中了埋伏。”

赖继谨上前,小声说:“阁老,昨晚哨报,郑彩大人北伐的各路军队,皆不战而溃败,我们没有后援了,只能靠自己了。”

黄道周道:“靠天靠地靠父母,不如靠自己。天意如此,我们只能靠自己打拼了。你多派巡哨,小心敌人偷袭。”

赖继谨领命而去,他的内心也充满了绝望,但是,还没到最后的时刻,他跟老师一样,也怀着一丝的希望,希望黄家军能够逢凶化吉。

毛玉洁拿来了砚台和纸笔,赵士超研起墨,毛玉洁铺开纸,黄道周提笔,写起了禳文。不一会儿,禳文写成,黄道周递给内弟蔡春溶看。

蔡春溶接过一看,点了点头道:“很好,姐夫的“黄漳浦体”书法真是古今无人可及,这文也是独一无二的,很有创意。”

毛玉洁见文已写成,遂下令准备五牲,预备祭祀。赵士超点起香,递给黄道周,黄道周接过,举起,低头默念。

正在这时,哨兵来报:“前面有清骑兵百余人。”

黄道周抬起头来,快速将香插于炉中,骑上白马,下令出击。中书赖继谨执令箭督义军鏖战,清骑兵被斩杀二十多人,马匹被夺,余兵掉转马头后退,绝尘而去。赖继谨策马向前,义兵群情振奋,要乘胜追杀。

黄道周制止道:“这可能是清兵的哨兵小队,不可穷追,恐怕有埋伏。”赖继谨勒住缰绳,大声喊道:“停止追杀,收拾战场。”

义兵停止追击。参将高万荣不听,大喊道:“兵法云,乘高者胜,敌骑往山上去了,随我登山追击。”遂引兵登山追击敌骑。

敌骑兵抄小路偷偷地离开了,高万荣的军队追不到敌骑,停在路上,踌躇不决,像是一匹匹晕头转向的马找不到归家的路。

黄道周不得不也随之向前追进。他追上了高万荣,喊道:“高将军,你怎么不听号令,你这样做是很危险的。”高万荣说:“阁老,我这是要鼓舞军心啊。可是,我追到这儿,前方不见了清骑兵队了,真是奇怪啊。”

黄道周大惊,喊道:“我们中计了,后队改前队,赶紧撤兵。”

义兵赶紧变队后退,可是刚变完队,后方就出现了大队清兵,黄家军一见,皆慌张,像一窝突遭干扰的马蜂,一个个丢下兵器,四处逃散。后队的义兵见状,以为军队在前方战败后撤,也随之撒腿就向后逃跑。

参将黄肃、倪彪望见大势已去,黄肃胆怯地对倪彪说:“前方遭遇强大的清兵,我们快点逃命吧。现在有机会可逃,不走可就没有机会了。”

倪彪听黄肃这么说,拿着大刀的双手在激烈地颤抖。黄肃也害怕极了,他的毛发竖起来了,一股冷风从头顶灌下来。他惊慌地东张西望,害怕地说:“东边有条小路,我们从小路快跑。”倪彪二话不说,伏在马上,两脚拍打着马腹。两人掉转马头,丢下所率领的士兵,舍命地逃遁而去。

义兵们见大将逃走,像是被惊扰的蚂蚁,没了蚁王的带领,一个个不知东西南北,只知大声叫喊,急急如丧家之犬。

黄家军乱了,军心乱了,乱得如一团没有头绪的麻绳,没有人抽头。

黄道周高喊:“义士们,不要乱,听我号令,向前冲出去。”

黄道周说完,挺剑勒马向前冲锋,义兵们听到黄道周的喊声,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镇静下来,一个个紧随其后,挺身向前,冲杀清兵,突出重围……

2.婺源明堂里被俘

黄道周冲出了包围圈,后面紧跟着突出重围的黄家军,义军一路狂奔,来至婺源明堂里,清兵已经没有追赶,黄道周下令驻营。

黄道周坐在营帐里,远远的,稀稀的鞭炮声钻进他的耳中,黄道周问:“哪来的鞭炮声?”

大头、方脸、阔嘴的蔡春溶站起,道:“姐夫,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那是送灶的鞭炮声。”

黄道周站起来,理了一下纷乱的胡子,眼睛飘浮在远处,艰难地吐出话来:“噢,要过年了,战事仍不可为,怎么办,怎么办啊?”黄道周惆怅、彷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营帐里走来走去,仿佛要从地里踏出一些办法来,以解燃眉之急。

红脸、,高个子的赖继谨,灰头灰脸。他上前拱手道:“阁老,战事没有取胜的可能啊,我们各方面都处于弱势,处于绝望状态,您看怎么办?”

黄道周看了看高个子的赖继谨,他的红脸更加的瘦削了,衣着也是很单薄,甚至身子也有一丝的颤抖,他拍了拍赖继谨的肩膀,道:“你穿得太少了,没地方找件厚些的衣服吗?”

黄道周说出这句话,才发现自己说的是废话,又追问了一句:“其他两路义军战况如何?有确信吗?”

“目前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清兵如此强悍,我们这路军,是最强悍的,最有战斗力的,情况都这么糟糕,估计另外两路军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想他们会来救援,其实是犀牛望月啊。”蔡春溶张着他的阔嘴说,声音特别的洪亮,特别的有力道。

帐外,寒风中飘扬的黄字帅旗,猎猎猎地响着,很兴奋,很有热情,很有激情,似乎在给黄道周加油。黄道周站在营帐门口,仰望着黄字帅旗,说:“黄家军不能倒,黄帅旗不能倒啊,不管如何艰难,我们都要坚持,坚持就有机会胜利。”

这时,一个哨兵跑过来报告:清兵提督张天禄率兵五千,协同宁国总兵胡茂祯、池州总兵于永绶、徽州总兵李仲兴、芜采总兵卜从善分三路围攻义军。

黄道周传令分兵三个方向迎敌。

清兵像是张开一张大网,断绝了义军的后路,把黄家军团团围住,像是包饺子似的。

黄道周带领中军,见后方敌兵汹涌而来,变后队为前队,命令击鼓迎敌。黄家军从三个方向,与清军展开激战。黄道周站在高地上,很冷静地指挥着军队,他听着喊杀声,手握长剑,侧过脸对蔡春溶说:“蔡中书,把军队中所有的牛马集中起来,我们要打开一个突破口,从这个突破口冲出去。”

蔡春溶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战士拉来了八只瘦牛和七只瘦马。

黄道周下令在马头和牛头上绑上尖刀,在尾巴上绑上草。他说:“成败在此一击了,我们跟在牛马的背后冲出包围圈。”

黄道周让战士把草点燃,拍着马和牛的屁股,火马和火牛屁股后面生着一把火,就拼命地向敌人的阵地上低头冲去,清军骑兵大乱,战马受惊,晕头转向,有的掉头狂奔,有的受惊乱闯,战场一片混乱。清骑兵被着了火的马和牛冲倒了很多,前面的骑兵被撞倒了,火马和火牛从他们的身上踩过去。清兵被狂奔的马踩死很多,活着的向四周散开,火马和火牛冲出了一个缺口,一条道路。

