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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道 任林举

作者:石华鹏 | 发布时间:2015-12-02 14:10:21 | 字数:3562

道之为物

惟恍惟惚

惚兮恍兮

其中有象

恍兮惚兮

其中有物

——《老子·道经》

最初,粮食不过是天上洒下来的雨水,滴到哪里,哪里的生命就得到了滋润,哪里就显现出生机和悦眼的色泽。

小时候我曾经问母亲,我为什么不及那两个弟弟长得高。母亲说,因为生我的那年没粮吃,饿的。为什么没粮呢?天旱,不下雨,不下雨当然就没有粮食啦。那时,我还不能清晰地理出雨水与粮食的确切关系,以为粮食会由雨水直接从天上带下来。那时,我虽然还没有现在这样相对全面一点儿的知识和健全的理性,却偏偏具有极丰富的想象力。于是,脑子里就生出了一些奇怪的想法,关于粮食,关于雨水。

我觉得,那些粮食就应该自天上而来,除了那么悠远、神秘的天,有什么能够让粮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当粮食如雨水一样从高处落下来,落到了我们头上,我们就被那些金色的“雨水”浇灌,像庄稼一样长了起来。天在庄稼头上,庄稼在我们头上。而我出生那年,恰恰这种雨很少,于是我就如旱灾发生时地里的庄稼,卷曲着叶子,没精打彩地站在阳光里,一天天挨过日子的煎熬,直到秋天,仍然没能让自己高昂和伟岸起来。

时光飞逝。我真的长大了,人生的阅历也随之多了起来,就不再用以前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了,才发现,粮食并不是富有诗意的东西。有时它太严肃了,严肃得关乎生死,关乎成败,严肃得让人不敢任意伸展想象的触角。但每提及粮食,记忆中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却立即如磁场中的铁屑一样,瞬间呈现出两种简单的状态:一种是安然,一种是凄惶。不用说,安然的那种,一定是因为有粮食装在他们的腹中或藏在他们的口袋中、家中;而凄惶的那种,却是因为他们失去了或再也找不到粮食。

后来,粮食便成了小小的溪流,在不息的流动中洒下一路明亮的光影和真实的繁荣。

“你们要把食物分给那些饥饿的人,我会叫你们从中得益处并得快乐。”这声音来自我不知道方位的高处,在很久以前的天空里回荡。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和伙伴们传递手中的干粮,像传递、交流我们之间的情感一样。很多人吃过我家的干粮,我也吃过很多人家的干粮。那些简单的食物总是形态各异,有的纯然金黄,有的纯净雪白,有的则有其它的颜色掺进来。其中,有粮食与野菜的组合,有野菜与糠麸的组合,也有粮食和自身糠麸的组合……当然,其口感和味道也各不相同,有的甘美醇香,有的粗糙怪诞,有的绵软,有的坚硬,有的苦涩难当,有的苦甜混杂。

然而,粮食在更大的范围里传递或流动时,通常不会地来去,而是像那些严肃的农民一样穿上体面或不够体面的衣服。所以我们一般并不能直接看到粮食,而是看到那些崭新的、破旧的,打了补丁的或没打补丁的,布质的、麻质的或塑料质地的口袋在流转。它们沉默地行走在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门之间,沉默地行走在各种各样的路上,如话语稀少的农民,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它们的目的和所要表达的意思。但它们终于会开口的,开口时总如石破天惊,当一尘不染的粮食从灰暗的口袋里露出时,便不再有人置疑它们,谁都知道那种特殊的语言,代表着金子般的应许与承诺。

再往前走,粮食就是大江或大河了。它们在一条不会轻易改变的道路上成就了一种秩序,也成就了一种力量。

当我站在铁路边,望着隆隆滚动的车轮发呆时,并不是想知道那些粮食都去了哪里,因为没有人能够确切回答我的问题,铁轨不能,车箱不能,开火车的司机不能,包括车站里的站长也不能。因为它们到达下一站之后,仍然会有下一站。我知道,它们早晚有一天会不在铁轨上也不在轮船上更不一定在公路上运行,它们只在时间里运行。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力量能够让它们如此地奔跑或飞翔,让它们在世界上穿行如梭。

此时,我仿佛看到它们在暗处的涌动,如水一样的波涛滚滚,有很多冒险逆行的船只被它们掀翻,又有很多顺应着它们的舟舸被托送到千里之外,有一些披坚执甲的生物被它们在江岩上摔得粉碎,也有金色的鲤鱼被它们托举过龙门……我也仿佛看到,很多人、很多人群,甚至很多国家的命运,在它们的意志里翻卷沉浮。

再后来,粮食聚到一处,安静地停在那里,一种哪里也不需要去,但似乎哪里都有可能去的状态。这时,粮食是一种滋养或毁灭的能量。

地上的水,似乎总是要流淌、聚集到一处,人们把那些水叫湖泊或叫海洋,而聚集到一处的水,似乎又总有再一次奔流到四方的可能。此时,它们就在堤岸里静伏着,偶尔有一些波涛或浪涌,却都是起而又落,涨而又消,那是水在烦闷时的自由翻滚,没有人能够依据自己眼所能见或耳所能闻的现象判断出它们的意图和方向。

