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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敏 徐祯苓

作者:石华鹏 | 发布时间:2015-12-02 13:35:39 | 字数:2358

春天的天气处在一种暧昧又尴尬的环节,忽冷忽热总让我皮肤冷热失控,过敏不断。过敏像过境的蝼蚁,啃嚼我的神经,搔着痛和痒的临界点,存在着难耐与不安。

也许空气里埋伏太多的危险因子,稍未留意,皮肤业已晕了一片赭红,细看有些肿胀,有些发热,我打开水龙头拼命冲冷水,却洗不掉,也灭不去炙热感。不到几天的时间,那红渍在微白的皮肤上逐渐扩大范围。我望着一整块红在胸前、双颊,像还没刻字的印章,被盖上红色印泥后就直接往我身上按去,来不及防备便遭到袭击。

往往我在季节交替时,必须成天戴着口罩,穿高领一点的衣服,隔绝危机重重的空气、紫外线等所有可能使红渍生长的养分。并且每次发病后,我只得乖乖向医生报到,看着医生在病历簿上书写狂漫潦草的英文药名,我始终不明白那些英文字母代表什么意思,却愈来愈仰赖药物控制。

微微回温的下午,大家收起洋伞,让身体在亲炙阳光后产生维生素D,但是我得全副武装,把全身包得紧紧,毕竟曝晒的前提必须是一个健康的身体,因此这番打扮不免令人侧目,心想有没有这么夸张。我只得迅速穿过人群,进入室内,杜绝不必要的危险。

皮肤过敏触发自己的心变得易敏,有时看见几个谈笑的路人,揣度他们是否在取笑我泛红的双颊;或者害怕暗恋的人看见我这番丑陋模样,变得毫无自信,成天低着头。这段时间我习惯不和人言语,以免暴露自己不稳的情绪,因而阻隔了与人交际的可能。

过敏,在世界和我之间隔上一层透明的压克力板,如观察玻璃橱窗内的华丽世界,却又因隔离而闭锁住任何交流与讯息。

渐渐地,我在许多事情上,选择隔着一段距离。

比如说人际。在陌生的环境中,同侪们迅速三两成群,彼此聊天打闹,我则在角落观察他们的谈话内容和神情姿态,从中猜测他们的性格,也从中耳闻哪些人不合的八卦;或者在分组行事时,总是被动等待别人邀请,加入团队后,低调参与团体活动。

尤其,我的童年生活并不有趣,家人汲汲于工作,加上自己是个转学生,不免觉得孤单,在班上是没人缘的,被划归入边界。我十分讨厌社团、分组或课堂讨论等任何需要接触人群的活动,因为不熟悉而往往一个人行事。久之,自己竟开始摸素出一套适应哲学,学习独自面对所有的陌生、不管是生活空间、时间步调和群体习性。如同天气转换时出现的过敏症状,无论妥协或是反抗,身体也得缓慢自其中找寻一个彼此能和谐共生的法则。

熟络的朋友坦白告知初识我时,只觉得我孤僻难搞,但恐怕是站在边缘地带反而让我拥有某种安全感,以为回避掉可能触及的流言蜚语。

想起三年前,我还在补习班打工担任导师,那时我的班上有一个免疫系统颇差的孩子,在季节交替的时候,他会全身红痒,严重到甚至需要请假。一开始我有些担心,和他母亲通了几次电话告知情况,然而他母亲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仿佛已习惯这样的病症与流程,孩子过敏、进医院、吃药擦药,或打点滴,每年重复同样的动作,反应却让我有些诧异。纵然自己也常常因为过敏而必须就医治疗,不过那孩子的身体确实太过虚弱,不免令人担心起来。

我开始关注那孩子的举动。他十分怕生,不谙于交际,在班上几乎未与任何同学交谈,总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书、写作业。偏偏那温吞的性格,以及外表泛红的肌肤,使得他屡屡成为同学开玩笑的标靶。好几次,我斥声吓阻同学们奚落的言语时,他也只是看了我一眼,然而,那眼神我看一眼就懂,他却避开我和同学,将视线又转回到自己的书本。

他始终安静,无任何反抗,仍旧与他人保持间距,像对抗过敏,除了医疗之外,也只能消极地阻绝外在世界,甚至划为一道极深的沟渠,缚有单纯无害的空间里,缓慢疗愈泛红的、过于紧绷的身心。

于是,我刻意在几次中途下课或用膳时间,与那孩子单独聊天和吃饭。他从一开始对我的畏惧到不排斥,再到接受、熟悉,逐渐卸下过高的免疫机制,不再以为我是过敏源。

是否,过敏除了药物抑制,在消极回避之余,还容有一条褪去防卫、坦然面对的解决之道?

多回和那孩子畅谈过后,我才发现,他的身体其实未必如此赢弱,而是来自心理深处的病根影响了他的生理状态,使得他的身心变为极度容易过敏。

细究其中,我赫然警觉到他的脆弱来自爱的匮乏,从小父母离异,家人疲于工作而忽视孩子,同学排斥,使得他选择生病逃离现场,或者只是扩大病症捕摄亲人的关爱眼光。于是,他在燠热的夏天仍套上一件防风外套、戴口罩,常常低着头,别人的眼神和言语有如强烈的紫外线,他只能闪躲,在自我与他者中间立起一层防卫机制,隔绝外在,刻意和人群、环境保持疏离感。

然而,后些时日,他的母亲拨通很长的电话给我,因为工作转换,他们又要搬家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孩子,也不晓得孩子的消息,过敏仍是一样严重吗?到新的地方还适应吗?我想起一回自己因过敏太严重而挂急诊时,那医生和我说:过敏无法根治但可以治疗。就像对那孩子一样,我似乎无法为他根治什么,只能最粗略的治疗,急用时擦上一层类固醇,暂时止住过敏征状,然而,我始终不晓得这对他来说是否真能算是一种治疗?

然而,为人处事恐怕不是过敏治疗这么简单而已吧。

近日季节正在变换,冷热交换瞬息,这种反复无常的灰色地带,让我的心理与皮肤也开始莫名的不舒服,像虫在小口小口啮咬着我的身体,有点刺,有点麻,却又像被搔痒一般,心情跟着被骚动,悬浮在不安的氛围,辗转反侧。

如果说,人体之所以过敏,是因为免疫系统对某些外来物质的误判和过度反应。那么,那个孩子处在痛和冷漠的边缘,过敏对他来说是一种保护,还是一种控诉?

我总想,可能,几年过后,他已学会与过敏相处,寻求自我与他者的平衡点;也可能,他继续受苦于过敏带来的副作用,反复同样不堪或孤独的情节。在容易令人过敏的季节里,我的皮肤依旧无法适应与调节忽冷忽热的天气,无法全然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因而习惯在陌生的场所,将自己包藏在面罩底下,然后来回旋转于医药与过敏源之间,遵循药物指示,服下一帖生存之道。

载《幼狮文艺》2011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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