义兵们见状,士气大震,黄道周令旗一挥,喊声四起,战士们如猛虎下山一样,向着缺口冲出去,清兵见义军向缺口冲出,火牛和火马屁股后面的火也熄了,就如洪水一样向着缺口涌过来,迅速地与义军绞在一起,战鼓山响,双方杀得难解难分,清兵被杀得慢慢向后败退,黄道周大喜。

正在这时,黄家军背后又出现一支清军,义军腹背受敌,本来就中气不足的义军,这下子就如在旋风中的风筝一样,很快被强悍的清兵打得支离破碎,清兵越来越多,像不断聚拢来的蚂蟥,义军全部落入清兵的包围之中。不管黄道周带领的中军怎样左冲右突,也无法冲出缺口。清兵把义军围得像土楼一样结实,黄道周的中军失去了突围的机会了。

黄道周见大势已去,败局无法挽回,他长叹一声,下了白马,从腰间解下招征印及隆武皇帝所赐的良弼印,轻轻地抚了一下,双目如炬,他对站在身旁的中书陈骏音说:“速回三山,把印信交给隆武皇帝,国印重要,千万多加保护。”

陈骏音接过,黄道周又拿出一个包袱。递给他,道:“这是我近来写的文稿,有诗文,也有我研究易经的,你是铜山人,若回家,一定要交给你师母刊印流世,以了我的心愿。”

陈骏音跪下,双手接过印信,大声道:“弟子必当拼死保护国印,请阁老放心,请阁老保重。”

陈骏音一想到这一别可能将是永别,不由哭道:“先生,弟子不能在身旁保护先生,先生可要当心啊!”

黄道周不由眼泪直流,他别转身,擦干泪,扶起陈骏音道:“你放心去吧,告诉皇上,我黄道周生为大明臣,死为大明鬼,决不投降。”

陈骏音三叩头,起身,换上清兵服装,跨上战马,单骑混入清军,绝尘而去。

黄道周脱下战袍,拿起毛笔,沾血,在内衣上写下了:“大明孤臣黄道周。”

写完后,他对蔡春溶道:“我若死,以此寻我可也。”他又让每个义兵在内袍写上自己的姓名。这事做完后,黄道周跨上战马,举剑高呼:“义士们,为了大明朝,杀出去!”

黄道周策马向前,义兵们拼力向前冲杀。

这时飞箭如雨,冲在前头的义兵纷纷倒下。

黄道周命令再次击鼓冲锋。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没有雪、没有草的黄土被风卷起,黄尘黑压压地向义军扑来,随之,飞箭也一支支地刺进了义兵们的身体,冲在前面的义兵又不得不向后退。在后面的义兵向前冲,在前面的向后逃。义军互相踩踏,死伤者倒遍前进的路,一层接一层。

黄道周策马向前,想冲出重围,但白马无法前行。白马扬起脖子哀鸣一声,扬起的前蹄又退回原地。

黄道周见满地的尸体,塞住了前进和后退的路。他长叹一声:“天要亡我啊,天要亡我啊。”遂下马,手拉战马执剑向前。

蔡春溶、赖继谨、毛玉洁三人也不得不下马执刀向前,与清兵刺杀。

义兵们一个个倒下了,有的冲出去了,不知方向了,清兵把四个人围得铁桶似的。清兵大声喊:“黄道周,放下武器,给你活路。”

正在这时,清军背后有了骚乱,降清总兵张天禄问道:“后军为何骚乱?”

清哨兵向前报道:“张大人,赵士超带着数百人来救黄道周。”

张天禄笑道:“区区数百人,怕什么,放他们进来,围起来,全歼他们。”

赵士超骑马挺枪冲到黄道周面前,叫道:“阁老,我救你来了,上马,跟我冲出去。”

四人上马,要冲出包围圈,但是清兵上前,有的攻上,有的打下,五匹马的脚被斩断了,五个人从马上摔下来。

黄道周站起,其他四人也站起,五人背抵背。黄道周喊道:“宁可死,不要降,多杀一个,为国多出一份力。”

五个人大喊一声,上前杀敌。

张天禄嚷道:“抓活的,元帅重重有赏。”

清兵一个个上前,五人各杀了几个清兵,由于清兵人多势众,他们的兵器皆被清兵击落。五人被打翻在地。

清兵们喜形于色,叫嚣着用绳子把五人捆绑起来,有清兵嚷道:“这下好了,抓到黄道周,发财了,升官了,我们时来运转啊。”

黄道周听到清兵的议论,不由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清狗,为什么不杀了我?”

张天禄下了马,走上前来,以胜利者的微笑说:“黄阁老,我们没你那么傻,明朝都灭亡好几年了,你还在为那小南明做事。把自己搭进去不算,连弟子们也一块搭进去,那太没辙了。你若投降大清,我相信你一定有大官做的,好好的官儿不做,却要当断头的亡世之臣,真是不可理喻。黄阁老,你归顺朝廷吧,我大清朝廷得到你这样的忠义之士,胜过攻下了数十个州县啊!”

黄道周一愣,急得眼睛冒火,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回答。

“清狗张天禄,你这只舔屎狗,只会低头吃主子拉的屎。黄阁老忠心爱国,哪是你三言两语所能迷惑的。”蔡春溶骂道。

五人挣扎,但是一个个被五花大绑起来,无法挣脱。

黄道周和四个弟子被抬上马车,车从明童里出发,前往婺源,五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黄道周坐在马车,羞耻之情弥漫全身,他闭着眼,咬着牙。

马车轱辘轱辘地响着,黄道周听到有人在唱铜山歌册,那是谁呢?那不是夫人蔡玉卿吗?她怎么在唱铜山歌册呢?蔡玉卿那清脆的歌声传入黄道周的耳朵:“夫君带领黄家军,征南征北为朝廷,此举没有回头路,夫君放心去,老身终会育儿女……”

蔡玉卿边唱边用她那柔软的小手拉着黄道周的手,黄道周没有言语,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他微笑地看着年轻的妻子,内心的痛苦无法言说:把四个儿子托给妻子一个人,他是不放心啊,但是不放心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自己还有回头路吗?玉卿已唱得明白了,她是支持自己的,她的支持比世间任何东西都值钱啊!事态发展到如今,自己最好的朋友倪元璐,这个字写得好的男人,是个真汉子,不屈服,在京师为忠义自缢,民间一片赞叹之声。董其昌、钱谦益,两人字也写得好,可惜没有骨气,降了清,骂名满朝野。我还能偷生吗?我能学董其昌,钱谦益吗,我若学他们,除了骂名,我不能有大官当,有大福享受啊。可是,我怎么能偷生呢,我若偷生,我就不是黄道周,黄道周也就不是我了。我黄道周是个有骨气的男人,我要当个真汉子,我要拯救我的大明朝,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信念,唯一的理想,这是至死不会变的!

黄道周想到这儿,不由得长叹一声,用力咬了咬牙关,又想:黄道周啊,黄道周,你如今只有舍生取义这条路可走了,别无选择了。

黄道周正在遐想之时,清兵呵斥他们下车。没有人要下车,几个清兵上车,把他们一个个地抬下来。下了车,黄道周被带到一间房子里,房间里摆着一桌丰盛的食物,一个穿着清官服的人走进来。

黄道周闭着眼,这人走到黄道周身旁,给黄道周松了绑,作拱行礼道:“黄阁老,黄阁老。”

黄道周睁眼细看,原来是门生黄澍,鼠头鼠脸,软骨头一个,穿着清官服,看来官是当得不小。黄道周冷着脸不言,别转脸去。

黄澍说:“先生,弟子黄澍见过先生。”

黄道周不应,黄澍礼让道:“先生请入席,您已多日不食,请饱餐一顿,治治饥,好有精神与敌人斗。”

黄道周不坐,站着骂道:“谁是你的先生,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我是不会食不义之食的,你们想用食物让我就范,真是可笑!”