有时,它们显得安静而又恬淡,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和风、丽日和悠悠的白云是它们的好心情,这时平稳的水面下似乎能藏得住一切美好的梦幻和想往。有时,它们却表现出异常的烦躁,风起云涌,浊浪滔天,发出暴怒的吼叫,堤岸也在它们剧烈的摇晃下发出颤抖。这时,它们似乎再也不想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了,它们要以大水冲跨堤岸,覆盖一切存在,并把所遇到的一切撕毁、摔碎。堤岸,既是它们的归宿,又是它们的囚室。有时,看着它们摇摇荡荡、恍恍惚惚的模样,像是说不准在哪一个时刻,便会突然从某处神秘的地裂中隐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状态的水,其实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水,它们是能量,是无善无恶、无正无邪的能量。而粮食,聚集并停留于某处的粮食,就是那亦动亦静,可“无为”亦可“无不为”的抽象的水,或湖,或海。

老子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也。”蓦然回首,多少朝代,多少往事,都如岸边野草,在如水的粮食的滋润下,枯而又荣,生而又息。而粮食,在击穿无数岁月之后,却仍然如水一样,在时光的河床里奔涌不息——

远古的云,飘过传说中的烈山,飘过谬水,飘向西南,如远逝的岁月永不回头,却把一个闪光的灵感遗落在华夏大地之上。

众说纷纭的神话,传颂至今,似乎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神农氏是如何烧山、开荒、种植五谷的,但关于他做了什么和为什么而做,却有着这样的记载:“古之人民皆食兽禽肉,至于神农,人民众多,禽兽不足,于是神农因天之时,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劳作,神而化之,使民易之,故谓神农也”(《白虎通义》)。

“因天之时,分地之利”,另加一个神农氏,正好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凑齐了天、地、人三个至关重要的因素。于是,一个机缘或一个神示的时刻出现了,一个神所默许的神圣事物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粮食,开始在土地上为人类生长。这是古人们走到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时,上帝通过神农氏交到人们手中的一把打开未来的钥匙。

如果没有粮食的出现,不知道人类还要在丛林里与野兽们周旋多少岁月,也不知道人类在禽兽越来越稀少的环境里会继续存在还是很快消亡。但是很幸运,人们发现并种植了粮食,便豁然开辟了发展壮大的空间。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谁拥有了足够的食物,谁就拥有了种群发展最坚实的物质基础。

现在我们不妨看一看处在食物链高端的那些猛兽猛禽,还有多少存活在世界上?它们数量稀少的原因并不是它们不够强悍、勇猛。相反,正是因为它们太强悍、太勇猛了。这世界本来是不允许强者太多的,强者太多时必定是强者的末日。如果人类只能够靠吃狮子、老虎这样的高端动物来维持生存,那么人类的数量就一定比狮子老虎还要少得多。

其实,这世界最多、最顽强的生命,并不是动物,而是植物,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赞颂,只有草类才配受承担,没有哪一种动物能够承受得住野火的焚烧。只有植物,才有能力依靠它们庞大、顽强的种群支撑和养活同样巨大的食草类动物种群,维持那些食草类的羚羊、驯鹿、黄羊、兔、鼠等种群的兴旺、数量的庞大。

相对于其他动物,人类并没有走两个极端,而是做了两头兼顾的双重选择。不但仍然保持了肉食的习性,更重要的是兼食了一切可食的植物。当然,仅仅这些也是远远不够的,在人类的发展史上,无数的事实已经证明,人类并不能光靠自然生长的可食之物而存活。自从“神农尝百草别谷,蒸民粒食,后世以赖之”开始,人类就只能依靠奇迹活着。粮食,则正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奇迹。

当人类跨过远古文明,迈入崭新的文明史之后,对粮食的依赖更是与日俱增。粮食的多寡,最终,竟成为人类自身能否兴旺的决定因素。

故乡,冬天的田野上,经常会有一大群一大群的鸟儿,在天空中,在大地上,折来折去地飞,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起一会儿落……

那时,我还小,所以并不知道它们在做什么,后来有成人告诉我们,它们是在寻找和追逐“口中的食”。鸟儿们的宿命就是这样,为了生存注定要四时不停地迁徙、奔波。

如果站在高处看人类跟在粮食后面的一次次迁徙、流动,大约与那些南来北往因食而徙的鸟、兽并无多大差异。其实,人类从来就是这样,只不过与那些鸟兽相比,人类的活动更显优雅、从容和缓慢一些,其目的性也更加隐蔽一些。因为我们无法站到人类之上的高处,无法跳出时间的流程,所以我们实际上经常看不清自己的行为。

(注:此文为长篇散文《粮道》节选,题目为选者所加)

载《美文》201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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