蔡春溶四人也被押进隔壁房间,松了绑,被带上镣铐。四人在隔壁听了先生大声的呵斥,感动得偷偷地流着眼泪。

一个清朝官员站在那里,说:“请四位将军用饭。”

四人站着不动,他们还为老师的话感动着。良久,红脸赖继谨,走到桌旁,说:“吃吧,不要辜负了这一桌好菜。”他坐到桌边,拿起一个鸡腿就吃,又斟了一杯酒,边吃边喝。

蔡春溶擦了一下泪,说:“敬儒,你怎么这样呢?”

赖继谨笑着说:“蔡中书,哭什么,老师活着,我们就与他一起活着,老师死了,我们相随,这是很幸运的,大家饿着肚子怎么抗争呢?跟我一起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清狗啊!”

说完,他又自顾大嚼起来。

毛玉洁看了,冷笑一声道:“敬儒,你是三代没见着好吃的东西吗?怎么还有心情吃东西。”

赖继谨哈哈大笑道:“渊水兄,你说错了,我吃饱饭是为了更好地战斗,不吃饭哪有力量跟清廷斗嘛。”

赵士超道:“你说得有理,我跟你一起饱餐一顿。”说完,赵士超也带着镣铐坐下去吃饭。

隔壁房间,黄澍见黄道周仍不进食,走过来,红着脸劝道:“先生,您多少吃一点,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您不吃,连路都走不动了。为了活着,您就吃一点吧。”

黄道周道:“我自抗清那天起,就把生命给忽视了,我为有你这样的同姓感到羞愧,感到耻辱啊!我平时教你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不屈,贫贱不能移,此是大丈夫也。你看你,像个人吗?连只狗都不如!”

黄澍讪笑道:“先生,我这也是为生活所逼啊,我家有父母妻儿一大群,我不能尽忠啊,尽了忠,我死了,家人没人照顾啊,在这乱世里,我只能以这样的乱世形式来尽孝啊,乱世必须要有乱世的求生法则。先生,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是我是个卑微的人,我得为家人考虑,我得先尽孝啊,不尽孝不行啊!这也是您教的啊!”

“既然为生活所迫,你无法尽忠,那你就更不应该来劝降我。难道你不知我心吗?你这样做是错上加错,你还好意思说尽孝,你对君王不孝,对老师不孝,对父母也是不孝,你还敢说是尽孝吗?”黄道周冷笑说。

黄澍满脸通红,冷汗直流,只得低声下气地求道:“先生,你就多少吃点,算是看在你我师生一场的份上吧,让我现在就尽尽孝吧。”

黄道周微微动了动嘴角,用犀利的眼光盯着黄澍,长叹一声道:“你我已无师生之份了,君子哪能为一顿食所动,又哪能为一变节者而改变自己的忠诚呢?”

说完,黄道周见桌子上有一把剪刀,拿起,断袖,昂头,走出门,把黄澍一人扔在屋内。

黄澍僵在那,铁青着脸,手执断袖,孤独地望着黄道周,黄道周那清瘦而挺拔的背影,似乎在不断地往上长,往上长,高大得他要仰视才能看清。

黄澍长长地叹了一声,抿了抿嘴,想把满身的羞耻之情抿掉,但是无法做到。他只得羞愧地低下头,用断袖擦了擦脸。

3.绝食十四天

“姐夫,姐夫,吃点东西吧,你一天粒米未进啊。”蔡春溶叫道。

“不吃,我用《易经》推演自己六十二岁而亡,现在是应验的时候了,吃饭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黄道周闭着眼道。

“可是你哪知道清廷什么时候会杀你呢?还是吃点吧,不然我们要和你商量事情你不会讲话,我们只能干着急。”蔡春溶说完,从赵士超手中端过碗,用汤匙舀了一勺稀饭,送到黄道周的嘴边。

黄道周紧闭着嘴唇,眼皮抖动了一下,不配合蔡春溶。

蔡春溶叹了一口气,把汤匙放进碗里,汤匙轻轻地敲了一下瓷碗,发出清脆的叹息声,倚在碗边,像是很伤心似的,浓浓的白米粥飘出香气。

赵士超端着碗坐在一旁,担心地说:“先生啊,你不吃,我们可是无力和清廷抗争啊,自己就先把自己打倒了。”

黄道周轻启干枯的嘴唇,用同样干枯的声音说:“君子岂能为一口饭折腰,清廷的东西我是不会吃的,宁可饿死我也不食清食。”

“清廷的东西一口不吃,看来先生要当伯牙叔齐,不食周粟了。”赵士超自言自语地重复着黄道周的话,摇了摇头,走下车去。

四个弟子想不出办法让黄道周开口吃饭,每天只是端着热水让他喝,黄道周喝完热水,也不说话,躺在车上,车一直往北开,再往北开,时间在车轮下辘辘地逝去了,随着日出日落,黄道周已经绝食十四天,十四天中他只是喝热水,学生们有时候也弄些热汤给他喝,但多数情况下他是喝了一口就拒绝再喝了,就像一个小孩拒绝他不喜欢吃的东西一样。

黄道周说:“此番我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我以绝食来表达心志,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忠于君王,我黄道周熟读孔孟诗书,娴熟朱子理学,岂能无此骨气。”

蔡春溶微笑道:“姐夫,我们可是要跟清廷斗法的,你空着肚子怎么斗?你也要吃些五谷杂粮,才有力气说话啊,漳浦风骨也是要用五谷杂粮来支撑啊。”

黄道周冷笑了一下,微声道:“不食清粟,我一被捕,这个信念就在脑中形成,你们别想说动我吃清粟,漳浦风骨是不食清粟的。”

蔡春溶唉了一声,道:“姐夫,你已经瘦得不像人样了,吃点东西吧,说不定我们还有离开的机会呢,我们会重新扯起抗清大旗的。 ”

黄道周道:“若有机会,我还是跑得动的。”

蔡春溶道:“你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还说能跑得动,浑身软得像糯米糍了。”黄道周嘴角露出笑意,不说话。蔡春溶只好端着冒着热气的米饭离开。

四个弟子担心黄道周会活活饿死,看着干瘦如柴的黄道周干着急。黄道周绝食十四天了,弟子们被他坚贞不渝的精神感动,又为他只剩下一口气担心,担心他这口气没喘过来,人就没了。

黄道周瘦得只剩下孔孟文章了,他躺在车上,一句话也不说。

清兵头目来了,他看了看黄道周,见他脸上无一丝丝活着的信息,整个人瘦得比枯柴还枯。就对蔡春溶说:“你家先生看来是不行了,该准备后事了。我们也无能为力了,是他自己不想活,没有人逼他啊。”

蔡春溶心里很着急,如果姐夫这样下去,真的是自己把自己杀死了,离饿死只有半步之遥了。

蔡春溶找其他三个同窗商议,但四个人八目相对,一点办法也没有,各自长吁短叹一番。

毛玉洁流下眼泪,哽咽地说:“难道,我们就这样坐等先生饿死吗?”

蔡春溶叹了口气,说:“再想想吧。”

四人坐在车上,伤心地看着黄道周的生命一天天地被车轮碾碎,碾碎。

一天,天刚刚亮,四个弟子在宿营地睡醒,他们盯着黄道周,黄道周已经进入迷茫状态,昏昏迷迷地一直睡着,像是个得了重病的病人一样,无法抗拒生命的衰老。

赖继谨对蔡春溶说:“我们用灌的吧,强逼他吃下去,必须让他活着。”

赵士超摆了摆手道:“那不行,那是对先生的极大不尊重。”

赖继谨说:“我们把肉汤放在杯中,骗他张开口喝水,一口气灌下去,不救他,恐怕活不了,他活不了,那才是对他的最大不尊重呢。也是我们做为弟子的最大罪过啊。”

“这话有道理,就这么办吧。”蔡春溶说。

赵士超道:“我去备些肉汤来。”赵士超从外面端进来一碗飘着热气的肉汤。

蔡春溶道:“我们先跟他说话,等他开口,用汤匙顶住他的嘴,把汤一下子灌下去,动作要快。”

赵士超试了试汤会不会太烫,他抿了一小口,刚好可以入口。

四个弟子就进了内屋,蔡春溶跟黄道周说话,赵士超见他张开口,迅速把汤匙顶住黄道周的嘴,黄道周用手去抓,毛玉洁抓住黄道周的手,赖继谨快速地把一碗肉汤灌进黄道周的嘴巴,只听到咕咕的声音,一碗汤全掉进了黄道周空空的肚子。

赵士超舒了一口气,拿出汤匙。

黄道周咳嗽了几声,接着就骂道:“不孝弟子,你们陷我于不仁不义啊!你们要让我死啊。”

蔡春溶道:“看着你饿死,我们才是不仁不义,老师,你教导我们,不能对老师不尊啊,眼看你就要饿死了,我们不救你,那才是对你的不尊重啊。”

黄道周无话可说, 只是喘着气,干呕着,但呕不出东西来,他的胃肠太需要食物了,不配合他的呕吐动作。汤一下肚,就像一滴水掉进沙漠一样,全被吸收了。

这一天,弟子们的心有了一丝的宽慰,因为他们看到黄道周的面色有所缓和,像是从死神手里跑了回来。囚车向着应天府(金陵)继续前进,车轴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送丧者的哀号声,把人心都碾碎了。

押送队伍来到余杭的一个村落宿营。夜,死沉死沉的,连狗叫声和鸡鸣声都没有,人也睡得死沉死沉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赵士超起床,脑中想着如何解决老师绝食的事,忽然,他脑中一闪,对了,天刚明,老师不是说不吃清粟吗?那他是否不吃明粥呢,可否一试。他想到这,兴奋起来,急忙把自己的想法和蔡春溶交流,蔡春溶笑道:“可以试试看,可能会有转机。”

于是,赵士超就向清兵头头提意见,清兵押解的头目答应了。这头目说:“如果黄道周没押到应天府就死了,那我们这些押解的人也会随之被杀光的。其实我们比你们还希望黄道周活着呢。他能活到应天府,我们就能拿到赏钱。”

小头目就走进林老头家,拿出一点碎银让林老头买米做白米粥,做完白米粥,林老头盛了一碗,来找蔡春溶,蔡春溶对林老头说:“你端饭到先生面前,对他说,先生,百姓闻你抗清,特做民(明)粥献给您,希望您保养好身体,继续抗清,为恢复大明江山而战。他若不吃,我在旁边再敲打敲打。”

这林老头一听蔡春溶这么说,很动情地说:“黄先生是个大英雄啊,为了我大明江山,抗清被捕,又拒不吃饭,真是硬汉啊。我也听过他的讲学,他说,讲学其实是在塑造人的灵魂。我记住他的话啊。为这样的英雄送食,我可是三生有幸啊。”

林老头端着粥来到黄道周面前,跪在地上说:“黄先生,我是浙江余杭的村民,先生曾在这里的大涤书院讲过学,我听过先生的讲学,是您的弟子,我们还在议论先生学讲得好呢,现在先生为我大明抗清不食,为大涤书院的学子们树立了楷模,我一介草民,很是感动,特来献上明粥,请先生为恢复我大明江山,吃草民所煮民粥吧。”

黄道周本是闭着眼睛,林老头这么一讲,他就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他微微地露出笑意,继而开口说:“你知道余杭大涤书院?”

林老头说:“我们都希望先生继续开坛讲学呢?先生身体一定要好起来,只有身体好起来,才能够继续抗清啊,不管是讲学,还是带兵,都是抗清啊,先生讲过,讲学是在塑造一个人的灵魂,我想,如果先生活下来,不带兵,讲学也是很好的抗清斗争啊。”

蔡春溶听林老头如此说,不由得叫绝。他上前说:“先生,这林大伯说得有理,您就吃点明粥吧。”

黄道周没有说话。林老头把饭碗端到黄道周面前,用汤匙舀了一口,蔡春溶忙把黄道周扶起。黄道周叹道:“民意不可违啊,明粥可食,那我就吃点明粥吧。”

黄道周闭着眼睛,接过碗,张开口舀起明粥吃了起来。四个弟子喜得互相握了握对方的手。

一会儿工夫,黄道周把林老头端来的一碗明粥吃完了。黄道周吃得满头冒虚汗,他睁开无神的眼睛看了看,眼前还是一片白蒙蒙,什么也看不见,他感到自己的生命真的是衰竭了。

赖继谨拿来一条手巾,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笑说:“老师,吃了明粥,面上就有红色了,不然,真让人担心啊。”

赵士超问道:“老师,再吃一碗明粥吧。”

黄道周摆摆手。四人无言。

一会儿,清兵端一杯清茶进来,笑道:“大人,清茶一杯,请喝。”

黄道周黑着脸,别过头去,不理睬清兵。清兵转过头看了一下蔡春溶,用狐疑的目光问。

蔡春溶点了点头,清兵把茶端了出去。边走边嘀咕:“怎么不喝清茶,这茶可是上品啊,你不喝,我可喝了。”说完,自个儿低下头,把清茶给喝光了。

蔡春溶看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毛玉洁走进来,笑道:“人人都说明姜好吃,我不信,没想到一放到口里一吃,真的是妙不可言。老师,您吃一块明姜看看。”

“明姜,明疆,明疆,妙不可言。”黄道周在心里这样默默地念叨着。他知道,那是有象征意义的,他点了点头。

毛玉洁拿了一块明姜(疆)放进黄道周口里。

黄道周一嚼,真的是甜中有辣,辣中有甜,整个嘴巴快活起来,人也一下子精神了。

黄道周点了点头,说:“明疆,明疆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圆,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重新一统明疆啊!”

毛玉洁笑着看了蔡春溶一眼,蔡春溶含着泪也笑了。毛玉洁赶紧端来米汤,说:“老师,明粥要多吃点,只有多吃明粥,才能一统明疆。”

毛玉洁又喂黄道周喝下了半碗明粥。

赵士超道:“先生,魂魄依孝陵,死亦未晚啊。何况我们现在还未到孝陵呢,我们要活下来,到了孝陵再报皇恩啊。”

黄道周听到赵士超这么说,眼睛一亮,他循声看了赵士超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丝微笑,像是荒漠中的一朵红花。

黄道周想起了建立明朝三百年基业的洪武皇帝,想起了明朝的鼎盛时期……

蔡春溶拿出蔡玉卿的来信,轻声说道:“姐夫,我姐来信。”

黄道周接过信,睁开眼睛,眼前亮晶晶一片。他道:“你读给我听,我看不见。”

蔡春溶展信读道:“自古忠贞,岂烦内顾,身后之事,玉卿图之。”

黄道周听后,像是有一股生命之泉注进身体里一样,浑身轻松,力气仿佛回到他身上。他满足地说:“玉卿如此说,是我知己啊,是贤内助啊,我没有后顾之忧了!”

蔡春溶拿着散发香气的信,为姐姐的深明大义而佩服,姐姐真是阁中铁丈夫啊。

黄道周的视力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他望着秀美的群山,群山似乎在向他微笑,秀美的山触动了他的情感。

黄道周吟出一诗,《绝粒十四日复进水浆》:诸子收吾骨,青天知我心。为谁分板荡,未忍共浮沉。鹤怨空山曲,鸡啼中夜阴。南阳归路远,恨作卧龙吟。

吟完,黄道周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黄道周看到蔡玉卿着霞帔出现,站在他面前微笑着不说话。黄道周一急,拉着她的手,看着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他的眼前,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弥漫开去……

4.油菜花丛中的笑影

油菜花,高高低低,满山遍野。绿叶衬着黄花,在风中摇曳,美得让人心动。

“那不是漳浦北山的油菜花吗?”黄道周这样问自己。

鹅黄色的、嫩嫩的黄花在绿色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可爱,黄花在绿丛中轻轻地摇晃着头,忽而左忽而右,像是扭着屁股,在风中飘舞,满眼的黄绿,无边无际,把黄道周灵魂深处的空位一点点地挤占了,脑中飘满了黄色。

黄道周骑着千里马,在黄花丛中盘桓,他听到了笑声,那清脆而又嗞嗞的声音从风中飘来,如风铃般清雅。

好熟悉啊!黄道周张目远望,在黄花丛中,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亭亭玉立,如玉树临风,在黄花与绿叶的映衬下,更显窈窕多姿。他下了马,任由马徜徉而去。一个人在花丛中穿梭,他被这诗意般的田野所吸引。他亢奋地大呼一声:太美啊!

笑声停了,脚步声,裙裾亲吻着风发出的咝咝声,灌进了黄道周的耳朵,黄花淡淡的,酸酸的味道在空气中刺激着黄道周的嗅觉。他闭上眼,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一双手轻轻地柔柔地蒙住了他的眼睛,小巧而肥嫩,带着点香气。

黄道周用粗大的手抓住了它,紧紧的,好像抓住了一只金丝鸟似的。

“谁呀?”黄道周问道。

没有回答。

“谁呀?”黄道周又故意问道。

还是没有回答,只有吃吃的笑声。

黄道周紧紧地握着那双小手。

“你弄疼了我了。”蔡玉卿在背后撒娇地笑道。

随即全身伏在黄道周的背上。黄道周笑道:“玉卿,我就知道是你,你看,满山遍野的油菜花,真是好看,我背着你去赏花。”

说完,黄道周背起蔡玉卿,走进了黄花丛中。

蔡玉卿把脸颊贴在黄道周的脸上,悄声说:“夫君,我太幸福了。满山遍野的黄花,一个黄姓男子背着我,在黄花丛中飞行,我仿佛生活在天堂,有了仙女飘飞的感觉,我就是那嫦娥啊!”

黄道周笑道:“我背着的本来就是仙女,你是我心中永远的仙女啊!”

蔡玉卿揪了一下黄道周的大耳朵,说:“就你会贫嘴。”

随之,她摘了一朵黄花,放在鼻前嗅了嗅,又移到黄道周的鼻前,说:“你闻闻,这味道如何?”

“很香,淡淡的香味,就如你身上的淡香。清淡而柔软。”

蔡玉卿嗔道:“你开始不正经起来了。我要你抱抱我,让我感受一下在黄花丛中被抱的美妙感觉。”

黄道周放下蔡玉卿,又把她从地上轻轻地抱起来。

蔡玉卿倚在黄道周的怀里,双手吊着他的脖子。黄道周听到蔡玉卿轻轻的喘气声,蔡玉卿听到了黄道周那有节奏的心跳声,还有那粗粗的喘气声。

蔡玉卿笑道:“你喘气怎么这么粗,像牛似的,全不像你斯斯文文的外表。”

黄道周用他的胡子骚了一下蔡玉卿嫩白的脸,说:“本来就是这样,这是男人的味道,只是你以前没感觉到而已。”

“那我就能够给你个定论了,你是斯斯文文的外表和文绉绉的深厚学问,粗粗陋陋的喘气和身体了。”

“哪有这么说的,不过这对比也是挺好的。”黄道周假作生气地刮了一下蔡玉卿的青葱似的鼻子说。

蔡玉卿倚在黄道周的怀里,黄道周抱着她在花丛中徜徉,忽儿,两只黄鹂在花丛中吱吱地叫着,跳来跳去,它们歇息在一高枝上,一只用喙理理对方的毛发,另一只也用喙为对方梳着毛发。两只鸟儿显得很亲密,偏着头,像是两个情人在呢喃,在亲热,在倾诉。

黄道周看呆了,他对蔡玉卿说:“你看那两只小精灵,像一对恩爱夫妻,无比的投入和用情,像是在谈情说爱啊。”

蔡玉卿转过头,看到两只黄鹂,它们那样的恩爱,那样的投入。不由一愣,随之笑道:“他们是跟我们学的呗,我跟我的夫君不也是这样的恩爱嘛,若是黄鹂看我们,它们也会这么想的,它们也是会羡慕我们的,妒忌我们的。”

黄道周哈哈地笑了,说:“我手酸了,宝贝。”

“放下我吧,可怜的人儿,我们坐一会儿。”蔡玉卿轻声说。

黄道周放下蔡玉卿,揉着酸酸的手,甩了一甩,拉着蔡玉卿坐到地上,看着花枝上的两只黄鹂,两人头碰头,相倚着欣赏,心里流淌着一股暖流,一股浓浓的爱泉在心头嘀嘀嗒嗒。

黄道周揪了一下蔡玉卿的玉耳,蔡玉卿叫了一声:“你揪得好痛啊,我的耳朵让你揪掉了。”黄道周放手,蔡玉卿问道:“前线战事如何啊?”

“艰难嘛!”黄道周叹道,“每天看到义兵们为饥饿和战争所杀,一个个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倒下,我就心如刀割一样,这是在割我身上的肉啊,我的良知为此受折磨啊!”

蔡玉卿抚了抚黄道周的背,安慰道:“抗清本来就是艰难,与在朝为官比还要难还要苦,你既然选择了,就要坚持,直到玉碎啊!”

黄道周道:“义兵们都是民族的精神砥柱啊,我不忍心看他们一个个地倒下。”

“那你想怎么办?”蔡玉卿问。

“结束这场战争。”黄道周道,“变直面抗清为精神抗清。”

“这可行吗?世人会怎么议论你啊。”

黄道周笑道:“只要坐得直,行得正,忠心爱国,哪管世人诽谤。”

“也好,保住了义兵的性命,就保住了精神的火苗,这些精神的火苗会被你这巨大的火炬一一点燃,烧成燎原之势的。精神抗清也是抗清,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啊。”

“清廷之兵太凶悍了,我之义兵不堪一击啊。我不能让义士们白白地牺牲,牺牲而不能达到目的,这样会让人唾骂的。”黄道周感叹地说。

“我明白了,义兵如你之子女,你也要保护。”蔡玉卿吸了一口香气,舒服地说。

“是这个理,战争是残酷无情的,但我要尊重生命。尊重生命才是个圣人,如果不尊重别人的生命,那我就白读孔孟,白读朱子理学了。”黄道周道,“义兵们,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会思维,懂理学,知孔孟的义士,他们的精神是强悍的,但是肉体是虚弱的,留着他们,他们会点亮一支支精神的火炬,把抗清的理想传承下去啊,把抗清的大火燃烧全国啊!”

蔡玉卿倚在黄道周的胸前,仰视着他那全是胡须的很男性的下巴,专注地听着。

黄道周道:“讲到这些,我心情就很沉重,像是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喘气都难受。”

蔡玉卿拔了拔黄道周的胡须,又抚了抚他的胸部,笑道:“石头,石头,掉下来,不要压我夫君。”

黄道周长长地舒了口气,道:“石头真的掉了,我心里舒服了。对哩,我吹一曲《平沙落雁》给你听,解解愁闷,怎么样?”

蔡玉卿用小手轻轻地拍了拍黄道周的脸。高兴地说:“那好啊,我好久没听到夫君吹箫了。”说着,她的两只大眼睛脉脉含情地看着黄道周。

黄道周把别在腰间的洞箫抽出来,吹了起来,蔡玉卿倚在他的身上,手里抚弄着一朵黄花,陶醉在乐曲之中……

江西婺源,秀气得如刚发育完的江南处女,高挑、柔美、清新而又丰腴。

黄道周骑着马,走在义军的前头。义军战士个个无精打采的。

眼前,一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嫩黄的花带着淡淡的香扑面而来。黄道周深吸了一口气,精神大振,他叫道:“义士们,我们来到北山了,这是北山的油菜花啊。”

战士们听黄道周呼喊声,个个精神大振,看到满野的黄花,在夕阳下欢快地点着头,招着手,跳着舞蹈,不由得大叫:“好美的花呀!”

黄道周的眼前出现了幻影,蔡玉卿在花丛中微笑地看着他,口含黄花,无限的妩媚,柔情万种,让人看了不由得手脚酥软。黄道周伸出手去,想抱住她。

一个探路战士骑马赶到,滚下鞍,单膝跪下报道:“大帅,前面三里处有队清骑兵向我们冲过来,大约有三百多人。”

黄道周醒转过来,盯着探路士兵,问:“可探清楚。”

士兵答道:“千真万确,就在前面了。”

黄道周转过身大声道:“往后传令,退进油菜花丛中,埋伏起来,等待敌兵。”于是一个士兵传着一个士兵,瞬间,路上的士兵都埋伏进油菜花地。

马伏在油菜花丛中,恬静地咀嚼着油菜花茎,士兵伏在油菜花丛中,采着油菜花叶,把它放进嘴巴咀嚼,涩中有甘,用来疗饥。战士们嚼着油菜叶,感到精神抖擞,个个跃跃欲战。

清兵进入了包围圈,黄道周一声令下,一千多义兵从油菜花丛中杀出,把三百多个清兵围起来,一场激战在油菜花丛里展开。

黄道周身先士卒,大吼一声,挺剑刺向清兵,一名清兵应声倒地,十几个清兵从冲击的慌张中静下来,挺着枪向黄道周围过来,蔡春溶带着义兵把这十几个清兵围住厮杀。由于清兵都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士兵,他们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而义兵都是临时召唤来的,虽然也速成训练,但毕竟没经历过多少战斗,所以只得几个人围住一个清兵厮杀。

喊杀声一片,战斗很热闹,清兵见势不妙,边战边退。黄道周见状,下令死战,全歼敌兵。

毛玉洁领兵堵住清兵退路,清兵将领见敌众我寡,不突围将全军覆没,就下令骑兵集中冲杀突围,经过三次的冲击,后路被冲崩了。清兵杀出一条血路,踩着惨红的夕阳,落荒而逃。

赖继谨带兵追击,但没追上。

黄道周下令鸣金收兵,清理战场,马上转移。

战士们清理战场,战果可嘉,共杀死清兵一百二十人,得马匹七匹,干粮若干。

黄道周下令把干粮发下去,解决战士们无食充饥的艰难。义兵们很高兴,因为有粮吃,低落的信心又回来了,士气也恢复了许多。

用过干粮,黄道周带着这些为义而战的战士们继续向前,在义兵心中,为民族大义而战的火在他们胸中燃烧着。义兵继续前进,身后满山遍野的油菜花似乎在欢呼,它们摆着手与义兵们作别。

黄道周回头,看到蔡玉卿站在花丛中向他招手,他不禁呆住了,勒住缰绳,痴痴地看着,那黄莺般的笑声软软地拂着耳朵。他看到蔡玉卿在油菜花丛中快速地穿梭着,边跑边呼唤着他,突而,他又听到了蔡玉卿在读《孝经·事君章第十七》,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黄道周懂得蔡玉卿要他忠君爱国,同时也表达了她对爱的永不相忘。

黄道周兴奋了起来,高兴地放马追了过去,边追边叫:“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毛玉洁见先生离开了队伍,快马跑进油菜花丛中,不知他要干吗,于是打马跟去,大声叫道:“先生,你要去哪?”

黄道周听到毛玉洁的叫唤,他应了一声,忙掉转马头,带着义兵继续向前冲锋。

黄道周身后,油菜花与风快乐地嬉戏着,传来了阵阵的欢呼声,像是蔡玉卿在为他鼓劲,为他欢呼似的。

“先生,先生,你醒醒,你怎么了?”黄道周听到有人在叫,又有人在摇着他,黄道周醒悟了过来,才知道那是梦境,那是他在梦中的厮杀,他在梦中的念想。

黄道周两眼盯着天空,蓝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在悠闲地向着远方飘去,那淡淡的太阳暖暖地照着他的身子,他浑身乏力,人好像在大海里,像是要往深海里沉下去似的。满身的虚汗,满身的凉气。

5.美人顾眉劝降

黄道周极度疲倦,他沉沉地睡去,睡得直打鼾。

黄道周被人带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似是他多次见过的天堂,又似是蓬莱仙境。他闻到一股脂粉味,这种味道很香很香,像檀香,像麝香,但又很陌生,似是从天外飘来的一种奇香,奇得他都有点儿晕了,他在这种香中显得很不习惯,他只想着逃,他要摆脱这种奇香的控制与骚扰。

有人唤他,声音很脆,像是刚出锅的爆米花。

“恩公,恩——公。”是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很迷人。

叫我恩公,谁呢?黄道周感到声音有点熟悉。

“恩——公——”

黄道周翻了一下身子,从沉睡中醒来,他慢慢地张开眼睛,迷蒙地看着前方。

一股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子,黄道周吸了一口,眼前还是一片朦胧,像是有一大片雾,他只看到雾中有一片红色,像一团火在雾中燃烧。

有个声音从火中传出来,柔柔的:“您身体好吗?”

黄道周愣愣地问:“你谁啊?”

“我是顾眉,不记得我吗?”

“顾——眉——”

“是的。”

“我现在在哪?”

“你已到了江南杭州。”

“杭州?!”

“是的,浙江杭州。”

顾眉端着一只碗,碗里盛着明汤,由明糖和着米汤。

“喝一口明汤吧。”顾眉细声细语地说。随之用汤匙舀了一匙送到黄道周的嘴边。

黄道周抿了一下,感觉很甜,又抿了一下,仿佛有一股很滑的东西从口里沿着喉咙滑进了肚子,然后在肚子里暖和地炸开,浑身舒服,像是有人给他吃了还魂丹似的。

黄道周眼前那团雾慢慢地消失了,仿佛烟雾见到太阳,害怕地散开了。他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穿紫红色衣服的女子,很陌生。

黄道周又问:“你是谁?”

“顾眉。”

“顾眉?江南艺妓顾眉?”

顾眉见黄道周记起她,不由起劲地点了点头,口吐香兰:“是的,恩公,吃点东西吧,绝食把你弄得不像个人样,瘦得像根枯木了。”

黄道周叹了口气,问道:“你不是从良了吗?为何而来哦?”

顾眉微笑道:“是的,我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这要感谢恩公呢,若不是与恩公的一夜之谈,我是决不会从良的,也不会享受到幸福的天伦之乐啊!”

“世事难料啊,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我也认不出你来哦。”黄道周感叹道。

黄道周又闭上眼睛,眼前不由得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形象,她不就是亡妻林氏吗,可忽然又变成顾眉,林氏叠在顾眉的后面,淡淡地消失了。几十年前那遥远的一幕出现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把过去的坛坛罐罐都给搬出来了。

顾眉用手帕拭了一下黄道周的嘴角,盯着黄道周的脸,久远的那次金陵相会哗啦啦地挤出来了,急不可耐地要纷纷发表意见。

那年,黄道周在浙江大涤书院讲学,江南余中丞余集生邀他到陪都应天府(南京)游玩,一些士人得知黄道周来。几个人一碰头,决定考验考验黄道周。他们就合谋请黄道周到秦淮河歌楼听歌吃酒。

月夜笙歌,酒醉金迷。黄道周听着秦淮河的靡靡之音,摇了摇头。

余集生笑问:“大人何故摇头?”

黄道周见问,笑着作揖道:“余中丞,国家处于内忧外患之际,应天府的秦淮河却是夜夜笙歌,真是‘战士百战死,将军犹歌舞’啊,国事如此,你我不思报国,却来此醉生梦死。”

余集生笑道:“来此风流乡之人,皆是风流倜傥之辈,他们非官即贵,在他们的眼里只有‘享乐’二字,哪管国家存亡,存也享乐,亡也享乐,享乐是他们的人生哲学嘛。”

黄道周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道:“这些人的灵魂是第一要拯救的,可我却不能为此拯救他们,真是可惜啊。”

余集生笑道:“先生多忧了,这些人是不需要你拯救的,你也拯救不了他们,因为他们从来不读书,不学孔孟,只信钱孔子,只听歌舞,除非你把孔孟文章编成歌舞,唱给他们听。”

黄道周叹了口气,抛了抛袖子。

一群人坐船来到了一处歌楼,黄道周一看楼名:逍遥游。分明有庄子的味道,但却被用于温柔乡的馆名,真真是可惜。黄道周心里叹着气,感叹世风日下,想到了作为一个教师,教学育人的良知与责任。

他们刚走到楼门口,一群招客的女子围了过来,一个个拉着来客的袖子,往屋内死拽。

余集生笑着说:“别急,别急,今天有贵客,给我们开雅间。”一个领头的人走过来,堆着笑,作揖道:“贵客请上二楼东雅间。”

余集生带着黄道周上了二楼,进了雅间。说是雅间,无非是用隔板隔起来的,四面墙挂着几幅很拙劣的山水花鸟画和书法。

余集生一坐下,就把领班的叫来,对她说:“把你们这里的头牌顾眉请来。”

领班的小声说:“爷,你们先叫几个受用一下,小姐正在沐浴。”

“那好,叫几个好看的先陪我们吃酒。”

领班的去了,随之一群着红挂绿的进来了,每人身边都坐了一个。黄道周急道:“余兄,我们不是吃酒吗?”

“对啊。”

“吃酒怎么能这样呢?叫了一大群女子,我们怎么吃酒啊?这酒怎么能吃得下呢?”黄道周不解地说。

余集生哈哈地笑说:“吃酒怎么能够没有女人陪,没有女人陪,吃酒不就没有意味了吗?那谁会吃得下那辣辣的酒呢?秀色最可餐啊!有了女人,再难饮的酒也爽快地饮下啊,女人可是酒之媒啊!”

黄道周无话,他知道这就是吃花酒,心里很不高兴,但没表露出来。一群人就向黄道周轮番敬酒。那些陪酒的女子也识相地向黄道周敬酒。

黄道周虽然酒量大,但是一个个轮番而上,又是女子敬酒,一下子显得应付不来。

酒吃到酣畅,女子们开始灌起男子的酒来。

顾眉姗姗来迟。她的出现,让在座的男人一个个抬起头,张大了嘴,像一群蜜蜂盯着一朵刚开放的鲜花似的。

黄道周也暗呼,天下竟有如此绝色的女人,仿佛出水的红芙蓉,又如在云雾之中飘行的仙女,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着迷,似杨玉环,又像王昭君,又似西施,又像貂蝉,那脉脉含情的眼睛滴溜溜地摄人魂魄,让人不敢对视。

余集生站起来,作揖道:“顾小姐,今天的贵客黄先生,人称黄圣人,文名满天下,今天请你这才女来陪酒,正是天下难得的般配,可谓是牛郎配织女。你可要好好地待黄圣人啊。”

顾眉含笑着点了点头,她坐到黄道周的身边,一股香气随之沁入黄道周的肺腑,把身体的各处给梳理得舒舒服服。

黄道周挪了一下椅子。顾眉挽了挽袖子,端起酒,给黄道周敬酒,黄道周不得不端起酒来,喝光了酒。有来无往非礼也,黄道周回敬了一杯。

有了这良好的开头,酒就停不下来了。顾眉不断地给黄道周劝酒。

酒到酣处,夜已深了,一群名士各拥着美女走了。酒桌上只剩下黄道周与顾眉。顾眉对黄道周说:“黄大人,夜已经深了,我陪大人一起休息吧。”

已经喝得七八分醉的黄道周用手一挥,说:“不——用,我自己——休息。”

顾眉不听黄道周的话,把他扶进寝室。为他宽衣脱鞋,然后扶他躺下,自己也宽衣脱鞋,依偎在黄道周身边躺下。黄道周因酒喝得多了,一躺下就打着轻轻的呼噜声 ,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睡得香喷喷的黄道周醒来了,他看到桌子上亮着一红蜡,转头一看,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贴在他身边,身子冷得缩缩发抖。他惊出一身冷汗 ,慌忙坐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顾眉。他惊叫:“顾小姐,我怎么在这?你又怎么睡在我身边,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吧?”

顾眉也坐起来。她裸着胸,皮肤细白,在灯光下显得特别耀眼,让人看之,不由神魂颠倒。黄道周瞅了一眼,慌忙把目光移开,暗暗赞叹顾眉的美艳。

顾眉轻启红唇,轻轻地说:“先生,睡吧。”

顾眉扳倒黄道周,把整个身子贴上去。黄道周像是触电似的地从床上跳起来,叫道:“顾小姐 ,非礼也。”

顾眉笑说:“先生为何如此慌张,难道你没逛过妓院吗?”

黄道周摆了摆手说:“顾小姐,自古男女授受不亲。你我更是如此,我自小读圣贤书,遵守圣贤的礼节,我是有妻室之人,非我内人林氏,我不与她之外的女子同床共寝,此是非礼也,也是不忠也。一,对不起我的内人林氏,二,对不起我的父母亲,是不忠不孝之举。我是遵礼之人,不可妄为,请小姐见谅。”

黄道周要下床,顾眉又把身子贴过来,把黄道周压在身下,顾眉那香胸让黄道周欲望燃烧,但是他的大脑是冷静的,他随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用意志控制住自己。黄道周翻了一下身,推开顾眉,坐起来。很严肃地大声说:“顾小姐,请你自重,我黄道周不是轻薄之人。”

顾眉微微一笑:“先生,我顾眉也不是轻薄之人,我是慕先生之名,要与先生成百年之好,今宵我若能与先生同床共眠,此生无悔啊。”

黄道周道:“那就不必了,相好也不一定要同床同寝。”“那你说这么晚的天,我不跟你同床共寝,我能去哪里?”

“我把床让给你,我睡在扶椅上。”

黄道周跳下床,穿上外衣,坐在扶椅上。

“先生何必如此自清呢,今晚只有我们两人,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那可是快乐无比的事啊,来啊。”顾眉裸着胸,从床上下来,拿起黄道周的手放在她的胸前说:“先生,你摸摸,妾身可是如玉莲般纯洁细腻啊!”

黄道周闭着眼,挣开手,庄重地大声嚷道:“请顾小姐自重,我不是随便之人,你要自尊,自爱!”

顾眉羞愧难当,披好衣服,上了床,盖上被子。她想:世间难得有如此的真男子,没想到不吃腥的男子没死绝,我今生遇到一个,可要好好地珍惜啊。

顾眉这么想,随之开口说:“先生是我遇到的最纯洁的男人 ,你让我知道了世间还有好男人在,让我知道了世间还有情意在。先生让我死了的心活了过来,我尊重先生的选择。”

黄道周道:“你恨天下的男人,只是因为这些臭男人都是来妓院狎妓的,其实天下还有很多好男人,他们是不来妓院的。我看你当妓女也是被逼的,你的良心是好的,凭你的身段和才学,你可从良,找一个好男人过幸福的生活,为何要在此卖笑一生,断送青春,痛苦一生呢。”

“多谢先生教诲。”顾眉羞红了脸道。

黄道周说完,不再看顾眉了,他倚在扶椅上,闭眼养神。

顾眉热着脸问道:“先生是否有意娶我为妾,先生的善良让我坚定了从良之心。”

黄道周道:“我不是随便之人,你我素不相识,互不了解啊。”

顾眉羞得用被子盖住了头。

一夜,两人相安无事,黄道周睡得很安心,还直打呼噜。顾眉却一夜不合眼,她在细细地咀嚼黄道周说的话:“世间还有很多好男人是不来妓院的,他们有情有义,善良诚实……”

第二天一起早,余集生满面淫荡地问顾眉:“顾小姐,昨晚怎么样,你跟黄圣人快乐了吗?”

顾眉生气地说:“你们这些臭男人百分之九十九是淫荡之客,只会狎妓,喝花酒,若是都如黄先生那样的真男子,少些如你这般的臭男人,就不用设妓院了,我看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比得上黄圣人的,你们都是些无聊之徒,成天只沉醉于玩乐嫖喝之中,没一人有出息的,成圣成佛的只有黄道周先生了。……”

那段相会,在顾眉的回忆里过了一遍。

黄道周也闭眼重播了那次经历。黄道周睁开眼看了一眼顾眉,顾眉已是徐娘半老了,眼角的鱼尾纹深得可夹死苍蝇,但少妇的风韵依然,姿色不减当年。顾眉见黄道周打量她,不由得用她那多情而又明亮的双眼迎住了黄道周的眼睛。

黄道周移开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受清廷所托来当说客?”

顾眉笑道:“姿色对于其他男人是管用,但对于您这天下真男子是不管用的。我长久未见先生,就答应了他们,其实是乘机来看一下先生,与先生谈一谈,给先生以抗争的力量。国事腐烂如此,我与我家夫婿说:‘若他能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我这弱女子必不落后。’但我那当小官的丈夫没有先生这样的勇气。他只能当个小男人了。而先生就不一样了,我一直相信,一个在色情面前能够拉紧裤带的男人,必定是一个真君子,他不管做什么事都会是真男子、真丈夫。先生就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真丈夫、真男人!”

黄道周道:“看来你是了解我的啊。虽然你我见面不多。”

顾眉微微一笑,轻启朱唇:“先生,你其实不必用自杀式的绝食来与清廷对抗,这样是消耗你的能量,伤害你自己,对清廷是无伤大雅的。你完全可以吃饱喝足,公开与他们抗争 ,这样的公开抗争,对于清廷来说,震撼力更大。清廷是怕你的,你吃了饭,有了力量,他们就更抵挡不住你的唇枪舌剑了。因此,你要变换一下抗争形式,保存自己的力量,坚决地与清廷斗争,发挥你当先生善辩的优势。”

顾眉看了黄道周一眼,见他又闭着眼,无言,就舒了一口气又说:“你现在的斗争方式是消耗自己,是消极的,是在长清廷的威风,灭自家的志气。”

黄道周动了一下身子,又睁开眼睛,道:“顾小姐分析得有道理,我要改变一下斗争形式,大力宣传清廷侵犯我大明的错误。”

顾眉又盛了一碗米粥,笑道:“先生明理就好,那先生就可明明白白地吃明粥,说明话,讲明理,那你就是个通透如玉的人了,清廷也就更怕你了。”

顾眉又一匙一匙地喂黄道周吃饭,黄道周笑道:“我是比干,我要用三尺舌剑斩清魔。”

顾眉用她那多情的眼睛扫视着黄道周,满眼是怜惜之情,她看着风一扫就会倒下的黄道周,眼泪不听话地跑出来了,她怕黄道周见到,就别转身,用手帕擦了一下眼泪,可是积累了好久的泪泉,一被引导,就没完没了,顾眉好久没有这样了,她只得(擦一擦)眼泪。

顾眉怎么也想不到黄道周会用绝食这种形式与清廷展开斗争,有一种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流出来的情让顾眉感动。她决定留下来陪黄道周几天,用自己的爱来软化他,让这个改变她一生的大丈夫的情绪和身体恢复过来,以更好的姿态与清廷对抗。这是她此生必定要做的报恩行动,也是她这一生要做的最有价值最光彩的大事。

色字当头的劝降行动失败了,清廷没想到顾眉来劝降,会蜕化,会和黄道周嬗变成一战壕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